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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过了今年再说
作者:东西

《收获》 1999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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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躺椅上的跪平,正在等待着一个日子。尽管马路上到处都是《相约九八》的歌声,但是那个日子就要到来了,它离跪平还有六个月的距离。只要抽一抽鼻子,跪平就闻到了它的气息。这是一种让跪平的鼻子不断发痒的气息,它像那个日子的先头部队,隐约地从马路的水泥地板下拱出来,弥漫在每一丝空气中,挂在跪平的头发上和衣服上。跪平在这种微醺的气息中打了一个喷嚏,伸了一个懒腰,从躺椅上站起来。他想1999年的春天就这样来到了,我得动身了。
       跪平从银行里取了一笔钱,这笔钱攥在手里,手心就直冒汗。它是跪平几年来推销太阳能热水器所获得利润中的一部分。跪平把这沓钱放到牛仔包的最底部,然后开始往包里填衣裳和日用品。当他抓起窗台上的那把牙刷时,他收拾行李的全部动作立刻停止。他在看那把牙刷。牙刷毛已经秃了一半,那是我的牙齿磨秃的。刷毛的根部堆积一层白垢,那是多年来各种牙膏的沉积物。红色的牙刷把变成了浅红色,它被我的手捏小了一圈。这是我的牙刷吗?它被我用了多少年?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应该把它丢掉。我怎么还用这样的牙刷?跪平把牙刷丢到垃圾桶里,他听到嘭的一声,身子像丢了钱包一样颤动了一下。几乎是与那个嘭的声音同步,跪平扑向垃圾桶,把刚刚落下去的牙刷从桶里翻出来,又认真地看了一遍。它确实应该退休了,它都已经变成一条光秃秃的棍子了。从今天开始,我至少每天得换一把牙刷。
       临出门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跪平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他是不是80度太阳能热水器门市部?跪平说是。你们什么时候来给我安装热水器?跪平说两个月来我都没卖一台热水器,过了今年再说吧。这怎么行?去年就交订金了,你们一直不来给我安装。跪平说为什么去年不安装?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西珊。跪平啊了一声,你不是出国了吗?西珊说我刚回来。跪平说请你放心,我们会尽快上门为你安装。
       放下话筒,跪平想我就要去旅行了,你就等着装热水器吧。他带着满腔的幸灾乐祸,走到7路车的站台。那一辆外壳的油漆已经剥落的7路车,几十年如一日地向他驶来,人群一下就堵住了车门口。跪平站在人群的尾巴上,一股臭烘烘的气味,春天的气味,扑面而来。它是那么强劲有力势不可挡。跪平突然丧失了坐公共汽车的兴趣。他想今天我应该打的。从今以后,我如果再坐公共汽车,我就是他妈的傻B。
       跪平踏进火车站的售票室,听到一连串玻璃破碎的嘁嚓声。一块玻璃被人群吼破了,它的碎片像雪花一样纷纷下落。售票室里人头浮动,五颜六色的背包挂在不同的肩膀上。方便面的气味混合着青草的苦涩。看来这才是味道十足的春天,人们都从屋子里走出来,去比较遥远的地方。跪平想我去哪里呢?他站在火车时刻表前,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北京?上海?广州?西藏?桂林?还是去内蒙古吧,那里有望不到边的草原,还有高头大马。他突然想骑马,于是买了一张北上的火车票。当他拿着车票从窗口退出来时,一根粗壮的多毛的湿漉漉的手臂,在他的鼻子上撞了一下。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狐臭。这股狐臭使他的眼睛发花,一度眩晕,差一点就休克了。他突然举起车票,对着排队的人喊退票退票,谁要去北京的车票?
       有人从跪平的手里抓过车票。跪平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走进候车室。候车室里也挤满了人,跪平想找一张凳子歇一歇,但是偌大的候车室里,竟然没有一张空着的凳子。他想旅游又有什么意思?那么多人,臭气熏天,还不如去峨眉山当和尚。这么一想,跪平又跑回售票处买了一张去成都的车票。
       到达成都是第二天下午。跪平从车站走出来,就上了一辆去峨眉山的大巴。大巴早已发动,上面坐满了人,只剩下一个空位。如果他晚来一步,就没有位子了。车上大约有五十人,跪平一个都不认识。他靠在座位上看了一会儿成都平原,便睡着了。第二天上午,车子到达峨眉山山腰的一个宾馆。导游说大家好好休息,明天凌晨三点准时起床,然后跟着她去登峨眉山的金顶,运气好的话可以看见佛光。只是大家要买一把手电筒,还要租一件棉大衣。车上下来的旅客纷纷倒在宾馆里睡觉,为明天的登山储备精力。跪平在车上睡了一夜,已经没有半点睡意。他的手指在峨眉山旅游图上一戳,选定了一座寺庙。
       这座寺庙坐落在宾馆的下方,按地图的比例计算,离跪平住宿的宾馆约四公里远。跪平坐上一辆的士,沿着上山的路往下行驶。中午的太阳照亮了整座大山,每一片阳光照射的树叶都像一粒反光的碎银。树木被烤热的气味飘进车窗,热浪灼人但清新爽口。山谷里的树枝上,黄叶还未完全振落,尖梢却已堆满嫩绿。一串一串的飞鸟不时从谷底扬起,从蓝天的背景上滑过。看过去,不像是飞鸟在飞,而像是天幕在动。
       跪平在离寺庙五十米远的地方下车,木鱼声声,青烟绕梁。他看见几个老和尚打坐在蒲团上,诵经的声音像蚊虫的低唱,盘旋在他们的头顶。跪平来到门前,身体挡住一束投到老和尚脸部的阳光。老和尚的脸色突然黯淡了,但是他的身体依然僵硬着,连眼皮也没有抬一抬。他们一共五个人,没有一个人抬眼看一看站在门口的跪平。这让跪平很失望。他对着门里喊了一声长老,我要出家。这一声喊,并没有把长老们的目光拉过来,甚至连诵经的声音也没有打断。跪平看见门外立着一把扫帚,便拿起来打扫门前的那些落叶。扫帚在地面画出纵横交错的线条,落叶腐烂的气息冲天而起,几只麻雀从黄叶里飞出,落到屋角的树枝上。
       和尚们念完经,起身朝后门走去。只留下一个白净的中年和尚,跨出门槛小步来到跪平身边。他说施主,我们就要关门了,你有什么事吗?跪平说我还没有出家呢,你们怎么就关门了?和尚说施主为什么出此戏言。跪平说不是戏言,我很无聊,就想当一当和尚。和尚双手合在胸前。跪平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长老,行个方便,就让我当一当和尚吧,几天也行。和尚说阿弥陀佛,真要出家得跟佛教学会申请,我们不能随便接收你的。跪平说我交钱,行不行?就让我在你们这里住几天。和尚摇摇头,说施主还有什么事吗?没有,我就关门了。跪平把扫帚丢到地上,伸出他的左手掌说,长老,你不让我当和尚,你能给我算一算吗?和尚看了一眼跪平的手掌,说我连自己的命运都算不清楚,怎么会帮你算得清楚呢?跪平说你不会算命?和尚说不会。跪平说你怎么不会算命?不会算命当什么和尚?跪平收回左手,和尚转身走进大门,那两扇朱红的门板在咿呀声中慢慢地合拢。跪平跑到门前,说长老,你能不能给我写一个佛教学会的地址?门板沉默了一会,拉开一条缝,一张纸条像舌头一样从缝里吐出来。跪平看见上面写着一个地址,还写着要入佛门,需有诚心。
       第二天凌晨,当所有的游客抱着租来的棉衣,打着手电筒向山上进发的时候,跪平却在蒙头大睡。一觉睡到中午,登山的群众才回来。他们看见跪平还蒙着头睡觉,就问他为什么不去登山?跪平说不想登。他们说不想登,你来这里干什么?跪平说睡觉。他们都觉得跪平有点神经病。跪平说你们在山顶看见了什么?他们说全是雾,什么也没看见。跪平说看见佛光了吗?他们说佛光不是那么容易看得见的,一年只有那么几次,就看谁的运气好。跪平说既然什么都没看见,为什么不睡觉呢?
       跪平在峨眉山上睡了一觉,就坐车回成都。回到成都,他按和尚留给他的地址,找到了佛教学会。但是佛教学会的门紧闭着,他在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那扇门都没有打开。他想是不是他们在考验我的决心。于是,跪平买了一盒快餐,一边吃一边站在门口等。等到晚上,那扇门也没有打开。现在他开始怀疑里面是不是有人,他把耳朵贴到门板听了一会儿,有人在里面说话,甚至还有笑声。跪平拍了拍门板,嘴里喊道开门,我要出家。里面响起一串细碎的脚步。脚步停在门板的后面,跪平估计那个人在隔着门缝看他。他对着门缝骂道我已经等了半天,你们开不开门?再不开门我就砸啦。跪平手里举起一块石头,做出一副砸门的样子。门板仍然冷冷地闭着,跪平丢下石头,掏出和尚写的地址,借助路灯的光线再看了一遍。地址没错。
       既然不开门,我就不当和尚啦。跪平撕碎了和尚给他的纸条,转身离去。但是他刚走了几步,就想起和尚写给他的那句话:要入佛门,需有诚心。佛门子弟大都苦大仇深,他们不会轻易地接纳我,除非我是一个弱者,除非我也苦大仇深,除非他们吃过的苦头,我也吃过。但是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考验我?走出去几十米的跪平,又回到学会门前。现在他的好奇心胜过出家的想法,他只是想看一看他们怎么考验他。夜已经深了,巷子外面的车流愈来愈少,那些广告牌上的霓虹灯也正渐渐地熄灭。蚊虫不时咬一下跪平的耳朵和脚踝。这个地方的蚊子真是厉害,每咬一下,就痛得跪平从地上跳起来。他想他们也够狠心的。带着这么一些想法,跪平靠在门框上睡去了。
       到了半夜,跪平再也坚持不住。他的身上已被蚊子咬起了无数个包。伸手摸一摸脸,到处都是疙瘩。跪平对着空空荡荡的深夜说我干吗要出家?出家干什么?说完他从地板上爬起来,走到大街上,拦了一辆的士,直奔飞机场。
       如果是在平时,跪平是舍不得花钱坐飞机的。但是他认为今年再不坐飞机就有点对不起自己。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从上飞机到南宁,只一个多小时。现在他已经站在门市部的门口,正在从包里掏钥匙。他听到里面的电话铃狂声大作,于是加快了掏钥匙的速度。等他把门打开,电话铃又不响了。他想会是谁找我呢?
       从地板肮脏的程度可以断定,在跪平离开南宁期间,南宁下过一场暴雨。雨水从天花板临街的那一条线漏进来,墙壁上全是水渍,窗帘上沾满石灰水泥。一些还没有卖出去的太阳能热水器,已经被雨水淋锈。跪平打了一桶水,开始拖地板。他一边拖一边想,得叫一个泥水工来补一补楼顶,得把那些弄脏的窗帘拆下来洗干净。但是拖着拖着,地板上的泥巴愈拖愈多,本来还有几块可以立足的地盘,现在全被拖把弄脏了。跪平把拖把戳到桶里,坐到躺椅上喘气,想这不是给自己找累吗?他看着桶里的水溢出来,在地板上流淌,一直流出门口流下台阶,流到马路上。于是在马路和水桶之间,就形成了一条亮晃晃的水线,这条水线一头大一头小,在太阳的照晒下像一根鞭子。鞭子很快就被太阳蒸干了,跪平再也没有心思整理地板。他睡到躺椅里,翘起二郎腿。这时,从80度太阳能热水器门市部过往的行人,都看见躺椅上睡着一个人,他的鼾声比轿车的引擎声还响,下午的太阳照着他的屁股。门市部的大门敞开着,几张破烂的报纸跟着风进进出出。
       急促的电话铃把正在酣睡的跪平惊醒,他抓起躺椅下的一根竹竿,把话筒从桌子上撩过来。话筒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落到躺椅上。跪平躺着听电话。电话是那个名叫西珊的女人打来的。她说你怎么还不来给我装热水器?跪平说我出差了。她说明天你再不来给我装,我就到消费者协会去告你们。跪平说告吧,你喜欢告就告吧。
       到了第三天,跪平还没有去给西珊装热水器。他整天就躺在门市部的那张躺椅上睡大觉。他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瞌睡,好像一辈子的瞌睡现在都来凑热闹了。西珊看见80度太阳能热水器门市部的门敞开着,门的正中放着一张白色的躺椅,有一个人像一头肥猪睡在躺椅里。西珊用脚碰了一下躺椅,那个睡觉的人没有被惊醒。西珊把头伸进门市部,看见里面堆满了太阳能热水器。西珊顿时火冒三丈。我还以为没有货呢?原来有那么多货,他们竟然不去给我安装。西珊使劲摇动躺椅,跪平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人站在他面前,眼睛里冒着大火。跪平说干什么?你要干什么?西珊掏出一张稿纸递给跪平,说我要到消费者协会去告你们。跪平躺在躺椅上把西珊的告状信看了一遍,然后又把它还给西珊,说告吧,欢迎你去告状。你没有看见我的地板脏了吗?天花板漏雨了吗?还有那些窗帘,简直是惨不忍睹。跪平躺着指手画脚,连身子都没有欠起来。西珊说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跪平说没有什么意思,就是什么都不想干,干什么都没劲。你该干吗就干吗吧,都什么时候了,还为了一个热水器苦苦纠缠?
       西珊拿着那张告状信,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她说你真霸道,明明有那么多热水器,你就是不给我去安装。我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你们,让你们尽快去给我装热水器,可是你们不但不装,反而鼓励我告状,看来这个状我不得不去告了。西珊推着那辆女式自行车朝左边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抽泣,肩膀还在不停地抖动。跪平把目光往下移了移,发现西珊的腰很细,臀部很丰满,整个背影看上去很性感。跪平伸长脖子看着西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想我还没有谈过恋爱呢。这么一想,跪平顿时感到问题严重,他从躺椅上跳起来,对着西珊的背影喊哎———不就是去装热水器吗?我现在就给你去装。西珊掉过头,跪平看见她的脸上残留两串泪痕,但是笑容已经不容置疑地挂在了她的脸上。
       西珊住在东葛路紫竹林公寓一幢八层楼公寓的顶层,公寓南北走向,所以早晨和下午的阳光都能照到她的窗口。跪平站在楼顶,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下午的太阳,又扶着栏杆弯腰看了看窗口,这是一套充满阳光的屋子,不安装太阳能热水器,真是太可惜了。他的身上猛地就遍布了安装热水器的热情。本来他想请两个民工,把集热器和水箱搬到楼顶,但是一站到楼顶,他的这个想法就自动消失了。我已经好久没安装热水器了,手都生了,再不装装就把这门手艺丢掉了。当然,也有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安装热水器。
       跪平开始往楼上搬集热器、水箱和管子,这些东西平时都是两个人搬,今天跪平却像是跟自己发狠,一个人把这些东西一件件地往上背。西珊站在门口,左手捧着一杯白开水,右手拿着一张毛巾。每当跪平把一件东西背到八楼,从她的门口经过,她就把冷开水递到跪平的嘴边,叫他慢慢来,不要着急,先喝一口水再说。跪平背着集热器的某个部分,额头上和身上全是汗水。他背着这些东西,站在八楼的门口歇一歇气,喝一口水,等待西珊把毛巾放到他的额头上擦一擦。西珊的手伸过来了,一股特别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西珊擦干净他额上的汗珠,新的汗珠又冒了出来,但是已没有原来的汗珠大颗。西珊把手收回去,香气跟着收回去。跪平想我还没谈恋爱呢。他想着这个问题,背着集热器往楼顶走。西珊看见他的身子往下伏,屁股往上翘,他的裤子也被汗水湿透了。
       如此走了四趟,西珊手里的冷开水已经被跪平喝干,一张干毛巾被他额头上的汗水湿透。站在门口的西珊把毛巾绞干,等着从楼下往上走第五趟的跪平。这一次跪平看见西珊的手里已经没有杯子,只有一张绞干的毛巾。跪平站在门口等待西珊给自己擦汗。西珊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把毛巾放到跪平的额头上,她只是站在那里,有点不理解的看着跪平,说为什么不请一个民工帮忙?跪平说刚开始的时候,我都是这样给别人装热水器,今天我要把这些都回忆一遍,也许这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了,我不想跟别人分享。西珊的手被吓得抖了一下,毛巾掉到地上。她说为什么呢?跪平说不为什么。
       背完东西,跪平开始安装。他把绳子做成的软梯从楼顶对着西珊的洗漱间放下去,自己面对墙壁背对天空,沿着软梯一步一步地往下走,目的是把水管接到洗漱间。对于曾经在二十多层高的楼顶作业过的跪平来说,八层的高度简直算不了什么,所以跪平基本上没有采取什么安全措施。当他一步一步地往下移动,一直把水管接到洗漱间窗口时,他听到洗漱间里传来一声惊叫。这一声惊叫,差一点就把跪平从软梯上吓了下去。软梯晃了一下,跪平看见西珊正一丝不挂地在洗漱间里冲澡。现在她已经蹲下去,双手抱住胸口,嘴里喊着上去,快滚上去,要不然我叫警察了。跪平想你干吗不跑呢?快跑呀,怎么不从洗漱间里跑出去。你不跑我可就看啦。跪平把头伸进窗口,西珊紧张得已经忘记跑了,也许她根本就跑不动了。跪平看着里面白花花的身体,想我还没谈恋爱呢,现在不谈也许就没机会了。软梯急促地晃动着,跪平望了一眼脚下,八层楼的高度突然在这一刻变成了万丈深渊,自己仿佛就在梦里,为什么没有摔下去?这是不是一个奇迹?他的身体飞快地离开软梯,从窗口飞进洗漱间,落到西珊的身边,和西珊扭打起来。西珊先是不停地惊叫,最后惊叫变成哭声。跪平在西珊的哭声中把恋爱给完成了。西珊的身体上沾满了沐浴露,跪平觉得她的身子很滑。
       完事后的跪平从地板上站起来,他看见自己的身上已经被西珊抓出了无数手印,有的地方还抓出了血迹。而西珊,现在还躺在地板上,像是死了一般,身上除了沐浴露就是从跪平手上转移过去的泥土,所以看上去西珊的身体显得很脏。跪平把她扶起来,扭开喷头,两个赤条条的身体被水线冲刷着,沾在身上的脏东西被水冲得干干净净。跪平被抓伤的身体被冷水一冲,到处都是痛。他强忍住这种痛,抱起洗净了的西珊,从喷头下走出来,进入西珊的卧室。跪平把她放到床上,她的床上全是阳光。西斜的太阳就好像搁在西珊的家里,她的身体被照得一片通红。跪平看见西珊张开嘴巴,她的嘴巴里也全是阳光。她的嘴巴一合,阳光被赶出来,跪平听到一声大喊:我要告你。
       这个声音还没有落下,跪平的双腿突然就软了,膝盖磕到地上,身体颤抖不止。他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错了,你惩罚我吧。西珊没有出声,她侧脸木然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正在发抖的跪平。跪平等待了一会,没有看见西珊惩罚自己,就把低着的头抬起来,说惩罚呀,为什么不惩罚?西珊没有任何表示,跪平爬起来,在西珊的屋子里翻箱倒柜。西珊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但是她没有力气。他在找什么?难道还要抢劫吗?客厅传来一阵响声,西珊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块搓衣板,头上顶着一碗水走进来。他跪到搓衣板上,头上顶着的碗里的水纹丝不动。他说你不惩罚我,我就自己惩罚,直到你原谅我,我才起来。
       一直跪着的跪平,嘴里慢慢地发出哭声。他一边哭一边说,你能不能不告我?只要你不告我,我为你做牛也行做马也行。他的这一段痛哭给了西珊无穷无尽的力气,她从床上噌地弹起来,说我就要告你,告死你。跪平的哭声就更大了,他说我没有谈过恋爱,什么叫恋爱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一告我,我就得进监狱,你的热水器就没有人安装了。你难道不想洗一洗太阳能热水器澡吗?西珊说我不洗了。跪平扇了自己一巴掌,从他头部歪斜的情况和头上顶着的那只瓷碗掉在木地板上啷一声来判断,他的出手很重,脸上立即显出五根手印。他说都怪那个名叫五岛勉的日本鬼子,他说今年的8月18号,太阳、月亮和除地球之外的太阳系八大行星将排成十字,天空出现恐怖大十字架。如果这一天真的是世界末日,你告我和不告我是一样的。西珊突然发出一声怪笑,说你从哪里听来的一派胡言?即使现在发生战争,发生强烈地震我也要告你。跪平跪在地板上往前走,一直跪着走到墙壁边,用头不停地撞着墙壁。墙壁发生了一点震动,几粒粉尘掉到他的脖子上。
       西珊看见他的额头上已经撞出血来了,还在不停地撞,白色的墙壁上留下了他鲜红的血迹。西珊说别撞了,你把我的墙壁都撞脏了。跪平说除非你不告我,要不然我就撞死在你这里。西珊说那是不可能的。跪平说要么,你等到8月18号以后,再告我。如果那一天,我们都不完蛋,你再告我不迟。跪平还在不停地撞着,墙壁上的血愈来愈多。他每撞一下,西珊的身体就抖动一下。她连自己都不相信,竟然对眼前的这个人产生了一点同情。她说别撞了,只要你别撞,我可以考虑你的请求。跪平说你答应啦?西珊把一张毛巾被丢过去搭到跪平的身上。跪平用毛巾被围住身体,说那我继续为你装热水器。
       跪平重新出现在楼顶上,傍晚的光线慢慢地笼罩他的身体。当他新装的喷头喷出水来的时候,楼下的路灯已经全部明亮了。
       两天之后,睡在门市部躺椅上的跪平突然接到西珊的电话。她说你是怎么安装的?现在热水器上的每一处接口都在漏水。跪平说我马上去给你修理,我们终身保修。
       放下电话,跪平提着工具袋,拿了几个封水胶圈赶到西珊的住处。他看见洗漱间里水花飞扬,墙壁就像一个大汗淋漓的人全湿透了。跪平换了几个封水胶圈,扭扭那些接头,漏水的地方不再漏了。跪平洗洗手,提着工具袋准备离开。西珊哎了一声,说你说的那个末日是怎么回事?你有这方面的书吗?跪平说有,下次我给你带来。西珊看着跪平打开门,走了出去。她想会有下次吗?我又没有说过欢迎下次再来,怎么会有下次呢?
       又过了两天,西珊抱着一大堆刚买的衣服,朝家门走去,装衣服的纸袋已经堆到了她的下巴,挡住她的视线。她只是凭着感觉往楼上走。快要走到门口时,她听到有人叫她。她把头伸出来,看见跪平坐在楼梯上,脚边放着那只帆布工具袋。西珊说有事吗?跪平说我给你送书来了,顺便给你修热水器。西珊说我的热水器没坏。跪平说据我估计,你的热水器现在应该漏水了。西珊说不可能吧?你们的热水器质量怎么会这么差?西珊打开门,跪平跟着走进去。他们来到洗漱间,看见热水器的接头像上次那样,到处都在漏水,地板和墙壁全湿了。跪平拿着扳手在热水器上扭了几扭,那些水又全部缩了回去,洗漱间由阴雨天气转为晴天。跪平擦擦手,把那本有关世界末日的非法出版物递给西珊。西珊翻着那本书说,如果你的热水器再漏水,我就起诉你们。跪平说你先看完这本书再说吧。
       仅仅用了一个通宵,西珊就把那本书看完了。她很奇怪熬了一夜竟然没有一点睡意。她洗了一把脸,给跪平打了一个电话,问他还有没有这方面的书?跪平说有。西珊说那就再送几本来吧,反正我很无聊。跪平说能不能后天再送过去,现在我还在睡觉。西珊说为什么要后天?跪平说后天,你的热水器又要漏水。
       到了后天的傍晚,西珊看见热水器真的漏了起来,先是有几滴水珠从接口处往下滴,慢慢地水滴愈来愈多,它们连成无数条细线向四处飞溅。水线刚一飞动,门铃就响了。西珊打开门,看见跪平手里抱着一沓书,肩膀上挎着那只帆布工具袋。跪平把书放在客厅,走进洗漱间。西珊跟着他,说你是不是故意的?这一次你千万得把热水器弄好了。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如果这一次再不弄好,我就立即去告你。我不是告你的热水器,而是告你上一次强奸我。我对你再也不客气了。跪平掏出扳手,在手上晃了晃,说这一次我一定帮你弄好。
       跪平这一次扭得很仔细,他还拆了一处接口,重新安装。等他弄完热水器,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西珊在餐桌上摆着几个热气腾腾的菜。跪平拍拍手,说我走啦,这一次我敢保证它再也不漏了。西珊系着一张白色的围裙从厨房走出来,说一起吃吧,我已经煮你的饭了,反正也就我一个人。跪平在客厅里站了一会,把工具袋丢到地板上,坐到餐桌边跟西珊一同进餐。吃完饭,跪平问西珊我能不能留下来?西珊瞪大眼睛,说为什么要留下来?跪平说我还没谈过恋爱,你就让我留下来吧。西珊笑了一下,随便你,反正也就半把年时间了,想留你就留下来吧。跪平说什么半把年?西珊说现在离8月18号不就是半年时间吗?跪平笑了起来,说原来你是指这个。
       就这样,跪平和西珊睡到了一起。跪平说现在我真希望世界没有末日。
       半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了8月18号早上,太阳依然照到西珊的床上,西珊看一眼窗外,世界一点也没什么变化。她想骗子,他是个骗子。西珊把这一刻还躺在床上、鼻孔里正喷着鼾声的跪平拉到窗前,说你这个骗子,你看看,这哪里是世界末日?窗外的阳光刺得跪平好久都睁不开眼睛,他用手揉揉,看一看被太阳照得像着了火一样的窗外,说也许会是晚上,今天刚刚开始呢。你能不能等过了今晚再说。西珊不置可否。跪平把她扳倒在床上,他们做了一会事情,相拥着睡去。他们一醒来就做一回事情,做一回事情就疲惫地睡去,好像是争分夺秒,连床铺都没有离开。
       闹钟把他们闹醒时,正好是19号零点。
       西珊拉开窗帘,楼外万家灯火。她拧起跪平的耳朵,说你好好看看,这明明是太平盛世,哪里像是世界末日。你这个骗子,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我要去告你。跪平用手捂住耳朵,嘴里发出被杀了一样的尖叫。西珊手一松,他就跌趴到地板上。趴在地上的跪平,不停地给西珊磕头。他磕着头说姑奶奶,你能不能不告我了?你能不能把这桩事了结了?我们一起生活了半年,难道你对我都没有一点感情吗?我们一起生活了半年,你再去告我强奸,这不是笑话吗?西珊说谁叫你骗我?你骗了我的感情,我饶不了你。西珊站在窗口边哭了。跪平站起来,走到西珊的身边,拍拍她肩膀,说都是我不好,你别哭了。如果你一定要告我,能不能再等几个月?等到2000年1月1日凌晨零点,你再去告我。那样,我们的这个案件就会成为下个世纪的第一个案件。到那时云开日出,我们都会成为名人。
       西珊点点头。跪平把她揽在怀里。透过他们身后的窗口,可以看见窗外深夜里的灯光正在一盏一盏地熄灭。西珊从跪平的怀里挣脱出来,拿起床头柜上的那只电子钟。她把铃声调到1999年12月31日深夜二十三点,以便能保证她在几个月之后的零点准时报案。她想从紫竹林小区打的到紫竹林派出所,一个小时绰绰有余了,甚至还有一点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