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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随笔]话说麻雀
作者:尚建荣

《含笑花》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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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雀又回到了屋檐。
       回到乡下的老家,侄子指着一会儿飞进一会儿飞出的鸟儿对我说:“那是啥鸟啊?”
       “麻雀”我脱口而出。
       记忆中,村后的庄稼地、门前的野蔷薇丛中常常布满了这种披着一身黄褐羽衣的鸟儿。上小学的时候,我和村里的伙伴们就曾不止一次地捣毁过墙洞里的麻雀窝,有好几次,我们还抓到通体红肉没长出羽毛的小雀仔。
       孩子的破坏能力毕竟是有限的,这些麻雀,仍然以它惊人的繁殖速度和生存能力与本该和睦相处的人们对峙着,抗衡着。
       这真是一种快乐的鸟儿,它们整天叽叽喳喳地叫着,不是从这个墙头飞到那家屋檐,就是从这棵臭椿飞上那棵歪脖子苦楝树。而到了秋天,它们常结了伙几十只甚至上百只如乱石子一般从村头掠过而砸向那一片片种了谷子和荞麦的田野。
       一粒粮食就是一颗汗珠,随着季节的更迭,这些精灵在吃光了农人遗弃在地里本来不多的粮食之后,就开始把它们小小的身影移向农户挂在屋檐上还没来得及脱粒的高粱、大豆和稗子。它们肆无忌惮地抢食着,可农户人家是容不得它们不劳而获的行径的。于是,大人就鼓励孩子们撑起竹筛拉开弹弓去消灭这些十恶不赦的家伙。偶尔,也有一些人狠下心来舀了那么一小勺米粒拌上鼠药去毒。
       有一年冬天,我曾用筛子在我家的土院中扣下了十多只并把它们用开水烫死——这是村子里有经验的成年人教给我的办法。
       到文革结束的时候,我还不曾懂事,父亲说,麻雀当年也跟那些冤枉了的好人一样,被全国上下一致视为“四害”之一。今天想来,这是一件多么可笑而荒唐的事啊!等到有一天我真正懂得了人与自然该如何相处并身体力行地去维持二者关系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坐在师范学校的未来小学教师了。我不停地向乡亲们讲述生态平衡的重要和麻雀的种种好处,而那时,麻雀却已在乡村快绝迹了。
       我知道,这个一度被人嫌弃的生灵是在人们的诅咒和捕杀中慢慢消失的。它们先是从村子里撤退,再后来,那偏远的山坡也难寻它们的踪影——直到,那一刻,一些人才觉得,这种可爱的小精灵也是乡间’生活不可或缺的角色,少了它们小小的身影,心头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一个特殊的时代,造就的可笑之事其实何止这一件?一个好人;一件坏事;反动或拥护;流行或复辟;黑或白,鹿或马,等等等等,一旦置放到政治铁腕下,二者对立的所谓划分标准还能是标准吗?
       “这麻雀怎么就不见了呢?”每次回到乡下听到有人淡淡地说起消失了的麻雀,我就有一种隐隐说不出的心痛。
       “这麻雀怎么就不见了呢?”在很简单的事中往往犯糊涂,这也许就是人类的聪明。
       在麻雀就像一阵风一样刮过广袤的乡野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我却不止一次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与它们相见——让人感叹的是与它们相遇不是在花园,屋顶,阳台,而是在养鸟者的笼中抑或丰盛的餐桌上。
       今天,在老家的屋檐下,我终于又一次见到这自在飞翔的小小精灵,我的心不由就生出些许惊喜和快慰。恍惚之间,我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捉鸟,打草、放牛,那一张张在岁月的风沙中变得粗粝的脸即刻也变幻成一张张吊着鼻涕挂着泪花的脏脸……
       现在,也许是受了惊吓,这只小麻雀在它飞了几个来回之后,就孤单而迅疾地飞向了遥远的天空。
       母亲说那只麻雀在这里已盘旋了好多天了,它是想占燕子的巢,可燕子不答应,它们就打起来了。前几天,那窝燕子纠集了十多只燕子把这只小麻雀追得四处逃窜,后来它就躲到窝里不出来,几只燕子蛋也被弄得掉在地上摔碎了。后来,要不是她拿棍子赶走它,那一大群燕子真拿它没了办法。我一时笑了,在母亲的脑海里,这麻雀依然是让人感到厌恶的鸟儿。
       也是的,过去我是听过鸠占雀巢的事。而“雀占燕巢”倒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它自己不会垒窝吗?”侄子仰起天真的小脸问我。
       “那它为什么自己不垒一个而要抢燕子的窝?”侄子又问。我一时语塞。
       我能对他说什么呢?说这只小麻雀好吃懒做?说这些小燕子能带给人吉祥?还是说燕子和麻雀都是益鸟?我知道,那个藏在自己心底的猜测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对侄子说出的:或许,这只小麻雀就是从哪家人工饲养场或养鸟者的笼中逃出来的,它不会筑巢垒窝也就在情理之中。
       母亲说,这窝里已几天没来燕子了,说这话时,我发觉母亲不由地流露出几许伤感和无奈。在农人的眼里,燕子是能够给家庭带来吉祥和幸福的鸟儿。正因为如此,这穿了一身黑色礼服的小精灵便格外受到农人的宠爱和呵护。而麻雀却没有这么荣幸,尽管它把窝也像燕子一样筑在农人居住的屋檐下而想一点点靠近人类,可人类却是不会容忍并去理解它的这种举动:一些人追赶它,一些人捕杀它。一些人抄它的家,但它依旧执着地相信人类的善意,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它们总是把窝垒在炊烟升起的地方——仔细想想,这究竟是麻雀这种鸟儿的悲剧,还是我们人类自身的滑稽?
       穿过一个又一个百鸟竞飞的春天,这固执的鸟儿就这样一天天在它美好的期望中坚守着祖辈遗传下来的生存哲学:让韧性和时间代替繁琐的语言对强大的人类发言。可到今天,这些鸟儿最终没有住进人类欢迎的屋檐,以至于在它快要从这个大地上消失的时候,母亲依然把偏见的棍子伸向它幼小的身影。
       黄昏的时候,那个消隐在遥远天际的小黑点又回来了。它起先落在院子前面的一棵香椿树上,停歇了一会儿,又飞向更高处一棵核桃树的斜枝。从这个枝条到那个枝条,它不停地飞来飞去,让人明显地感觉得到它是带了那么一丝对谁也不肯相信的警惕在默默地注视着我和侄子的一举一动。直到夜色浓重得差不多看不清它的影子了,它才觉出我和侄子对它并没有恶意,然后怯怯地飞进屋檐下的燕子窝。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在屋檐下和院子中的树枝上搜寻那只小麻雀,才发觉它早已飞得不知去向。此刻,坐在办公桌前写下这些文字,我已回到小城好多天了。我一直在想:这只麻雀或许就是那个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在它勇敢、果断、超越世俗地进入燕子窝的时候,它已经完成了一种改变自身生存方式的尝试和使命:它要像那些燕子一样堂而皇之地生活在人类的屋檐下。每当这么想的时候。我就有些激动——倘若真是这样的话,这可是生物界里的又一次革命性巨变。
       说真的,就在那个黄昏,透过我、侄子和一只小麻雀,我确实看见了人类本身强大背后的不堪一击和脆弱。因此,我宁愿相信:这只小麻雀,它只是离开人类已有一段时间的成千上万只麻雀派出的一名使者,后来的消失,那是它去远方邀集更多的同类回到这个它们祖辈曾经生活的村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