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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为浪漫的宫廷色彩送葬
作者:萌 萌

《诗歌月刊》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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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多少年了,我不再谈美。
       我不知道什么是美。
       我只能描述什么曾给过我激动和不安。读一首诗,看一幅画,听一段音乐,欣赏一部戏剧……都可能有这种感觉使你沉入。
       但有一种时刻,你并不能找到熟悉的感觉的借鉴,你突然失去了观赏的距离,被莫名地置入无期待的绝望中;或者完全相反地,那一种神秘的牵引使你陡然发觉自己原来正处在生活罅隙的边缘……它或许长驻在你心底深处,或许只是闪亮在一刹那。而一旦这样,一旦它这样地呈现,我宁愿,我只能——惶惑地面对这直观的神秘。
       我忘不了读《培尔·金特》的经历。
       我喜欢易卜生的这部诗剧。
       没有机会看演出也好,我能随意地在它的每一段文字里逗留,而声音,原本就在我的呼应着的喃喃自语间隐现、萦绕。
       其中有一段对话,在这部五幕三十八场集幻想、象征、寓言、哲理为一体的辉煌宏大的诗剧中,这段对话并不起眼。
       第三幕第三场。在森林里,在培尔新盖起的茅屋前,索尔薇格这个被培尔追求的纯洁的女人穿着雪鞋、穿过沼泽地走来了。用她的话说,她是应着培尔让小海尔嘉捎的口信,应着风和沉默传达的信息,应着从培尔母亲奥丝话中听到的信息,应着从种种梦境、从漫长漫长的夜晚和空虚寂寥的白昼得来的信息,回家来的。她走进新盖的茅屋就象回家一样的自然。培尔却无法走进那茅屋。刚刚来过的丑恶的女人的纠缠和据说是他儿子的手拿长颈酒瓶、长着罗圈腿的丑男孩的唾弃,使他自惭形秽,没有勇气再走进去。
       他用对索尔薇格的爱将茅屋包裹成宫殿,他不得不正视的肮脏、丑恶的过去却使这宫殿一下子坍塌了:
       索尔薇格(站在门口):你进来吗?
       培尔(一半自言自语):绕着道而行。
       索尔薇格:你说什么?
       培尔:你得等我。这儿这么暗,我身上的担子沉重极了。
       索尔薇格:等等,我来帮你。我过来帮你挑。
       培尔:别!你站在原地。我得自己想办法。
       索尔薇格:好,你可要快点儿。
       培尔:亲爱的,你得耐心地等。不论我走开多少时候……
       索尔薇格(点头):我一定等。
       几乎第一次读这段对话,我就不能止住自己的泪水,我想哭,象我在童年时想哭就无所顾忌地哭个够那样。
       但是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不能止住的泪水是从哪一个隐秘的裂口流出来的?
       或许可以借用卢卡契的话作一番理论的论证——卢卡契曾说:“在现代文学中易卜生写出了也许是最为完美的对白;易卜生在直接性、亲昵程度,在气氛上,可说是多半成功的接近了最为完美、最为自然的对话,而在戏剧上,在引导前进的力量上,在揭示性格和辩证法的直观能力上,他远远超过了它。”——但是不,在这里重要的不是论证,而是在直观中找到或接近这对话潜入我内心的密林幽径。
       我知道那时我心中正藏着一个无法描述的惆怅,因为女人惊人的自信和惊人的不自信。我背负着这人生的十字架,同时期盼着生命的奇迹。我曾说:我从无边的黑暗走来,向无边的黑暗走去,只有想象投射给我一片光明。
       于是这对话仿佛就在我的想像中,或者说它是不期而至地复活着我的想象,像一片想像的光明——
       像一片想像的光明,索尔薇格照亮了培尔的座落在森林中的茅屋。培尔却站在笼罩着他的无边的黑暗中,虽然光明已离他那么近,似乎一伸手就能触摸到。
       这想像是真实的存在么?抑或那无边的黑暗才是存在的真实?它们之间怎么会有着无法跨越的距离呢?
       这是我当时解读《培尔·金特》的文章《对人生及其命运的思索与回答》中的一段描述。我用了一个近乎悖论式的表达,却无力真的承担起生活的悖论。我本能地抓住了黑暗与光明的象征,抓住了整部剧动与静的节奏。我醉心于当阳光从森林升起时索尔薇格的轻柔得象阳光一样的歌声——“睡吧,做梦吧”……我的内心的期待的隐秘成为我读培尔同索尔薇格的对话、乃至读整个剧本的前语言状态。
       这“读一写”关系中的默契,是一种机遇也是一种宿命。
       许多年,索尔薇格如同一个本然的象征闪亮在我的生活里。她意味着纯洁的期待,连同她那“睡吧,做梦吧”的纯洁的期待的祈祷。格里格的“索尔薇格之歌”那如祈祷、如祝福的旋律,成为我最迷恋的旋律之一。
       许多年过去了,我没有丢失过这期待,但这期待却不再笼罩我的琐碎得黯淡的生活。它仿佛深深地沉落到哪儿去了。我知道,它在那里,一切真正拥有过的感觉是不会消失的。
       我在黯淡里,尽管黯淡不是纯然的黑暗。因不自信,因以表达为生存却难以表达的艰难。
       也许女人天生就是黯淡的,在这个以男人、以理性为标准、为尺度的世界。
       我不知道女人的立足点在哪里。
       我曾经期待着一次精神的日出,终于发现这期待只是一个浪漫的、承认男人为标准和尺度的想象。而男人的标准和尺度无非是理性的标准和尺度。它几乎就是一个终极的、本体论的许诺——既是给予,也是剥夺。
       事实不就是如此吗?
       在男人一代一代建立起来的理性王国中,人们追求经验的或超验的目的设置的意义,确定性的语言世界整个是被这意义的连环层层构造起来的,男人,当然不是指抽象的柏拉图式男人的理念,同样是没有立足之点的。
       除非你承认残缺、破碎。
       承认理性世界的钢筋骨架其实是建立在流沙上,根本不可能结结实实地支撑起人的真实的生命和整个生活,因而意义的连环完全可能如同多米诺骨牌因一点变动就连锁坍塌。
       在这残缺、破碎面前,就象在直观到的差异面前一样,多少次,我重新回到童年,那时我还没有被观念语言污染,没有被“文明”矫饰成“女人”,在那片开满白色苜蓿花的大草地上,我避开大人,躲在温馨的黑暗里,数星星——它无法使你专注于一,它以难以把握的差异性显示着神秘的差异……我知道,那感觉感觉的感觉终究会使表达、使语言本身成为问题,因为那感觉原本就是语言所启示的,它天然地拒斥着语言的目的性、工具性和辩证统一的逻辑确定性。
       我懂得了无语。
       一个女人的无语能成为一个男人重新进入语言的引导么?
       女人不是象征,不是男人的理念的象征,毋宁说女人什么都不是。女人就是无意义,在女人是大自然自生自灭的奥秘的意义上。
       ——在我的以表达为生存却难以表达的艰难生涯中,我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表达,仿佛找到了一个以承认残缺、破碎为前提的、有限的、总是处在语言转换中的立足之点。我用这在表达边缘的表达把我置于边缘性的地位。
       我想起索尔薇格,这支撑培尔在六七十年的漫长时间从挪威到摩洛哥海滨、撒哈拉沙漠、开罗疯人院、然后回到挪威的纯洁的女人,她也许可以看作反衬着无时无刻不在动着的培尔的静的象征,一个在丰富的、充满着反面趋向的追求过程中既是单纯的出发点、又是单纯的目的的单纯的支点。无论
       培尔走得多远,无论他曾追求过多少外在的东西——有钱、有势、有名望,甚至富有性刺激……他都没有走出过索尔薇格的信念、希望和爱。这爱因而是起死回生的力量,是自足的丰富和完满。
       然而这自足的丰富和完满也恰恰是苍白中托起的浪漫色彩。
       是第多少遍读《培尔·金特》,在滑过的遗忘中突然驻足,我才惊吓于一个简单的、直白的事实:索尔薇格瞎了——
       在晨祷的钟声里,在轻柔得像阳光、像穿过森林的风的歌唱中,索尔薇格不仅老了,而且瞎了。易卜生在爱的期待的光明中竟留下了——这纵深的黑暗。
       目的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出发点。人生也许可以绕道而行,但绕道而行的结果并不真的是设定的目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体的时间也不能给人这样的安慰和许诺,它至多只是观念上的一种自欺,一个延缓着、麻木着痛苦的美丽的谎言。
       当索尔薇格在那茅屋中面对黑暗里的培尔作出等待的承诺时,她承诺的只可能是一个没有结果的等待,一个必须承担起培尔的全部丑恶、不洁和破碎,承担起人生的绕道而行的等待。正是这有所待又无所可待的等待使她万劫不复地堕入了黑暗。她瞎了。
       她瞎了,她拒不证明完美,包括男人和女人结合的完美;拒不证明人生的浪漫色彩和诗意。她瞎了,像19世纪兴起的黑色晚礼服——人们佩戴死亡的记忆,相互默视那原来如死一般的平凡中浮现出多少夸张的真实。
       这当然已是我的感觉的联想或联想的感觉,它己从易卜生表达的愿望和框架中,脱落了出来。
       我终于发现,是这黯淡,这黯淡中潜伏和遗忘的意向,使我悸动。这悸动持久而有力,它是宁静蕴含而牵引的。
       它渴望表达,渴望用一次语言事件向世界发问。
       几年前读《培尔·金特》时,我的心理倾向是引导黑暗的光明,我无力承受向黑暗坠落的黯淡,哪怕它真实。
       但正因为它真实,它才是必须承担起来的。无论观念的语言怎么粉饰,怎么造成遗忘,人们不是一直承担着么?这是日常生活的悲剧。日常生活的悲剧是平淡无奇中沉没的神秘,它并不在任何期待着的神秘里。
       通常,我们太着迷于绚烂的色彩了。可我在滑过的遗忘中能驻足回首的,不是培尔的满世界寻找自我的绕道而行,而是在绕道而行的绚烂背后,我惊吓索尔薇格没有声色的瞎眼如洞穴的死寂。
       易卜生想说什么,不太重要了。
       或许一切男人的自由意志、女人的爱都是理性的先行设定并把它强加给上帝,强加给玛利娅,强加给伊甸园中原始的禁忌与引诱,为了造成男人的寻找和女人的期待这幕到头来瞎眼的戏。
       如果不是性别,就没有什么男人和女人,它们只有在自然人的立足点上自己去展示爱的缺陷与弥补,自己去在爱的贫脊的土地上耕耘和收获。谁也不是谁的指望与尺度。只有女人站立为自然人,男人才不会在男人的眼光中把你看成女人,看成瞎了眼的爱的化身。
       女人瞎了
       ——这就是女人终于公开了这个世界失去的正是它获得的、审视这获得的黑暗的眼光。
       1991年8月
       宋晓杰散文集《流年》、《宋:诗一百首》出版
       第二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青年诗人宋晓杰的散文集《流年》近日由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书中收录了作者自2002年11月至2005年4月创作的散文32篇,其中的作品曾发表于《大家》、《芙蓉》、《美文》、《中华散文》、《散文选刊》、《散文百家》、《青年文学》、《海燕》、《百花洲》、《作品》、《岁月》、《青岛文学》等期刊,并有多篇(次)被收入《2004年中国散文精选》、《2004中国散文排行榜》、《2005中国散文年选》等版本,代表了作者当前的散文创作水准a该书配有作者创作的插图多幅,是作者散文与插图作品有机结合的第一个珍存文本。(定价:28·00元免邮资)
       宋晓杰的第七本文集、第三本诗集日前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诗集《宋:诗一百首》(献给天下有情人的“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