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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红衣绿裤的女人
        狗子憨，又住间低矮的泥坯屋，因而狗子三十好几的人，仍没哪个女人肯进他家的门。狗子急，再拖下去，准打一辈子单身。那今后咋有脸见死去的父母?狗子急得夜夜睡不踏实。躺在被窝里，浑身燥热，又口干舌燥。夜漫长得难熬，狗子又唱《十月单身》：……十月单身节又来，单身脚下无双鞋。别人无鞋妻子做，单身的鞋从哪里来?……歌声凄哀得让村里的狗也汪汪地呜咽起来。狗子心里苦呀!
        第二天一早，王大婶对狗子说，想女人是吧?过两天，我给你介绍一个。狗子竟红了脸，王大婶笑了，这么大的人还害羞。狗子说，谢大婶了。王大婶说，我粪缸里的粪满了，你能帮我挑么?狗子欢欢地应，行。王大婶满满一缸粪，十几担，一个上午，狗子就挑完了。王大婶高兴，就留狗子吃了午饭。
        两天后，狗子找到王大婶，大婶……，王大婶应，啥事哩?狗子吞吞吐吐的，那事……，你大前天说的事……。王婶记起来了，说，那女人不同意呢。不要紧，过几天，我再帮你介绍一个。
        村里一有妇人说帮狗子找女人，狗子就高兴得脸红，就欢欢地帮她们做事。狗子身架子大，有股蛮力，啥累人的力气活到了狗子手里，狗子都能立马干完，且不觉得累。狗子干活也舍得花力气，要不，人家咋说他憨?
        狗子今天跟刘二妈挑粪明天跟赵大婶垒猪圈后天跟张三嫂耕田大后天……，总之，狗子有干不完的活。
       可狗子连女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桂花嫂看不过去，就对狗子说，你咋这样憨?人家说帮你介绍女人，是哄你帮她们干活呢!你上了第一回当咋还上第二回当?狗子说，乡里乡亲的，能帮点忙就帮。再说，她们说不定真的能帮我找个女人。狗子这样说，桂花嫂只叹气。狗子说，嫂子，我知道所有人中就是你真心对我好。桂花嫂说，别这样说。桂花嫂看到狗子的衣袖破了，就要狗子脱下来让她补。狗子脱了褂子，见院子里有堆柴，便拿起斧头劈起来。狗子热，把背心也脱了，光着膀子干。阳光落在狗子满是汗水的背上，折射出的光灼痛了桂花的眼。桂花又想起了山子。山子以前在院子里劈柴，山子背上的汗水折射的光也曾灼痛了桂花的眼，可山子不安分，不想种一辈子田，就去了城里。山子没学过石匠，却做了包工头，包了几幢房子，口袋就鼓了。山子在城里有了相好的。山子就要离婚，桂花同意了。但桂花一直瞒着这事，村里人谁也不知道桂花离了婚。桂花的眼眶里竟噙满了泪水。狗子见了，说，嫂子，你咋流泪，谁欺负你了?桂花忙拭泪，笑着说，灰尘进了眼。狗子说，山子也是，去城里一年了，也不来看你。狗子的话让桂花嫂的泪掉下来了，桂花嫂忙勾下头。
        桂花嫂带着个女儿过得实在艰难。幸好狗子时时帮着桂花嫂，耕田耙地，挑水担粪等力气活，狗子抢着干。狗子家里的洗洗涮涮，缝缝补补，都归桂花嫂了。
        中饭，狗子又在桂花嫂家吃。狗子吃完饭，说，嫂子，你帮我找个女人吧。狗子眼里满是祈求。桂花嫂说，我会留意的。
        晚上，狗子又唱那凄凉得让人心碎的《十月单身》。桂花嫂听了，就叹气，狗子唱了半夜的歌，桂花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整晚没合眼。
        天一亮，桂花嫂就找到狗子，你要找个啥样的女人?狗子说，是女的就行。桂花嫂说，结过婚生过小孩的行不?狗子说，行。桂花嫂说，那就好，我有一表妹，离了婚，带个女孩。她长得跟我一样好看，跟我一样会料理家务。狗子听了，高兴得笑了，那你快去跟你表妹说。桂花嫂说，她同意了，说今天傍晚同你见面。她到时穿着红衣绿裤在鄱湖边的那棵古樟树下等你。狗子高兴得声音都抖了，谢谢嫂子。
        好不容易熬到太阳掉下湖了，狗子晚饭也没吃，早早来到鄱湖畔的古樟树下。左等右等，等到月亮升到半空了，鬼影子也没见到一个。可狗子还是等，怕那穿红衣绿裤子的女人万一来了，不是白白错过了?那得后悔一辈子。狗子一直等到天亮，才知道桂花嫂骗了她。狗子心里好难受，嘴里一个劲地说，你怎么也耍我?你怎么也耍我?狗子的泪水扑簌簌地淌下来了。狗子的心刀剜一样痛，他哭嚎着喊，嫂子，你不该耍我呀，不该耍我呀……狗子不知哭了多久，然后一步一步往湖里走去。
        第二天下午，穿着红衣绿裤的桂花嫂从娘家来了。桂花嫂见到躺在湖滩上的狗子，双腿一软，跪下来了，哭着喊，狗子兄弟，都是我害了你呀……!昨天，太阳还没坠下湖，桂花嫂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早早穿起了红衣绿裤。桂花嫂照镜子时，脸红得跟桃花一样，又烫得像火烤了样。想到狗子说的他晚上做梦总梦见一个穿红衣绿裤的女人，心就扑嗵扑嗵地乱跳。狗子说的这句话，被村里人当笑料传来传去，桂花嫂也听到了。桂花嫂从窗子里见狗子站在古樟树东张西望的，就笑了。桂花嫂刚出门，娘家来了人，说桂花嫂的娘病得厉害。桂花嫂急急地往娘家赶。娘的病稳住了，桂花嫂才想到古樟树下的狗子，就急急赶来了。
        后来一到狗子的祭日，桂花嫂就穿着红衣绿裤来到狗子的坟前，一呆就老半天。
        茶殇
        这几天，荷叶躺在床上总翻来覆去的，还长吁短叹。狗二也睡不踏实。俩人是为给村长送礼的事愁。再过几天村长就五十岁了，村人都给村长准备了礼物。可狗二为给爹治病欠了一屁股债，后来爹还是去世了，为办爹的丧事花费不少。狗二家里已穷得揭不开锅，哪还有闲钱给村长送礼?可村长的礼又不能不送。村人都给村长送了礼，就你狗二没送，那你狗二不得罪了村长，得罪了村长，那你还想不想在村里过下去?再说狗二正有事求村长，村长口头也答应了，如这回没给村长送礼，那狗二的事不就泡汤了?
        狗二知道如靠种几亩薄田，那一辈子也还不清债。正巧村里办了个竹器厂，进厂的人一个月最少能挣200块钱，编竹器编得快的，一个月能挣三、四佰。狗二也想进竹器厂。狗二就求村长，村长，我家里可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村长就可怜我……狗二说这话时，声音竟哽咽了，鼻子里也像灌了醋样酸溜溜的。村长说，行。你进厂是应该的。狗二听了村长这话，眼一涩，泪水就涌了出来。
        而且，村长待狗二家不薄。
        荷叶头胎生了个女儿。按照政策，荷叶得上环。可荷叶去娘家躲过了上环。后来荷叶生了个独儿子，按村里以往的规定，至少得罚荷叶1000元钱。村长见荷叶实在拿不出钱，就象征性地把荷叶猪栏里的一头30斤重的小猪牵走了。一头30斤重的猪最多值100块钱。
        欠村长的情，自然得谢。
        那你说村长50岁生日，狗二给村长送礼不应该吗?当然应该。狗二应该给村长送份厚礼。可是狗二家连肚皮都填不饱，哪里有闲钱给村长备厚礼?
        想到这，狗二唉声长叹一口气。
        荷叶说，要不，把家里那只下蛋的母鸡给村长送去。
       送了母鸡，那家里买盐的钱都没有。再说，村长生日，送两只母鸡，那哪能送出手。狗二说着又叹气。
        那你说给村长送啥?
        村长不是喜欢喝茶吗?如我们给村长送一斤好茶叶，村长不高兴?村长一高兴，那我进竹器厂的事不就成了?狗二很高兴地说。
        可是钱呢?一斤上档次的好茶叶，至少得100块钱以上，可我们家10块钱都拿不出来。
        荷叶这话让狗二的脸刹地阴下来。
        片刻，狗二说，活人咋会被尿憋死?总有办法的。
        第二天一早，狗二就进了城，中午，狗二手里拎着一盒茶叶回家了，那盒茶叶并且是庐山云雾茶，盒子是细竹条编的，竹条都刮了皮，极精美。荷叶见了那盒茶叶极高兴，也长长地吁了口气。可荷叶见竹盒上标价150元，急了，狗二，你哪有这么多钱?
        狗二笑着说，你紧张啥?这钱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当然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我挣来的。
        那你咋一下挣了这么多钱?说呀，你快说呀。
        狗二开初不想说，可荷叶追问个不停，狗二知道瞒不过，只有说了，这是我卖血来的，你现在可放心了吧。
        荷叶就怔怔地立在那，两行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顺着脸颊无声地往下淌。
        狗二骂，你哭丧呀!是不是盼我死呀!……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下回再不卖血就是。
        荷叶就给狗二下面条，并且拿来两只鸡蛋。狗二抢了鸡蛋，你不想过日子?……是不是让我吃一餐好的就让我去死?
        狗二，求求你了。荷叶伸开手，向狗二讨鸡蛋。
        狗二便给了荷叶一只鸡蛋，今后我进了竹器厂，还清了债，有了闲钱，那我们餐餐吃鸡蛋。
        狗二吃了两碗面条后就上床睡了。狗二去县城，来回三十几里路，舍不得钱坐车，步行，又抽了血，有点累，狗二便很快睡着了，且睡得很沉。
        荷叶也上畈耘禾去了。
        狗二四岁的儿子见了饭桌上的一个漂亮的竹盒子，就爬上椅子拿了。儿子以为竹盒里有啥好吃的，很想打开竹盒子。可儿子怎么也打不开。儿子就拿菜刀砍破了竹盒子，儿子不认识茶叶，就捧一把茶叶往嘴里放，却没点味。儿子就把茶叶全倒在地上，拿着那个竹盒子玩。
        狗二醒来后，见儿子坐在灶膛口的凳子上玩竹盒子，又见了一地的茶叶，脑子里轰一声响，对着儿子一脚，儿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刚好地上有一块木头，木头上有一棵生锈的铁钉，儿子的屁股就被铁钉扎了一下。可狗二没注意嚎啕的儿子，只心疼地捡地上的茶叶。
        狗二捡完了茶叶，才发现儿子的屁股流血，见是钉子扎了，也没在意，从灶膛里抓把柴灰按在儿子的屁股上，血很快止了。
        村长生日的那天，狗二拿着那斤茶叶去了村长家。那个竹盒子被儿子砍烂了，狗二只有拿薄膜油纸袋装了茶叶。村长的桌上已堆了十多盒茶叶。村长接了狗二的茶叶，看都懒得看，就扔在桌子底下。狗二说，村长，这是庐山云雾茶……狗二的话没说完，又有拎着礼物的村人来了。狗二只得出了门。狗二一出门，眼一涩，泪水哗地淌下来了。
        几天后，狗二的儿子高烧，还不停地呕吐。狗二同荷叶抱着儿子去了医院，医生一检查，说你儿子得的是破伤风，来晚了。荷叶扑嗵一声朝医生跪下了，并不停地朝医生磕头，医生，我求求您治好我儿子，我儿子死了，我也不想活了。狗二也跪下了。可医生摇摇头走了。
        狗二的儿子几天后就死了。
        荷叶就往墙上撞，幸好狗二死死抱住了。荷叶就不停地撕咬着狗二，哭着喊，你赔我儿子。狗二的身上被荷叶撕得没一块好肉，身上也满是血，可狗二已感觉不到痛。后来荷叶再没力气撕咬了，就一团泥样瘫在狗二怀里。
        向上的台阶
        石头八岁那年，总缠着父亲，要父亲带他去南山玩。南山很高且陡，山上铺满了数不清的台阶。石头开初很高兴，爬台阶爬得很有劲，在台阶上跳跳蹦蹦的。可石头仅爬了三十几级台阶，就爬不动了。
        石头不想爬上山顶了。
        父亲不允许，说，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爬上山顶。
        石头实在爬不动了，父亲只有背石头爬台阶。
        那时的石头不懂父亲的话。
        后来，石头念完高二就不想念了。家里太穷，家里为治母亲的肝病，为办母亲的丧事，不但花尽一切积蓄，而且欠了一屁股债。石头想帮父亲早些还尽债。父亲要石头念书，石头极犟，就不念书。父亲打了石头一巴掌，石头说：“你打死我，我也不去念书。”石头知道他即便考上了大学，父亲也没钱供他念书。
        石头就去南方打工去了。
        几年后，村里选举村长。那时村里许多人想当村长，乡里推荐了三个候选人。石头在三个候选人里面，最后由村民投票选举，谁得的票数最多，谁就当村长。石头同他父亲心里都没把握。父亲对石头说，为了把握性大一点，我们只有这样做了。石头说，不行，要这样我情愿不当村长。父亲说，村长一定要当，只有当了村长，才有希望当乡长，当县长。石头见父亲已拿定了主意，就不出声了。
        天黑透了，父亲去村后的树林里偷树。
        父亲砍树的“着着”声引来许多狗叫。就有村人喊，抓偷树的贼啊，抓偷树的贼啊。石头赶去时，父亲已被抓住了，那时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石头闯上前对着父亲狠狠两巴掌，石头对村人说，按村规办。村规很严，抓了贼，要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然后吊在树上用醮了盐水的牛鞭打，不打得皮开肉绽不罢休。有许多村人求情，石头说，不能破规。要都这样，村里得乱套。
        几天后，石头被村民选为村长了。
        石头并不安分当村长，石头想当乡长。可当乡长，得先进乡政府。那时乡政府办公室正要一个秘书。石头便去找乡长，乡长没答应也没回绝，只说要研究研究。父亲说，乡长这话还不懂?他是要我们送礼。石头说，可我们哪有钱送礼?石头说的是实话，村里太穷，村人给石头送的礼，父亲一律不让石头收。父亲说没有钱也得送。
        第二天，父亲去一趟县城，回家时手里有800块钱。
        石头说，爹，你这钱哪里来的?父亲很平静地说，卖血来的。石头的眼里便悠晃着泪水。
        石头拿父亲卖血的钱换来一包东西。石头拎着那个鼓胀的包又去了乡长家一次。乡长这回说，我得同乡党委其他同志商量商量。
        父亲说，有点希望。
        父亲又去了趟县城卖了次血。
        石头也如愿成为乡政府办公室的秘书。
        几年后，县乡领导班子换届。石头想当乡长，但一个乡政府办公室的秘书想当乡长，谈何容易。父亲左思右想后说，有了，石头说，这样做行吗?父亲说，行，一定行。
        县委刘书记的女儿放学回家时，一摩托车朝刘书记的女儿飞驰而来，石头的父亲把刘书记的女儿往路边一推，自己却被摩托车撞着了。一刹眼摩托车就跑得不见影。
        石头的父亲住进了医院，刘书记来看石头的父亲了。
        石头就如愿以偿当上乡长了。
        石头父亲的腿却拐了。石头很愧疚对父亲说，爹，让你受苦了。父亲说，你当我是外人?我说过我要永远当你向上爬的台阶。
        县乡领导班子再一次换届时，石头因为刘书记的力荐，便当上县委组织部的部长了。石头分到一套三室二厅的房子，石头便把父亲也接到城里住了。
        有许多人提着鼓囊囊的包按石头家的门铃。
        人家送来的礼物，石头都一一笑纳了。父亲却骂石头，你咋变得这么贪?你这样下去，不但再升不了官，还得进班房，甚至吃枪子。石头说，当官不是为自己过好日子，那你干吗熬苦心思让我当官?父亲说，我让你当官只是想让你光宗耀祖，想让你做个造福的好官，而不是做个万人唾骂的贪官。
        父亲的话，石头一句也听不进了。
        父亲就请人写了封举报石头受贿的信。父亲把那信扔进了检察院的举报箱。检察院着手调查石头受贿的事。石头一一承认了，并缴出了受贿来的钱物。好在石头受贿的数额较小，认错态度又好，因而石头只受了党内记过的处分。石头仍当他的组织部部长。
        石头再没收受过人家的钱物了。
        再后来，石头当上县委书记了。但父亲在石头当上县委书记的前一个月就死了。石头来到父亲的坟前跪下了，爹，儿子是踩着你的肩膀一步一步往上爬的。儿子再不会让你失望了……石头说这话时已是一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