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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随笔]海上书(二章)
作者:汗 漫

《星星·诗歌》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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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火车
       偷得几日闲,乘火车,从城市生活之中脱身,在群山众水之间漫游。窗外南方,初冬的原野苍茫宁静。大片大片田野裸露稻茬,仿佛稻穗们放学之后的校园——只剩下一地稻穗们坐过的小凳子!偶尔有小块小块绿色闪现,大约是萝卜一类的菜地,类似于被老师留下来补习功课的顽皮孩子吧?那个背着手牵一只黑羊在田埂上散步的农夫,有着小学校长般的庄严和权威。火车掠过一座小房子外站着的扳道工模样的人。他挥挥手臂,仿佛一火车的亲人离他而去,留下他一人在旷野里孤单。轰轰隆隆,轰轰隆隆,火车穿越村庄、河流、树林、山脉。我随意翻阅一个诗人的随笔。当书中某段文字与窗外景色不谋而合时,我微笑了——我享有双重的欢乐。渐渐进入黄昏、黑夜,由蓝到黑。突然想到博尔赫斯回忆他失明前的瞬间印象:由短暂的蓝,到永远的黑——火车,也是一个正在失明的诗人?双手依据着枕木的拐杖向前狂奔!它的车灯是一双盲目的眼睛在提醒周围的植物、动物:我来了,你们要看清我的方向,别让我的激情和冲动撞伤你们的明亮和生活……
       车窗由一块玻璃渐渐成为镀上夜色水银之后的一面镜子——窗外景色已不复可见,只模模糊糊映照出车内人影,我以及对面临窗而坐的乡村夫妻的影子。他们拥抱在一起,慢慢睡去。我在一对乡村夫妻的爱情和梦境之外,在火车的激情和奔跑之内,无眠。
       一个作家说过:中国人的宗教不在城市教堂之内,而在大地山水之间。诚哉斯言。我一年之中几次短暂的漫游,也可称作“礼拜天”?稻穗,萝卜,农夫,黑羊,花生,织毛衣的女人,散发花生地气息的丈夫……大地上的众生,卑微,辽阔,接受上苍的悲悯怜爱——一棵又一棵树:一枝又一枝燃烧绿焰的蜡烛?一列火车:满载唱诗班奔跑的巨大的管风琴——我、乡村夫妻和周围的人们,都是唱诗班中的孩子?穿行在大地之上,浮躁、纷争渐渐渺远,沉静、热爱充盈内心。如果有“大地教”存在,我必是反复回到大地清洗内心的教徒。生于斯,成长于斯,劳作于斯,埋葬于斯——大地上的事物们,请接受我短暂的归来,请原谅我漫长的背弃……
       水池中的苹果
       路过南方某市,当地一位诗人引导我去市中心广场参加一个艺术展开幕式——卑吨苹果飘浮于巨大水池,缓缓变质、腐烂。池边竖有圆形金属立柱,立柱上置放一个镀金的金属苹果。一池“易腐”的真苹果,一颗“恒定”的假苹果。据说创作者希望通过两者之间的对比,形成一种“转换”关系。而我和池边驻足的市民们一样茫然:这也是艺术?一个有钱用卡车从超市里拉来一车苹果再狠狠心倒在水池中的人就能轻而易举地成为一个艺术家?
       这个作品的作者大约没有贫寒的乡村生活经历。他的一生与苹果树的栽培、浇水、抽芽、剪枝、开花、结果无关,与一个果农的疲倦和快乐无关。而我的童年时代则是被家门前的一个大果园收藏着的。桃子、梨、苹果、柿子……联袂而来,次第构成一个孩子眼中乡村四季的徽记。但我很少能用牙齿亲近它们。它们坐着篮子、纸箱、马车消失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再回来时已被祖父转变成了油、盐、醋、小米、火柴、铅笔、连环画……
       我明白,童年时代的经历、视角和心境一直贯穿自己今天的生活。或者说,一个果园始终以它的浓阴、花香、果实覆盖我的头顶。仰望果园,苹果结满天空,成为一个乡村之子终生的天堂和神。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用水果刀削皮的习惯,而是用水冲洗干净之后从果皮一直吃到果核——像是从今天一直回溯到童年,果核般的童年,决定了一个苹果、一个人的生长空间和内涵。一个人的吃相,泄露来历和去向。我是一个生活在都市里的乡下人,对植物和果实永远怀着亲情。因此,我对这位把卑吨苹果倒入水池、把我的果园从天空伐倒并倾进水池中的人,难以认同,并对当代艺术从形而上的精神王国堕落到形而下的散发腐烂气味的水池之后的命运不安——而这,说不定正是倾倒苹果者所要揭示的主题?
       远远注视那一群从头发到服饰都非常另类、先锋的人士在水池边晃来晃去,以水池中的苹果为背景,手擎高脚酒杯在电视台《前卫》频道摄像记者和实验艺术杂志记者面前作沉思状、侃侃而谈状、嬉皮士状。朋友告诉我,这一群人是本地的评论家、艺术家,其中就有《水池中的苹果》的作者。我说:“但愿他们当中没有诗人。”朋友笑了:“其中有几人写诗,而且也算是我的朋友。”我说:“那我不愿认识他们。”朋友谅解,陪我离去,满池苹果却像哭得红肿的眼睛望着我的背影——我以及周围众多有着乡村经验的白领、金领们,谁愿意做一只镀层金粉的假苹果?谁愿意是一只真苹果,但却面临着被现实生活所败坏的命运?
       据悉,这个“作品”将被保留到全池苹果一概腐烂的时候。深夜,有被雇佣的保安来守护水池,以免流浪者、民工等等与乡村有关的人们来此捞取苹果。而我童年时代的果园无人看守,路过者饿了可以随意摘几个充饥。有一次祖父在果园漫步,忽然看到一个邻居在提着大竹篮子慌慌张张地摘我家的苹果。祖父赶忙蹲下身来伏在果园深处屏紧呼吸,直到那个邻居满载而去。祖父说,怕那个邻居看见了他会害羞、会变成一个撕下脸皮的贼。“他一定遇到为难的事了。他是个讲面子的男人。一篮苹果救了他,值得。”祖父,多年之后如果你面对这水池里的卑吨苹果,你会像当年一样宽容、平静对待一个出足了风头的先锋艺术家,认为这池苹果也能够救了他,还是和我一样在暮色中悄悄擦去眼角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