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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阿科马的歌手
作者:余石屹

《读书》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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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几年前几个同学相约一起驾车前往坐落在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该州州立大学参加一个学术年会,我们从科罗拉多州大石城南下,穿过新墨西哥州的首府,那充满童话色彩的桑塔菲市,到新墨西哥州第一大市阿尔伯克后折向西行,沿四十号州际公路驶向福莱格斯塔夫市,然后从此城向南就是凤凰城了。“你们没在四十号州际公路上停车休息吗?”坐在出租车内我旁边的西蒙·奥狄斯(Simon J.Ortiz)略带期盼地问我,“四十号州际公路从阿科马保留地上切过,我就在路边不远的小城长大的。”“是吗?”我回答。可惜我那时对美国原住民文化关注很少,虽然在美国淹留数年,但何曾想过要去印第安人的保留地上追寻美国文化名人的遗迹呢?
       我此时正陪同西蒙去清华外语系,他将要在那里朗诵他的诗歌。我想如果他确切地知道等待他的是一群多么热爱英语诗歌的中国学生,他一定会非常激动的。西蒙或许是第一位从太平洋彼岸到中国来朗诵诗歌的原住民诗人。当我向他提到此事时,他略带迟疑地说有可能他是第二名,或许与他同时代的原住民诗人西尔科(Leslie Marmon Silko)在八十年代中期就随美国作家代表团来过了。我只知道那次金斯堡、斯奈德、沃克等来过,不知是否西尔科也在其中。就算是吧,这也无妨,我敢说西蒙肯定是二十一世纪第一位到中国访问的美国原住民诗人。
       西蒙不喜欢人用印第安人称呼他和他的文化,认为印第安一词只是欧洲人的一场错误。他也不喜欢用“土著”来称呼他的同胞,他认为原住民(indigenous)最合适。西蒙十分谦逊和蔼,一身原住民打扮,他属于美国原住民中住在美国西南地区的阿科马一族(Acoma)。看到他古铜色的脸就会让人想起美国大峡谷以南那乱石嶙峋、沟壑纵横的山土的颜色。西蒙出生于一九四一年,在保留地长大,会说阿科马语,当过兵,上过大学,担任过部落的副职,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上高中起就开始诗歌创作,年轻的他好读斯奈德和金斯堡的诗歌,后来在六十年代结识二人,成为忘年诗友。在上世纪六十到七十年代美国原住民文艺复兴运动中,西蒙赢得了盛名,于一九九三年获得原住民作家社团颁发的终身成就奖。
       从地理位置上看,西蒙属于美国西部诗人群体。的确,他成名以后除了应邀去东部几所大学朗诵外,几乎全在西部的几所大学任教,目前他所任教的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就该是最靠东海岸的学校了。所以,像其他西部诗人一样,西蒙擅长讲故事。他的诗歌像汩汩流下的山泉,在过去的三十几年中不尽地叙说着他的人民和有几百万年历史的土地的故事。讲故事,会讲故事,对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种爱好,一种技巧,一种潜伏在民族记忆中先后相传的自然天赋,而是个人和整个民族生存之所赖。当失去土地的部落老人在绝望中沉默,面对无路可走又无可奈何的民族大劫,仍渴望着生存下去,那力量来自于何处?
       所以,你讲故事,
       讲你的人民出生和成长的故事,
       讲你的孩子出生和成长的故事,
       讲他们的人生奋斗,
       愿你讲述那样的历史,
       诚心祷告,心怀谦卑,
       鼓起勇气,一切就会这样延续下去。
       那是唯一的出路。
       那是唯一的出路。
       (《政府说他们决不是来掠夺》)
       这应该是隐藏在西蒙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欲望。西蒙热爱土地,最热爱他熟悉的位于新墨西哥州的那片养育了他的红土地。凡食于土者,必唯土是依,他们对土地的感情和眷恋是不曾有过土地的人难以想象的。可以说西蒙的诗歌大部分都是写土地的。他用文字,用诗歌,用故事把土地的经历和他民族的经历联系起来,创造了一个个充满回忆的梦,并带着它走遍了世界。
       西蒙的世界是记忆的世界,从他的朗诵中可以隐约听出文字、诗歌只是那个世界传来的依稀回声。他的世界中最感人最重要的一章是那些铭刻在失去的土地上的记忆,他的诗歌就像他们民族的创世神话所讲的一样,给了这些记忆以神奇的生命力。那声音仿佛是拂过峡谷的风,一遍又一遍地述说着土地的故事:“那是一八八二年,那年他们来了,他们说要丈量我们的土地。他们说是要让我们知道我们拥有多少地。真的,我们中有的人不相信我们的担心会是他们的目的,我们不希望他们呆在这儿。但他们派人来看我们的村庄和土地,丈量了我们的土地,不久,他们把丈量的结果告诉我们,说我们现在可以放心了,因为土地已经在政府文件中记录在案。”这是一段在部落里永远口耳相传的故事,它像以往部落里辉煌的业绩一样已经被记录在民族的集体潜意识之中,成为部落活生生的历史。西蒙在这一段部落历史之下,用诗歌记录下了土地的经历,记录了她被迫承载铁路、电线、天然气输气管以及高速公路、电话线和电缆线等不堪重负的喘息。土地在一天又一天地缩小,将如何向部落长老们解释?
       家中的老人们不明白究竟。
       很难给他们说得清楚。
       他们口上的问题脸上的疑难
       永远不可能回答。
       你告诉他们,“政府需要路权。
       它就会得到路权。”
       他们问,“什么是路权?”
       你回答,“政府要从你的土地上穿过去。
       政府要你的土地。”
       他们问,“是不是美国人要我的土地?”
       你回答,“对,我的老大爷。”
       他们说,“我已经给过他们土地了。”
       你回答,“对,老大妈,您说的不错。
       不过,他们还要些,来加宽他们的高速公路。”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问,“这路权
       美国人要的,是不是说
       他们要我们全部的土地?”
       (《政府说他们决不是来掠夺》)
       失去了土地意味着要改变千百年来习惯的生活方式。记得一个颇有声望的老师告诉他那个来自乡下的学生,说现代生活重要的不是土地而是金钱,现代文化是金钱的文化而不是土地的文化,毕业后应去挣钱而不是回归到他来自的那块土地,把数年的寒窗苦读白掷在创造没有前途的土地文化之中。我想他或许是对的,他为他的学生点出了现代社会正在经历的大变。作为阿科马人,西蒙可能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土地文化与金钱文化之间力量悬殊的较量,他用诗歌记录了这场难以调和的冲突以及在冲突中人的命运,可以说他在用诗歌创造土地的文化。他的诗歌提醒我们,当发现连家中最不可缺的玉米衣物都需要钱才能得到时,那些祖辈与土地共生长而又失去了土地的部落经历了何种迷茫和恐慌:
       他们要离开了
       星期天从格兰茨市的集中地出发。
       好像总是,总是这样的不可变更。
       再见,再见,爸爸!爸爸,
       一定要回来。别走。
       爸爸。但他们要离开了。
       去温斯娄,
       福莱格斯塔夫,
       塞里曼,
       巴士窦。
       我们要买每天的食物,
       必需衣服,家,屋子和
       窗户。在美国的包围中,
       我们现在需要钱了。
       ?犹他州。
       加利福尼亚州。
       爱德荷州。
       俄勒冈州。
       孩子们要哭了。
       妇女们要愤怒了。
       她们非常愤怒。
       默默地,我们走了。
       我们不想离家,但是
       我们走了。
       (《最终答案:工作,离家》)
       初读西蒙的这类诗歌,我恍然觉得他在表达着我们太平洋此岸的最近的一些社会关怀:在城市化进程中农村剩余劳动力的流向和生存条件。或许我们能在打工仔诗歌中找到许多共同的声音:背井离乡的孤独感和滔滔掀起的乡愁。但是,西蒙的声音是独一无二的,他对土地的深情眷恋不得不让我们重新审视现代世界那许多割断我们与土地的自然联系的诸种力量。
       (Simon Ortiz,Woven Stone,Tucson: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1992.Matthew W.Stirling,Origin Myth of Acoma and Other Records,Bureau of American Ethnology Bulletin 135,1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