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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评家立场]一只苹果的无限宇宙
作者:陈仲义

《星星·诗歌》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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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上浏览,常见到“衣水”这个名字。活跃、高产、触角多多,提倡“性感写作”,印象有别。近来他写了五六部大型长诗组诗,衣水在电话中语气诚恳,要我开刀放血。我这就直言不讳,专挑毛病说了。目前网上好话太多,助长了盲目乐观,这对写作者没什么好处。衣水本人正处在一种“瓶颈”状态,需要有所调整;由此个案,也牵带出当下口语写作的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是某些感觉良好者——自以为是的优点,所以一并提出来讨论。
       《一只苹果的传奇故事》由40首相互关联的短诗组成,大概400多行。每首10行左右,(这与作者坚持经典诗不超过20行的观念是一致的)。或许正是这一诗学观念的指引,衣水对一只苹果进行了坚持不懈的展开和挖掘。他的视野是开阔的,触须是灵敏的。他用20多个角度或层次,来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思索,传达对爱情的体验经验。在这里,一只“苹果”只是一个载体,一个符号,通过活生生的载体不断进行繁衍——隐喻或换喻,一首一首诗便在生活、思索、哲理、观念之中反复灵魂出壳。这样的“发散”型思路,显然比单一的、单向叠加的来得丰富。问题是,尽管某些章节写得生动、丰富多彩,但在另一些章节,失之于抽象中的“回眸一笑”。具体地说,是理性的过度显露损伤了诗质;某些粗简,取代了必要的精细。
       病案分析一:
       第9首一只苹果漂泊在夜海之上
       一只苹果无端地浮起来,像一只气球
        一只苹果说这夜弓起背,像海面一样
        一只苹果漂泊在夜海之上
        一只苹果漂泊在家园之外
       前两行写漂泊,还形象生动;后两行仍在写漂泊,有些深度概括。但整体看来,依然不能叫人满意:前前后后不过是表达一个抽象的观念而已。高度概括却空洞无物,缺乏对人生场景必要的渗透,使得“漂泊”,仅仅停留于表层的观念滑行。这就好比一个人走到小巷口,只是探一下头,就缩回去了。我们只能看到路牌,无法窥见巷子里头的“幽涵”。其实,“漂泊”这一主题可写的东西太多了,(看看洛夫的《漂木》:持续以水浇头 /以极度清醒的 /超越训诂学的方式,“唱歌”与“呕吐”、“生锈”与“落泪”、“碎裂”与“泡沫”的缠绕,其处理题材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就可见出修炼与功底),所以,警惕观念理式抬头,尤其要杜绝懒汉式的粗放、简化,是诗歌两门经常要“念叨”的功课。
       病案分析二:
       第16首一只苹果坐在黑夜独自沉默
        黑夜沉默,天空沉默
        一只苹果沉默
        这个世界似乎只有我还在聒噪
        我不睡觉,以为世界就是我的
        我无论怎么隐蔽,我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黑夜是沉默的,天空是沉默的
        一只苹果是沉默的
        神像是沉默的
       此诗还是犯同样的毛病,而且更糟。抽取出来,不过是从“沉默”到“沉默”的追加。空泛、空洞。衣水能不断从繁杂斑驳的生活中抽象自己的思考,比起平面“口水”好多了。但又落入另一泥淖。他往往将物象抽象到空泛的哲学命题上。但诗不等同于哲学。衣水虽没有故作高深,不过抽象出来的东西,往往不是回到生动、形象、有光泽的地方,而是又走回老路:继续抽象套着抽象,基本上是围绕着原点踏步。这样的诗容易上手,却丧失了具体感性和刷新语象的生命力。这是一部分年轻人容易犯的毛病,也是他们在诗艺上有待提升的一个侧面。其他的问题,像第4首
        一只苹果自动落了
        我看见并早已于梦中见过
        我不是天才
        一只苹果落了只能落到我的
        半生不熟的心
        我无法把握黑夜、白天
        落下来,一秒的落
        足以吞噬我的全部版图
        一只苹果落了,自动落了
        我只屈膝于我们的母亲
       笔者以为,该诗的焦点在于”落”。写苹果,不管写“陨落”也好,“堕落”也好,抑或“衰落”“坠落”“失落”,宜在“落”字上下功夫,既然锁定“落”,应该把“落”铺展开来写,而不应该笼统。过于笼统,必然失去“这一个”。要知道,在“慢镜头”的视野下,第一秒的“落”与第三秒的“落”是不同的;苹果“落”到软泥腐叶上的软降落,和落到头顶上的硬着陆也是不同的。所以要写出“落”本身的百种风情。但是衣水在自己的某些诗里,没有把这种具体而微的“细节”和语言统一起来,没有形成一个巨大的性感语言的细化“磁力场”。这是衣水诗的一个缺陷?
       再看第12首 一只苹果锁在了我的抽屉
       后花园早已经不存在了
       那里的苹果花开了吗
       色、香、味,都能想起来
       一只苹果还在我的抽屉
       静静地苦思一个春天
       哪一棵树、哪一条枝、哪一朵花痕
       我都历历在目
       像《一只苹果锁在了我的抽屉》这样的题目,本身就很有味道,完全可以做足文章。因为“锁”与“抽屉”是两个较好的“切入点”,与苹果能构成很妙的“场域”。在这样充满想象的关联中,该诗拥有很大的生长空间。该诗应坚持从这两个角度入手。因为“锁”与“抽屉”涉及了诸如卡壳、封闭、禁锢、记忆、保守……,它们与苹果之间的交互指涉,本完全可以直指开阔地或腹地。可惜衣水过于急切、过快绕了过去,或者说过早的“浅尝辄止”。这让我想起丁燕《葡萄的阴影》,有类似的主题,她是这样写的:“葡萄/以囚犯的形式存在……那聚拥在一起的愤怒……每一颗 /都用最后一次审视来要求自己……正是因着那阴影/而卓尔不群”。相对来讲,这位70后的女诗人打得比较开,因而写得比较“透”,这样的“透”,应该值得80后借鉴。
       总的说来,衣水的切入角度和思路都很活跃,不乏灵敏。关键是在楔入以后,衣水的过度理性使得具体的生动暗淡了。抽象力在运作过程中过于强行,使得感性在与之融汇中有所脱节。凸显了观念部分,甚至有图解哲学成分;忽略了某些必要的细化,有时会使简化或粗化,干脆代替了心灵世界,某些必要的纤细。
       按照笔者的美学旨趣,在多角度多层面逼近“苹果”内核时,就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剥离:色彩、味道、汁液、光泽、表皮、果核、肥瘦、干枯、腐烂、坠落……如此等等作“全息”式铺开,尽可能深入到苹果的皱纹、呼吸与血肉里。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长诗《我什么时候才是真实的》,据说衣水一直对该诗存有偏爱,得意于自己的散乱格式。全诗采用我的倾诉,表达自我的初衷和对这个世界的终极思考。比起当前,到处是缺乏深度的罗列,自有他一些个人理解和发现,那么问题在哪里?
       第8节
       无话可说
       我想找话说说
       说说我们的爱
       说说我们知道的光阴
       说说我们还不知道的光阴
       说些什么鬼话
       说些什么神话
       说些我们不知道的话
       我们有话可说了
       我却不知道
       我们最后都说了些什么
       “说话”是人类存在最重要的依据。该诗试图从“说话”的一个侧面来“关照”存在的困惑,“命题”是深刻的。但是稍作逻辑分析则可以剔出该诗的骨头:无话可说——找话说说——有话可说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显然,它是遵循“从说话到说话”的行进路线,然而,它是在水泥的平台上做硬邦邦的体操。这样的逻辑演进虽有概括性,却无任何感性可言,依然是一份观念的说明书。简单化的直线演绎,不能引起任何错愕。它完全落入诗歌忌讳的普适性陷阱,看不见属于一个叫衣水的人——独特的“失语”状态。所以,该诗像一条被大家,反复用久了的老化的橡皮筋,已基本失去弹性。所以笔者认为,哪怕高度概括的普遍性,再准确再到位再真理,要是没有血肉维系,在诗歌中,只能是一堆苍白的木乃伊。
       
       第12节
       我想离开我自己
       我想从我的背后看看我自己
       这些年来
       我一直看别人的背影
       别人的屁股
       我看得更仔细的
       是别人的项颈
       其实我是一直看着别人的项颈
       长大的
       如今我要加快脚步
       或者放慢脚步
       看一看自己的
       我的项颈
       “离开自己看自己”,同样是自我与存在的一个深刻“命题”。本我、超我的现身表明自我是经常分离的;而角色与面具的确立,则是自我的普遍形式与表征。人类就在本我、超我、角色、面具的纠缠中存活着,而清醒的诗人,则在不断的“出演”中时时反省着。不过,衣水太过清醒了,在清醒中毫无创造性的“按部就班”。“离开自己看自己”完全可以展现独特的画面,但衣水拘谨于从器官到器官——“看背影”“看屁股”“看颈脖”。跨度太小,太直线对应,以至于落入常见套路,未能大胆跳出“器官范畴”。所以,对于深度的存在命题,如果精神历练储备尚未足够,是很容易滑入惯常轨道的。在这样的选题面前,要防止“打滑”失效,就是要突破按部就班、人云亦云。该诗与其在器官的小圈子里循环,不如做更大的变形,或掺入多一些的怪诞、荒诞、魔幻元素,用以改变“质地”。
       以上是我的苛责,是从更高的标杆来考量的,难免带有个人旨趣。只是一家之言,衣水姑妄听之吧,相信他有粗大的神经,经得住我的打击。自然也会有人从自身追求的美学出发,认为我所说的毛病,恰恰是衣水应该肯定的优点,这也很正常,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以上仅仅是一份参考意见。
       最后,还是回到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上来——有关写作的难度。衣水的这2首诗和一部分诗,坚持一定的写作难度,是让人感到欣慰的。但目前网上的一些写作风气令人担忧。网络的绝对自由,使得浮躁、游戏、轻薄的写作心态愈演愈烈。一挥而就、“日作十、百首”的肤浅屡见不鲜。它所带来的负面,对诗歌造成严重伤害。
       信口开河,秉承“只要说出来就行”“怎么说都行”的诗学立场,把说话排成分行文字,分行文字直接当成诗歌,导致废话连篇、唾沫四溅,不但脸不红心不跳,反而振振有辞,以为得了“真经”“正经”。重复或接近重复、复制或巧妙套抄、陈词滥调或信手涂鸦、粗制滥造或平面罗列,没有任何压力也没有任何阻力,不启动思想也不屑于技艺,全凭一时快感冲动,百分之百的随意、自动。一时间,“口水诗”泛滥了网络半边天。“口水诗”最低劣的品质,是缺乏应有的张力,而没有张力的诗歌显然缺乏难度。
       有人会反驳:诗歌讲究难度是过时老皇历,诗歌只要有灵性就够了。诚然,诗歌是灵性的,本质上诗歌属于性灵写作,性灵是更为内在、深层、隐秘的。而快感是比较表层的东西。有些人只凭一点小聪明、小感觉、甚至小机智,可以写得不错,但时间一长就不行。他们忽略了思想资源,忽略了信仰,忽略了词与物,如何在“终端”上与灵性达成最亲密的溶解,却过分借助生理功能的宣泄,过分倚重小聪明。他们粗陋的文本终归经不起艺术的咀嚼,他们太不把难度当回事了。而难度是古老的、削铁如泥的诺里库姆之剑,是上帝明澈的眼睛。
       所以我相信,停留在快感和游戏上的诗歌,只抵达皮肤;有难度的诗歌进入时间;而有廿深度卅灵性的诗歌进驻心灵。
       在这个意义上,允许我引用席勒的诗作结:
       人从低洼之处
       让灵魂得以飞升
       以便和古老的大地母亲
       结成永久的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