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现实］在雨中送母亲上山
作者：卢卫平
《星星·诗歌》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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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答应过你，母亲
送你上山的那天，我不哭
家门口的倒水河哭我也不哭
磨房里的石磨哭我也不哭
灶台上的盐罐哭我也不哭
不怕天塌，不怕地崩
你一辈子最害怕的就是我哭
在摇篮没奶水你怕我饿得哭
刮白毛风穿破裆裤你怕我冻得哭
和张家恶少打架你怕我疼得哭
不让我在有水鬼的池塘玩水你怕我气得哭
路过一片坟地你怕我惊吓得哭
最简单的试题写错答案你怕我伤心得哭
中秋节你怕我想吃高粱汤圆想得哭
是父亲哭我才开始哭的
是婶娘媳妇们哭我才开始哭的
是兄弟姐妹哭我才开始哭的
是我的女儿哭我才开始哭的
是天下雨了我才开始哭的
母亲，乌云在槐树梢为你缠上黑纱
母亲，树叶在大地上为你铺开挽联
母亲，我不能听你的话了
母亲，我哭了
2
母亲，你千疮百孔的胃
即使塞满打火石也不再疼了
母亲，今天是洪水滔滔
你的关节炎也不会复发了
母亲，今年冬天的水缸冻破了
你的手脚也不会生冻疮了
你高了半辈子的血压在半夜里降下来了
你弯了一辈子的腰现在挺直了
你不再为柴米油盐前思后想
你不再为家长里短左顾右盼
你用瞬间的死化解漫长的疼痛
你用安详的死战胜凶煞的病魔
你用睡着一样的死让自己死一样睡着
从此，我能叫醒墓碑也叫不醒你
从此，我能叫醒大山也叫不醒你
3
母亲，在你的棺木前点着两盏油灯
这两盏油灯要照你三天三夜
这祖传的油灯是让你闭上眼睛
也能看见人世间的光亮
你走夜路从山上下来能找到家门
我在梦中能听到你敲打门环
母亲，油灯下的母亲
是在纳千层鞋底的母亲
是在缝补浆洗的母亲
是在纺线织布的母亲
是在教妹妹绣红梅花的母亲
是在为走远路的父亲准备行李的母亲
是在为上早学的我炒油盐饭的母亲
油灯延长了母亲的白天
油灯熬干了母亲的生命
油灯下的母亲一脸慈祥
油灯下的母亲满眼期盼
4
母亲，我把你的棺木漆成大红色
棺木上盖着亲朋送给你的毛毯
毛毯上开着大红大红的花
穿了一辈子粗黑棉布衣的母亲
住了一辈子土墙黑瓦房的母亲
一辈子贫血的母亲
从今天起，我让红色时时刻刻陪着你
让你的世界从此充满
新娘出嫁时盖头纱巾的颜色
过年时家家户户春联的颜色
燕子飞来时山坡上杜鹃开花的颜色
秋风吹过后枣树上蜜枣的颜色
母亲，当这么多红色映红你的脸时
你在哪里对镜梳妆
你在哪里低头微笑
5
母亲，在送你上山的路上
雨没停止过下，我没停止过哭
我就是因为答应过你不哭
才哭得伤心欲绝的
我的泪流了六里路长
我把今生剩下的泪水都哭干
母亲，我是趁你睡着了才哭的
你即使被我哭醒了
你也不知道我在哭
雨一直在下
雨水湿透我全身
雨水遮盖了我所有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