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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花篮]草芥风骨(三题)
作者:李智红

《含笑花》 2003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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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墟上的花朵
        我先前工作的小镇,是一个远在清末就已废弃的矿山。
        诞生于废墟之上的小镇,周围十里,除了许多毫无章法地散落在旷野之中的小土炉,便是堆积如山的废矿渣。不论站在小镇的那一个角落,放眼皆是满目了无生气的焦枯和荒芜。除了几家居民的小院中栽种着几棵零星的果树外,整座矿山几乎不着寸绿。据说那几株稀罕的果树,也是小镇人费尽心思,铲去矿渣,从十里之外取来沃土,才得以培植成活的。因为这座废弃的矿山,含有多种对植物生长极其有害的元素。所以一年四季,小镇周遭总是一片单调寂寥的荒凉。
        但也就是在这一片荒凉的废墟之上,却生机勃勃地生长着一种极尽质朴和散淡的褐红色小草。它们在矿脉延伸的地方及焦枯的矿渣之上肆无忌惮地生长着。这种比矿渣还要凡俗,还要不起眼的小草,有着麻线一样精瘦纤细的条藤和因缺少水分的滋润而显得十分枯焦憔悴的叶片。乍一看,全都是一付萎靡颓废的样子,既无生气亦无灵气。长年绽开着一种细碎清淡的粉白色小花,虽能保持长时间的不凋不谢,但却没有丝毫的芳香。因而,这些盛开在废墟之上的小花,总是常常被人们所忽略,所漠视。
        我之所以对这种小草深为喜爱,完全出自于对它那种倔强而又坚韧,甚至有些顽固的附着力和生命力的尊崇和敬重。你瞧,不管是平滑陡峭的万丈绝壁,抑或是干枯焦硬的铁屎矿渣,只要借助一滴冷露或半拉子青苔,它们便能轻松地附着生长,且逐渐会蔓延成阵势,呈现出一种难以遏止的勃勃生机。它们作为一种弱小生命的坚毅与凛然的存在,让我惊讶不已,敬意油生。
        这是一种我极少见过的,有着极其旺盛的生命活力的小草。即使是在生硬的石板上,它们也能生根繁衍。把那细若针芒的根须,深扎进那些石块细如发丝裂纹,以汲取生长所必须的养料和水分。它们都是些干不怕,渴不死的,大无畏的小生命。我一直想不出这些看似十分凡俗普通,十分柔弱随意的小草,何以能够经受住矿石废渣中那种有害元素的浸蚀,以一种令人惊叹的顽强存活下来?不过,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小草以自己所特有的,不可扼杀的生命活力,证明了大自然的高深莫测和不可思议。
        我曾向当地的老乡询问过小草的名字,遗憾的是谁也说不出个原由。因为它们太凡俗,太渺小,太寻常习惯了。因此,压根儿就没有人上心过,留意过它。在这座荒芜的废墟之上,在那枯焦寂寥的矿渣之间,它们没有姓氏也没有名 ,纯粹是些俯拾皆得的凡花俗草。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无名小草的点缀,才使得这座废弃多年的矿山,这座崛起于废墟之上的小镇,有了一线生机。才使得小镇周遭的那一大片持久的荒凉,隐隐透出丝丝生命的律动。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一位曾在小镇工作多年的好友的窗台上,我又发现了这种毫不惹眼的无名小草。它们被松散地栽种在一个漆皮斑驳的压缩饼干筒内,依旧是细小瘦长的藤叶,依旧是零星散淡的花朵。只是借了人工的栽培和土壤的肥力,生长得蓬勃而又葱茏,比起那野生野长的,少了些许的老辣,多了几分娇嫩。友人见我一副痴迷之状,便对我说,这种凡俗的小草名叫“报矿花”。凡是地下有矿藏的地方,必定有报矿花生长。老友说,这种小草虽然看着瘦筋筋、干枯枯的,但耐旱好养,不造作,不娇贵,与普通人有缘。
        前不久,一位做矿石生意的老板送了我一盆别有情趣的矿石盆景,刚续上水没两天,竟然又长出了一丛鲜嫩的“报矿花”。面对着这凡俗的小草,我竟然生出一种面对老友般的感慨和激动。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使我浑身燥热泪水盈眶。这实在是一种大自然的杰作,自然界中的任何一种伟大或者卑微的生灵,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存方式,互相依存而又互不雷同。即使是像“报矿花”这样的小草的生存方式,也是极富有深意的。你瞧,它们虽然长于空荒,生于绝境,但扯不断的根须渴不死的枝叶,却永远在谱写着一曲生命的赞歌。它们的生命与荒凉同在,与大自然同在。
       永不妥协地生长与开放
        即使是同一种类型的生命,如果处在不同的生存境遇中,所呈现出的生存质量和生命内涵,也是有着许多的区别和差异的,譬如在我们的视野中那些散淡地绿着或者黄着的野草闲花,特别是像蒲公英这种普通甚至有些卑微的草本植物。
        在我的印象中,蒲公英永远属于那种十分平凡,十分普通的小草。许多地方的田野山坡,甚至路边墙角,都能够见到它们的踪影。在万物芸芸的自然界,他们永远从属于一种可有可无的配角地位。即便如此,在不同的生存环境中,它们所呈现出的精、气、神,也是有着许多差别的。
        蒲公英一般都在三四月间发芽长叶,七八月间开花结果。叶子倒披针形,与一种名叫马齿苋的野菜及其相似。开黄色的小花,结褐色的瘦果,富有一种浪漫的诗意。它的花朵所呈现出的那种金黄,是一种十分纯粹、十分到位的金黄。花形与菊花一般大小,其风韵也不在菊花之下。等到它的果实完全成熟之后,便会绽开成一柄柄洁白轻盈的小伞儿。那小伞儿毛茸茸的,轻盈如鸿毛,伞托上坠一颗圆锥形的,饱满而丰润的籽粒。微风一吹,便像一朵降落伞似的,飘飘悠悠地随风而去。它们从不在乎风儿会将它们带向哪里飘往何方?也从不计较落脚的地方是贫瘠还是丰肥。反正只要有一丁点的泥土、阳光、水分,它们就会停留下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绵延生命的血脉和根须。
        一度时期,我对蒲公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曾对生长在不同环境中的蒲公英作过仔细的比较和观察。结果发现那些生长在丰肥的田野阡陌间的蒲公英,虽有如野草般得以放任地滋长,自由地繁衍,快意地沐浴着酣畅的春风和雨露,但大概是由于生长得过分通顺,过分自在的缘故,这些地方的蒲公英,竟然全都长得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要么猥琐而呆板,要么苍老而枯黄。一星瘦瘦的黄花,点缀于斑驳纷披的枝叶间,虽老辣有余,然生气不足,因而总是被那些毫无章法地狂生猛长的野草山茅所排挤所覆盖,不能给人以更多值得咀嚼、值得品味的东西。也曾见过被园艺师栽培驯化的蒲公英,开紫色的花,枝叶和花朵都永远比野生的肥硕壮实,然仔细揣摩,又觉得那绚丽雍容的表象背后,总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俗气和肤浅。缺乏应有的空灵之气,空有华表而少却内在的质感。
        我先前工作的单位小院,也是随处可见蒲公英的生长。而且越是路边墙角,越是石阶缝隙,它们生长得就越加旺盛,即使是那些已经浇灌了厚厚的混凝土面的院坝和走道之间,只要有哪怕是一丝丝龟裂的缝隙,它们就能扎根繁衍。
        那些生长在路道和台阶之间的蒲公英,为了避免行人的践踏和伤害,全都卧石而生,伏地而长。为了生存,它们刚一破土,就懂得了向大地匍匐,懂得了以一种隐忍和有度的曲伸来保护自己。这些生存的极其艰辛困苦甚至几近绝境的不毛之地中的蒲公英,最首要的问题就是想方设法地存活下来,然后才得长叶开花,繁衍后代。
        它们的生命简直顽强极了,只要有一丁点的泥土,有一丝丝的潮润,它们就会存活下来,深扎下它们细小却充满力量的根须,铺展开它们葱郁的叶片,绽放出它们金黄的花朵。甚至在单位组织我们一次次地将它们当作杂草垃圾铲除之后,只要雨水一浇,过不了几天,它们又会滋长出鲜活的嫩芽。即使把它们连根拔了,到第二年的春天,和风一吹,雨露一润,它们又会重新萌发出新枝嫩叶,而且会比上一年长得更蓬勃,更茁壮,更稠密,更旺盛。只要一息尚存,一脉尚在,它们就绝不会消亡,绝不会断了血脉和根本。它们就会继续繁衍下去,绵延下去,发展壮大下去,直到每一寸土地,都深深契结起它们源远流长的生命之根。
        作为诗人,我更为钟爱这些身处逆境,屡经风霜,忍辱负重,饱受历炼却又永远坚韧不拔,淡泊枯荣,始终倔强地坚持着生命的渴望,竭尽全力地抗争着,生长着,繁衍着的蒲公英。钟爱他们那种金黄纷披,迎风孓立,寂寞傲世的品性和风骨。钟爱它们即使拼却整整一生,换来的虽然仅仅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辉煌,一次平凡而朴素的开放,却依然无怨无悔的那种襟怀和勇气。
        在蒲公英这个庞大的植物群落中,它们是活得最为寂寞最为清贫,然而又最为坚韧最为无畏的一种。其精、气、神均已融为一体,统于一脉。它们无视自身的卑贱和弱小,总是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生命的轮回。它们让我最终领悟到了生命的本质,那便是——活着,然后永不妥协地生长与开放。
       平民化的草原
        我是在六月的中旬走进这片美丽的草原的。
        这片呈南北走向的,长条状的小小草原,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隐忍、谦逊、宁静、质朴……我把它与先前所见到过的那些草原稍作比较,便发现它与其它的草原有着许多的不同。它更多地趋向于一种平民化的状态,一种原始的朴素与平实。虽然,它缺少了真正意义上的草原所具有的那种一泻千里,旷达辽远的恢弘气势,却拥有着许多无可替代其本色的东西。使得我在领略了昭苏大草原,布鲁克大草原那惊世骇俗的磅礴和豪迈之后,依然为它那种平民化的小格局,世俗气的小品像而怦然心动。
        在距离已获“世界文化遗产”盛誉的丽江古城以北约25公里的地方,这片充满了平民意识的草原,就那么宁静而简洁地铺排着,像一篇行文老道的随笔,透出了一股子清淡而久远的醇香。为何当地的纳西人要把这片平淡的草称为“海子”呢?兴许,在从未见识过“海子”的纳西人看来,它就是心目中真正的海,花的海,草的海。虽然它并不具备真正的海的一切外部特征,但却拥有着海的所有内涵和意蕴。是“海”的另一种显化,另一种表达。
        伫立在这片“海”样的草原之上,我们可以一览无余地眺望到西南不远处那高耸入云的玉龙雪山,那是北半球纬度最南的现代海洋性冰川。巍峨、雄峻、亢奋、昂扬,只要我们随意那么一瞥,便会油然衍生出万丈的雄心与豪情。
        草原上最惹眼的是那些随意稀稀疏疏地丛生着的,低矮的毛榉树和云南松。还有隐约于丛树浅草间的牦牛群和藏羊群。远远望去,黑白相间的牛群和羊群很像是一些的蠕动着的石块。再就是那油油的草色,总凝脂似的绿着,像一搭搭刚出锅的酥油。不过,我倒是更多地注意到了草色深处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的许多五彩斑斓的野花。只要稍微留点神,这些美丽而朴素的野花其实是不那么容易被忽略的。我非常欣赏这些开放的高原极地之上的野花,它们那种枯荣自便,开谢任意的快意与超脱,让我看到了这片草原耿直而隐忍的另一面。
        在这片平民化的草原上开放着的,自然也是一些平民化的野花。它们所散发出的,也是那种浅浅淡淡的,平民化的幽香。我粗略地盘点了一下,有些花儿我认识,有些则从未见过。或红或紫,或蓝或白,或浓或淡,或深或浅,都在以一种非常自由,非常尽兴的方式开着或谢着。这里的风向几乎已有定式,总在由北向南吹拂。是我们常说的那种小南风,微微的,软软的,在吹拂过人的面颊的时候,总让人感觉到一种痒酥酥的,被女孩儿抚摸般的感觉。那浅浅淡淡的花香,便在这样的小南风里,轻轻巧巧地氤氲着。花香里还夹杂着一种我非常熟悉的味道,是那种湿润的山野之气和阳光揉和在一起的味道。
        这片平民化的草原,经由那些美丽而朴素的野花的装点和修饰,便有了一种既诗意又神秘的灵动。当我小心翼翼地从那些纤小的野花间穿行而过的时候,便感觉像是每一步都踏在了那花香之上,踏在了春天的肺叶之上。因而,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事实上,我还有另外的一个想法,就是怕惊醒了那些安睡在花香之中的,一个个美丽而甜美的梦。徜徉在这样一片满溢着朴素之美,自然之美,隐忍之美的草原上,我总有一种贴近大自然的呼吸和心跳的感觉。
        正当我为眼前这大片散漫地开放着的野花陶醉不已的时候,一场牛毛般细腻的暖雨恰到好处地从天空中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古唐诗有“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那种好雨,想必就是这种毛绒绒的暖雨吧?在这种美好得让人有点心跳的季节,我真想把双腿和心灵都深深地插入这片草地的热泥里,然后发芽,然后长根,然后便遵照着那些美丽的野花年年遵守的秩序,一堆儿妥妥帖帖地结蕾打苞,并且释放出自己的芳香来。
        我时常在想,与这片平民化的草原邂逅,与这些平民化的野花邂逅,是不是我命中早就注定了的一个美好的承诺或者幸福的际遇。但有一点是非常肯定的,那就是她们全都是大地对我们的恩赐。那些野花,开放得是那样的彻底,连一丁点的余香或余美,她们都不会为自己留下。她们会把芳香毫不犹豫地奉献给这个季节以及愿意把心灵与它们贴近的每一个崇尚自然之美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