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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大千]五叔的婚事
作者:李祥华

《含笑花》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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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叔找妥了对象,还是城里的非农业人口,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五叔不好找对象,并不是五叔有多么差,相反五叔长得有模有样,不呆不傻,身体健康。五叔不好找对象,因为兄弟多,家里穷,父亲去逝得早,母亲又有哮喘病,整天拉风箱似的呼噜呼噜喘,找对象的几个不利条件,几乎让他家全占了。因此。兄弟六个,只有老二娶了个山里的女人,其他兄弟五个都到了或超过了结婚年龄,却都打着光棍。五叔的母亲,也就是我的二奶奶,看着直条条的五个汉子,急得爬树上墙,颠着一双小脚,天天往媒婆家跑。媒婆也往他们家领来过几个姑娘,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愿意的。时间一长,媒婆也就灰了心。五叔一家就更灰心,日子过得油盐没味,无精打采。
       就在这几近绝望的时候,喜从天降,有人来说媒。
       媒人是张玉明。张玉明不是那种靠说媒吃饭的人。之前,从没听说过他给谁家说过媒。张玉明在铁路上工作,是四、五十块钱一个月的大工人,“大皮鞋沙沙叫,坐火车不要票”,老婆是村里最漂亮的民办教师,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叫一村人羡慕得死去活来。他根本不稀罕说媒的那点好处,也没兴趣。他说媒是受人之托。有一个同事的女儿到了婚嫁的年龄,由于这个同事只这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就不想把女儿嫁出去,而是想招个上门女婿,以防老了眼前好有人照顾。同事许诺说,女婿上了门,可以接他的班,成为铁路工人。张玉明觉得条件不错,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五叔兄弟们。
       因为做上门女婿,要改名换姓。给人家当儿子,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但凡能找上女人的人家,都不走这一步。这是个婚姻性质的问题。张玉明考虑到这一层,到五叔家说媒时,目标就很不明确。兄弟五个,谁愿意,就介绍谁,都不愿意就拉倒。反正他不图麸子不图面,纯粹是为了成人之美。
       张玉明是晚上去五叔家的,五叔兄弟五个和二奶奶都在。他把大致情况介绍了一下,对二奶奶说:嫂子,我觉得你家孩子多,不知你舍不舍得让出一个去?二奶奶一脸欣喜,忙说:舍得舍得,在农业社吃苦受罪,到城里去当工人享清福,怎么不舍得!俺这五个孩子随你挑!张玉明笑了,说:还不知几个侄子怎么想呢?二奶奶对兄弟几个说:都给你叔递个话。五叔兄弟几个都说同意。说罂,都定定地望着张玉明,目光里充满了渴望和恳求。张玉明看了看兄弟五个,觉得各有千秋,但又都差不多,就有些犹豫,对二奶奶说:还是你说吧,我看兄弟几个都不错。二奶奶愣了一下,说:俺不知道人家女方的要求,还是你挑。张玉明坚持说;你说。二奶奶不好再推辞,就说:俺这五个儿子随人家挑吧,挑中哪个是哪个。
       相亲是女方的母亲来的,她看中,才能和女儿见面。有点像比赛当中的初选。兄弟几个有的倒茶,有的敬烟,大献殷勤,变着法儿表现自己。五叔也想表现自己,可那时的五叔觉得自己已没有表现的资格和必要,一切都已晚了。五叔只是礼节性地和女方的母亲打了个招呼,愤懑地看着其他几个兄弟小丑一样的表演,心理痛苦得像被即将宰杀的猪,嗷嗷叫个不停。然而,女方的母亲偏偏就看中了五叔。她看中了五叔的一表人才,还看中了五叔的朴素大方。她进门第一眼就看中了五叔。她只对其他兄弟进行了简单的对话,重点对五叔进行观察、询问。她觉得五叔才是要为女儿物色的一块璞玉。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对二奶奶说,嫂子啊,如果您要舍得的话,就是您家老五吧。
       二奶奶的脸笑成一张核桃皮,头点得像鸡啄米。其他几个兄弟面面相觑,脸一下子长了半尺。
       不几天,五叔和女方见面。当然是在女方家。女方叫孙晓红,中等个子,圆圆的脸庞,皮肤有点黑,不俊也不丑,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在身后晃来晃去,像个农村姑娘,与五叔的想像有点距离。见面之前,五叔曾把孙晓红想像成冰清玉洁的白雪公主,担心他这个土得掉渣的乡下人,会与她有很大的差距。见了面,五叔发现差距并不大,悬着的一颗心踏实了许多。孙晓红对五叔似乎也挺满意,眉眼含笑,温言软语,没有一点城里人的高傲,让五叔觉得一点都不拘谨、压抑。他们客套了几句话,就像老朋友、老熟人似的聊了起来,说说笑笑,兴趣盎然。若不是孙晓红的父母插进来,说要留五叔吃午饭,不知要聊到猴年马月呢。
       临近结婚的时候,孙晓红到五叔家来了一趟。不是来相看五叔的家庭,也不是被这个家庭相看,只是礼节性的来一趟。大家认识一下,仅此而已。但五叔一家还是郑重其事,不敢怠慢,把家里旮旮旯旯的卫生仔细打扫—遍,请来村里手艺最好的二厨子,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找了四个长得漂亮而又能说会道的姑娘做陪。把孙晓红狠狠招待了一顿。吃饭的时候,引来一拨一拨“串门”的,都忍不住好奇,想看看孙晓红这位城里人。二奶奶就不停地散发喜烟喜糖。那天,二奶奶显得格外大方。她家小院里赶集似的人来人往,喜气洋洋,一片欢声笑语。
       那天,李家伟也来了,李家伟是村革委会主任。他来的时候,孙晓红已经走了。他不是为了来看孙晓红这位城里人的,他已见过孙晓红了。早饭后,他去公社开会,刚到村口,正好看见五叔领着孙晓红往村里走,五叔给他打招呼,他看了孙晓红两眼。那天,公社恰好开了一个“移风易俗树新风”方面的会,使他受到启发,联想到五叔,便想利用五叔的婚事做文章、树典型。李家伟头脑灵活。很会紧跟形势、当典型。我们村那时就是公社和县里两级“农业学大寨”的典型。李家伟想为村里再挣个“移风易俗树新风”的典型。李家伟的想法是;把五叔的婚事,按照当时的形势要求,进行大力宣传、炒作,然后,按照闺女出嫁的方式,把五叔嫁出去,来个嫁男!既然提倡男女平等,那就既能嫁女,也能嫁男。虽然那时也有倒插门的,但都没能体现出一个“嫁”字来。李家伟要让五叔的婚事,把这个“嫁”字体现出来。只要体现出这个“嫁”字,那就有新意,有创意,就是第一个。第一个是什么?就是典型。
       李家伟把自己的想法说完,让二奶奶表态。二奶奶有些为难,吭哧了半天,说,这事得小五做主。二奶奶把皮球踢给了五叔,李家伟的目光也就随之转向五叔。五叔憋了一下,说,俺不同意。李家伟问为什么,五叔就说,和孙晓红结婚再好,终究还是倒插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宜张扬,也不想出这个风头。李家伟马上纠正说,这不叫出风头,叫带头。你要带头改变旧的婚姻观念,然后用你的实际行动去带动大家。五叔说,我带动不了。李家伟说,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就能起到带动作用。五叔干脆说,我不想这样做!李家伟说,这可是村革委会的意见。五叔说,谁的意见我也不干。李家伟说,最好你再想想。五叔梗着脖子说,不用想,我不干。李家伟的脸色有些难看,沉声说,你不要以为马上要到城里去了,可以不尿村里这一壶了,可你别忘了,你现在还没离开呢!
       好好想想吧。
       李家伟在村里向来说一不二,还从来没有谁敢像五叔这样不给他面子。看着李家伟气咻咻走了。二奶奶埋怨五叔说,不该得罪他。五叔梗着脖子说。得
       罪他怎么了。二奶奶说,县官不如现管,你的户口不还攥在他手里么,到时他不给你办户口,看你怎么办?
       这是五叔的软肋。五叔哑了,梗着的脖子耷拉下来。
       夜里,五叔辗转反侧,几乎没睡。天一亮,五叔就去李家伟家里。李家伟还没起床。李家伟磨磨蹭蹭穿好衣服,涮了牙,洗了脸,点上一根烟,才说,老五,有事啊?五叔红着脸说,昨天你说的那事,我想了一夜,还是按你说的办吧。李家伟却装糊涂说,昨天我说什么事了?五叔的脸更红了,说,我结婚的事。李家伟这才笑了,说,想通了?五叔嗯了一声。李家伟说了声好,又问,离结婚还有多少天?五叔说,不到二十天了。李家伟就说,你回家等着吧,宣传材料写好,我去找你。
       隔了一天,李家伟把一份材料送给五叔,说抓紧时间背会、背熟。五叔看看写得密密麻麻的四五页纸,有些发怵,说,还要背啊?李家伟肯定地说,要背,不但要背,还要背得滚瓜烂熟!五叔又说,能不能减少一点,太长了。李家伟说,不能减,一个字也不能减!你知道这是谁写的稿子吗?这是咱公社的笔杆子写的,又是书记亲自改定的,所以一个字也不能减!五叔还想说什么,李家伟抢在他前面说,三天的时间,你必须背会。可不能误了事。对了,从明天起,你不要出工了,我给你们队长说了,这些天给你记工分。
       五叔背那个材料费了很大的劲。五叔上学时,就不喜欢背课文,每当老师要求背诵,他就头疼,而老师往往还偏让他背,背不出来,老师就给他“疙瘩梨”吃。老师的指关节硬得像石头,把他的头敲得“邦啷”响,疼得五叔呲牙咧嘴。所以五叔熬到小学毕业,就再也不肯上学了。五叔对那个材料更不感兴趣,他觉得里边有些话说得太过分了,让人说不出口,可五叔想这关系到他的婚姻大事,就硬着头皮背。五叔-—会儿坐着,一会儿躺着,咕咕噜噜,像个念经的和尚,将那个材料背得滚瓜烂熟。可等走到台上去讲的时候,却又忘得一干二净,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那天,李家伟让社员提前半天收工,集合到大队院子里,去听五叔做“移风易俗更新婚姻观念”的介绍。五叔在哗啦啦的掌声中,面对台下黑鸦鸦的一大片人,脑子一片空白,原先背熟的那些话,一下子都跑得无影无踪,任五叔怎么想,死劲地去想,却一句也想不起来,偌大的院子里一下子静下来,静得只有人们的喘气声。五叔的汗,刷一下子就出来了。幸好李家伟及时走过来,把材料递给五叔说,念吧。五叔才翻开念了起来。
       五叔念完,公社里一个干部又讲了一会儿,开始演戏。戏是公社宣传队演的,一出是《三世仇》,一出叫《女娶男》。《三世仇》大家都看过,《女娶男》是公社宣传队新编的,根据五叔的事编的。但是戏里的五叔是自由恋爱,主动提出到女方做上门女婿。用戏里的话说,是自愿去当“男媳妇”的。戏里的五叔文化水平也高,讲话一套一套的。人们一会儿看戏里的五叔,一会儿看现实中的五叔,做着各种各样的比较和议论。五叔羞得把头几乎低到了裤裆里。
       第二天,五叔上街的时候,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对他喊。男媳妇,男媳妇!五叔有些恼怒,就做出要打他们的样子,孩子们“哄”一下子跑开了。可一转身,那群孩子又跟在他腚后喊起来。五叔再哄,他们再跑、再喊,那是一群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孩子,他们总是若即若离地跟在五叔身后,一遍一遍地喊着:男媳妇,男媳妇!那样子,比吃爆米花都香,比吃糖疙瘩还甜。喊得一村人都听见了。
       公社宣传队到各村巡回演出,五叔就被安排随着演讲。五叔的婚事也就被一村一村的人知道,“男媳妇”的绰号也就在一村一村里喊来喊去。
       五叔难受极了,一是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让他没脸做人,二是怕传到孙晓红的耳朵里,影响了他们的婚姻大事。除了难过和担心,五叔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那些日子,五叔急切地盼望着时间过得快点,再快点!赶快过去这几天!
       五叔终于熬到了结婚那一天。
       五叔结婚,一切都是按闺女出嫁的方式操办。嫁妆是村里置办的,除了牙刷牙膏洗脸盆,钢笔墨水记录本等生活学习用品之外,有两本红宝书,一口当时非常时髦的柳条箱,还有一辆自行车。自行车是“永久”牌的,是李家伟找了公社书记,公社书记又跑到县城才搞到的一张自行车票,本来,李家伟打算让五叔骑着这辆自行车出嫁,可等从县里请的西洋乐队来到的时候,发现村里人都围着看那些稀奇古怪的洋玩艺,没人再去注意五叔了,李家伟担心这样会冲淡主题,就临时决定让五叔骑着村里那匹马出嫁。村里被评为“农业学大寨”的典型时。县里奖励了一匹部队退役的马,一直作为荣誉喂养着。五叔披红戴花,骑在高高的马背上,像古代中了状元似的,自然会吸引人们的眼球,突出主题。
       可是,当鼓乐喧天的送亲队伍刚走没几步,出了麻烦;不知哪个顽皮孩子,把一个点燃的炮仗扔到了五叔头上,随着一声爆响,五叔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来,把头摔了一个血窟窿。五叔看到血,眼泪跟着哗哗流下来,说,这婚,我不结了。捂着头就往家里走。
       李家伟慌了,一边派人去叫村里的赤脚医生,一边跟着五叔进了家,看着五叔吧嗒吧嗒掉眼泪,恨恨地说,等我查出是谁家的熊孩子,我开他家三天的批斗会。
       赤脚医生来了,要给五叔包扎,可五叔捂着头不让。李家伟看出五叔的心思,问赤脚医生不包行吗?赤脚医生说不行,口子太大了,止不住血。
       这时,涌进来很多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李家伟着急地对五叔说,你老捂着不让包,今天的婚你不结了?
       五叔拖着哭腔说,血头血脸的,这婚还怎么结呢。
       李家伟看着五叔捂着头的那只手,说,你只摔破了头顶,没有伤到脸。
       五叔说,那也不能顶块白纱布结婚。
       李家伟说,戴顶帽子不就行了吗!
       五叔觉得也只有这样了,就把那只手松开,把头伸给了赤脚医生。
       包扎好,又洗净脸上的血迹,找了顶帽子戴上。帽子是黄军帽,正是当时流行的,可不知为什么,谁看了都觉得别扭,具体怎么别扭,又都说不清,反正觉得别扭,但都把别扭搁在心里,谁也没有说出口,所以五叔不知道,五叔只说不愿再骑那匹马了。
       李家伟也没再坚持,让人把村里的拖拉机开来。
       由于鼓乐喧天,闹得动静特别大,加上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进城里就引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们先是惊奇这排场铺排得大,接着就把目光和议论集中到了五叔的头上。
       哎呀,你看这五荒六月的天气,新郎倌怎么还戴顶帽子?
       是呀,怎么戴顶帽子呢?八成是个秃子吧?
       你看他脑后的头发一根一根的,不像个秃子啊!
       不是秃子,你说他为什么戴帽子?
       我怎么知道!
       人们的议论,一声一声都传进五叔耳朵里,也传进了孙晓红的耳朵里,举行婚礼的时候。孙晓红转头看了好几次,也没看明白五叔为什么戴了顶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