［现代诗经］叶世斌的诗（６首） 等
作者：叶世斌
《诗歌月刊》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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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语：
作为朋友，我为小宽在诗歌道路上的每一点进步感到由衷的高兴。从他早期缠绕的句子开始（现在有时依然），直到他现在从容的叙述。我更喜欢他现在从容的叙述。他把那些寻常的事物有条不紊地组织起来，像一个沉默的工匠，木讷而专注。孟醒石的诗歌有和小宽相似之处，不同的地方在于，孟醒石的倾诉欲望更为强烈，这会对他的诗歌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就不得而知了。刘川似乎想通过对身边事物事无巨细地记录来表现人类（最少是自己）的生存，但我以为这总是不够的，还需要其他的手段来强化自己的语言体系，才能把真正区别与他人之处表现出来。毛子越来越跳脱了，希望他能够继续。
——曹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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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黑暗
黑暗从一条巾蒙巾上开始
从太阳遗忘的地方升起和降落
静止的风，把近在咫尺的
事物，全部吹熄
一本诗集的褐色封面
一个女人的头发，一尊佛像
暝合的双眼，停驻着多少黑暗
如同黑暗囚禁着多少夜晚
在无望的时刻，美丽的黑暗
酒一样穿过我的血液
和生命，在那里燃起火焰
照亮我满含热泪的心境和梦想
我无数次闭上眼睛伪造
睡眠，使黑暗变得真实
使我象黑暗一样开阔，平静
黑光闪闪。黑暗
在事物的背后和远方
如同一封信尚未书写或未经
打开。这让我们望眼欲穿
又不敢正视。那么
今夜，是谁点燃一根火柴
释放了所有黑暗
暴露我人生的狼籍和血迹斑斑
我和我的黑暗一道破产
天空和神话一起被传递到这里
太阳把天空带到这里
并照亮它的深度。明朗的山体
那高大的云朵，在空中悬浮
老桥拉开天空的跨度。桥上的
少女风姿绰约，千年前就在天上
荡漾。她是造化传来的一道秋波
天空被美丽地收集，汇聚
在一次反照中，世界得到了矫正
在这里，只有综合，没有虚拟
如同只有存在，没有意义
船只漂在空中。船篙
挑破云层，让一切都激动起来
女人般柔软的水草，垂柳
沿着阳光一样的根须抵达天空
使天空生根。一条鲲鱼的眼睛
照亮神秘，并使神秘更加深遽
天空和神话一起被传递到这里
真实的虚幻和虚幻的真实
都无与伦比。如同事物的背景
和背景的事物都尽善尽美
竹林的声音密集地拥挤
细碎着这片宁静。一些鸟离去
一些鸟归来。高悬的羽翼在天空
开满花朵。而我在这最后的
水面上，俯视这片最低的天空
一种惊骇和痛苦，使我溺水而亡
地上的风筝
这场浩浩荡荡的大风呵
整个世界都飘起来了
阳光似乎都被风掳掠
这是风筝的节日！它们
被风激活和鼓舞，乘风而上
分配着天空，把天空变成
一个千姿百态的舞台
一场盛大的狂欢
而它留在那里，在那个角落
像个失败者。紧贴着
地面，从那里接受力量
大风一次次围绕，鼓吹
它的拒绝，显得
那么平静，孤独和苍凉
远远看去，它像一块
平铺着的令人尊敬的石头
松石展现在峭壁上
嶙峋的老松悬挂在峭壁上
它的根捕捉一枚石头
如同鹰爪抓着一只羊角
如同蜘蛛踩着空洞的网眼
树枝弯曲着所有视觉
暗绿的光雨丝般淋下山谷
在这场劫持和反抗中
是树根抓到了石头的力量
还是石头找到了树根的力量
如同，是拒绝强硬了选择
还是选择强硬了拒绝
如同是可靠壮大了依赖
还是依赖壮大了可靠
松石展现在峭壁上
在那片踏实的悬空中扭动风雨
这个对抗的整体在对象中生成
直到整体对抗，对象外移
如同，我和我的疾病
如同爱情中的男人和女人
如同我们日常的生活
思想和遭受的全部伤害
地秤
那么，痛苦多重？焦虑多重
绝望多重？哭泣和叹息的
声音，到底多重
我的两条腿已无力支撑
去年，一场车祸截去了它们
为我减轻三十斤体重
我的肺不停喘息
手术刀把它割去一半
使我一身轻松。我的职业
就像农民肩上的担子
别人上班的时候
我永远走出那幢大楼
失业的快感使我如置身云雾
还有女人，我最后的负担
黄昏之前，我终于丢下
手上这支玫瑰。现在
还剩多重？所有
具体的东西都已搬开
可是整个巨大的世界又回到
我们的秤上。它是多重
我和去年冬天的事情
去年冬天，风被一块
路牙石绊住，乌云
在一截树枝上盛开叶片
我在秘密的泪水里
泅渡，在伤口的峡谷攀援
是谁重创了我？那隐藏在
冬青后面的影子，那片
腐烂的光焰，那只
最终降低到深谷的母鹿
它在这个日子迷失于
自身的斑纹和气息
而今天，阳光翻开
盛大的旗帜。我在自己
举起的山林中漫步
我高大的诗歌，墙壁一样
把往事垒砌和隔绝
残雪收缩着白光，风把
帘珠似的钟声一串串挂在
我的窗前。我凝视
窗外：我和去年冬天的
事情就像那些梅花
正被树枝一下子穿越
恐龙
大地的主宰，高大的恐龙
把色彩分配在肢体上
目光高古，心态从容
地球和岁月被它的脚力翻动
石破天惊，造化的成约
一部分平静如初，在灾变中
庄严而持重，在覆灭中
衍生出千古悲剧传说
另一部分上了树。惊慌的鸟
在放弃中获取，在变化中
得救。自由并躲闪自由
渺小并被渺小护佑
如今恐龙的足音雨点般
被大地吸收。鸟鹊鸣噪岁月
事物的机变，物竞天择的
铁律。天演的过程
把世界变成一个天生的错误
在夜晚，我凝视天地
瞬间的走动，我相信
我是一只留守至今的恐龙
在人类的猜想中笨重地实现
在每块化石上高贵地行走
刘川：记忆·纪事（组诗）
雨天
天空堆满
铅灰色的云块
像公司里那只
古老沉重生锈的保险柜
马上我又听到了
挪动保险柜的声音
轰隆隆
之后，它就被撬开了
那些银子哗啦啦
掉了下来
天空，真像一个大公司
一个慈善公司
我家有陈粮
我感觉世界上人太多
太密
太挤
这极大地增加了上帝的
工作强度
他的大镰刀
得一刻不停地向人间挥舞
我爷爷活到了113岁
他像是被遗漏下来的麦穗
被人群当成了宝
上了电视又上报
写雨
关于雨，写得太多了
再也没有什么可写的
它的样子其实很容易形容
把这首诗竖着排
正是亿万条雨丝中的5条
泥石流
大街上，满是人头
拥挤着向前
就像黑压压的泥石流
滚涌而来
我的脑袋也被裹挟而去
成为其中一块石头
大街上，人头的滚滚洪流
是要滚往哪里呢，我大声地问：
有知道的没有？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
天气总是不按套路来
时而刮风
时而下雨
时而下冰雹
时而干旱
太阳如火
时而阴
时而晴
时而冷
时而热
时而不冷不热
时而有霜
时而潮湿
时而打雷
时而闪电
时而从天上
掉下馅饼来
天气总也不按套路来
天空像一个厚厚的肚皮
谁又能看清它里面的心思
愤怒
我愤怒的时候
想用身边的纸
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扎起来
不让怒气泄出一点去
但这样，我也许会变成
一支爆竹
热闹（春节记事）
我奶奶生了6个孩子
4男2女
而这些儿女
又分别给她生了
4个孙子2个孙女2个外孙3个外孙女
奶奶还没死的时候
我们一定会在春节时聚在一起
爬上奶奶漆成红色的棺材玩耍、吵闹、放鞭炮
而我的父母与我的叔叔婶婶、大爷大妈、姑姑姑父们
又围在几张桌上喝酒、吹牛、搓麻将、大笑大叫
邻居们都说，这是多么快乐的一家人
只有我奶奶坐在昏暗的里间屋
对着爷爷的遗像骂
死老头子，你享清静去了，为什么扔下我不管
那个遗像被骂了一年又一年
终于有一年忍不住了
把奶奶接了过去
鹅毛大雪
下大雪了，整天都在下
就像天上
一下子杀了无数只鹅
我知道，这次杀的也只是
一大批中的一小批
因为冬天不过刚刚来临
雪停后，我常常抬头
若看见一大片乌云移过来
我就猜测：这次这一大群鹅会有多少只呢
天上总共养了多少只呢
空心菜
我杀死了一个胎儿
它又小又嫩
在我女人的体内
像我女人的芯儿
我把它摘掉了
我女人说她再美、再长寿
也是空心的了
小时候，大人说小孩子都是大水冲来的
我哥哥出生在1973年
我出生在1975年
我妹妹出生在1977年
我弟弟出生在1979年
1980年政府给我妈做了结扎
终于截住了从上游
一路漂来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
无数个孩子
穷人对自身的惊奇
每当我哭
我惊奇
已经哭了30年
水还没有干
我惊奇我一直
像沉默的巨大水缸一样生活着
到90岁
还没有干
100岁，也不会干
这就是我对自身的惊奇
超过对总统起起伏伏政治生涯的惊奇
黑暗的铁
电焊的火花
被我长久注视
我喜欢这强烈的光明
我要用它驱赶全身心的黑暗
直到眼瞎
睁大双眼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才明白：电焊致力于把我们体内零碎的黑暗
焊接成整块铁板
相爱的人就像两条大腿
如果我们每条大腿都是一个人
地球上的人口就会增加一倍
他们一生下来就纠缠不休
要么并排站在一起
要么一个不知疲倦地追着另一个
手机
我妻子的女友
今年才32岁，头发居然白了一半
她常坐在我家沙发上
说那件事——
早晨他出去的时候
我还在和他怄气
我打他的手机
不接
不接
不接，不接……
每一次都是不接
后来到了现场才知道,他的脑袋已经
被一辆中巴撞得粉碎
他手里还握着电话
手机里有16次未接电话，都是我的
我想知道
这16次未接电话
是他死前和我怄气、故意不接的
还是死后无法再接
这个问题她每次问我妻子一遍
我妻子就问我一遍
后来她被接回廊坊娘家
我妻子就坐在她女友常坐的位置上一遍遍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