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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随笔]那年月……
作者:唐文华

《含笑花》 2003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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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月吃大锅饭,五荒六月,是一家人最难捱的时候。望着空空的米缸,娘总是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父亲整天阴着脸,挑着箩筐四处借粮。姐姐们都在念书,父母两个人拿生产队的工分支撑这个七口之家。
        那时,我们的一日三餐几乎都是重复同样的内容,——红薯苞谷饭。红薯丝当然占绝对优势,零星的苞谷廖廖无几。有时煮一锅油腥味极少的苦菜,加一大锅稀饭,那可能是姐妹们某个人的生日了。每每到吃饭时,便是我展览哭声的最好时机,因为我的胃拒绝接受那样的食物而我又不得不吞下那样的食物。娘也时常陪我掉泪。人在那个时候的要求是多么简单可怜,我最大的奢望竟只是偶尔能吃上又干又香的白米饭。
        那时的大米,是奢侈品。
        娘一方面含辛茹苦操持七口之家,另一方面又牵肠挂肚念着年迈的外公。外公不是娘的亲父亲,娘叫他二叔。我的亲外公外婆早在我来这个世界之前已作古了。娘常说,外公这一辈子可怜,没儿没女的。娘说得最多的,还是外公的种种好处。娘说,外公疼我们五兄妹呢,把你们当亲外孙看。我相信娘说的都是真的。幼小的我,也如娘一样深爱着外公。
        娘把外公当亲爹看,表达这种情感的方式,就是在五荒六月时,设法送几升大米给外公。外公是五保户,队里分些粮给他,总是杂粮。娘信任我,就把送米的重任托付给我。每次父亲借回大米,娘又暗中用一个红布袋子装几斤米,悄悄地对我说,给外公送去,别让你爹看见。娘笑一笑,拍拍我的小脑袋,说:上路吧!我没有辜负娘的厚望,每次都能如期完成任务。我和娘配合默契,娘对我很满意。
        我乐意为外公送米的原因,实在有点羞于启齿。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种动机又是多么顺理成章而又天经地义。我固然爱外公,但更重要的是,我想去外公那里饱食一顿白米饭。
        我给外公送米,外公总说,我有米哩,别给我送了,你们家吃饭人多,不容易。我生怕外公不要,我既不能完成任务又没有白米饭吃,就撒谎说,我们家米多哩,吃不完。外公就无可奈何地摇头,然后,外公就为我用一个大瓦罐淘米煮饭。瓦罐里飘出的香气弥漫整个小屋,诱惑着我的口水在喉咙里骨碌碌直打转,我怕外公发觉,便装着出去玩的样子,走到门外,把一口大大的清口水很准确地吐到一个烂瓷碗里。等我再次回来时,香喷喷的米饭和香腊肉片已摆在了桌上。我说,外公,一起吃吧?外公说,我刚吃过了,你吃吧,吃饱了好长高。我就坐下来,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外公见我那馋相,又摇了摇头,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外公那一摇头里蕴含了多么深刻的内涵啊!
       然而,我和娘的这种秘密合作最终还是被父亲发觉了。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为外公送米,刚走到村口,已出工的父亲不知什么原因又转了回来,父亲见我提着沉甸甸的红布袋子,问我里面装着什么,并用手摸了摸。父亲阴着脸,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知道坏事了,心里如同揣了只小兔子,老觉得对不起娘。父亲会跟娘吵架么?这个问题撕扯着我的心,严重地败坏了我在外公那里吃白米饭的胃口。
        晚上,娘坐在油灯下补衣服,父亲阴着脸在一旁大口大口地抽旱烟筒。我怕极了,紧挨着娘坐着,觉得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
        “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父亲终于开了口。
        “啥事?”娘声音怯怯的。显然,娘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
        “我想把二叔接过来一起住。”娘浑身一颤,手让针给刺了一下,娘把指头伸进嘴里吮。
        “二叔老了,照顾不了自个,跟我们住,也有个照应。”父亲继续说。
        娘满脸疑惑,父亲却极认真地点头。
        “二叔一个人惯了,我们吃饭人多,怕他不习惯。”娘望着父亲。
        “也好。”父亲望望我,“以后别叫三儿去送米了,他太小,路上我不放心,还是我去吧!”
        父亲的声音充满了柔情。
        那一刻,娘全身抽搐起来,竟当着我的面,一头扎进父亲怀里,嘤嘤抽泣起来。
        以后,父亲接过我的任务,提着那个红布袋,一趟一趟地为外公送米。
        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外公走到了他生命的彼岸。在他临去那个世界之前,把父亲和娘叫到床前,用颤抖的手指着床头的那个大瓦缸,说煮几顿干饭让孩子们吃吧。说罢,瞌眼而去。
        娘掀开大瓦缸的盖子,里面满满的一缸大米!
        娘一下子扑倒在外公床前,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声。父亲埋下头,静静地站在那里,泪水巴嗒巴嗒滴湿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