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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星星》五十年]每忆星星月月游
作者:流沙河

《星星·诗歌》 2006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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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笑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令人感伤。
       闲来忆旧,想起1979年底,我从故乡调回成都布后街2号大院刚复刊的星星,仍做普遍编辑,何其快乐。当时看见国家前景一片光明,自身又欣幸脱离了苦役,正好努力工作。早晨八点不到,就提着温水瓶,端着浓茶,上班来了。星期日被当做星期七,仍来上班。此时室内空寂无人,不闻干扰,正好赶工。平时上班,看稿回信之外,还要给外地报刊写专栏文字,忙得头晕眼花。日日又有诗友或投稿者不速而至,来到编辑室中一坐,亮嗓喧哗,而我以及主编副主编等就得停笔敬烟,陪客笑谈。谈到劲头上,主客双方一激动,对话滔滔不绝,挥霍一个钟头,堆垒半碟烟蒂。那些年里,四川省文联十多个办公室,惟星星编辑室最热闹。
       那时还是大院平房,花木扶疏,编辑室内宽绰,摆得下十多张办公桌。长于我的兄辈有白航主编、陈犀副主编、游力、曾参明、蓝疆,连我在内皆熟手。难得的是同心协力,不存在惯见的那些七拱八翘。这是快乐之源。小青年新同事来来去去先后有二十余位之多。他们皆生手,做见习编辑,兴致高,气氛热。这是快乐之流。新老同事之间,独出个鄢家发,不老不新,比六位老编辑年幼许多,比一群新编辑年长许多。其位居中,承上启下。又一个难得的是鄢家发天性善良,而又快活。善良快活之外,更难得的是他像小孩一样喜好游玩。星星诗刊同人的月月游就是他鼓动起来的。你看他笑嘻嘻走到每位老同事桌前,脸上有不好意思的表情,搓着双手,恭敬地说:“老师们辛苦了,松弛松弛。”问他怎样松弛,原来是去郊游。孔夫子领队的郊游,一年只有暮春一回,“冠者五六人,童子七八人”,江边戏水,跳舞唱歌。鄢家发鼓动的郊游,一年竟有十二回,总在每月星星编排完毕,发稿到印刷厂之后的某一天。说“辛苦”,是真的。白航损目,眼现血斑。陈犀熬夜,口散烟臭。我辈老编辑,个个认真干,没有不累的。鄢家发一鼓动,大家就响应了。从此以后,每见鄢家发走来说“辛苦”,大家就想起又该“松弛”了。别看这鄢胖廿绰号卅脸上憨厚,他能运用松弛二字遮掩擅自放假,亦算心头明白。我一想到他的语言伎俩,就觉得挺有趣,称呼他为“松弛松弛”。
       出游之晨,星星全体人员在布后街2号门前聚合,比孔夫子的队伍大一倍,会餐够坐两张圆桌,猗欤盛哉。车子,鄢家发早已安排好。编辑室不留人,锁了。省文联的其它部门,见我们这边如此之好玩,没有不羡慕的。大家上车,不讲虚仪,都随便坐。到了景区茶馆,不分主从,都随便说。这罕见的随意平等,应该说导源于白航人品。这位老大哥待下属简朴,既做不来假眉假眼“亲切关怀”,又学不会呐腔呐调“严肃帮助”。看他对你似乎不闻不问,其实那是对你尊重信任。而待鄢家发和气如侄辈,听他闹着要去游玩,就陪他去游玩一天,全不在乎是否“政由己出”,真是难得。
       游车上路,近郊则杜甫草堂、武侯祠堂、望江楼、青羊宫,远郊则新都桂湖、广汉公园、灌县二王庙、崇庆罨画池,都是赏景喝茶,说诗谈文,简直就是兰亭雅聚的现代版。午餐又是鄢家发安排,编辑室的“节余”付款,吃得满意,花钱不多。餐桌上的白航敬酒之辞,寓悲酸于谐谑,仅一句:“祝愿今后不再互相揭发。”接着便是鄢家发的一一劝饮,无非“辛苦”“松弛”之类,聊可助欢。
       这样欢笑的日子都过去二十年了,鄢家发也老了,白发了。前几天将稿本《雪蝴蝶》拿给我看,要我写几句作纪念。他自从1983年出版诗集《古原上的太阳》后,又有《蝴蝶帆》《寂地》《边地雪笛》《永恒的漂泊》《回望与歌谣》《散落的烛光》六种也是诗集陆续面世。眼前的《雪蝴蝶》算来是第八本。他说:“这也许是最后的一本了。”闻听此言,我心伤悲。稿本看完,发现诗风已大异于往昔,可比作寒蝉鸣。借《红楼梦》回目,这是“感秋声抚琴悲往事”,恰好引起我的共鸣,并激活了月月游的记忆。我自知无诗才,不诗已多年了,不便妄议好朋友的得失长短。所以就此搁笔,藏拙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