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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林]撞钟的和尚
作者:闵凡利

《含笑花》 2003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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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悟尘从受戒的那天起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做个像方丈玄空大师那样的高僧。 高僧可不是说当就当的。要肯吃苦,要肯付出。当然,苦一定要比别人吃的多,付出的比别人多,这个悟尘明白。但还有一样,那就是谁也不能替代的慧根。比如说六祖慧能,本是寺内的一个舂米的,只因他悟性高,才被五祖弘忍定为接宗人的。慧能当上六祖也不是说当就当上的,当时有神秀大师。神秀是五祖的大弟子,是上座,并为教授师。当时神秀作了一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但神秀在悟本性和佛性上没慧能透彻,慧能是文盲,也随之作了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一偈而见佛性,一偈让尘人在生死轮回的苦海中寻到新岸。于是,成了六祖。
       悟尘知道,这就是资本。
        悟尘就好好地念经,别人念一遍,他念七遍;悟尘习十八般武艺,晨鸣即起,闻鸡起舞。总之,悟尘付出的比常人多。当然,悟尘很快在全寺弟子中脱颖而出,成为静心寺中最具实力的一个。
        然而让众人始料不及的,方丈竟让他跟着普慧和尚去扪钟。扪钟即撞钟,即干当天和尚撞天钟的活。
        悟尘就想不开,但法旨不可违,悟尘就使劲地敲他的木鱼。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呀!
       悟尘走进钟楼是在这天的下午,悟尘用过午斋就去了钟楼。普慧和尚正坐在钟楼里喝酒。普慧和尚喝得很高兴,一口肉一口酒,很幸福。
        普慧和尚见悟尘进了楼,把酒杯举起说来来,喝口酒。
        悟尘侧身掩鼻,念了句阿弥陀佛!
        普慧哈哈大笑。普慧说,世上万般好,惟有酒最妙。说完举杯而饮,然后喷了一下舌,很陶醉。
        悟尘远远地站着。
        普慧又撕下一块肉递给悟尘。悟尘躲火一样躲闪。普慧哈哈大笑。普慧和尚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万事皆虚妄,满眼皆浮云。
        这句话让悟尘一动,他觉得心中的一扇门似被这句话撞了一下。
        普慧说,我跟方丈说过,来一个有存在慧根的,什么都能悟透的,方丈向我说起你。哎,普慧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你什么也没悟开。
        悟尘低下了头。悟尘知道,他虽已跳出三界外,但心仍在红尘中。
        普慧和尚说,万事皆空,惟有活着才是真。
        普慧说,修佛修的是心,不是嘴!
        悟尘不明白,悟尘知道,嘴是贪之门。说起普慧,是静心寺有名的高僧,是方丈的师兄,只因酷爱扪钟一技,连方丈也不愿当,只做他的撞钟和尚,众人皆不知为啥。
        普慧看着悟尘说,口是生之源,活之门,不生不活,怎能见佛呢?
        是啊,不生不活,何处见佛呢?悟尘也想这个问题,活着是第一重要,可佛呢?
        普慧知道悟尘在想啥。普慧说,你活着,佛就活着;你走了,佛也就走了,
        普慧说,悟尘啊,修行有一万种修法,你天质不错,什么事也难不住你的。
        普慧说,活着,你就是佛。
        悟尘觉得心中的那扇门开启了一条缝,一道光儿射了进来。悟尘知道,那是佛光。
        悟尘就往普慧身边坐了。然后给普慧倒了酒。倒得很哆嗦,有酒儿洒出了杯。酒的辛辣与粮食的醇香杀进悟尘的鼻中,悟尘念了句阿弥陀佛。
        普慧哈哈大笑,普慧笑得很开心,那笑很透明,很高深,很有经了沧桑后的大彻大悟。
        普慧说,能给我倒这一杯酒,你已经开悟了。
        普慧把这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喷了一下嘴说好酒啊!
        普慧说,人是万物之尊,应以万物为走狗。其实人是不该压抑自己的。压抑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可人贪,人有欲,还会忘形。这样万物就遭了殃,就乱了秩序,就失去了平衡。佛是来这个世界上用自己的行为来维护心德的,来让世人过好日子的,佛什么都看透了,他看出了问题的根源和解决的方法,那就是让人修心养性,一心向善,共同维护这个尘世的秩序。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和平、美好,达到极乐。
        悟尘感觉普慧说的话很有意思。
        普慧说了钟。普慧说,世人太冥顽了。人们都在做梦,睡着做梦,醒着做梦。扪钟是为了惊醒尘愚。尘世上的五颜六色,诱惑得人们迷了本性,甚至疯狂。咱敲钟就为了让他们停下来,静下来,好好地想一下自己。想想现在,想想来世。钟声一下一下地响,死亡正一天天走近。人是两手空空来的,又要赤条条地走进极乐世界,惟一在这个世上留下来的是什么,人们真该好好想想了。这时悟尘注意看普慧大师,普慧大师却离他越来越远;那脸上的微笑,简直和如来一样了。
        普慧见悟尘眼里透出一种光,那光清晰见底,像门旁那盆净手的深潭。普慧发现悟尘的眼光里有几尾金色的鱼儿在鲜活地游来游去,那样自在和逍遥。普慧就笑了。普慧就念了句阿弥陀佛,接着倒地而眠了,不一会,嘴里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悟尘觉得脑里很满,忙调息打坐。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可越观心里越乱。悟尘什么也不念了,走出了屋门。门外月光如水,整座天地都像是在水中游动,在水的涤洗中越发清新。悟尘闭上眼,倾听着松涛。松涛一波一波地起伏。内有风的声音,一层一层地递进着风的速度。悟尘感觉着风,风梳他而过,又拂他而过,在风中,悟尘站了很久。风来来回回拍打他,悟尘知道,风一定想告诉他什么玄机,遗憾的是,他悟不出。
        悟尘走进了钟楼。悟尘浑身月光的气息弥漫了钟楼。普慧大师醒了。普慧大师看了一下窗外,猛然坐起,说,悟尘,该扪夜钟了,快随我去净手。
        悟尘有点想不通,敲就敲吧,还净什么手?
        普慧说,悟尘,钟声即佛声,是圣音,要干干净净的,不能有半点的俗,半点的脏。
        悟尘就随普慧来到门外的潭边,有水自上岩流下,又从中流出,哗哗地,流成了这个月夜里的一曲无忧无愁的歌。
        此时普慧和喝酒吃肉时判若两人。普慧很肃穆。普慧看着正在洗手的悟尘说,这是佛声,是梵音。这个时候,你什么也不要想,就想天的高,水的清,风的动,山的浑,心的真。只有这样,钟声才能高远、清澈、流动、浑实、真切,说到这儿,普慧又看了一下月儿,月儿很瘦,瘦成了一只钩儿,挂在了西边的树梢上。普慧进钟楼,点上了三炷菩提香。烟儿冉冉飞起,丝绦一样地舞,很脱俗。当烟儿升到钟儿时,钟声响了,烟儿碎成了雾,四处飘了。只有这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水一样漫了出去,越传越远,那响声越来越绵,越来越浑。声音撞到对面的山壁上,又被送了回来,回来的劲道很柔,很醇,很有劲道和韧性。声音里仿佛有根丝,不知不觉中沾上了你,丝越拉越远,心就拉得越来越紧,拉得心悬悠悠的,紧乎乎的,接着第二声又响了,这声较头声更醇厚,显得很清越,很庄严。钟声所到之处,万声了无踪迹,只有这声音在走动,在覆盖,在抚摸,这声音那么地仁慈、那么宽厚、那么庄重,就着这钟声入眠,人会安详地入睡,枕着这钟声入梦,梦境中将是一片明媚和美好。这美好是那么地诗意、久远、辽阔……接着第三声又随之而至,响而不惊,厚而不烦、锐而不尖、醇而不烈,直入梦中,水一样漫过、沐过,清洗人的五脏六腑,涤净人的心灵精神,这时,才会感觉尘世上的一切都那么鲜明,那么灵秀而充满佛性。人心中的忧闷,郁在胸中的万千心结,会一个个地解开、舒展、水纹一样荡开,至止为静,至静为虚,至虚为无……一直响了三十六下,每一声之首衔着前声之尾,连连续续,绵绵不绝,钟声汇成了一个海洋,无边无际,无风无浪,一波潺着一波,从头至尾,安宁舒缓……
        敲完这三十六声时,普慧大师头上已有了许些汗珠,珠儿很饱满,在月光下,佛珠一样的晶莹。悟尘过去用帕巾给拭了。悟尘见普慧气喘得有些粗,知道他岁数大了,气力不够了,就要去接普慧大师手中的钟槌,普慧大师摇了摇头。普慧大师说,你静静心,再听听这三十六声吧!
        接着钟声又响开了。钟声宽阔而和平,波澜壮观而悠远清澈,声音虽响但不惊人不挠人,活在钟声里是活在一种安稳的无忧中,每一槌普慧大师都敲得匀衡统一和谐,听似无变化,细辨内有节奏,富含对比,波澜起伏。
        三十六声钟扪过又止了。稍一顿,普慧大师又抡起了槌,钟声又一下一下地颤了。声音比中击的三十六声的音量稍微有了变化,变得肥实了宏亮了,青铜的金属声音质出来了。先击的声音里有棉花的温暖,中击的声音里有帛布的柔软,而此时的钟声里却含有了木棍与金属击打的声音,尖锐但不刺耳,钟声就显得硕壮、浑实,有了些个性,但声音传出去,被月光一洗,就又少了些锐利,然后徐徐缓缓地铺展了……
        最后一击,普慧大师运足气力,猛推钟槌,当,这一声激昂宽阔,恰合子夜与凌晨的瞬间,因为此时,远处鼓楼上的第二声鼓响了。
        扪完这一百零八下,普慧大师很虚脱,他忙坐定双手合十,进行吐呐调息,好大一会,发紫的脸才红润,气息才归于正常。睁眼看了一下悟尘,普慧大师一笑。
        普慧大师说知道为什么不让你扪吗?
        悟尘摇了摇头。
        普慧大师说,扪钟讲究一气呵成。讲究个浑然一体。若你敲了,气就乱了。一乱钟声就不是钟声了,就成了俗声。俗声是惊不醒尘愚的。
        悟尘这才明白,敲钟并非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内里有很多的曲里拐弯呢!
        悟尘第一次敲钟是在三个月之后的一天。那天悟尘感觉自己行了,觉得自己能敲了。他早早地焚香净身。吐呐调息,用舌尖压住一口气,然后咽下,让气在体内游动。至月光西斜时,悟尘手握钟槌,振臂走力。等觉得力道均衡了,才摆动钟槌,向钟击去……
        此时的普慧,却闭目打坐,用耳听钟。现在悟尘用的是永乐大钟的扪击之法。当敲到第五遍时,悟尘明显地感觉自己不行了,力道弱了,汗水湿了全身。内心就不静,就觉得气不从心了。最后两遍是草草收场,钟声就显得乱,有些尖锐。
        普慧就摇头,普慧摇头的时候就说,你定心不够,钟虽响了,你的心没响,还在红尘中苦。
        悟尘知道普慧一语道破了他藏了这当和尚的秘密。悟尘的脸就红了。他想起了那个叫葱儿的女孩。
        第二天,悟尘遇到了方丈。方丈问,昨夜是你敲的钟吧?
        悟尘点了点头。
        方丈说,我让你去扪钟,是让你去替众生普渡,拂去他们的躁气和忧苦,你要明白我的苦心啊!
        此时,悟尘才明白,方丈为什么让他去扪钟了。
        悟尘也知道,要想扪好钟,就得像普慧大师那样苦一辈子了。
        普慧大师心底也有一个深深爱着的女人。那是一个叫静儿的女人。但为了钟声,普慧大师都了断了。所以他的钟声就清澈了,听似极乐世界而至的福音,那么地有佛性。
        悟尘想这辈子他是太爱那个女孩了。那是一个菩萨一样的女孩,正因为太爱,所以他不想失去。所以他出家了。后来他才明白,他这是苦自己,出家他只能出的是身,而不是心啊!
        普慧说,悟尘,我知道你苦,知道你为什么苦。我也苦过。比你苦的更甚。还有,是你的永远的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永远也得不到,这是没办法的事。
        悟尘就低下了头,悟尘低下头的时候就有泪流了下来,悟尘问,大师,我难道永远成不了一个和尚吗?
        普慧说,你能成的。你一定能成的。
        悟尘问怎样能成呢?
        普慧大师说,为心撞钟吧!
        一年以后的一个日子,普慧大师眼看着要不行了,但这一年来,悟尘的扪钟之技进步不大,钟声还是乱,还是俗,还有霸气,敲着敲着就断了底气,悟尘就为之烦恼。普慧很明白悟尘为什么,他也经历过,他知道。普慧大师很想给悟尘说。但没给说。
       现在普慧大师明白,是时候了。
        普慧大师说,悟尘,我这一辈子只在为一个人击钟,那就是我的静儿啊!
       悟尘的泪哗地掉下来了。悟尘说,大师,我知道钟该怎么扪啊!我知道该怎样去做一个和尚啊!
        后来,静心寺的钟声成了善州一绝。而悟尘也成了静心寺里有名的高僧。但悟尘一辈子只撞他的钟。
        当。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