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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随笔]聆听死亡
作者:薛洪瑞

《含笑花》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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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来,我总觉得一个村庄的一百年,无非是草木枯荣一百次、地耕翻一百次、庄稼收获一百次这样简单。而人的一百年也像一株庄稼,熟透了也就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熟透在时间里,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谁又是最后的收获者呢?谁又目睹了生命的大荒芜呢?这个孤独的收获者,在时间深处的无边金黄中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村庄附近的某一块地里,在那一片密不透风的草莽中,无声地挥舞着铁锹、镰刀。他干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家和儿女,也忘记了累
       生命只是苍茫草根的轮回。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中,就像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快乐和痛苦,其它的草都不知道。当村人们到了该与世界谢幕的季节,他肯定还在回忆,如同候鸟又回到曾经温暖的栖息地一样,那不只是为了解决温饱与繁衍生息那么简单,也不是回味与眷恋那样伤感的借口,应该是在寻找最终的归宿,是生命谢幕前最悲壮、厚重的歌唱,没有辉煌和闪耀的光环,仅仅是生命的驻足而已。正如待嫁的女子需要“陪嫁”来肯定来系连她前半生的娘家岁月,则等待远行的黄泉客何尝不需要“陪葬”来凭借来思忆世上的年华呢?何况在这种触景生情的场合,往事历历,那风雨不蚀的记忆实在是人性一种根深蒂固的体现,就像种子破土发芽一样不可抗拒。他们正是利用这种巨大的心理冲力,来串起人生那早已散落的明珠并借助这片反射镜,来将往事尘封在记忆里,并一片片定格在脑海中。
       就如太阳,冉冉初生何等辉煌,日正当午何其热烈,可是当它散尽热力,失去了光芒之后,仍将归于平淡。人呢,老了,就像一块风干的馍块,只要一动,就会毕毕剥剥地落屑,但只要一点点水、盐和米粒,只一点点就能满足。不同的是,人会早早地为自己的死亡做点事情。至少,可以从从容容地偎在土墙根底下晒晒太阳,安安静静地等待这场仪式的到来,就像等候注定要来的一个友人。因为一个人老的时候,是多么渴望阳光来临,尽管阳光来了他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他还是渴望春天,他害怕另一个世界的寒冷。于是,他们会放下一生的事情,在阳光下,用自己那只老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记忆。死亡来了,就在许许多多亲人的围观下,先他们离开人世,在那边种好菜、盖好房子等他们。
       在村庄里住的那几年,我还时常看到一些老人,在一些晴朗的天气里,背着手,在村外的田野里转悠。他们不仅仅是看庄稼的长势,也在瞅一块墓地。他们都是些幸福的人,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生活到老,知道自己快死了,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择一块墓地。虽说是离世,也离得不远。坟头和房顶日夜相望,儿女们的脚步声在周围的田地间走动,说话声、鸡鸣狗吠时时传来。这样的死没有一丝悲哀,只像是搬一次家,离开喧闹的村子,找个清静处呆呆。地方是自己选好的,棺木是早几年便吩咐儿女们做好的。从木料、样式到颜色,都是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的,没有一丝让他不顺心不满意。
       的确,人虽非草木,家却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处。人可以走东串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时间却还是在家里度过。家的位置对人一生有多重要,在那边也一样啊,也得选个家才行,就像年轻时搭一间守秋的草棚,和星月一起看护着即将入仓的收成。不过这次不用再牵挂了,他们可以分分秒秒地守着土地的四季,任何土地的心语都瞒不过他们的耳朵。坐北朝南,前方就是村庄,鸡鸣犬吠滴露是他们熟悉的天籁,炊烟柿树是他们望不厌的风景。
       终于有一天,人双目已失去了光泽,黯淡下去,如乡野上燃尽了的麦秸,只冒着微弱的烟火。但他仍然会顽强地守候,以残存的几星热量拒绝寒冷的进逼。就像一棵脱皮的谷粒,当他把生命所有的意义倾尽之后,躺在炕上,做好启程的一切准备。那柔软的床单,如一朵祥云托举着身体,缓缓地,缓缓地升起,天国的大门正徐徐地开启,亲人的啜泣如一首古老的乐诗为他送行。但有感情的人怎能拒绝感情,有回忆的人怎能拒绝回忆,就如一个心理医生摆弄着回忆,一个解梦人摆弄着久远的梦境。他在回光返照的弥留之际,仍不会忘记从一些甜美的回忆中得到难以言传的慰藉和快乐,这种快乐恐怕不亚于历史学家和地质学家追溯到某个王朝的兴衰史和自然界的演化史所得到的乐趣。
       此时的他已经站在了天地吻合的界点,牙齿早嚼不动风了,只想把落日一块块啃掉,在歌功颂德中寻找停留的理由。透过那让人恍若隔世的雾幕,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温厚的岁月,那些在风中走失却从未在心中消失的先人们正踩着晨曦由远而近,那枚浑圆的落日,在记忆中泊成血色的美丽,即将远行的他走进了最后的余辉。如果生命是一滴水,那他一定流经了上游,经过了他的祖先、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就像迷茫中经过的无数个黑夜。
       而子孙们这时的预感是很准确的,他们早知道这个仪式的来临。在来临的前一天,他们会劈好足够为前来吊唁的乡人烧饭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而后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他们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搭设灵棚。或许子孙们还会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一圈,那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棉花秆,还将在孤独中站立一段时间。
       子孙们虔诚地跪在他的身旁,看着他已经扩散的瞳孔迅速流过的闪亮,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而那揪人的一笑,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流星似的在子孙眼前闪闪灭灭,让他们的灵魂长久地痉挛。该远行的人,终于像一片饱经风雨的叶子,被吹落了,吹向未知的领域。
       整个过程,儿子会守着父亲老去,就像父亲看着儿子长大成人。在这个过程中儿子慢慢懂得老是怎么回事。父亲在前面趟路,以便于父亲离开后,儿子会知道自己40岁时该做什么,50岁、60岁时要考虑什么。到了七八十岁,该放下什么,去着手操劳什么。
       当西天边的云霞燃烧得只剩下灰暗的底色,村庄上头的唢呐声便呜哩哇啦响了起来。唢呐在农村惟一的用途是吹奏丧乐。它奏响了古老的民乐,断断续续,似是另一个世界遥远的召唤者。远古的先哲们以古老的威仪完成了生命最后一次颂扬,让全部的生命化作热烈的火焰,做最后一次充分的燃烧。
       村人们听到这哭音深重的声乐心里发忧,搁下饭碗默默聚到丧家的门前,烧一刀黄纸,述说亡者生前的好处。祭罢,妇女们会自觉来到后院帮厨,男人们或立或蹲在一旁。燃着的纸烟撩亮了他们紫棠色的脸庞,白花花的孝纱在院落里飘动,搅得夜空里的孤月愈发苍白。村人们胸腔里涌动着难消的哀思几乎将这座黑暗的村庄淹没。在灵堂里的哭声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有嘤嘤之泣连绵不绝,亦有悲痛欲绝声声血泪,更有嚎啕大哭振聋发聩,形形色色的哭相无不使人黯然动容。
       黛蓝色的天宇飘渺着荡气回肠的声音,他们说的是这样的腔调,唱的也是这样的腔调,哭的还是这样的腔调,他们活着,他们活着。
       唢呐声声,如蛇,缠在村人记忆的门庭,吹败了
       农家女脸上绯红的桃花,也吹起了男人手上猎猎扬扬的白幡。
       而后便是为走失的人穿寿衣,修容、清洗身体。然后,像抱一个婴儿一样,把他放进被褥一新的寿房。尽管这些事情都是儿子做,但儿子会让孙子们站在一旁,将来他死了,孙子们会知道怎样埋他。这是做儿子的必须要学会的一件事,就像父母懂得怎样生他养他,他必须学会怎样为父母送终。在儿子成年后,父母的后事便成了时时要面对的一件事,父母在准备,儿女们也在准备,用好多年、很多个早晨和黄昏,相互厮守,等待一个迟早会来到的时辰,终于,它来了,虽然会有痛苦,会有伤心流泪,但等待的日子却全是幸福。
       为远行的人准备好另一个世界必需的行李后。子孙们便开始在亲人们此起彼伏的哭声中固守棺材旁的一盏长明灯。子孙们怕那盏煤油灯熄灭,怕那无边的黑暗会将亡人吞噬,怕他在黑暗中被恶鬼牵住他的衣角,怕他孤独,怕他寂寞,怕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失,而找不到回家的路。
       在寿房里呆几天,又开始担心地里的庄稼了。于是,亲人们便会用传统而又庄严的八大轿子十六杠隆重地将他抬到地里,那里早就添了个新家等他在以后的岁月去住。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的孝衣,宛若寒霜,散发着洁白而朦胧的光晕。孙子们举起的魂幡遮天蔽日,纷纷扬扬的纸钱让路面厚了一层又一层。他的长子,稳稳地抱着他的灵位,行走在棺材的前头,悲伤填满了长子脸上沧桑的沟壑。紧接着的是纸人纸马、童男善女,还有男人女人们歌一样的哭声。
       他的墓坑是一个长方的地洞,亲人们把他放进去。麦子熟了头向西,葵花老了头朝东,人死了脚朝北,埋在地里远远伸向自家的房门,伸到烧热的土炕上,伸进家人焐暖的被窝。棺材头上摆一碗米饭。插上筷子,子孙们趴在坑边,唱歌一样地大声哭喊着。看着其他人一锨锨把土填进坑去。人哪,就这样完全离开了世界。生时可以在村里走走跑跑叫叫,死了就被人抬出去,埋在这里。或许多少年后又会变成尘土被风刮进村里,落在房顶、树梢、草垛上,也落在村人的饭锅饭碗里,成为作料和食物。
       尽管对于生老病死的规律,村人们历来都是看得很开的,但当面对自己的亲人时,难免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感伤。子孙们便会立一块碑在坟前,然后把先人的记忆用碑文铭刻下来,让子子孙孙依然可以通过墓碑的方式聆听先人的声音。特别是在清明,在这界定的泥土上,在这无言的墓碑旁,会有两条心河慢慢靠拢,生者与死者的距离像许多无形的事物,他们无法测量,却能够真实地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