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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覆]叶丽隽访谈:天空那么大的容器
作者:佚名

《诗歌月刊》 2006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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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作的缘起
       曹五木:你什么时候开始写诗,又是什么样的冲动让你开始写诗呢?
       叶丽隽:我喜欢卡夫卡,他是第一个震撼我内心的人。那时我十三,或者更小,正在读初中,读了卡夫卡的小说后,我变得很恍惚,感觉怪怪的,放学了也不及时回家,跑到双杠那儿长时间地倒挂着。直到我的母亲来找我,我是她的希望。也许就是那时侯吧,诗歌开始走进我的内心。真正开始写诗是在高中的时候。那时比现在狂热多了,几乎有献身精神,组织文学社团,办报纸什么的。
       母亲
       曹五木:介意谈一下你的母亲和家庭吗?
       叶丽隽:我的母亲是中国第一批下放的知青,一生苦楚。她一再叮嘱我:“不许看小说啊,不许看!记住没有?”我拼命点头,心里却向往得不行,那一定是好东西,我想。果真,我枝迷住了。在周围同学都很用功的学生时代,我溜课,找书,看书,忙得不亦乐乎:纳博科夫的《洛丽塔》、《黑暗中的笑声》,文中的那个女子、她瞎了眼的丈夫、以及那个在他丈夫的黑暗世界中为所欲为的男人都让我记忆尤深,虽然想不起名字,但对人性的困惑由他们仨引发,一直缠绕着我;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特丽莎关于自己被埋掉,双眼等候成空洞的悲伤之梦使托马斯无法承受,同样也使我悲怆不已,这也许是女人关于爱的永恒的忧伤吧;加缪《西西弗的神话》的精神成为了我的动力;最后又回到卡夫卡,我猛然发觉,其实我就是卡夫卡笔下,那个地洞里的家伙,一直在不停地挖掘着藏身之所。
       对于母亲,最令我羞愧的是去江里游泳的事了。我的家乡在浙江丽水,一个四面环山的城市,一条瓯江穿城而过,每年夏天都要淹死几个泳者。有几年,无论母亲怎样苦苦哀求,我都执意要去瓯江埠头游泳,那里江面宽、水深,来回游很刺激。当时总觉得母亲哀哀怨怨地有些烦人。现在,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回想起母亲那眼神,心就疼了。
       隔半个月我回丽水一趟,看望家人和我幼小的女儿。她在学古筝,而我则学会了调弦。最爱静静地看着她弹琴,她摇头晃脑的样子让我会心地笑,很满足,我希望她永远不长大。活到现在,之前从不敢问别人的话,我一遍遍地问女儿:“你爱我吗?”女儿总是响亮地回答:“爱!”我说:“好一下!”她就伸出尖尖的小舌头,欢快地在我脸颊上舔一下,湿湿的,温热。
       所谓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虽然家庭影响我很多,但我还是不愿意多说,我的农民父亲,我的知青母亲,他们吵吵闹闹的一生。我同情我的母亲,同情我的家人,现在也同情我感知到的每一个不幸的人。
       考 试
       曹五木:你学的是美术教育专业?
       叶丽隽:嗯,是的。似乎,从小时候起,我就比较听话,父母的,老师的,长辈的,但似平又不是。我很茫然,伴随这种茫然感觉的是强大的虚荣心。读书时我的数学好,那是因为我喜欢那种班上就我一个人证明出难题的感觉;我辛苦学画,是为了能考上大学,因为考美术专业文化成绩适当低些,而我偏科厉害;我保持了很多年大家所期待的文静模样,现在却是一有机会就冷不丁地冒出一两句粗口。有一次,其中一个朋友第一次听到,他先是惊异地盯着我,几秒钟后,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我至今还记得高考时候的情形。说实话,考了三年才考上。三次考试起起伏伏,第三次考的时候,专业在我们丽水地区都是居于前列的,可文化成绩又落下去了。所以说起高考,那打击木大了,专业考得很牛的人,因为志愿填不对,文化课成绩没后面的人好,又名落孙山了。我就是这样的。最后一次考试,都绝望了。恰好1993年第一次实行网上招生,我所上的大学看到我的成绩高,破格录取的。那几年里确实挺苦,为了坚持学画、考学,中间还一人外出打工挣钱。
       去西藏
       曹五木:你大学中间停止诗歌写作了吗?
       叶丽隽:是,不过依然写点小说什么的。我现在还梦想做个小说家。
       曹五木:后来呢?
       叶丽隽:大学毕业时申请过去西藏。我申请去西藏的时候是1995年,那时不热,还没什么人去。那时我就是不想好好生活了,想走得远远的,一个人。当时临近分配,我自己给西藏教育委员会写了信。原来是准备把自己的生命都搭上的,因为我小时候有哮喘,而那里空气稀薄。这个决定自己酝酿了半年,斗争了半年,可结果你肯定想不到——西藏教育委员会就寄回给我一张打印的资料,在第一款上打个勾:专业不对口。我的“豪情壮志”就灰飞烟灭了。那时做出那个决定多不容易啊。
       毕业后我在一个山脚下的中学里待了漫长的一段时光,教孩子们画画。除了看书,我显得有些无所事事。结婚、生女。迷恋过古典音乐、黑人女歌手、恩雅、马勒。绝望过、迷失过、喝酒过。并且喝到一定时候就管不住自己,逢敬必喝,别人百般推诿,不愿喝的酒,我也会帮着给喝了,总之喝到那个份上,实在是见不得不爽快、不利落的事,直到喝得趴下,吐了,哭了……这样的糗事每年总有那么几回。
       总之,内心充满着绝望,对这个世界没有感觉了。可以说是冷漠。
       是诗歌让我清醒,它赋予了我重新生活的勇气。
       归来的歌
       曹五木:为什么说“是诗歌让我清醒,它赋予了我重新生活的勇气”?
       叶丽隽:2002年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重新发现了诗歌,提起笔来,试着写了写,发现自己依然还有冲动,还有热情,后来我参加了青春诗会。我很庆幸我在2002年重新回到了诗歌写作,它让我恢复了人之常情。让我不再像过去那么冷漠、那么绝望、那么了无生气。同时也让我明白了,诸如我们,写着诗歌,作着姿态的,不一定就是诗人。而这大地上,那些默默劳动着、创造着,隐忍地生活着的,却都是真正的人,他们身上,有着最为朴实的诗意。
       2004年我离开了工作了十年的单位,离开丽水,到中国美术学院进修油画,住在杭州的莲花峰上。这是一段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的岁月,一个人,在山间,独自静坐、阅读、书写,独自醉,可以真切地听到心跳的声响,甚至呼吸,有时是自己的,有时是我的朋友们的——赖特、米沃什、斯特兰德、西梅内斯、勒韦尔迪……
       独自杭州山上住的两年,使我改变了很多。自己醒了,那个我又有体温了。
       在美院
       曹五木:能不能谈谈你在美院的生活?
       叶丽隽:美院在杭州最热闹的南山路上,临着西湖,离我住的地方不远。一般是早上在美院,我在油画系第四工作室就读,下午就回租住的山上,我回到山上就不大出去了。晚上出来散步,可以一直走到西湖边。我的生活极其简单。睡得都很迟,12点以后吧。也有失眠了睡不着的。
       早上半天的画画是恒定的,在美院里画人体。下午或晚上有时候画,有时候就是看书或写点。我租的地方不大,光线也不是很好。有一点好,就是在山上,清净,都是自然的声音。山林,鸟,流水,呵呵,要淹没我。
       
       曹五木:太美了,令人向往。
       叶丽隽:是啊,我最后的愿望就是能在山上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我就想着在山上就是看看书画什么的。但我知道,这近乎于奢望。
       绘画
       曹五木:我对你的专业十分好奇,能跟我谈谈你的本行吗,我相信艺术都是相通的。
       叶丽隽:可以。
       高中学的是考前的基础,素描、水粉画,速写等等。大学是美术教育嘛,什么都学,很杂,不专,等于什么都没学好。但我一直对油画有兴趣,它的肌理、表现力、质感,大诱惑我了。现在我的油画就是习作,还没到创作,客观再现的多些,有些被动,胆子小,发散不出来,也缺乏力度。我像个刚入门者,在油画上。相比较,诗歌自如些了。所以就去美院进修了,想好好学。我希望我的画是观念和技法的有机融合,为此我需要专业上的训练和磨砺。我知道油画很难,作为一个外来画种,我们总是在步人家的后尘。
       对于西方的绘画大师,以前和大家一样,喜欢梵高啊,高更啊,塞尚啊等等,后来是巴尔蒂斯、波纳尔,现在是德国一些画家,特别是倾向于表现主义流派的。蒙克《呐喊》,莫迪利阿尼的作品,好象许多文人都喜欢,心理有点扭曲的文人特别喜欢这类,呵呵,这话可是打击一大片呀。贾柯梅蒂,我很喜欢的艺术家。他的作品,气息独特,你觉得尚是手稿的,他已经完成了。其实,好多艺术家的画作我们看来简单涂鸦的却是他对对象的长期观察和描绘,艺术最高就是如此,用最简单描绘最复杂的,而这期间,符号间的微妙距离和联系就是我们探索的。
       间或也练习素描。我很欣赏我所在工作室的教授在绘画上的造诣,油画我就是冲他而来的,他已经走得很独立了,他的素描也极具特色,对点线面的运用非常自如。
       其实素描的表现力也很大,直接出现,冷峻,或者说更酷些。素描的归纳性更强了,而色彩由于自身有色感,容易发散我们的情感。但那种由于色彩的所带来的偏差就是画家的个人感觉或特色。我希望以后的作品能够处于表现和再现之间,带有我生的印记——是我在画,画中的世界是我心中的,也是存在于世界的。
       诗艺
       曹五木:那么关于诗歌呢?你是怎样看待诗歌的?
       叶丽隽:因为请假参加过诗会,班里的同学知道了我写诗。有一天,班长很认真地对我说:“如果不知道你是写诗的,光听你说话,我还以为你是个弱智呢。”当时听到愣了一下,笑了,但马上又认同了。在画室里我一般不大说话,但有时候井教授会突然问我一些问题,他在读博,正在狂看哲学书。他问了,我只好乱答一气,自己也是半懂不懂的,旁人不认为我弱智才怪呢。由此也想到了诗学上的问题,我一直在努力避免谈及诗艺,原因只是迄今为止,我尚未形成一个明确的、有效的关于诗歌的理论和风格。相反,我越来越多地看到了自己在诗歌写作中的局限。这些带着我个人印迹的诗歌,集中地呈现了作为我——叶丽隽本人的局限性:过于自我、狭隘、小女人意识、概念先行等等,我来谈论诗艺就如同我在画室里和教授谈哲学一样傻。
       可既然是访谈,我似乎别无选择,只能接着弱智了。这里借用一段诗句:
       当我皱缩之时
       惊奇地感到我的诗在生长。
       它在生长,占据了我的位置。
       它把我推到它的道路之外。
       它把我扔出巢穴之外。
       诗已完成。
       (特朗斯特罗默《晨鸟》)
       我记得初读这首诗歌时就感受到了它和诗艺之间隐秘的关联,它让我体会到,重视诗歌自身特有的生长力,锲准我们自己的位置,而不是凌驾于诗歌之上,这样写出来的诗歌,才是有生命的,才能呼吸和生长,甚至还焕发出不可预测的神秘。
       但和其他任何一种艺术的探索一样,真正的诗歌写作者都是处在不断的否定和自我否定之中,每一步都是在“试错”,谁又敢说自己已经掌握了诗歌的内在规律和秘密呢?想得到和把握一种确定的事物是徒然的,因为事物本身也在发展变化当中。也就是说,你寻找着的东西它本身也在寻找着。所以,还原诗歌自身的生长力是我们一辈子求索的事情。相比较之下,锲准我们自己的位置显得容易一些。我们与世界的联系是我们对世界的感受。里尔克干脆写到:“除了在内心,世界是不存在的。”在某种程度上,这话有一定的道理。我总觉得,从自身的感受出发,从心灵出发,诗歌才能抵达到心灵。甚至,我更偏执地认为,诗歌写作若不能使人纯真,那就该干别的事去。
       诗歌不是炫技、宣言、口号、哲理,它是不完整的生活中,使我们的内心趋于完整的那部分,是我们向内的拓展、挖掘和呼应。
       纵观当前各种媒体上的诗歌,我在一次提问中把诗人大致分为三类:一是写诗歌者,手写我心的那种,但会囿于自我;二是造诗歌者,极尽辞藻和技巧,可是内里飘忽;三是装大师者,以悲僧、哲人、智者、先知等形象出场,易陷入大而无当的境地。虽然这三种各有缺陷,但我还是倾向于第一种,手写我心者。这类诗者至少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没有凌空高蹈,也没有卑躬屈膝,有真情实感和生命的痕迹。当然,很容易出现的问题是圊于自我。但我想,只要这个“自我”是在不断地完善和发展中的,那么诗歌也就能生长,在磨砺当中渐入“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之境。
       其实,每一个艺术家区别于他人的是他自身固有的气息,诗人也一样。其中,“自我”不可过,但也是必不可少的。
       斯塔福德曾说:“所有的经验就像一道拱门,外面闪耀着我们未曾到过的世界,我们愈往前走,它的边缘愈往后退。”这段话很形象,我们愈努力地往前,艺术便愈发显示了它无穷的一面,也许,正是这一点,才吸引着如此多的人前仆后继吧。
       每次诗歌聚会,结果都是大家各执一词,有时甚至不欢而散。哈,人们总是习惯了以自己作为检测万物的标准。我也老犯浑,自以为是地对朋友的作品说三道四的,惹人不快,呵呵。回过头去看,才发现是以自己的局限去框定别人的局限了。
       我想,开阔、大气、雄浑是诗,轻逸、灵动、婉转同样也入画。只有各自穷尽自己可能的领域,世界才会丰富多彩,才是平衡,才是自然之道。
       喜欢的诗人
       曹五木:国内的诗人,你比较喜欢谁。
       叶丽隽:国内的诗人目前我比较喜欢甘肃那个写《绿书》的李志勇。
       自己的作品
       曹五木:我读你早期的作品,就是你的诗集《眺望》中的作品,总觉得不够充分,有更深、更重的东西被埋藏了,没有显现出来。
       叶丽隽:嗯,我写诗歌倾向于内心,这个局限太大,虽然也有它好的一面。内心是辽阔的,有无限的可能性;的确,内心,大约是最辽阔的。但我一直没怎么把握好,如你所说,写得比较轻吧。轻有时候比重还要有力量,只要我们赋予了它,但这种赋予不好掌握。曹五木:我觉得你现在基本上克服了这个问题,虽然残留的影响可能依然存在。我读你的《山间笔记》,非常好,很大气,尤其是最后一句,非常棒。我在这温习一下:
       
       《山间笔记》
       在莲花峰,我的方寸之地
       一个不纯粹的人,写下了这些
       不纯粹的诗歌——你是否
       会将我原谅?
       虽然有时候,学着古人一样
       感慨“道法自然”,其实我,毫无形式——
       只是母体中,一只蒙昧的
       咻咻的小兽,等待着一道闪电的来临
       那使我目眩
       并在我体内增加着黑暗的犀利
       或许,我只是在等着我自己,不断地
       不断地后退,替灵魂,留出一个
       天空那么大的容器
       叶丽隽:也许吧,我现在比一开始可能视野展开了些。《山间笔记》是“试错”中的一步,这首写得比较顺,几乎是一口气下来的,我记得写的时候是胸口憋了什么很想敞开的东西似的。我希望自己能不断进步。
       信仰
       曹五木:你说你“同情感知到的每一个不幸的人。”你是不是有宗教情怀?叶丽隽:不是宗教情怀,是自己这么过来后,将心比心的感叹。这感叹是真的,虽然我没有信仰,但一直觉得活着不容易。
       曹五木:那信仰是什么?
       叶丽隽:在一首诗中,我写到“我从未有过什么信仰,但我也从未,背弃过生活……”,想不到刊出来时成了“我从未有过什么想法”,哈哈,这区别大大了。我是个想法很多的人,有时候连自己都跟不上。但谈及信仰,确是存在缺漏。早些年我还一度很排斥,但现在不了。当我步入西方神秘主义哲学,读到吕斯布鲁克在《与神在爱中相遇》中喟叹“神是那潮汐涨落的大海,涌动不息”时,我不由地眼眶一热,吟咏出声了,我感到身体里某个阴暗的地方突然亮起来了一盏灯……我在刹那间理解了薇依、福柯,理解了很多以前我所不能理解的事物。
       信仰是艰难的重负,而非神恩沐浴。
       那么,诗歌也是一种信仰。
       交友
       曹五木:你朋友多吗?
       叶丽隽:不多。
       我内心里可能有清高的一点东西在吧,有人当面说过我。但是,没办法,我看不上的就是热情不起来。交友的前提是首先要和人心灵相通,有些人我根本就排斥。我能感知到的都是些质朴的人,而说实话,艺术圈或文人里面,质朴的不多。我一般不大与人多交往,自己说话又直,会惹人不高兴。平常只能是根据自己的内心感觉来,我只是关注他是否纯真质朴,而这些会反映到各个方面,如果文人,看文字就知道大概了。
       饮酒
       曹五木:你屡次提到喜欢独自饮酒,恰好我也有这个爱好,呵呵。
       叶丽隽:嗯,我喜欢喝酒。喝多了不好,喝到妙处即可。所谓妙处,就是微醺。但我酒量小,常常把握不住,经常是一喝就醉。但我一个人喝时倒不容易醉。一人独处,冷了,麻木了,来热身。呵呵,自己烧点饭菜,拿出白酒(其实都是朋友偶尔来看我时留下的酒),自斟自酌,不过总是不到二两就适可而止了。喝酒时听听音乐,大学时喜欢上《NUSIC HEAVEN》,欧美有声杂志,《音乐天堂》。说起音乐我真是很膜拜,摇滚、古典、交响乐、流行的,都听,只要是喜欢的。后来发现自己偏向于黑人音乐,可能黑人身上那种隐忍的,蓄势待发的东西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