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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灰娃:在深沉的寂静中抒写
作者:木笔花

《诗歌月刊》 2006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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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先有做一名诗人的志愿”
       海明威在一个短篇小说里写道:老年人说的话都是对的。那么,老年人写的诗呢?
       生活很难用对与错来言说,诗也不能。但是,那些极端的时代却乐于以对和错来衡量我们的生活,判断人之存在的价值,甚至无视人的存在。灰娃是经历过动荡时代和动荡生活的诗人。在那些淘洗人类的时代,人们甚至忽略了人之为人的本质,消失了表达自己的语汇。
       灰娃是在文革之末的1972年才开始写诗的,那时候,她已经当上祖母。是什么使这位“祖母”级诗人选择了诗,是什么使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词汇?人们习惯地以为诗是属于那些从小就具有灵感,就开始写诗的人,只有他们才能够理解并传达那些发自内心的语言。但是,事实上,诗从来不拒绝任何发自内心的声音,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只要内心的声音开始追问她,她就可以自信而从容地踏入诗歌的领域。
       诗歌不拒绝任何人。
       与大多数诗人不同的是,灰娃并不像大部分诗人一样,先有了诗的意念,然后去体验生活,让自己的诗在生活中成长起来。这样的诗人往往有一个明显的发展过程,一开始往往不容易深入生活的本质,显得飘忽而表浅。但灰娃不一样,她开始写诗的时候,生活已经向她敞开了,她的诗一开始就轻巧而自然地避开了她所处的时代的词汇,直指生活的核心,展示了她那强大而丰富的内心。尽管灰娃的诗歌语言仍然有些特殊或者别致,但这仍然不能阻碍我们对于她的诗的理解。
       灰娃是朴素的,她甚至没有把自己的这些发自内心的声音的文字当成是诗。她在一个访谈里说,“诗?心想写的是自己的心思,自己心思算什么呢?人人有所思有所想。”对于诗人灰娃来说,她的这些诗或许只是一己之思,一己之想,她并不想强化它们作为诗的价值。但是,恰恰是这种平静的思和想,这些零碎的片断才成就了灰娃的生命之思,灵魂之想。恰恰是这些看似不成篇的声音与片断,这些所思所想拯救了一个时期的灰娃的生命和灵魂。在那些连灵魂的劳作都要受到诅咒的年代,在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她必须找到一个释放精神压抑的方式,而她可以找到的这个最好的方式是诗。
       但是,对于灰娃来说,诗是以另一种奇怪的方式到来的,她说,“是命运带我到诗的森林诗的园子来的。”是诗歌把她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赋予了她生命新的意义。
       诗对于灰娃生命的意义也许正在于这个词语:命运。
       是命运安排了她如此生活,是命运安排了诗在这个时候来临。里尔克说:我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等待十行诗的到来。灰娃正是这样,她用自己安静的生命等待着诗的到来,不谦卑,也不骄傲。所以,当她写出了那些美妙的句子的时候,她平静地正视着它们错落有致的到来,并不把它们视为“文学”或者“诗”。
       是命运带着诗歌向着她降临,向着这样一位特别的“祖母”降临。
       这个安静地等待着生活的人,她直到逐渐进入老年的时候才开始写诗。但是,这有什么特别和奇怪的呢?诗早在她的内心里潜藏了很久,是诗选择了她,而不是相反。或许我们并不必夸大一个老年人写诗的意义,一个老年人写诗并不比一个少年写诗具有更特别的意义。
       但是写诗,对于灰娃自己的一生来说,却具有更为特别的意义。
        “我眼睛已永远紧锁再也不为人世流露”
       作为诗人,灰娃的写作是“被动”的,但是这种“被动”反而是幸福的。因为首先是诗选择了她,其次,她才越来越自觉地选择了诗。正如灰娃自己所说:“必得诗自内心催我,我才能写。”但是这种被动也决定了灰娃的诗必然是深沉的。
       与其说灰娃的写作是“被动”的,不如说她经历了一个被动的时代。战争时期年轻的灰娃正视着人间的苦难,并没有开始写诗,而在“文革”,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诗却穿越苦难,抵达了她的内心。那是一个让人苦恼的,充满疑惑的时代,生活在一个“连灵魂都要被剿灭的地方”,正是在这种灵魂的坚忍不拔的草根的生长之中,灰娃的诗也生长了出来。
       灰娃在《墓志铭》里如此解释自己的出生:“以我连哭带嚷闯进世界未久/不洁的唾液就填塞我的时空”。这是一个不洁的世界,在这个糟糕的世界里,“我为厚道的心呼号用嘶哑的嗓音/即使世间没有感应没有回响/也压根儿就没有真这件事情”。但是这种呼喊最后也必须归于“寂然闭合”。多么让人绝望的事情!面对着这个悲剧性的世界,“我眼睛已永远紧锁再也不为人世流露”。
       但是,在失望之余,还未意识到自己可以作为一个诗人存在的灰娃,却以墓志铭的方式直逼死亡,为自己找到另一种存在的方式:“尘世已为广大的静寂笼盖/我已走完最后一程/美丽的九重天在头上闪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她宁可寻找一种更广大的静寂。
       正是在现实生活中对于死亡和灵魂的逼问,才使灰娃坚定地看到生活的光,看到了诗。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在诗面前,也人人平等。诗并不伟大得不可亲近,死亡并不可怕。活着,安静地活着,望向死亡深处的虚空,那才能寻得生命的真义。
       对于那个时期的灰娃来说,太多的勇气从死亡的深处生长出来,开出灿烂的花朵。而这些绚丽的花朵就是诗,它们悄然开放,连灰娃自己都没有为之太过惊讶。
       死亡的话题或许并不是灰娃诗歌的主题,但是它是一个重要的话题。对于死亡的意识,并不是灰娃自己发现的。据她自己说,在读者的提示之下,她才发现原来在《山鬼故家》里,她那么多次地逼问过死亡,追问过灵魂。对于生命的悲剧性的认识使灰娃对于死亡发生过如此多的想像,产生了如此多的疑问: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概莫例外。这整个过程充满悲剧,而死神哪个时辰召唤谁个?果真无影无踪,永远消失了?不然又究竟以何种方式存在于何方?那边秩序如何?人类自身尚不得知而倍受困扰。死,终究是大神秘,深不可测。”
       作为一个经历了种种艰辛磨难而来到人生尽头的诗人,灰娃对于死亡的体会是敏感而深邃的。她并没有回避对死亡的逼近,也不感到害怕,而是在直面它的时候,表现出一个诗人的深沉和坦然的思考:
       不要玫瑰 不用祭品
       我的墓 长青藤日夜汹涌泪水
       清明早上一只唤春低唱
       文豹衔一盏灯来
       匆匆赶来安顿歇息
       我沉思在自己墓地
       回望所来足迹
       (摘自《不要玫瑰》)
       人生是短暂的,充满了悲剧,死亡才是永恒的。死亡就意味着弃绝世间的一切,玫瑰有什么用,祭品有什么用,这些只不过是世人用以矫饰的安慰品。世界曾使诗人感到疑惑,让她日日夜夜难以安宁,诗人已经厌倦了世间的喧嚷,她内心的宁静来自清晨的一只鸟,路过的一只豹,日夜哭泣的常青藤。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内心紧锁,静心思考,回忆往事,不受外界的干扰。
       在深沉的寂静中抒写
       与死亡的话题相比,宁静的思考在灰娃的诗歌中或许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灰娃虽然写着与她的时代不一样的诗,但是却是她的时代的最为安静和深沉的诗人之一。
       或许可以说,死亡并不是灰娃诗歌真正的主题,而“空”和“静”才是她的诗歌所真正追寻的。对于死亡的思考给予了灰娃生存和诗意地生活的勇气,但是寂静和虚空更在远处召唤着她的心灵。正是由于对于寂静和虚空的追求,才使灰娃的诗歌展现了持久的魅力。对于体验着悲剧性生活的诗人,当她用一双悲悯过的眼神安静地望向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感到的却是深沉的寂静:“昨夜/寂静何其深沉/声息何其奇异/宇宙一样永恒/参预了鬼神的秘密//那双南来的黑燕/在我耳边低声絮语/诉说上帝安顿我灵魂的/一番苦心”(《寂静何其深沉》)
       灰娃的本性是安静的。但是,一个沉浸在宁静和虚空中的女性,当她被抛入一个病态的和苦难的环境之中,她将忍受怎样的苦痛和精神折磨?她将写出什么样的诗?经受时间淘洗的灰娃变得越来越安静了,她或许渴望着自己像一片安静的树叶,让阳光穿透自己,让自己透过斑驳的光圈静静地观察这个斑驳陆离的世界。灰娃并不仅仅在宁静里观察世界,她还在深思。她思考什么呢?她在寂静中隐忍地生活,在寂静中观察社会,在寂静中追问灵魂,在宁静中获得一种自审的意识。
       在这种寂静和虚空里,灰娃甚至思考起大地的事情:
       秋光秋云依然颀长阴影曳得更长
       浅金色烟雾金箔银片
       晃来晃去与点点幽暗离合交错
       我的心眷留低 该怎样
       安顿大地的心 因为
       那一串串穿凿世事撕着人心的铿鸣
       熄灭了
       虚空不可挽回大地和我的心
       但梦很长很长 千年的惋惜的影子
       在流光隧道飘荡
       可既然大地坚忍无比
        (摘自《是谁背叛神的意志灭了蛐蛐知了王国》)
       一个诗人该怎样安顿大地的心?大地该如何安顿一个诗人的心?作为一个寂静的诗人,灰娃看到了存在,也看到了虚空,但是,这种“虚空不可挽回大地和我的心”。正是这些关于大地的深沉的思考,关于终极世界的虔敬的思考,使灰娃体认了人的生存的意义,也让我们体认了灰娃的诗的意义。
       小传:
       灰娃,原名理召。生于1927年,祖籍陕西临潼。在西安读完小学六年。抗战爆发,为躲敌机轰炸,随家人迁乡间。十二岁时由姐姐、表姐送往延安,在“延安儿童艺术学园”学习。后到二野工作。1948年因病往南京住院医疗;1951年转至北京西山疗养院。1955年入北京大学俄文系求学,期间并选修旁听中文系及西文系部分课程。1961年被分配到“北京编辑社”做文字翻译,后又因病提前离休至今。著有诗集《山鬼故家》(1997年人民文学版)。2000年其诗集获人民文学出版社五十周年纪念之“专家提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