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九刚,1948年出生,呼和浩特人,七十年代初开始创作,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及电影、电视剧本达三百余万字。现为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作家,中国作协会员。
死亡峡谷
罡风浩荡。
罡风之下是一片莽莽苍苍的亘古荒原。晚春时节密密匝匝的绿草被西北风一吹,都向着东南方向倒伏下去,一浪一浪地滚动着。天空中被劲风扯成的丝状的云在迅疾地移动,整个荒原都被一种神秘莫测的寂静笼罩着。这寂静好像已经统治这里有一万年了,或许更久。极目之处不见人踪兽迹,这里是蒙古高原的西部,地处世界上最大的欧亚大陆的腹部。
就在夕阳将逝的时刻,一支驼队出现了。驼队迎着夕阳逶迤而行,前后拉了足足有十几里长。打头的骆驼货驮子上插着一面商旗,红底子中间一个黄色的圆心。商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驼队的最前面是一个骑马的汉子,四十多岁的模样,头戴一顶布制的白色圆帽,打眼一看便知是一个穆斯林。此人姓牛名刚,人称牛领房。
牛领房率先来到哈喇沁山的一个山口,轻手轻脚地跨下马背,然后冲着夕阳跪下,两只手掌摊开,闭着双眼祈祷起来。祈祷完毕,牛领房便牵着马带领驼队朝着山口走进去。空气好像被什么魔法定住了,静得让人心颤。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得见驼掌的沉重的杂沓声在啪哒啪哒地响着……
不到一个时辰,整个驼队全部走进了峡谷。就在这时,从山崖的峭壁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子在驼队行动引起的震动中摇晃了几下终于脱离了山体;小石子朝下坠落着,沿途撞击和带动了一粒又一粒的小石子加入了它的行列簌簌拉拉地响着;到了山崖中间,在滚动的小石子的队伍中有的拳头大、海碗大……以至后来连脸盆大、牛一般大的巨石也加入了进去,大大小小的石头在一起就像由天而降的瀑布向下跌落,越来越响的轰鸣声渐渐把整个山谷填满了。石块震动引起更多的山崖坍塌下来。连续不断的轰鸣声联合成一个经久不息的巨响。人、狗、驼、马的惨叫声在轰鸣中挣扎着,显得极其微弱、渺小、可怜。
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安静下来。尘烟散尽之后,细碎的尘粒在峡谷底部积了有三尺厚,巨大的石头被淹没了,整整一支驼队也随之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暴怒后的山崖像疲惫的巨兽睡着了。阴云从山顶上掠过,来自西伯利亚的风在荒原上徜徉,似乎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
第一章第一商号: 大盛魁
1可怕的连锁效应
毛尔古沁事件发生仅一个月,消息就由乌里雅苏台——库伦——恰克图传到了伊尔库茨克,伊尔库茨克电报局只在瞬息之间便报告了俄都圣彼得堡。碍于路途遥远,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以及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家属联合打电报至伊尔库茨克,委托住伊尔库茨克的商人与大清朝理藩院进行交涉,协商处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后事。
直到这时主持归化地区行政工作的胡道台,才醒悟过来,才知道了事情的重大,才开始认真回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来龙去脉。
这两名死去的俄国人是经由北京、宣化、张家口、大同、丰镇、隆胜一路来归化的。刚到归化两个人就去拜访了胡道台。胡道台不懂俄语,差人到大盛魁请了王福林做翻译。那时候两名俄国人通过胡道台向大盛魁提出考察归化商务的请求,被大掌柜以“商务机密,不宜宣示外人”为由拒绝了。两名俄国人还提出要考察绥远城,裕瑞将军的答复甚为严厉,说:“中俄两国随即交战,俄国人窥我军营莫非是要窃我军机乎?!”
结果是两名俄国人由胡道台陪着参观了归化城的街道、庙宇、古迹等,在归化城里城外转了十几天后离去了。
哪想到牛领房的驼队在毛尔古沁遇难,相随的两名俄国人也死在其中,这就惹来了许多麻烦。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以及两名死亡俄国人之家属委托的代理人提出索要死亡俄国人的尸体,装殓后运回俄国,并且提出高达几十万两银子的索赔!那些日子大掌柜顾不得号内的商务,就只陪着胡道台应付俄国代理人了,并派驼队带着他们到毛尔古沁峡谷东口亲眼看了出事的现场。前后纠缠两月有余,最后由大掌柜方面向归化各商号募得了两万两银子,好歹总算是把俄国代理人打发回国了。有了这教训,任什么俄国人再来归化考察,胡道台是概不接待了!哪承想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以及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家属对处理结果拒不承认,随后又第二次委托伊尔库茨克的两名商人做代理人前往归化。
2归化城出大事了
从晋中平原上的村庄小南顺到归化城整整一千三百里地,一辆马车载着古海和姑夫姚祯义以及与古海同来归化学做生意的小伙伴靖娃、杰娃,整整走了半个月。进城之后先把靖娃和杰娃送到他们投靠的亲友家里,古海和姑夫就回到了姑夫开的义和鞋店。在义和鞋店的门口,候在那里的大徒弟福生忙手忙脚地从马车上往下搬行李,连安好都忘记了向掌柜问候,就急急忙忙地说:“哎呀呀!姚掌柜!你回乡走了几个月,咱归化城可出大事了……”
“出了什么事?”在马车上颠了半个月,姚祯义疲累非常,他一面揉着酸痛的胯骨一面往店里走。
“大事儿!——太大的事情……”扛着行李的福生跟在姚祯义的身后说,“牛领房的驼队在毛尔古沁峡谷被尽数活埋了……”
“啊!——”姚祯义站住了。古海看见姑夫的脸色大变,扭过身子直眉瞪眼地盯着福生说:“不能吧?牛领房他,他怎么会去闯毛尔古沁峡谷呢?”
“咋不能,这事出了都快两个月了,消息是这几天才传回归化来的。整个归化城都吵翻了!”
“牛领房可是领房的老把式!毛尔古沁峡谷的厉害他能不知道?!一百多年了没人敢走,他怎么会带着驼队送死呢?”
“听说牛领房是想要踏出一条便捷的新路……”
福生的话音未落,从义和鞋店不远的驼桥那边传来一阵骚动的人声,三五成群的人经过义和鞋店门口往驼桥那边跑去了。姚祯义截住一个人问道:“那边出了什么事?”
那人神色骇然,气喘吁吁地说:“有人要抄牛领房的家!”
“看看去。”姚祯义犹豫了一下,丢下福生和古海随着人群也往驼桥那边跑去了。
等到古海和福生跑上驼桥桥顶的时候,那里已经挤满了人,古海看见在驼桥往上游大约三百步的扎达海河左岸上聚集着一大群人,乱糟糟的呼喊声和哭叫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人群涌动着,洋镐和铁锹在人群的头顶上乱晃。立在河边的一座青砖瓦舍的整齐院子被骚动的人群包围着。
“开门!”
“快开门!”
“再不开门就砸啦!”
“不用废话,砸啊——”
也没看清楚是院子里的人把门打开的还是愤怒的人群把门砸开的,总之院子的门是打开了,乱糟糟的人群呐喊着像一股强劲的旋风卷了进去。
说话的工夫已经有人从屋子里向外抬一只红色的大躺柜。门框窄躺柜宽,好半天没能把柜子抬出来。有人喊道:“死脑筋!把门卸掉!反正是都要拆的了!”
于是把门卸下来,躺柜被抬出来,放在院子中间。接着搬出好几把涂着黑亮油漆的太师椅子,还有八仙桌子、小木柜子……有人大声喊叫着爬上了窗台,从屋子里把小柜子和几个二尺多高的花瓶递出来。搬出来的东西都被人们拿到了院子外边。有两个人为一把椅子争夺起来,互相推搡着在骂骂咧咧。屋子里的人都出来了,乱喊着:“家里没东西可搬了……别挤了!”
“没东西就拆房子……”有人带头叫喊着。
疯狂的人群稍稍平静了一小会儿就又激动起来。
“对!——拆房子!”
“拆呀……”
立刻就有人拿洋镐在墙上刨起来,扬起一阵阵尘土。几个汉子顺着院墙攀到屋顶上去了。一块块灰瓦从屋顶上飞落下来,被人在地上接住。围观的人为了躲避危险都撤到院子外面去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劝阻。眨眼的工夫站在房顶上的人已经把一根根的椽子扔了下来,不少人都冒着危险冲进院子里去抢那些椽子。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整个河边的道路全都被堵死了。
“这是咋回事?”古海奇怪地问身边的一个人,“那些人为什么要搬牛领房家的东西?拆人家的房子?他们是发疯了吗?”
“哼!发什么疯?——你知道吗,这些人家的身家性命全都坏在了牛领房的手上……”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疾呼声从河边传来:“不好了!——快救人啊……有人投河了!”
疾呼声像一阵突然刮起来的旋风,将人群卷着移向河边。扎达海河边的那一幕,就像用钢钎在岩上凿出了槽似的永远印在了少年古海的心上:正值汛期的扎达海河,水面足足有一里多宽,满河面上全都是汹涌翻滚的浑浊浪花,让人站在岸上一看就头晕目眩。许多喧嚣的水沫子被激流翻卷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视野里。在牛领房家院子背后的河岸上聚集着密密匝匝的人群,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河面,无数双眼睛在河面上搜寻着落水的人。河面上已经有十几个人怀抱着木板一边拿一只手划着水一边高声呼喊着,激流将他们卷着向驼桥这边漂过来。
不到半个时辰,在驼桥下游一里半远的地方,投河的人被打捞住了。古海被人群裹挟着来到那里,看见一个光着上身的后生跪着一条腿,呼天抢地地喊:“妈!——妈呀!快醒醒……”
后来古海知道,那后生便是牛领房的儿子牛二板。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古海被挤得东倒西歪,什么也看不见了。
古海钻出人群,爬上一户人家的房顶,居高临下地看见一双女人的小脚穿着灰色的布鞋湿淋淋地挺着,脸白得像纸一样,罩着黑色丝网的发髻湿淋淋地向后垂着,头发里渗出来的水在门板上积成一摊,顺着门板的缝隙滑下来,水滴在九月的扎达海河边的尘土上划出了一道明显的湿痕。
牛二板的父亲在归化城是颇有名声的人物,是所谓三大领房人之一。三大领房人另一个姓曹,也是回民;还有一个就是供职于大盛魁的羊领房,是个汉族人。领房人之所以被人看重、地位显赫,是因为归化城不但是一座商城也是一座驼城;商业的繁盛使得这里的驼运业分外发达。据载,历史上归化的骆驼最盛时有十六万峰之多。由于驼运业的重要,作为驼队灵魂人物的领房人被社会看重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有这样的话流传——说是十个汉子里才能挑出一个好驼夫,而一千个好驼夫中间也难得挑出一个好领房。驼队远行,领房人便是整个驼队的统帅和灵魂,必须是具有多年驼道生活的经验,同时又机警坚定的人才能担任这个重要角色。驼队上路,向什么方向走,一日走多少里,在哪里扎房子休息,遭遇盗匪或者猛兽如何应付,去哪里寻找水供人喝、畜饮,等等,等等,领房人都得烂熟于心。领房人的本事一半是自己在驼道上跌爬滚打练就的,另一半则是家传的。牛家从牛二板的曾祖父那一代开始就是专吃领房人这碗饭的。牛领房二十六岁便做了独立的领房人。待他父亲去世时他已经在驼道上闯荡了二十个年头。难得的是这二十个年头中,作为领房人,他连一丁点儿差错也不曾有过,于是名声渐壮,被归化驼运行誉为三大领房人之一。
领房人因为经验丰富、智慧超群,拿着一般驼夫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酬金,吃香的喝辣的,所以成为归化城最受人艳羡的职业之一。与此同时领房人中却很少有人能善终,缘其为何?俗话说得好——久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常在浪里行哪有不翻船的。领房人所以受人尊宠,那是由于他担负的责任非同小可,一旦有个闪失,这重大的责任和后果就常常是任谁都难以担负得起的。比如驼队被强盗所劫,比如遇上黑沙暴,驼队在沙漠上迷了路,或是不慎让驼队在不宜扎房子的地方休息,骆驼吃了断肠草、喝了有毒的水……重大的损失使领房人赔累不起,便只有拿身家性命作抵了。不幸的事一旦发生,领房人的出路就只有一个字——死,久而久之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既然敢端领房人这饭碗的,全都是好汉子硬骨头,一旦事情发生也用不着别人提醒,在驼道上自我了断完事。此类悲剧时有发生,并不十分稀罕。问题是牛领房所遭遇的事故本是不该发生的,著名领房人的盛誉冲昏了他的头脑,使他狂妄自大忘乎所以,竟然把驼队带进了百年间无人敢于通过的毛尔古沁峡谷。这峡谷相传是由一位性情暴虐的黄教山神守护着的,山神终年沉睡,一旦被触怒,顷刻之间山石就会从万丈峭壁上滚滚而下,有多少人畜都会被砸成肉酱埋葬在峡谷间。百年前出过一档子事以后,毛尔古沁峡谷就成了驼队的一个禁区,遇到哈喇沁山,驼队就绕一个大弯子走,这个弯子一弯一折要费去将近二十天的时间。
牛领房就是因为贪图省却这二十天的时间,冒险带着驼队闯进了毛尔古沁峡谷。结果酿成了一千三百八十峰健驼、十六只护卫狗、七十六名驼夫、一名专为驼夫治病的随队先生,还有两名俄罗斯随行客人全都丧生的惨剧。自古以来驼道即非安靖之所在,天灾人祸酿成的大大小小的事故年年都有发生,但没有一次像牛领房这么惨!即使是驼队遇上了最残忍的土匪也只杀几个驼队中的为首人员,将驼货掠去,大部分人是能保全性命的。而这一次牛领房的整整一支大驼队竟无一人一驼一犬能够生还。
毛尔古沁事件的后果和影响还远不止这些。不久,消息经过国境线外的伊尔库茨克就传到了远在欧洲腹地的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同时这不幸的消息也震动了北京城内的大清朝廷,毛尔古沁事件引出了中俄两国之间的国际交涉。这是后话。
3最大的通司商号
七大召八小召,七十二个免名召;清真寺、望月楼、关帝庙、奶奶庙;镏金镀银的各派宗教建筑群在一片片瓦灰色的店铺、民房、衙门、饭馆中间显得格外肃穆庄严、金碧辉煌。在阳光的照耀下,归化这座塞上名城到处都闪烁着令人眩目的圣灵之光;使每个走进她的人都感到一种来自天界的神威之力,从而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这就是坐落于黄河中游、上游交界处的归化城!一个成熟的商城。
宗教的昌盛和商业的繁荣,使这座古城早就不甘囿于旧有城墙的桎梏,许多重要的建筑物都矗立在了城墙的外面。在北城门外边沿着城墙铺设了一条新的石子路,一家挨一家的钱庄、票号、店铺以及赌馆、妓院沿街铺展开来。沿着扎达海河的两岸,宽阔的河滩地上一溜儿排开的是归化人称作“桥”的各种市场:牛桥、驼桥、马桥、羊桥……把一条扎达海河弄得热闹非常。一群群等待出售的牛、羊、驼、马都麇集在河滩地上,牛哞马嘶羊咩驼哦此起彼伏,桥牙子们的叫卖声招徕声与牲畜们的叫声汇成了一片。正是过秋膘的繁忙季节,忙碌的商人们匆匆走着都带着小跑。
古海紧随着姑夫姚祯义绕过一群群骆驼在人流的缝隙间穿行。虽说是在晋中老家时就听回乡探亲的姑夫多次讲到归化城的特殊风情,可是当古海真正走进这座城市的时候,还是被这里的奇异景观惊呆了,犹如走进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古海跟着姑夫进了北门,沿街走很快就到了大盛魁的城柜。不知为什么名声赫赫的大盛魁并没有把它的总号(也叫城柜)摆在繁华热闹的大街面上,而是设在了一条不很宽的斜街里。街道是弯形的,名字也挺响亮——叫德胜街。一拐进这条斜街,古海就感到一种不同的气氛。没有喧嚣和嘈杂的声音,载货和空着的马车和驼列在进进出出,没有驼哦马嘶声,就连车倌吆喝马的声音都是很控制的。街道的两侧全都是包了灰砖的院墙和同样颜色的门楼。这和古海在山西老家的祁县城看到的情形没有多少差别。
大盛魁城柜的大门也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高大,门口也没有石狮之类的扬威慑人的饰物。一座普普通通的灰色大门,院墙较周围其他的院子略高一些。关键是一种气氛,古海还没有走到大门的时候,胸口上就被那种看不见的气氛挤压着,就像压上了一块石头,有一点儿喘不上来气的感觉。与此同时手心里不知不觉就变得湿漉漉粘腻得难受。
这大盛魁对于姚祯义来说可谓是熟门熟路。姚祯义的义和鞋店就是依靠着大盛魁这棵大树一步步发达起来的。姚祯义是大盛魁的老相与。仅仅十年前姚祯义还是一个摆钉鞋摊耍手艺的穷匠人。钉鞋人在归化城论地位乃属下九流之列,连个正二八经的驼夫的身价都赶不上。
钉鞋匠也就只比扎达海河岸边替那些毛毡作坊、地毯加工厂做洗毛、扛麻包的灰脖子略强一些。但是姚祯义竟然靠钉鞋起家发达了。为什么?姚祯义不但钉鞋技术好,做工实在,最重要的是他的信誉好。他给驼夫钉的全包皮的匣子鞋用的全都是真正的黑色生牛皮(亦称臭皮子),他说能归化——科布多打来回,结果六千多里地走下来,姚祯义钉的匣子鞋就真的如他所讲——不烂帮不塌底不倒样。再加上姚祯义的嘴巴殷勤而且甜,也就是说服务态度好。日子久了他的好名声就传扬开来。姚祯义还好动脑筋,白天在庆凯桥头上钉鞋,晚上回去试着做匣子鞋。不用说,他做的匣子鞋也是结实耐穿很受驼夫们欢迎。于是姚祯义的名声就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就干脆收了钉鞋摊子,开了一间专做匣子鞋的小店铺。由于姚祯义的匣子鞋的质量好,就被大盛魁包揽下来,他能做出多少大盛魁就要多少。
作为归化最大的通司商号,大盛魁自己养着二万多峰上等的好驼,拥有数百名素质极佳的驼夫队伍。大盛魁家大业大气魄大,雇请的驼夫队伍从头到脚的装备全都由字号提供。姚祯义专为大盛魁的驼队提供匣子鞋,一个人忙不过来又带了几个徒弟,店铺也越来越大。起初只租了半间门脸,后来有了钱干脆花一千三百两银子买下了北门外大街街面上的一处院子。前面三间改装成铺面,院子里除了姚祯义和徒弟们的住房,全部都做了制鞋车间,流水作业,里里外外二十几号人马,很像一回事情了。生产能力提高了,就不只做匣子鞋,还兼营了蒙古祥云马靴和俄罗斯长筒皮靴,因为这后两项才真正能挣到大钱。不管是匣子鞋还是蒙古祥云马靴、俄罗斯长筒皮靴,义和鞋店生产出来的产品一概由大盛魁全部包销。到后来大盛魁的掌柜连义和鞋店的货都不验了,直接由姚祯义安排徒弟把一批批蒙古祥云马靴和俄罗斯长筒皮靴打包好,贴上大盛魁的“魁”记货签,由驼队运往蒙古草原和恰克图码头。市场认的不是义和而是大盛魁。这样一来义和鞋店几乎成了大盛魁属下的一家手工作坊了。
代表大盛魁直接和义和鞋店打交道的就是祁掌柜祁家驹。祁掌柜也是山西祁县人氏,那时祁掌柜负责大盛魁的驼运工作,其位置大概在总号排到了第六把交椅。驼商驼商,驼运于大盛魁内自然是占着十分重要的位置。归化、汉口、恰克图……几个大埠之地祁掌柜要经常随着驼队奔跑的。
姚祯义领着古海刚走到大门口,一个精干的小伙计便迎住了他们。那伙计正送一位客人出来。
“噢呀,是姚掌柜到了,快里边请,里边请……”
那小伙计显然和姚祯义十分熟识。
姚祯义说:“讨扰了,讨扰了,福林,请问一下祁掌柜可在柜上?我想见他一面。”
福林说:“祁掌柜人还在汉口呢。”
“哎呀,祁掌柜这一趟汉口走的时间也忒长了吧?有两个多月了。”
“是哩。原来说是月底即返回的,这都过了十多天了还不见回来。前几日里有信回来说汉口那边有些麻烦事要多耽搁几日……怎么,姚掌柜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姚祯义犹豫着,“我夏天里就曾经给祁掌柜提说过的,想要保荐一个伙计给柜上。”
“哦——”福林上下打量着古海,“想必就是这位小兄弟了?”
“正是正是。”姚祯义赶忙说,“他叫古海,是我妻弟家的孩子。”
“噢。”福林向古海笑笑点了点头。
“这是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姚祯义扯扯古海,“海子,快快拜见福林小掌柜!”
古海赶忙抱拳点头,说:“给福林掌柜请安,请您多关照!”
“不敢!不敢!”福林正色道,“不可造次,我只不过是大掌柜身边的小伙计,不敢受礼,万万不可乱了尊卑!我叫王福林,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既然这样,大家都不是外人,”姚祯义说,“福林年长,你以后就叫福林大哥好了。”
“福林大哥好!”古海乖乖地向福林抱拳施礼。
福林也还了礼。
福林又一次打量着古海,说:“姚掌柜是我们大盛魁的老相与了,有您的好荐词,有古海兄弟的好本事,入号的事该不会有问题吧。”
“我这里先谢谢福林了!”姚祯义说,“虽说是祁掌柜我们没能见上,也跟见着一样了。我们暂且告辞,改日再来讨扰。”
“别,别……”福林说,“姚掌柜既然来了,祁掌柜不在也不妨见见别的掌柜,也好对海子兄弟有个印象。大掌柜到二府衙门去了,二掌柜在恰克图,柜上只有郦先生在,您不妨先和郦先生谈谈。”
姚祯义领着古海随着福林走进大门,穿过人来人往的大院,沿着正房屋檐下的回廊向里走。一溜正房至少有二十间,是大盛魁总号的账房,一路走着从大账房传出了此起彼伏的算盘声。古海听得出大账房内至少也有三四十架算盘在同时操作。与大账房对应的是一溜南房,中间隔着院子可以同时停得下几百峰骆驼和几十辆马车;那南房更加高大些,有工人在伙计的指引下正往里面搬货物,显然那就是库房了。库房的东角上有一道夹廊,正有一队驼列从夹廊走进院子。车马驼列专有一道大门通过,不走古海他们刚才经过的大门。
王福林把姚祯义和古海带进楼下的一间客厅,给姚祯义让了座,敬了茶,说:“姚掌柜请稍候,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古海站在姑夫的身后望着王福林走出客厅返身关上门。他只有静静地看,不敢出声。他听见姑夫喝了一口茶,轻轻地将杯盖盖上,压低声音说:“一会儿见了郦先生要行礼问候再说话。”
古海晕晕地说:“哎,我知道……”
“先生问什么就照直说,”姚祯义又安顿说,“不知道的切不可乱说。”
“哎……我,我知道。”
“你怎么结巴起来了?”
“没有……没,没有啊……”
“这可不行,见了先生,不知道的事情不可乱讲,可也不能吓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了,那样先生还以为你是个结巴呢!不要紧张得厉害,就当做是平常的事、平常的人。”
说话的工夫郦先生就到了。客厅的门推开,王福林让到一边,就见一位精瘦精瘦的先生踏进门槛。不用说这就是郦先生了。古海看见一只花皮细狗跟着郦先生的脚跟也走进了客厅。姚祯义慌忙站起来。郦先生中等身量,一撮修剪整齐的山羊胡子蓄在下巴上,黑色中掺杂着不少红色、白色的胡须在里面。见过礼,主客落座,寒暄一番便入了正题。那只狗就不言不语地蹲踞在郦先生旁边冷静地看着。郦先生一边抽着水烟,一边简单地问了古海姓名、籍贯、出身……还没有过两袋旱烟的工夫,统共没谈十句话,便吹掉水烟,吩咐福林说:“上茶!”一听“上茶”,姚祯义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连鞠躬,说:“谢谢大先生,我们告辞了。”
郦先生端着长长的水烟袋,把姚祯义送到客厅门口。回头作揖时古海看见郦先生的两只眼睛在浅茶色的水晶石镜片后面打量着自己。他觉得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先生枯燥得让他感到害怕。一直到走出了大盛魁城柜外院的大门,懵懵懂懂的古海都不清楚刚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晕晕乎乎的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4 保荐入号到面试通关
目睹了牛领房的家被疯狂的人群抄砸以及牛二板的母亲投河自尽,那该是古海翻开归化城这部“大书”之后所看到的活生生的第一页,他尚未成熟的少年的脆弱心灵在那残酷场面的打击下可怜地哆嗦起来!一连几日,他都在睡梦中被牛二板母亲那张像纸一样惨白的死人脸吓醒。这种紧张恐怖的情绪反而把他一生中最为关键的重要的事情——入大盛魁学徒的事——给冲淡了。古海白天在姑夫的店里帮着干活、扫地、打水、搬运牛皮,拼命地跑来跑去把自己搞得很疲累,好让自己在夜里能够睡得安稳些。他用这个办法来对付那形形色色的噩梦。
又过了半个月,祁掌柜从汉口回来了。听得消息以后,古海就在姑夫的带领下正式拜见了祁掌柜。祁掌柜三十出头的年纪,一件杭州六机织的黑色绣花绸的长袍十分洁净,小瓜壳帽上的绿宝石闪着光,拖在身后的辫子油亮油亮的;脚上也是圆口布鞋,崭新的俄罗斯黑呢鞋面,连布纹都看得清清楚楚,鞋底的边沿用白膏子刷得锃锃闪光;中等个子略略有些胖,显得个子矮了些。祁掌柜为人开朗,言语也多,加上他和姚祯义最熟,场面就较和郦先生见面时轻松多了。
古海回答了祁掌柜的提问,无非也是关于籍贯、家庭和经商作贾的基本知识。古海一一作答之后,祁掌柜又拿了一架算盘考了古海几道题。因为熟悉,姚祯义也就随便些,祁掌柜要收算盘时姚祯义说:“等等!这孩子会双手使算盘呢!祁掌柜你不看看?”
“哦?”祁掌柜很有兴趣地重新看看古海,问道,“你会双手打算盘?”
古海老老实实回答:“我会。”
“这二龙戏珠的本事在咱大盛魁除了郦先生还没谁能玩得了呢。你打给我看看。”
祁掌柜又找出一架算盘,在桌上亲自摆好,将身体闪到一边。祁掌柜念出的数字连成串,就像石鸡子滚坡不歇气;小古海十根指头上下飞舞,算盘声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口气打了九九八十一道题目,每道题目的结果在两架算盘上都完全一样!祁掌柜哈哈笑着夸奖说:“好!好!这娃真的是块好料子哩!看看都出汗了……”祁掌柜从袖筒里掏出手帕亲自替古海擦额上的汗。
“我还会心算。”
“哦?”祁掌柜问道,“怎样个算法?”
“你念我算。”
“不用算盘?”
“对!”
“那要什么?”
“我说过了什么也不要。”
“呵呵,这倒是有意思。来试试看。”
……
姚祯义站在旁边喜得面放红光一个劲儿地搓手。心下想:祁掌柜都有了这话,都有了这动作,古海入号的事岂不是已经成了一半?更深一步的话姚祯义没敢再问。告别了祁掌柜,二人喜滋滋地离开了大盛魁城柜的院子。
又过了半个月,学徒入号的正式考试才开始进行。报名的人大约有一百多,都是来自山西的少年,年龄都在十四岁上下。大盛魁不要外省籍的人,连归化城当地的人都不要。这也是大盛魁最基本的规矩之一。这规矩直到二十六年后古海奇迹般地做了大盛魁的大掌柜才得以改变。学徒入号时不招外省籍的人,而大盛魁的“己”字人员出号以后——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一概不准重新入号;提拔职员则必须逐级晋升,不得逾级提升;学员入号,头三年在城柜学习一般商务知识,第二个三年到草原上的分庄或是恰克图分庄工作,这期间必须学会蒙语或是俄语;最后三年再回到城柜深入学习经商的业务并且参加实践;十年满才能获得第一个探亲假,为期是三个月。所有这些古海从小就听父亲讲过不知多少遍,已经不觉得稀奇了,同时心理上也早有足够的准备。
那天下午,参加面试的共有十二个人,名单上古海排在第九位,面试地点在大城柜院内的客厅,就是姑夫带他第一次拜见郦先生时的那间客厅。家长在外院等候。参加面试的少年都在院子中间的花坛周围站着,静静地等候着叫自己的名字。出来一个再叫下一个。站在客厅门前台阶叫名字的就是大掌柜的贴身小伙计王福林。王福林看见古海好像根本不认识,严肃着面孔,叫完一个名字等应试的人走进客厅他把客厅的门关好,便直直地站在那里不动,手里拿着一个写着应试者名字的纸折子。
史靖仁在走进客厅之前古海就认出他来了,知道他是大盛魁史财东的儿子。史财东家在祁县城南四十里的上史家村,是上史家村的首富。家有良田三百多顷,骡马耕牛数以百计,雇请的长工短汉老妈子使唤丫头也有几十号人,史家的三进砖瓦院子共有六座,形成“喜”字形,占了村子总建筑面积的四分之一。古海一个本家太爷和太爷的儿子都是史家的下人。太爷爷的儿子只比古海大三岁叫古月荃,是史家巡更护院的更夫兼打手。太爷爷因侍候史家老太爷多年颇受信任,年近六十岁还被留用,专在东家内院里做清洁工作,扫扫地养养花。古海爹为将来古海进身大盛魁主动和史家套近乎,年年春节提着礼物带上古海去给史家老太爷上贡,走的就是这位太爷爷的门子。古海虽然认识史家小少爷但没敢上前招呼,他怯于场面上的气氛。史家小少爷和古海差不多年纪,白白胖胖的。
史靖仁走进客厅没有一袋烟的工夫就出来了,面带怒色地走出门后随手把那门摔出很响的声音。外边等候的人都被史靖仁“咣”的摔门声弄得吃了一惊。史靖仁嘟囔着走下台阶,穿过院子走向通往外院的月亮门。经过花坛的时候古海看见史靖仁眼里噙着泪,便忍不住迎上前去,有些巴结地低声问了一句:“靖仁,你怎么了?”
“他妈的!”史靖仁先骂了一句,说,“没说三句话就把我剔出来了!”
古海很吃惊地问:“为什么?”
史靖仁已经走过去了。
史靖仁说话的声音很大,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古海觉得奇怪,他听姑夫说过只要是容貌和身体上没有明显的缺陷和忌讳,如眼睛抠斜、嘴巴不够周正或者说话结巴、长得不吉利的痦子什么的,一般来说面试是不会被刷下来的。既然是打算进大盛魁这个高门槛的,预先对自己都有个估计,五官有缺陷、四肢有毛病的人趁早也就不敢来。和古海一起来归化的同村小伙伴儿靖娃和杰娃就奔了别的字号。
没过一刻钟,史靖仁又回来了,在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中年男人。古海一看就知道,那是史靖仁的父亲史耀。
“咋的一回事情?!你给老子说清楚!你这个窝囊废孩子!”
史耀扯着儿子的一只手一边直直地朝着客厅走过去,一边不停地骂着。
“爹!——”史靖仁向后退着拖着哭腔说,“他们知道我是史家的人了,说是不用再问了,照规矩办!”
“混蛋!他们怎么会认得你,你一个孩子家的。”
“他们问我爹是谁,我就说出了你的名字……”
“笨蛋!教不会的!”
史靖仁的父亲闯进客厅以后,正常的面试就被打断了。好一会儿王福林都没再喊应试者的名字。客厅的门关着,隐隐听见史靖仁的父亲的叫骂声传出来。过了一会儿客厅的门呀地开了一条缝,一个伙计探出头把王福林叫进去了。王福林再出来的时候就向应试者宣布:面试暂停。
那时候史靖仁的一张胖胖的娃娃脸还是单纯无邪的,他作为大盛魁的一户财东的儿子而被拒之于大盛魁的门外,使古海感到意外和吃惊。他还不知道大盛魁有这种规矩。同时他又替史靖仁感到委屈。古海哪里会想到,就是这个满脸稚气的史靖仁在三十五年之后会手持一柄短匕首闯进大盛魁的院子刺杀他,制造了一起震惊归化的大案。这是后话,不提。
史家父子大闹考场的事情是如何平息的,古海不知道。五天之后古海接到通知——面试接着进行。入号的考试断断续续地又进行了一个月才总算是结束了。繁琐漫长的考试把古海的感觉磨钝了,就像一只闯过了激流险滩驶入了平稳宽阔河面的小船。渐渐听不到人们对牛领房和毛尔古沁峡谷的议论,整日里在姑夫的鞋店里帮着做事,不知不觉间对制作长筒的俄罗斯皮靴产生了兴趣。姚祯义一天到晚忙着购进原料和社交场面的应酬,店里的实际工作主要交给了大伙计福生。福生是姚祯义一手带起来的大徒弟,手艺很高明,他主要监管着绱筒的关键工序,他自己两手也不闲着,把着一只木制的鞋旋子,光经他的手一天就要出十五六双成品长靴。起初古海只是帮着运运皮子收拾零碎皮头,后来有了兴趣就常常站在福生的身边看他绱鞋帮鞋底。有一日福生出去解大手,古海就坐在福生的小凳上吭吭哧哧地操作起来。福生回来一看古海在绱靴帮立马就急得脸都红了,吼道:“哎呀哎呀!这怎么得了!一双靴料要三五两银子呢!你咋能随便这么糟蹋?!到一边玩去!”
在义和鞋店住了两个多月了,这是福生头一次跟他发脾气。
古海说:“福生哥,你看看嘛!我并没有把靴子弄坏。”
“还说呢!”福生气恼地拿起旋刀要拆那只靴子,“这也就是你,倘若换作别人,哼!看我不把他脸抽肿呢!”
“你先别忙着拆。”古海说,“其实这里边也没什么的,我已经看会了。”
“哼!看会了——”福生瞪着眼朝古海吼着,“我跟着姚掌柜学了三年,这道工序连边儿都不教我沾呢!——你只看了几天就学会啦?你是神仙了?”
“你看看嘛!看看再说。和你做出来的靴子比一比。”
福生扔掉手中的旋刀,双手抱着靴子调过去翻过来细端详了好半天——不说话了。半晌,他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望住古海,问:“这靴子……是你绱的?”
“不是我是谁嘛!”
“不能吧?”福生不相信地摇摇头。
“怎么又是不能了?”古海说,“刚才你还骂我糟蹋皮子呢。”
“怪了!姚掌柜手把手地教徒弟,没有三年以上的工夫谁都不敢上手做这活儿呢……你莫非是在家里时曾经学过这手艺?”福生很奇怪地问古海,就又把那靴子拿起来看,目光在古海的脸上和那靴子之间来回移动。
“没有的,没学过。”
“不对,”福生又说,“那你的父亲肯定是个鞋匠!你是从小就看会的。”
“我爹是买卖人,是字号里的账房!”
“……”
福生不说话了。他认定古海不是个一般的孩子,从此对古海处处都表现出敬重。
一晃又是半个月,大盛魁招学徒的事还是没有消息。这一天傍晚靖娃和杰娃相约来看古海。三个人是光着屁股在一起长大的同村小伙伴儿,都是姚祯义从小南顺带出来学生意的。靖娃姓段,官名叫段靖娃;杰娃单名一个杰字,姓张名杰。他二人自知才智本事都不如古海又没有得力的人做保荐,所以都不敢高攀大盛魁,靖娃由他的亲叔叔保荐报了天义德,杰娃奔了裕新瑞。靖娃因了左脸颊上长了一个痦子,面试时就被裕新瑞的掌柜刷下来了。说他痦子长得不吉利。已经说好了进姚祯义的鞋店学徒,正在找保人办理必要的手续。靖娃带来他的好消息——被天义德正式录用了。天义德在归化的地位虽不及大盛魁,但也算是通司行内的一个大商号,在恰克图、乌里雅苏台等地也开着二三十个分号,在汉口也有着自己的茶叶加工厂。大概是归化人习惯什么事都爱凑个“三”的数字,所以把实力较强的天义德、元盛德和大盛魁一起称做通司三大号。
三个小伙伴在一起为靖娃的入号高兴了一番,古海便有些沮丧,说:“我的事看来是完了,到现在也没消息。不行我就留在姑夫的鞋店学手艺了。刚才福生哥还夸我的好手艺哩。”
杰娃抢着说:“那好哩!咱俩可以日日在一起玩了!”
“瞎说呢!”靖娃说,“大盛魁今年招学徒晚了一些时日是有原因的,听我叔叔说,大盛魁的小院里住进了两个俄国人,是什么……袋儿里人?”
“是叫代理人,”姚祯义在一旁听了觉得好笑,忍不住插进去解释道:“是代表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俄国人的家属来处理后事的。”
“是哩,”靖娃说,“听我叔叔说,那两个俄国人可难缠哩,住在大盛魁都两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有走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
姚祯义说:“想干什么?想要银子哩!”
杰娃问:“要多少?”
“张口就要五十万两白银!”
“啧啧啧……简直是要杀人呢。”
“哼!这一回算是惹下鬼了,听说道台衙署的胡大人愁得连觉也睡不着呢。”
“管他呢,”靖娃说,“俄国人总不能在归化住一辈子的,只要大盛魁招学徒的事一经办理,肯定会有海子的好消息!”
古海入号的好消息来了。腊月初一,早晨古海刚刚揭开鞋店的门帘,窗户上的挡板还没来及摞起来呢,一个利利落落的年轻伙计就来到了义和鞋店。还没进门那伙计就高声唱道:“姚掌柜!贺喜了!向您道喜了!”
就见姚祯义帽子都未戴,从院子里颠儿颠儿地跑出来,隔着柜台双手接过那伙计递上的红帖子。翻开扫了一眼,立刻面容大动喜上眉梢,高兴得一个劲儿地说:“哇!好哇!总算盼到了!海子!——你的喜报到了!”
古海抢过红帖子看着,也咧开嘴笑了。杰娃已经办妥了保荐手续,成了义和鞋店的正式学徒,和一帮子徒弟伙计都围着古海向他表示祝贺。姚祯义高兴地搓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
从八月间来归化,到腊月初一整整过了四个月,古海入号的事圆满告一段落,应该说是相当顺利了。高兴了两天就过去了,这件事在古海浑然未凿的心灵上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一段时间内萦绕在他心头的倒常常是史靖仁那哭哭啼啼的可怜样子。他想大盛魁这一条规矩不好,作为财东的子弟也应该和别人家的孩子同样有着入号学徒的权利。他甚至想象着倘若史靖仁能够和自己一起入号,将来在这陌生的归化城也多一个说话的人,毕竟是同乡,俗话说人不亲土还亲哩!于是古海为史靖仁的不能入号遗憾了好长一段时间。
5 从学徒到掌柜
傍晚时分,刚刚吃过晚饭,新入号的伙计的寝室里走进一个年轻的小掌柜,此人姓墨,本年春天刚刚出徒。新入号的学徒就由墨掌柜来管理。墨掌柜的身后跟着一个壮实的伙计,怀抱一大摞叠好的新衣。这一榜大盛魁总共招收了晋籍学徒十二名,暂时都住在城柜外院的一间大房子内。通盘大炕依墙摆着一溜行李卷儿,整整齐齐。这一班人个个身量匀称长相端正。新来乍到的都不敢高声说话,更不敢嬉戏打闹,饭罢归来都乖乖地在炕沿上坐着,相互低声通报自己的姓名,说着初交的客气话。腊月时节正是塞上最寒冷的时候,窗外北风呼啸着扑打着窗户。屋内当地生着一只大号的洋炉子。古海蹲在地上手持铁钩捅那炉子。他记住了临行前爹对他的一再嘱告,出门在外住地方学生意,一定要做到嘴勤、手勤、脚勤,要争着去吃苦。所以从大厨房回来,一进门便先操了钩铲去打整洋炉子。此时炉中的炭火已经呼呼啦啦地烧起来。
看见年轻的墨掌柜走进来,十二名学徒齐刷刷地都站了起来。墨掌柜说:“今日分发衣服。打明儿早起开始,除了假日休息就只能穿柜上统一发的衣服。大伙对柜上发的衣服要爱惜备至,不可令其脏污……”
墨掌柜说完了,伙计们挨排儿去领自己的衣服——衣服放在一进门的炕上,每叠衣服的上面都放了一张写着名字的片子。一件絮着驼毛的灰布面袍子,一条同样质地的棉裤,一双缀着双道黑皮梁的棉鞋,一顶双耳帘的狗皮帽子。古海把袍子套在身上试试,正合适,一点不长一点不短,也不显肥也不显瘦。心下就十分诧异,感慨道:“咦!——这衣服简直是专门为我做的,正好!”
“我的也是!不长不短正好穿!”
“我的也是,奇怪了……”众学徒都表示难以理解。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墨掌柜笑着说,“这衣服就是专为你们做的,所以穿着合适。”
“可是并没见过有裁缝来测量身体的呀?”一个伙计纳闷地问。
“早测量过的!伙计们。”墨掌柜说。
“什么时候?”
“是在你们考试的时候!好了,各自都试试,倘若有不合适的地方以后动手改改。这会儿把衣服鞋帽都穿戴好了,待会儿大掌柜领你们去拜祖宗。”
在院内正对着月亮门的地方,靠着那栋二层小楼有一间长年锁着的大房子——这是古海后来才知道的——房间内正面的八仙桌上供着一尊梨花木雕成的关公坐像;在八仙桌的前面,摆着两件破旧的物件,一件是烂了帮的货郎箩筐,一件是木板条子有着长长裂缝的骆驼货驮子。除此以外,这间房子里再没有什么物件了。八仙桌上在关公像脚下是一个很大的香炉。破箩筐和空驼架前面的地上放着一排圆的软垫。一切都很普通,只是一踏进门就有一种看不见的庄严的空气使古海他们这帮小伙计感到不一般。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一下。
在墨掌柜的摆布下,十二名新入号的伙计面对关公像站好,燃烧的蜡烛在高高的烛台上照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屋门开处,脚步声进来。古海认出有郦先生、祁掌柜……走到最前边的那个人没看清楚,但他猜出那该是大掌柜了。大掌柜他们在学徒们的前面面对关公像也站成一排,都垂手立着。
王福林疾步走到大掌柜的跟前伺候掌柜子打火点香,点火和吹火纸时是必要发出“福得”之声的,图的是个吉利。
王福林燃了香插妥当之后就退到了后面,在新入号的伙计们的旁边站着。这样古海的眼前便露出大掌柜一个完整的侧影。大掌柜面色苍古,身材消瘦,中等身量,稀疏杂驳的胡须从一边的腮上一直连到了下巴。默立片刻,大掌柜伸出手将冒着袅袅青烟的香扶正——可是出现在古海目光中的哪里是手啊,那分明是一对圆鼓鼓的肉锤子。
那双肉锤似的手是有来历的,在义和店他听姑夫讲过大掌柜的故事。早年间在喀尔喀草原,大掌柜所带的驼队被一队布里亚特盗匪所劫。那是一片中俄边境地带的寒冷的雪原,暴客们将驼队中的驼夫领房打散,枪杀了所有的护卫狗,带着掠到手的货物逃走了。身负枪伤的大掌柜王廷相在雪原上爬了整整一天一夜,幸遇一个布里亚特猎人搭救,才算保住了性命。可是十根手指全都冻掉了。如今大盛魁庞大的事业就掌握在大掌柜那一双秃手之中:大河上下、长江南北、蒙古高原,到处都散布着大盛魁的分庄、票号、钱庄、工厂和牧场,加起来有数十个之多,从总号掌柜到分庄经理,伙计、工人、从业人员达八千之巨!所有这些,都由这双秃手来指挥调度。大掌柜兼任着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组织——归化通司商会会长之职;同时大掌柜还捐有候补道台的闲职,只要是重要场合,将红缨官帽一戴绣凤朝服一穿,便可与掌管归化道的胡道台平起平坐称兄道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掌柜跺跺脚,整个归化城都要为之颤动。
此刻,这如真佛般神奇的大掌柜与古海就同在咫尺之间!望着大掌柜冷峻的侧影,古海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他头脑昏昏地看着大掌柜带领诸位掌柜和十二名新学徒给祖宗磕了头以后,又庄严地讲了许多话。大掌柜讲的话古海几乎一字未能入耳。
第二天一早,墨掌柜早早就来到学徒们的寝房,宣布了分配名单:有一个人被派到了哈喇庄;有两个人去了茶庄;三个人分到了狗圈,其余的几个人,其中包括古海留在了总号大院。不论是分在钱庄、分庄还是总号大院,总之大家都是能够学生意的。但是狗圈就不同了,七挑八选地好不容易踏进了大盛魁的门槛,到头来却要被弄到狗圈去养狗。于是三个被分到狗圈去的小伙计脸上就不怎么明朗。其实不要说是这些刚刚入号一天的小伙计,就是在号多年的掌柜主持了一方的生意,也弄不清那些狗的身上到底会藏着大盛魁多少机密。
古海被分到总号的院内,没有说干什么。中午以前新学徒们拿着自己的行李分头到各自该去的地方去了。古海按墨掌柜的吩咐把行李搬到了另一间屋子里。也是一盘顺山墙的大炕,只是人少了一些,一间房里住了五个人,全都是管理库房的伙计。墨掌柜就在这个屋里住,他管着那五个人再加上古海。古海踏进大盛魁的门槛接触的第一个人就是墨掌柜,结果十二名新学徒被分来分去,只有他一个被分到墨掌柜的名下。古海就觉得墨掌柜一定是和他有缘分的人。墨掌柜是山西岱县人氏,圆盘脸,白白的两排细碎牙齿,在两颗门牙的旁边一左一右各突出着一颗招人喜欢的虎牙;为人谦和,有事没事总是面带三分笑意。墨掌柜是当年夏天刚刚出徒的,熬了整整十年,第一次回家省亲休了三个月的假期。返回归化城柜后就被派去管理总号的茶货仓库。
大盛魁等级森严,昨天还在一条炕上滚着,是称兄道弟的伙计,一觉醒来,其中某个人就出了徒顶了生意,昨天的平头伙计立刻就得改口称这个人某某掌柜。再做什么事就要以掌柜子与伙计之间的礼节行事,决不许胡来。
墨掌柜刚刚出徒,顶的是半厘的身股。至此以后大盛魁庞大的产业买卖的赢亏就与他的收入多寡密切相关了。半厘股份虽小,可架不住大盛魁买卖大,三年分红期一到,郦先生打开万金账一拨拉算盘,这半厘股就会是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的红利。分账大期,墨掌柜就有资格坐在大客厅里与财东代表和顶生意的掌柜子一起,聆听大掌柜关于生意的报告,并有权表示自己的意见。
俗话说——“做姑娘的出了阁,学生意的成了客。”就算是苦尽甘来熬出了头。大盛魁的哪一个伙计苦熬苦盼不是等着这一天!墨掌柜便是新入号的小伙计们的一个活生生的榜样,在墨掌柜的身上,古海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第二章 商者无道
1 大盛魁的通信秘密——信狗
黄昏时,一只狗从大门蹿进了大盛魁的院子。那狗身材细长,三角形的脑袋上一双耳朵像狼耳似的尖峭,皮毛肮脏得在昏暗的灯笼光线下辨不清毛色,看见有人从月亮门出来,那狗略迟疑了一下,在一根廊柱的暗影中蹲踞了片刻,待从月亮门出来的人离开后,身体紧贴廊沿的墙箭一样跑进了月亮门。
那只狗来到郦先生的房间门口,哼哼着拿嘴头子拱门呢。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郦先生在那狗身上扫了一眼就把那狗放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又过了不大一会儿,郦先生推开门,脚步匆匆地走向大掌柜的房间,他的手里拿着一张揉皱的纸片。王福林拉开门迎住郦先生:“大先生有事?”
“北京分庄的密信。”郦先生低声说。
“请进来谈吧。”王福林说着把郦先生让进了房间。
大掌柜正埋首于一大堆商务函件之中,看见郦先生进来抬起了头。
王福林紧走几步从郦先生的手里接过纸条,展开来铺在大掌柜眼前,轻声说:“是恭亲王给皇上奏折的抄本。”
大掌柜说:“念!”
姚祯义说的福林不是一般的伙计,就特殊到了这些地方。由于大掌柜的残疾,许多不方便亲手做的事情要由福林来代办。实际上福林的角色就不单是生活秘书,还是大掌柜的助理。号内的许多机密事情福林全都知道,只是他身份低微没有发言和决策的权力。
这可是绝密情报!大盛魁北京分庄的掌柜子王锦棠是如何把这机密的情报搞到手的不得而知。大掌柜呷一口茶示意郦先生坐下,吩咐道:“福林念。”
“……俄国坚请京城通商,经臣等极力阻止,始改赴天津贸易。而公使巴留捷克坚称:陆运费用较重,意欲纳税从轻……臣等伏查,俄商向来在恰克图等边界交易,必须华商转运茶叶至恰克图与俄商彼此交换货物。是茶叶实为北口外华商一大生计,今既准其进口贸易,若不照洋税从重征收,则华商生计顿减,即各口之课税有亏。又查库伦一带,为蒙古错居之地,南方辽阔,部落繁多,若照内地章程,准令俄商随地贸易,不能稽查难周;又查张家口为五方杂处之地,距京不及四百里,若准俄商在彼设立行栈,势必致俄国人日聚日多,历久恐酿成心腹之患。况陆路运货随时随地均可往来,若不设法严防,不惟易于偷税漏税,且恐京畿要地,滋蔓甚虞。臣等从上年春起与俄公使巴留捷克等往返商议,不下数十次,与之反复争论,几至舌敝唇焦,而该使于一字一句之中间,利己者益之,不利者去之。诚以该国之愿望太奢,臣实有不敢过事迁就故也。因而陆路通商章程未能签约。”
“哦,——还算幸事!还算幸事!这陆路通商条约总算没有签成!否则,俄商径自深入我土腹地,于茶区自行采办茶货,利源尽被夺去,我大盛魁和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
郦先生感慨地说着,望望沉思的大掌柜。
大掌柜沉默着,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后来他在窗前停下,隔着窗棂定定地遥望夜空。深蓝色的天幕上一弯黄色的月亮挂在那里,那月亮也沉默不语。
良久,大掌柜转身来说:“裕瑞将军确实在恭亲王那里为咱们办实事了!恭亲王奏折上的话有不少就是我写给裕瑞将军信上的原话。”
“裕瑞将军侠肝义胆表里如一,我们该重谢才是!”郦先生说。
大掌柜一连将三个烟球吹出了烟袋锅之后,问沉思着的郦先生:“对时局你怎么看?”
郦先生将红的烟球吹落在地上,沉吟着说:“我看这形势是颓势难以扭转。总有一天……就怕是恭亲王顶不住俄国人的压力。”
“我看也是迟一日早一日的事情。一旦恭亲王顶不住俄国人的压力,恰克图大门洞开之日,我们总该有些应策才是,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大盛魁二百年的基业坏在你我的手里,这罪过就深重了……”
“以我看赴俄境贸易便是上策,所谓以攻为守。”
“赴俄境贸易的事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联名奏折早就通过裕瑞将军呈给恭亲王了!在恭亲王那里压了整整一年,恭亲王是怕我们在境外滋惹是非,给朝廷找麻烦。”
“我们是生意人,在我之境在俄之境都是一样地做生意,又不是什么泼皮歹徒,会滋惹什么是非?朝廷不是怕我们惹事,而是怕俄国人!是怕俄国人找事罢了!”郦先生说着情绪愤然起来,“人家俄国人来我境内为所欲为,他们的尼古拉皇帝怎么不怕俄商给他惹事?”
“也难怪的。”大掌柜说,“这些年咱们的朝廷让洋人整怕了。一旦引出什么交涉,不是赔款就是割地,东边的外兴安岭和黑龙江入海口给割去了,西边的巴尔喀什湖也给俄国割去了。前些日子二掌柜自恰克图来信说,俄国人放出狂言要把东北、蒙古都划入他们的版图之内,变成黄俄罗斯!胃口大着哩!”
这时候夜空传来了北城门上的三更天报时的鼓声。
郦先生起身说:“时辰不早了,大掌柜歇息吧。”
大掌柜送郦先生至屋门口。
大掌柜作为中国北方最大的通司商号的掌门人,作为归化商界的领袖,他不能不对时局给予特别的关注。许多时候他不得不把精力放在对时局的研究上,尤其是俄国人的动态,每个细微的变化、每个消息都不能轻易放过。就说眼下朝廷与俄国人正谈判的这个陆路通商条约,一旦依俄国人意愿签订,归化所有通司商号顷刻之间就得全部倒闭,做大事者不得不时时观望大局。
研究时局必须有最新最快的信息,为此大掌柜苦心经营建立起一个由郦先生直接控制的信息网络。主要是在北京、恰克图和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的大本营乌里雅苏台——归化城柜之间,每半月必须密信往返一次。恰克图分庄由稳健老到、经验丰富的二掌柜盛祯坐庄,一则由于那里是中俄之间官方协定的贸易口岸,货物吞吐量十分之巨,需要强有力的人坐镇;二则二掌柜直接与俄商打交道并且有不少年头,有信得过的俄国朋友,于中可以获得许多消息。北京分庄掌柜王锦棠亦十分精明能干,尤擅长于官场上应酬与周旋;乌里雅苏台分庄则由后起之秀年轻有为的祁掌柜坐庄。密信缝于信犬的护颈圈内。信犬是大盛魁的一大机密,直到大盛魁倒塌之前概不为外人所知。
初始时只用普通的蒙古犬来传递信息,由于形势的发展,大掌柜不惜重金由上海购得六只纯种的布卡达狗,用来送信。布卡达狗天资甚高,善解人意,又耐奔跑,它奔跑的速度超过最好的奔马。这六只布卡达狗全由郦先生一人专门驯养。调驯期间日夜吃住在郦先生的总账房。不知内情的人以为郦先生是弄着几只狗玩耍,不务正业。之后便分送三个分庄。布卡达狗记性好,只要带着它走过一次,那路径永远忘不了!从归化到恰克图两千余公里,布卡达狗三日之内便能到达。北京和归化之间只需两日。大盛魁和各分庄之间的信息传递一般只用马和蒙古犬,只有特别紧急和重要的事情才动用布卡达狗。
那时候俄国已经使用电报了。早在同治三年,俄国就要求自恰克图铺设陆线直达北京,遭到朝廷的断然拒绝。嗣后俄国人采取迂回的办法,先从西伯利亚陆续延伸至海参崴,然后与丹麦大北公司合作,先在公海上架设单心水线三条,一条是海参崴至日本长崎。一条是长崎至上海吴淞口外的大山岛,又一条是香港至大山岛。其实大山岛是我领海之内的岛屿,但朝廷认为此事无足轻重便听之任之。于是大北公司得寸进尺,由大山岛沿黄浦江伸一条水线进了上海,并且在上海公然设局营业。这样一来,俄国经海参崴、长崎而达上海的电报线路接通;对于中国的政情、商务瞬息之间便能传到俄都圣彼得堡。
俄国人的电报线路归化的商人是肯定不能用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大掌柜才下决心出重金购买六只布卡达信狗,以更新旧的蒙古犬和马来传递信息。这张更新的信息网络在后来的中俄商贸大战中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也是大掌柜王廷相和郦先生对大盛魁所做出的最后一个大的贡献。
2 胡道台患了焦虑症
早饭之后,福林伺候大掌柜换了衣服,正待预备乘轿车前往通司商会的会馆时,一个伙计进来报告说:“道台衙门胡大人前来拜访。”
大掌柜毫不犹豫地说:“我今日没工夫,告诉胡大人,明日一早我到他衙门府上去,有话明日在衙门府上讲。”
“胡大人已经到了,”那伙计说,“此刻正在客厅里候着呢。”
“告诉胡大人,就说我今日在通司商会有重要会议!”大掌柜抬起一只胳膊让福林帮他把腋下的袍襟纽襻结好。那伙计出去了。
没想到大掌柜刚要跨出门槛,那伙计又返回来了,说:“胡大人他说今日一定要见您,说是他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与您面议!”
“我去看看就走,”大掌柜对福林说,“让轿子在门口候着。”
其实胡道台的登门造访原本在大掌柜的意料之中。俄国两个代理人要到归化来的消息,早在半个月前大掌柜便知晓了。
大掌柜一走进客厅,就见胡道台面色苍白,神情惶然。简单寒暄之后还没等屁股坐稳了,胡道台便从袖筒里掏出一折公文交给了大掌柜,说:“大掌柜,你说这可如何是好!俄国人为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人又闹起来了!这一次可不同上回,他们把事情闹到了北京的理藩院。”
大掌柜接过公文匆匆翻阅着。
胡道台不等大掌柜把那公文看完,就急急忙忙诉说起来。情急之下他的湖南乡音就愈加浓重难懂。胡道台乃是湖南邵阳人氏,虽说是正经科举出身,为官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糊涂虫。
胡道台上任归化之际正值太平军势壮之时,江南诸省被太平军占领,中原地带也战事频繁。这归化地方土地属于下中等,很不丰腴,唯占地利,据于驼道一端,商贾云集,颇为繁荣。繁荣是繁荣,作为归化商业的支柱通司商号的买卖都在蒙古草原、在恰克图、在俄罗斯。俄罗斯他自然管不着,蒙古草原有乌里雅苏台将军,东有库伦办事大臣,他这个归化道台同样插不上手;就是归化地面,距归化以东五里地的绥远城内还驻扎着一位将军掌管着归化的商务税务。他胡道台其实也仅有处理地方民事的权力,权力是很有限的。加之他在朝廷没有什么扛得硬的靠山,自然不敢与别人争权势夺利益。争也争不过的,远的不说,只说五里地外的绥远将军裕瑞他就不敢与其争:第一,裕瑞是正宗的旗人;第二,攀亲戚,当朝的总理各国事务的理藩院大臣恭亲王乃是裕瑞的亲姐夫。
不过胡道台糊涂自有糊涂的办法,他知道不管是乌里雅苏台将军库伦办事大臣还是绥远将军,这些人全都买大盛魁的账。这一点他在未曾上任之前便摸清楚了。远在二百年前康熙帝亲征葛尔丹叛军的时候,大盛魁的前身吉盛堂就为康熙爷的部队供应粮秣做过随军的后勤工作。北方平定,朝廷在乌里雅苏台、科布多驻有大批军队,而这些驻军的军需一直由大盛魁负责承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将军换了一任又一任,而军队对大盛魁的依赖却是一步步地加深。及至后来大到军需装备小到节庆的贺宴礼品,样样都离不开大盛魁。绥远驻军亦是如此。大盛魁有这样的背景,胡道台自然知道厉害。
他上任伊始就主动屈躬上门拜见了大盛魁的大掌柜王廷相,以后但凡是归化发生的什么大事,尤其是需要花钱的地方,胡道台就邀大掌柜王廷相共同处置。只道是王廷相点头的事他就办,凡是王廷相摇头的事他就否。凡事都无须再动脑筋,他知道自己再动脑筋也是白动。
大掌柜没有理睬胡道台只管逐字逐句地看那公文。看完之后大掌柜的眉头就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将那公文小心地折好,递还给胡道台。好半晌大掌柜都没说话。现在他知道胡道台这事真的是既紧急又重要了。
“大掌柜!你得替我拿个主意呢!”
那公文折像火炭似的使胡道台觉得烫手,就那么拿手托着,惶惶的目光一会儿停在那公文上,一会儿移在大掌柜的脸上。
大掌柜沉思半晌,用很郑重的语调对胡道台说:“胡大人,你来归化上任一年有余,凭心而论我王某人对你如何?”
“这话从何讲起?”胡道台不明白大掌柜这话的后面是什么意思,“归化这地方于我来说人生地不熟,自我上任伊始方方面面全倚仗着大掌柜替我维持!这一点我胡某人时时刻刻铭记在心!”
“那倒不必,”大掌柜说,“只要胡大人心里知道,能够体谅我王廷相也就是了。胡大人——我说一句话你不要不高兴,秋天时从伊尔库茨克来的那两个俄国代理人吃在我大盛魁柜上住在我大盛魁柜上,为处理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俄国人的后事,我通司商会和归化乡耆商会先后集了将近两万两银子!总算把俄国代理人打发走了!我们是尽了心尽了力……”
“对对对!”胡道台急忙说,“没有大掌柜出面替我周旋,头一次那两个俄国人便应付不下来!”
“但是这一次与前一次有所不同,”大掌柜望着胡道台说,“这一次公文是由理藩院下来又经库伦办事大臣转到了归绥道的,事情既然经了理藩院就是中俄两国间的国家大事,我们这些商界庶民便是不好插手。你想想,做生意的买卖人如何能管得了国家大事?!”
“这……”胡道台愕然了,他没想到大掌柜要甩手不管了,顿时急得脸上就冒出了汗。
“不是我不管,而是我没有能力管这档子事!请胡大人包涵了。”大掌柜说,“既然俄国人把事情闹到了理藩院,既然是库伦办事大臣转过来的公文,依我之见胡大人求助库伦办事大臣与俄国人交涉才是一条正路。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掌柜今日约定在商会聚议,俄国人要求废恰克图而直入我内地自行采办货物,此事是关乎我们商号生死存亡的大事!胡大人,我只好得罪了,不能陪大人说话了。”
大掌柜以肉锤扶茶几站起来了。胡道台一把抓住大掌柜的胳膊,说:“大掌柜真的视我于水火之中不肯搭救吗?这事真正是要小弟性命的!不久前发生在云南的英国公使翻译马嘉理被杀事件,想来大掌柜是清楚的,那件事震动朝野,引起了中英两国间的严重交涉,云南巡抚岑镏英官高至三品,尚且落了个革职查办的下场!我胡某只是一个新分发的小小道台,我……我可是要大难临头了!大掌柜!——你要救我……”
说着胡道台已然是泪流满面,身体往下坠着要给大掌柜下跪。
大掌柜怦然心动,赶忙起身将胡道台扶住,说:“胡大人!——使不得!我王某人想办法就是!福林——你去打发几个人立即分头前往二十八家商号,就说我因要事缠身,今日事延期再行会议。”
见福林出去安排了,胡道台这才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掏出手帕拭泪。做官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着实是让人可怜了。
“如今之世,做生意难,做官也难呀!”大掌柜感慨万千,说,“胡大人不必过分焦虑,同在一个归化地面上谋事,你我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即有倾舟之虞我王某人也陪着你!”
“谢谢大掌柜啦!”胡道台感动得眼睛又湿润了,“其实要说与库伦大臣叙话,也还是你大掌柜出面才有力量!这塞外地方,乌里雅苏台将军也好,绥远将军裕瑞也好,库伦办事大臣安德大人也好,都与大掌柜甚为交好;就是当朝西太后慈禧的门子,大掌柜也是走得通的!谁不知道,隔我之前两任归绥道的道台是太后的父亲惠政主持!大掌柜与惠政交情甚厚!”
“不提这些!不提这些!话说到此就全有了,我与你同舟共济就是!我们仔细商议。”
胡道台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他在椅子上坐定,喝了福林沏上的龙井细茶等待着大掌柜替他拿个主意。
大掌柜一直在房间内铺了灰色方砖的地上来回踱着,一言不发就那么走来走去。又踱了两圈终于在太师椅上坐下,示意王福林拿烟袋。王福林取来长长的水烟袋,把铜烟锅纳了烟末交给大掌柜,看着大掌柜用两只肉锤将烟袋杆夹住,点着火纸为大掌柜点烟。一连抽了五袋烟,大掌柜摇摇头。
“胡大人,我再把那公文看一看。”大掌柜终于说话了。胡道台紧忙从袖子中掏出公文,展开来放在桌子前,摆正,推到大掌柜跟前。
“胡大人,这事先不要着急。”又把公文看了一遍,大掌柜略略沉吟了一会儿。“依我之愚见,死在毛尔古沁两个俄国人的事,是不能与英国公使马嘉理在云南被杀一案相提并论的。马嘉理是被云南巡抚岑镏英手下的官兵杀死的,可这两个俄国人是死于自然的灾难,非故意所为。”
“是呀是呀!”胡道台屏声静气,支楞着耳朵捕捉着大掌柜说的每一个字。
“只要他俄国人承认这一事实,咱便好来慢慢与他说理。胡大人,理藩院的公文你仔细看了吗?”
“当然!”胡道台说,“这是什么公文?我接到后是寝食难安,那公文简直就是看了九九八十一遍!”
“那么,你看——”大掌柜指着公文说,“库伦办事大臣的批文是要你——速速查明情由!”
“是呀!”胡道台说,“不错,是要我速速查明情由。”
“那么你就将毛尔古沁事件的先后经过细细写一折子。先遣快马呈库伦办事大臣一份。”
“可是那俄国代理人是要来归化的呀!”
“那也不怕,折子一式两份,一份呈库伦办事大臣,一份交那两个代理人。先看俄国人如何说话。”
“俄国人难缠得很呐!”
“难缠不怕,只要他讲理。那俄国代理人来归化之后,胡大人可就毛尔古沁一案重新审理,就让那俄国代理人在公堂之上即席旁听。”
“唔?”胡道台不明白大掌柜的用意。
“审理时间越长越好!我这里再写一信给库伦办事大臣安德大人,将毛尔古沁事件以旁听者的身份述说与他。”
“这才重要!只要是大掌柜肯于出面说动安大人,由安大人直接与俄国方面交涉,事情就好办了许多。”胡道台经大掌柜这么一说,脸上渐渐舒展开了。
“对,关键还在库伦那里!”大掌柜说,“只要你把事情拖住,俄国人不再向理藩院找麻烦也就不会再下文催促此事。理藩院是专理各国事务的衙门,他们一天到晚只是与各国夷人打一些撕扯不清的交道,最是知道外国人的狡黠难缠。只要不再惊扰他们,他们还会自寻麻烦?”
“对!”
“待到来年,愚身得空亲自去库伦拜访安大人,再将毛尔古沁事件面呈于他……”
“那我胡某人真是不敢劳动大驾了!”
“不!其实我去库伦亦是路过,恰克图业务繁巨,每年我都要去那里料理一段时间。就是没有这事,安大人那里也是一定要拜访的……”
谈到了拜访库伦安德大人,胡道台的心里便不由得咯噔响了一下,他一个官场上的人自然懂得走办事大臣的路子空口说白话是不成的,就是说用钱的时候到了。
在恰克图,但凡是货物出境或是入境都要交纳税金的。但是清廷自恰克图开市以来对关税收入并不加以应有的重视,视其为可有可无之物,加上税制管理的原始和弛疏,结果关税一层层流过去,真正能够流入清廷国库的便是大打了折扣的。库伦办事大臣成了有名的肥缺就肥在了这里。胡道台心里的一咯噔也就咯噔在了这里。库伦办事大臣可不像这小小的道台,更不像知府衙门,那可是吃惯了大额的主,小的数目送过去不要说会遭人家小瞧,连自己也是拿不出手的。但是,事到如今大难临头,胡道台知道拿得起也得拿,拿不起想办法也得往出拿!把这事在肚子里掂量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大掌柜:“不知安德大人那里初出手该送多少银两?”
“多也用不着,三万之数总得拿出来的。”大掌柜说。
胡道台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下琢磨:我来归化刚刚一年出头,总共也还没有打闹下这么多银子呢!未等给大掌柜一个答复,一层细汗就已在胡道台的额头上渗了出来。胡道台一边从袖筒内掏出手帕拭汗,一边可怜巴巴地对大掌柜说:“送安大人的银子……数额也实在是太巨大了,下官一时拿不出来。”
“胡大人能拿出多少?”
“我……暂先只能拿出一万之数。其余部分……”
“其余部分先由我通司商会垫上,这事还是由我来替胡大人办理吧。”
其实大掌柜也只是故意问胡道台那么一句,他何尝不知道,胡道台赴归化上任乃是两手空空,时间不长他也没弄到多少银子。话说回来,即便是他弄到了几万两银子也是舍不得拿出来送安大人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但凡因公共事业需要出钱的地方,历来都是由大掌柜出面先邀商号集资支垫,事后等衙署有了钱再按地方一半商号一半的惯例分摊。这一回这件事也只能这么办理。
不知不觉日近晌午,福林请示大掌柜,问是否留胡道台吃午饭。大掌柜说:“到了吃饭时间自然是要留的,这话问得也太愚蠢了!胡大人平日里忙于公事,难得抽身来咱大盛魁城柜,今日来了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吩咐小厨房备饭,我与胡大人边吃边谈。”
胡道台却不好意思了,一听大掌柜要留饭,慌忙起身说:“时光过得也真快,转眼的工夫这就到中午了,真是一点不觉得。我得赶快回衙门,俄国人说到就到,我得赶快做准备,待日后闲暇之时咱们再聚……咱们再聚。下官告辞了!”说罢,施了礼便走。
大掌柜知道胡道台心里着急,也不强留,送客至城柜大院门外。
3 两名要命的俄国代理人
在两名俄国代理人到达归化城之前,恰克图的大盛魁分庄坐庄掌柜盛桢早就派出了信犬,星夜兼程将一封密信送到了大盛魁城柜的郦先生手里。密信报告说,此番来归化的两名俄国代理人背景复杂:其中年龄稍大一点的名叫谢尔盖·伊克达列夫,此人是巴达玛耶夫公司的人。另一个年纪较轻的名叫伊万·伊万列维奇,他的身份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副总经理莫霍夫的高级助手,现年二十五岁,为人精明干练,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物。莫霍夫正在积极筹备,准备把自己的资金和人马从托博尔公司分裂出来,成立一个完全属于他个人投资和管理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伊万将在新成立的公司内出任一个分公司经理。
大掌柜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胡道台。即使是告知他,初到归化仅只一年的胡道台一时间也难以把繁复的俄商情态搞得清楚,主要是这些事情与胡道台没有直接的关系。在第二天召集的归化通司商会二十八家商号的大掌柜参加的会议上,大掌柜向大家详细通报了谢尔盖和伊万即将到归化的消息,告诫各商号提高警惕。
关于俄国专事对华贸易的商帮,情形十分复杂。其历史至少有两百年以上,在叶卡特琳娜二世时代女皇亲下诏喻,令所有对华贸易的俄商联合成统一的组织,共分为六个大的公司,即莫斯科公司、图拉公司、阿汉格尔斯克公司、沃洛格达公司、托博尔斯克公司和伊尔库茨克公司。所有这些公司都是以城市的名字命名的,来自同一座城市的商人都被组织在同一个公司里。很久以来为了贸易上的方便,所有这些对华贸易公司的主要人员都长期居住在俄国境内的距恰克图不足二百公里的伊尔库茨克城。
由于历史的原因,俄国众多公司中,伊尔库茨克公司和莫斯科公司成了大盛魁的老相与,彼此非常信任,形成了良好的业务关系。这一方面是由于近半个世纪以来,大盛魁通过伊尔库茨克公司和莫斯科公司进口数额庞大的粮食和轻纺产品,同时在双方交易的过程中这两家公司对中国和中国商人表达的诚意、尊重、热情,取得了大盛魁和归化其他商号的信任。
谢尔盖和伊万即将来归化的消息,就像风吹树叶簌簌响一样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每天从早晨开始,在人声嘈杂的市场上,沿街商号的店铺里,在道台衙署的大门外,在幽静肃穆的喇嘛昭庙内……人们到处谈论这件事情。整个归化城都在以一种厌恶的预感、不祥的心情等待着这两个俄国人的到来。
这一日上午,从道台衙署的大门内走出两个衙役,他们脚步匆匆地踏着衙署门前的石子马路,走向了扎达海河岸边的河滩地。这时正是毛纺作坊的生产旺季,这里是扎达海河的右岸,被归化人称作西河沿的地方,也就是出事的牛领房家河对岸。在宽阔的河滩地的后面沿着用大青石高高垒起的河堤,制毡作坊、制毯作坊、马衣作坊、驼屉作坊以及用羊毛毡做原料的毡靴作坊、毡帽作坊、褡裢作坊……一直从驼桥桥头铺展到了道台衙署的房子后面。
两名衙役踏着暄软的细沙土地,在摊晒羊毛的工人中询问着,在一辆刚停下的装满羊毛麻包的马车前站住。一个衙役左手按刀,伸出右手在一个卸麻包的工人身上拍了一下,说:“牛二板!我二人奉胡大人之命前来缉捕你。”
牛二板并不惊慌,扭过脸来望着两位公人,将手里的大绳不紧不慢地缠绕起来,一边说:“胡大人又要捕我?他不嫌我在大牢里白吃他的饭吗?”
“胡大人是不会让你白吃牢饭的,这次捕你是因为俄国代理又要来了。——走吧!”
俄国人即将到来使得归绥道台衙署好不紧张,连日来胡道台召他的府内僚属开了多次会议,就如何接待俄国代理人的事进行了反复详细的研究。重新将牛二板捉回大牢便是胡道台必须做的一件事情。一切安排停当之后,胡道台再一次亲自来到大盛魁城柜,向大掌柜述说了有关接待俄国代理人的准备情况。末了说:“还有两件小事向大掌柜求助。”
“尽请吩咐!”大掌柜忙于号事,无暇与胡道台啰嗦。
胡道台说:“这第一件是,请大掌柜依上例派一名精通俄语的人员助我……”
“这好办,”大掌柜当即答复道,“这一回仍然由王福林到胡大人府上听吩咐就是了……大人还有什么事?”
“其二是安排俄国人的食宿,是不是……也可依前次之例住在贵号城柜内的小客房?”
“这可不妥,”大掌柜断然拒绝说,“请胡大人见谅!此番不比前例,敝号绝不能接待这两个俄国人。”
“这是为什么?”
“前一次来的代理人纯粹是为处理死者的后事,这次不同。这两名俄国代理人,一个是巴达玛耶夫公司的人,另一个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人,此番来归化除了交涉死亡俄国人的后事,恐其另有所图。若允这二人住在敝号,实在是多有不便!”
“两个俄国人未曾到归化,大掌柜何以知道有如此复杂之背景?”
“我自然知道。敝号分庄分号遍散长城内外,为商务之便是常有往来信息的。大人有所不知,巴达玛耶夫其人并非经营生意的商人,此人原本是我库伦地方的一个布里亚特蒙古人,后赴彼得堡大学念书,为俄政府所收买,改了俄罗斯的名字。巴达玛耶夫公司直接受俄国国防部和财政部领导,巴达玛耶夫也是在俄国财政部直接领取薪水的。”
胡道台面容大动,惊愕地说:“喔……这么说,此番这两个俄国人到归化来是居心叵测啦?”
“是这样,”大掌柜又说,“胡大人这次接待这两位俄国人也要小心为是。”
“谢谢大掌柜的提醒,既然如此就不必勉为其难了。关于两位俄国代理人的食宿,我另谋办法就是。”
归化城是一座以经营茶叶和羊马为大宗货物的商城,满城之内除了中下等的羊马客店,并无上等馆驿可供有身份的客人歇息,历来往来客商都是由生意上的相与(伙伴)负责接待的。胡道台知道大盛魁不能接待俄国人食宿,那么别的通司商号也就不必去问了。通司商号不接待俄国代理人,就只有动召庙的脑子了。走出大盛魁城柜,胡道台吩咐轿夫把他直接抬到了大召寺。
结果大召寺的住持僧格活佛的拒绝来得比大掌柜更加简短和干脆。
“不可!寺庙乃佛家圣地,断不能接待来自俄国的两个人在庙内歇息。”
胡道台郁郁地返回了他的道台衙门。一连碰了两个钉子,心中自然是甚为不快。眼看着时间一日一日过去,心中就愈发急得冒火,虚火上升烧得他口舌生疮,一对眼睛似兔子般的通红。他急得病倒了。归化著名的大夫聂先生被请来为胡道台治病。聂先生医术超群,在归化城里名声颇大,是一个颇有地位的人物。聂先生为胡道台诊了脉,开了方子,一边等着衙役按方子去抓药,一边喝着茶与胡道台聊谈起来。
“胡大人本是没有病的。”聂先生不紧不慢地说,“口舌生疮,二目通红,乃是心火所致。我知道胡大人之心火所为何来……”
“聂先生说得对。”胡道台含含混混地说道,“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只是由不得自己罢了!聂先生你说说看,这眼看两名俄国代理人不日就要到归化了,我这里却连客人下榻的住房还没有着落。如何能让我不着急呢?!”
“单是着急上火能有何用呢?还是得想切实可行的办法,偌大一个归化城难道连两个俄国人住的地方也找不出来吗?”
“你不知道的,大盛魁和大召寺我都去过了,你说我这个道台做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辞掉这道台回乡务农呢!务农辛苦归辛苦,心里却不需要受这番折磨,你说说……俄国人来了更是麻烦,俄国人难缠呀!”
“世事艰难,可胡大人这道台还得做下去。俗话说得好,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俄国人不日即到,如何应付过去,才是当务之急。”
聂先生走后胡道台仔细想想,觉得聂先生的话很有道理,心境就渐渐平静下来。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吩咐差役将自己卧室内的桌椅床铺通通搬出去,把房间粉刷修饰布置起来,让俄国代理人住,自己暂且搬到衙署的耳房苟且几日。正如聂先生所言,大丈夫能伸能屈,这道理想通了,胡道台也就不再心里别扭了。
4 漫长的谈判
俄国人的到来在归化固有秩序的生活的河面上掀起了引人注目的新浪花。不管他们走到哪里,到处都有好奇的市民在围观。
而两位俄国代理人似乎并不急于了结死在毛尔古沁同胞的后事,他们在道台衙门住下之后,一连数日在胡道台、王福林和道台衙署官役的陪同下,游逛街景参观寺庙古迹,神态甚为悠闲。初一接触,这次来的两名俄国人给胡道台的印象较前一次来的两个俄国人似乎态度上更平和一些,不像那两位那么严厉,咄咄逼人。这二位一个名字叫谢尔盖·伊克达列夫,年纪大约有四十出头的样子,中等身材,体形略显胖一些,像中国人一样生着一对黑色的眼睛;亚麻色的头发乱糟糟地从带着红箍的俄罗斯制帽下向外撒着;单从外貌上看,这个人更像是一个带有几分蛮性的西伯利亚土地主。胡道台知道,这个谢尔盖就是大掌柜说的那个巴达玛耶夫派来的人了。另一个年纪很轻,个头也很高,当然就是伊万了。这个伊万生着一副上宽下窄的长脸,白色的皮肤一看就是欧洲人;伊万的眼缝很细,就像用刀子划开的两条窄缝,只有在很少的时候当他把眼睛完全睁开时,才能看出他的眼球是褐色的,像黑暗中的猫眼似的,闪烁着一束一束的光亮。与谢尔盖比较起来,伊万的样子更文雅一些,他穿着一身时髦的咖啡色派力斯西装,头戴细呢礼帽,当他把礼帽拿在手里的时候,就暴露出满头茂密的金黄色的头发。在包围着他们看热闹的一片黑色的头发中,伊万那头金黄色的头发显得特别扎眼。
街景都看完了,两名俄国代理人仍然不提关于死在毛尔古沁的俄国人的事情,却提出了拜访僧格活佛的要求。关于宗教方面的事情胡道台知道得很少,在他看来绥远军营和土默特地方部队是属于军事禁地,是绝不可以让外国人随便看的;归化通司商号内部的情形也是不可以让外国人知道的太多,但是寺庙就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了,随即就答应了下来。
如果说谢尔盖和伊万对黄教礼仪的熟悉程度多少使胡道台感到意外,那么在僧格活佛接见两名俄国客人的时候,谢尔盖和伊万的表现就让胡道台感到分外吃惊了。会见是在活佛的禅房内进行的,一进禅房的门谢尔盖和伊万就用流利的蒙语向僧格活佛进行问候,之后他们和活佛的对话所使用的一直是蒙语,做翻译的王福林无事可做了。这整个过程胡道台完全成了一个聋子,成了这场谈话的局外人。
王福林每日白天陪着胡道台和俄国人做翻译,晚上待俄国人歇息后便回城柜,所以两个俄国代理人在归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大掌柜都了然于胸。对于两个俄国人,归化通司商会的态度是拒绝接触,严密关注他们的动态,不给予任何可乘之机。只要两个俄国人不做出什么越轨举动,便不予理睬,任其了结两名死在毛尔古沁的俄国人的后事,然后尽快离开。
所谓有备无患,谢尔盖参观绥远军营和土默特的要求被拒绝之后,伊万提出的与通司商会的负责人见面的要求也遭到了婉拒。两名俄国代理人终于把谈话的主题移到了处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事情上面来。这才接触到事情的实质,俄国代理人提出三条强硬的意见:第一,两名俄国科学家死在了中国的土地上,中国地方政府和造成这次事故的直接责任者要负全部责任;第二,提出巨额的赔款,数量是五十万两白银;第三,中国地方政府也就是归化道台衙署,必须将死亡俄国人的尸体完整地归还俄方。
对此胡道台早有准备,他当即就答复说:“关于意外地死在毛尔古沁峡谷内的两名俄国人一事,其责任是在中方,但是责任者绝不是我归化道台衙署。这件意外的自然灾害的责任者,是驼队的领房人牛刚。现在牛刚也已经在毛尔古沁峡谷内丧命,其责任应由牛领房的儿子牛二板来担负。至于赔款也好,索要俄国人的尸体也罢,均应由牛二板个人负责。”
这场谈话是在胡道台衙署的大堂内进行的,正是早饭之后的上午时光,胡道台只顾自己把话说完,也不等谢尔盖和伊万作出反应,又接着说:“本官对两名俄国人死在毛尔古沁一事甚为重视,正在倾力妥善了结此事。在二位未到归化之前已将本案的责任者牛二板缉捕归案,本官历来断案公正,光明磊落,绝不会因为牛二板是一个中国人便对他予以偏袒。——带牛二板!”
待到王福林把胡道台的话翻译给谢尔盖和伊万时,两名衙役已经将牛二板押上了大堂。沉重的铁制脚链在大堂上拖得哗啦哗啦直响,牛二板跪了下来。这情景显然使谢尔盖和伊万感到意外,两个交换了一下目光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胡道台并不管两位俄国人作何反应,只管自己审起了案子。
“牛二板,你可知罪吗?”
“小人知罪!”
“两名俄国人死在毛尔古沁峡谷内,是因你父亲牛刚的失误所致。现在死亡俄国人的代理人就坐在这大堂之上,当着俄国代理人的面你要据实回答本官的问话。”
说完这话胡道台看着王福林,等他把自己的话翻译给谢尔盖和伊万,这时候胡道台已经不紧不慢,很有节奏地审讯起了牛二板。让王福林把他和牛二板的对话翻译给谢尔盖和伊万。
“牛二板,我问你——你可是牛刚的儿子?”
“回大人的话,小人正是牛刚的儿子。”
“牛二板我再问你——毛尔古沁的灾害是你父亲的责任,你可承认吗?”
“小人承认。”
“现在俄国代理人向你提出五十万两银子的索赔,你可承认?”
“小人承认……可是小人没钱。”
“本官没问你有钱没钱的事情!”胡道台手里的惊堂木啪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何须你饶舌!”
“是,小人明白了。”
“本官再问你——俄国人提出五十万两银子的索赔,你可承认?”
“小人承认。”
“本官再问你:俄国人提出要你完整地交还两名死在毛尔古沁峡谷的俄国人的尸体一事,你可承认?”
“小人不……不知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尸体现在哪里。”
“混蛋!本官并未问你死亡俄国人的尸体在哪里的事。”
“是……小人知罪。”
公堂上响起一阵嘻嘻窃笑。两名衙役面对如此滑稽的审讯实在忍不住了,捂着嘴巴笑得腰也弯了。
“大胆!”惊堂木又响了,只见胡道台板着面孔仍旧是一脸的严肃。
大堂内安静了下来。
“牛二板,本官问你……”
很显然这种审判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但胡道台做得是十分严肃认真。起初谢尔盖和伊万对审讯牛二板很不理解,他们被这种中国特有的审讯方式所吸引,很投入地看着。后来一连审了数日,发现胡道台的审问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谢尔盖和伊万就看出破绽来了。在又一次开庭审判牛二板的时候,谢尔盖就说话了:“胡道台,我对阁下的审讯方式表示怀疑……”
“此话怎讲?”
胡道台把刚刚举起正要拍下去的惊堂木轻轻放下。
“我不明白牛二板的身份。”
“身份?”胡道台反问谢尔盖,“什么意思?牛二板的身份就是牛领房的儿子嘛!”
“那么我再问,”谢尔盖追问道,“他家的财产情况怎样呢?”
“这正是我要审问的事!”胡道台已经明白谢尔盖的话里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不需要审问的事情,”谢尔盖逼问胡道台,“这些事在开庭之前法庭就应该调查清楚的。”
“我们中国的法律与俄国法律是不一样的。”
谢尔盖和伊万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耸耸肩膀摇摇头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不作声了。
在接下来的审讯中,谢尔盖和伊万不再甘于做旁观者,他们交替着不断地打断胡道台的审讯,向胡道台提出质问并直接询问牛二板一些问题。问来问去事情便水落石出了,他们才知道原来牛二板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不要说是五十万两白银,就是五两银子也拿不出来!那么这种审讯除了空耗时间之外还能有什么意义呢?!于是谢尔盖举起一只手挥动着表示自己的愤怒:“我抗议!”
赔款的事情得不到推进,这场审判(实质上是谈判)便陷入僵局。胡道台牢牢记住了大掌柜的话,不论俄国代理人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只管弹他的“独弦琴”——那就是审讯牛二板。当审讯难以推进的时候,胡道台就命令衙役责打牛二板。牛二板被按倒在地上,一名衙役抓牢他的双手,一名衙役按住他的双脚,另外两名健壮的衙役挥动着责杖打牛二板的屁股。两根责杖上下翻飞,黄羊木的责杖撞击着牛二板肉做的屁股发出“啪哒——啪哒”的闷响,只打得牛二板鲜血淋漓也不罢休。
最初谢尔盖和伊万对这种残酷野蛮的刑罚很是不习惯,他们皱着眉头观看行刑的过程,后来看得多了渐渐地也就不以为然了。谢尔盖和伊万用很平静的神态看着衙役责打牛二板,也不去打断胡道台的审讯,一直等到衙役们打累了,胡道台也气喘吁吁地把审讯停下来的时候,很冷静地与胡道台说话。
谢尔盖说:“道台大人!现在我们已经很清楚了,像这样一种审讯方法毫无疑问地表明,阁下对待我国两名科学家死在毛尔古沁一事的后事处理是毫无诚意的。我们对阁下这种野蛮的、毫无意义的审讯,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既然这样,我们继续待在归化城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返回库伦。我们将和库伦的安德大臣继续商谈这件事情。”
说罢,谢尔盖和伊万就离开了道台衙署的大堂。
俄国人的威胁发生了作用,胡道台立刻就慌了神。他知道,只要他们把事情弄到库伦,他姓胡的就注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事情明摆着,不管是库伦的办事大臣还是北京的理藩院,凡是大清的官员一概都怕洋人。俄国人走后,胡道台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病又犯了,觉得腮帮子就像针扎似的疼。他把一只手捂在脸上愣怔了好一会儿。
后来胡道台斥退了左右,只把一个老文案和王福林留下。胡道台走到王福林跟前,也顾不得道台的身份了,哭丧着脸说:“福林!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胡大人,先别着急。”王福林扶胡道台坐下,安慰道,“世上没有翻不过的山,没有涉不过的河……”
“可是,你也见了,俄国人是不讲道理的。”
福林说:“待我回城柜问问,看大掌柜怎么说。”
“可是俄国人明天就要走哇!”
“不会,俄国人那样说只不过是在威胁。他们是不会轻易离开归化城的。”
王福林当即返回了大盛魁城柜,把这边的情形禀告了大掌柜。大掌柜沉吟片刻,吩咐说:“你去把郦先生请来。”
大掌柜与郦先生商量了一阵,认为从大局看若把事情搞僵无论如何对中方是不利的,如果俄国真的通过库伦办事大臣把事情再捅到理藩院,事情可就真麻烦了。朝廷害怕洋人在当今已经成为不可治愈的顽症,一旦引起洋人与朝廷的交涉就会成为两国间的外交事件。经验证明,只要是引起外交交涉,不管洋人有理无理一概会在谈判中占据上风,其结果必然不是赔款就是割地。割地自然是割中华之地给洋人,而赔款呢,则定是要由归化地方往外拿了。
归化地方是谁出?胡道台肯定是没有银子的,到头来苦的还是他们这些商人。因此处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后事,只能是好说好商量千万不能把事情弄僵。既然胡道台已经没有能力控制局面,此事看来非大掌柜出面不可了。随后,大掌柜又坐车往天义德,与郭保义会商了一番。从天义德回来,大掌柜就把福林叫到屋里,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打发他立刻去见胡道台。
第二天一早,胡道台便主动去看望俄罗斯客人。希望两位代理人能够留下来,大家一起妥善地把在毛尔古沁峡谷不幸死去的俄国科学家的后事处理好,态度谦和而友善。
末了,胡道台告诉伊万和谢尔盖:“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两位代理人,我们归化通司商会要设宴款待二位。”
宴会在归化城的最高档的饭馆宴美园进行。
大掌柜用熟练的俄语对客人说:“二位经理来归化已经多日,我们没能招待,实在是有失礼仪!请谢尔盖和伊万先生原谅。我们只以为二位是专程为处理在毛尔古沁峡谷死去的两名俄国人的后事而来的,完全不知道谢尔盖和伊万原本是巴达玛耶夫公司和托博尔斯克公司的经理。巴达玛耶夫公司是新成立的商行,我们还未来得及和贵公司交往合作,相信今后会有许多机会的;至于托博尔斯克公司,应该说是我们归化通司商人的老贸易伙伴了!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做不知者不为罪,请两位千万不要因此而与我们有所生分……”
宴会进行得很顺利,热闹的场面使胡道台和两位俄国人造成的谈判僵局大大缓和了。酒过三巡之后,借酒劲伊万说了许多热情洋溢的话,似乎他们此行是专为与归化的同行们增进友谊而来的。谢尔盖在谈话中也没有过多地提说与胡道台谈判中所引起的不愉快,只是说处理两位死亡俄国人的后事使他感到很棘手,他希望王廷相会长和通司商会的其他同仁能够给予帮助。
大掌柜答应,为了使毛尔古沁事件妥善处理,使两位俄国代理人尽快返回,归化通司商会派出以郭保义为首的三名得力人员帮助工作,并且尽可能地给予物质上的帮助和各种方便。
郭保义的参与促使谈判灵活多变,速度大大加快。当关于赔款的议题无法推进的时候,经验丰富的郭保义就引导双方把话转移到了索要俄国人尸体的问题上。通司商会专门派出一支驼队,由郭保义亲自陪同,带着胡道台和两名俄国代理人千里迢迢地赶到毛尔古沁峡谷现场。在那里不管是中方人员还是两名俄国代理人,没有一个人敢迈进毛尔古沁峡谷一步!恐怖的大峡谷让俄国人自动地放弃了索要俄国人尸体的要求。他们达成一个新的协议:在毛尔古沁峡谷东端的入口为死亡的俄国人建立两个十字架,十字架要求高三米宽二点五米,上刻死亡俄国人的名字和籍贯;建立十字架的费用全部由归化道台衙署负责。并且在建立十字架的时候,要专程从伊尔库茨克请两名东正教的专职牧师为亡人祈祷。这件事由通司商会从中作保。
现在尸体问题解决了,那么就只剩下赔款一个问题。问题虽少,可是因为双方认识上的差距太大,谈判仍然十分艰难!一方张口要五十万两白银,另一方连五两银子也没有;胡道台不肯承担造成俄国人死亡的责任,于是话题又转回到俄国人死亡的责任问题上来了,谈判又一次陷入了僵局。只是由于郭保义的巧妙周旋,才使双方又回到了谈判桌上来。
从两名俄国代理人进入归化算起,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了。也许是出于谢尔盖和伊万对这种马拉松式的谈判腻烦透顶了,也许是由于他们原本就没有真的打算索要五十万两银子之巨的赔款,总之在时间耗过半年之后,双方终于以八万两银子的赔款达成了最后的协议。议定八万两银子,由大盛魁在归化设立的票号出据银票,俄方代理人到大盛魁设在库伦的票号兑现。至此,关于在毛尔古沁峡谷死亡的俄国人后事的漫长的谈判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5 五条号规
大盛魁名声大是大在了外面,实际上在归化城里它只有很少几处生意并且都不大。城内大北街的哈喇庄铺面只有两间大店面,也很老气,就像一家并不怎么殷实的中等商人开设的店铺,与大盛魁的归化第一商号的名声很不相称。柜台是用朱漆油过的,但经年太久颜色都潲成了深棕色的了,好些地方漆皮已经脱落也不加修补;用同样的颜色油过的旧货架上摆着几十种绵毛纺织制品,有毕图绒、羽羚缎、羽毛纱、大绒、毛毯、标布……清一色的俄国货。哈喇庄是一个俄国轻纺棉毛产品的专卖店。
大盛魁之所以这样做,一来是因为它是一家专门从事外贸批发生意的商号,历来不重视零售生意;二来也是有意给零售生意的小商号留出一些生存空间,以示厚道。
哈喇庄原来的掌柜子名叫贾晋阳。贾晋阳资历颇深,处事周圆,不久前被调到了大盛魁城柜,担任了总号交际部主事掌柜的重要职务。
贾晋阳掌柜卸任的时候向总号推荐了年轻的墨掌柜,年仅二十五岁的墨掌柜承担起了哈喇庄坐庄掌柜的担子,独当一面,这也是字号对他的器重和培养。墨掌柜到任不足一个月头上,古海也被派到哈喇庄来了。能够跟着他所熟悉的墨掌柜,古海固然是十分高兴的。他把这看成是缘分。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墨掌柜既然是一个当家掌柜,那么他的起居饮食就要由身边的伙计来伺候。过去在总号茶货仓库的时候,墨掌柜手下的伙计有几十个,伺候掌柜的营生是由大家分开做的,现在哈喇庄只有墨掌柜和古海两个人,自然伺候墨掌柜的营生全是古海一个人的了。这规矩古海懂,也不用谁来指导和督促,每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就第一个起床,先把掌柜的夜壶倒了,字号的规矩只有掌柜子可以在寝房里使用夜壶小便,当伙计的起夜,天气再冷也必须到茅房里去办理。古海有心计,晚上尽量少喝水,所以也不需要起夜,省去了一桩事。倒了尿,把夜壶用布子擦干净放在茅房通风的窗口上,自己再撒尿。这些做完了,就急急忙忙去打扫店铺,扫地擦柜台把货架上的货一一摆好。这些做完了墨掌柜也就起身了,再去叠被扫炕整理卧房。早饭之后就去摘店铺的窗板开店门——一天里的正式工作就开始了。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从早到晚古海便是钉在柜台后面的。虽说是活计不重,一天下来也还是够累的。到了晚上他还不能自己先睡,要等着墨掌柜钻进了被窝,把脱在地上的鞋摆好,问一声:“墨掌柜,您还有什么事吗?”然后古海才能脱鞋上炕。
也许是由于刚做了掌柜的缘故,墨掌柜并不拘泥于掌柜子与伙计之间的礼节,有时候他感觉累了或是第二天有要紧事需要起早,吃完晚饭他自己拉开被子去睡,并不要古海为他铺炕;或者因为古海年纪小把握不了时间,早上起得晚了,墨掌柜也不叫醒他,上茅房时自己提着夜壶去倒。这就使古海在心理感觉到轻松多了。有一回,墨掌柜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后来他猜想墨掌柜一定是去了美人桥——回来得特别晚,看见古海倚着墙在打盹,就说:“以后我回来迟了你不要等,小小年纪熬不住的,要知道明天早上还得起早呢!”
这事让古海感动了好些日子。
哈喇庄店铺的生意既不火也不淡,生意忙的时候,掌柜子、伙计共同应酬,闲下来的时候墨掌柜坐在柜台后面的凳子上,一边喝着茶一边与站在一旁的古海聊天解闷。脱离了总号大院,不在那些总号的掌柜子们的眼皮底下,墨掌柜和古海都放松了许多。再加上墨掌柜才刚刚二十五岁,在古海的跟前就像个大哥哥似的很是随便。
有一次不知怎么的聊着聊着就说起了有关媳妇的话题。墨掌柜知道古海来归化之前在家乡娶了亲的,就问:“古海,你那个媳妇好也不好?”
“好不好……就是那个样子吧。”
“我问的不是那个意思。”墨掌柜眼中波光闪动,意味深长地向古海眨了眨眼睛,“我是说,你觉得你媳妇好不好呢——就像吃什么东西,你是爱吃呢还是不爱吃?”
“我,不知道。”
古海茫然了。他真的不知道墨掌柜的话是什么含义,而且他对媳妇这个话题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兴趣。如果这会儿墨掌柜要问他的爹妈,他会觉得有许多话好说。就在昨天的晚上,他还梦见娘在给他穿一件新缝好的棉衣,梦境朦朦胧胧好像是要过年了。看着墨掌柜手边的茶杯好久没动了,古海走过去,把那碗中的凉茶泼了,续上了热茶。
“墨掌柜,说了好半天话了,您渴了吧?喝茶吧。”墨掌柜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古海,把声调拉得很长说:“媳妇好哇!——”
古海也不清楚墨掌柜是在说古海的媳妇好呢,还是在夸他自己的媳妇。墨掌柜没头没脑地只说了半句话就停住了,那含笑的目光停在了古海的脸上好久没有移动。这时候铺子里来了客人,古海忙着去照顾生意,也就顾不上仔细琢磨墨掌柜的话究竟是什么含义了。
这一天傍晚,古海把饭做好了,不见墨掌柜回来。掌柜子不回来伙计是不能随便吃饭的,这也是规矩。古海只好等着,一直等到了北门城头敲响了初更的鼓声,还不见墨掌柜回来,古海从早上起就不歇地做这做那已经熬了整整一天了,他觉得又困又乏,不知不觉间就倚着墙睡着了。直到半夜古海才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是墨掌柜回来了。后来他回忆墨掌柜的事情的时候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给墨掌柜开门的时候院子里非常亮,月亮又大又圆又明又亮。那天墨掌柜的神情很特别,夜风吹得呜呜响,院子里很冷,古海牙齿打着颤说:“墨掌柜您回来了!我睡得太死让您等得工夫大了吧?”
“没事儿,没事儿……”墨掌柜大概是冻僵了,使劲儿地搓着手,样子很兴奋地走回了屋子。根本就没有对古海迟迟才给他开门表示出些许的不满。
第二天,店铺里没有顾客的时候,掌柜子、伙计两个人聊天,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就又说到了媳妇的事情上来了。这一次墨掌柜没说几句话,突然就问古海:“古海,你给我说实话,这会儿也没有别人,只有咱哥儿俩,你告诉我……你和你媳妇干过那种事儿没有?”
古海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傻了,说:“什么事儿?”
“嘿嘿……”墨掌柜笑了,笑得高深莫测,用指头点着古海的脑门,“我一看你那样儿就知道——你一准儿没干过!”
“你说的是什么事嘛?”古海还死乞白赖地一个劲儿傻问。
“什么事儿——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个事儿嘛!我就猜出来了,你和我一个样。咱俩都是大傻蛋,冤枉死了!我也是十四岁离开家的,跟你一样,出来的时候爹娘给我娶了媳妇儿,可我那时候哪里知道媳妇是咋的一回事情,白白地把媳妇放在那里一回也没有用过,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晚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媳妇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呢。黑夜里只能把枕头当做媳妇搂着睡。想回家看一眼媳妇真是比登天还难哩!想起来让人心里头那个难受呀!整整熬盼了十年,总算熬到了头,去年冬天我回家住了三个月。这才知道……好哇!好哇!古海,你这会儿还省不得呢,天底下要说好东西什么金子呀银子呀的,全赶不上媳妇好!”
墨掌柜说得动情,忍不住地一个劲儿地咂嘴,像是在吃什么香东西。
古海撇着嘴笑了,说:“媳妇那是人呀,怎么能和金子银子比呢,也不是什么吃的东西,嘻嘻!”
“不是吃的东西?!告诉你哇——兄弟,那就是比吃的东西还好哩!你说说,你吃过什么好东西?”
“黏糕!”古海说。
“喏!”墨掌柜摇摇头。“你还吃过啥子好东西?小人人的,在家乡时连县城也没见过吧?”
“咋没见过?!我爹带我进过三次祁县城呢!”古海觉出了墨掌柜的嘲讽,有些不服气。
“你别不服,”墨掌柜看出来了,“走过的地方再多,吃过的好东西再多也没用!其实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在你媳妇身上呢!”
“啥?”
“你媳妇的奶!”
“瞎!——”古海的脸红了,他知道墨掌柜这话已经不是好话了。他忘记了伙计的身份,朝墨掌柜做了一个鄙视的鬼脸,就把话打住不再往下说了。
这件事过后大约不到一个月,有一天上午城柜的王福林到哈喇庄来了。
王福林一进门也不管墨掌柜的让座,简单地说:“墨掌柜,大掌柜让你回城柜说话。”
“什么时候?”墨掌柜小心翼翼地问。
“就这会儿,大掌柜在城柜内院的小客厅候着你。”
说罢,王福林扭身就走了。
墨掌柜赶忙回寝房更换衣服。
古海入号已经两年了,知道字号在各地设立的分号、票号、钱庄、牧场有三四十个,大掌柜有事从来只对各个分庄的坐庄掌柜讲话。像归化哈喇庄这样的小庄口业务上归分庄的业务部管,在人事上也是如此。许多小庄口的掌柜一辈子也难得见上大掌柜几次面。总号大掌柜要直接过问哈喇庄的事情,这就非常特别。
墨掌柜从里屋出来了,一边慌慌地结着袍子上的纽扣,一边对古海安顿道:“我这就去见大掌柜,店里的事你要小心关照!”
由于走得慌张墨掌柜被门槛绊了一下,几乎跌倒。袍襟上的纽子结错了扣,结果使袍襟歪歪着快拖到脚面上去了,古海就喊:“墨掌柜,纽子结错了……”
“怎么回事儿?”墨掌柜返回店铺,脸涨得很红,慌慌张张地问,“古海你说什么?我什么错了?”
“纽子结错了。”古海说。
“什么纽子?”墨掌柜还是不明白古海的意思,惶惶的目光在店铺的货架上乱扫着。
古海笑了,指着墨掌柜的腋下说:“我是说你袍襟上的纽扣结错了!”
墨掌柜看看自己腋下,这才恍然大悟,自嘲地冲古海笑笑,一边重新结着袍襟上的纽扣向店铺外去了。
古海哪里会知道,墨掌柜不害怕才叫怪呢。事实上墨掌柜在那个天气阴沉的上午,即将要走到他生命的终点了。一个半时辰以后,当墨掌柜返回哈喇庄的时候他的样子就更让古海吃惊了。墨掌柜面色苍白,整个人就像被霜打了的草似的没了精神,两眼呆痴痴地望着古海半天不说话。古海被墨掌柜的样子吓了一跳,问:“墨掌柜,您……这是怎么了?”
墨掌柜对古海的问话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好像没听见似的。后来就绕过柜台独自回寝房去了,直到傍晚关门之前,再也没有出来。晚饭时古海盛好了饭,把饭碗端到墨掌柜的面前,在古海的督促下,墨掌柜勉强端起饭碗拿筷子往嘴里拨拉了几下就又放下了。古海知道墨掌柜心里有事也不敢多问,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碗筷,整理了房间。
挨到该睡时,古海把被褥铺好了,轻声提醒墨掌柜:“墨掌柜,该歇息了。”
墨掌柜一动不动,直直的两道目光像棍子似的插在一个地方,仿佛焊住了一般。古海心里觉得有点害怕,又把话说了一遍。就听墨掌柜说:“你先睡哇,不要管我。”那声音好像是从一个阴森森的地洞里钻出来的,使古海心上直发冷。
第二天早上开了店门后,墨掌柜把古海叫去。他灰苍苍的脸上像铁片似的发了黑,鲜红的血丝像网似的罩住了眼睛,他说:“古海,我求你一件事情。”
墨掌柜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哀求的口气,这让古海有点不知所措了,赶忙说:“墨掌柜!您如何这样说话,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尽管吩咐就是了!”
“古海,我问你——平日里我待你怎样?”
“这还用说吗?墨掌柜待我就像亲兄弟一般,我虽然嘴里没有说出来,可心里清楚着呢。”
“那就好,”墨掌柜声音喑哑着说,“大哥我今日是遇到大难了,就怕是难以过得去了。”
“墨掌柜,你尽管对我说,只要我古海能办到的我一定不遗余力。”
“你去城柜跑一趟,一定要找到交际部的贾晋阳掌柜,就说我请他千千万万一定要来一趟哈喇庄!”
“我知道了,墨掌柜你放心我一定把贾掌柜请来!”
贾晋阳掌柜哪里是那么好请的,古海在城柜好容易等贾掌柜处理完手边的事情,瞅个空当才对贾掌柜说:“墨掌柜让我来,请贾掌柜无论如何到一趟哈喇庄!墨掌柜子有要紧话对您说。”
贾掌柜拿白眼翻了翻,像看一个什么怪物似的看着古海,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哼!丢人败兴的东西!他姓墨的这会儿才省得找我贾晋阳来了?!早是干什么的!他干那见不得人的事情的时候为何不来找我?!”
贾晋阳这脾气发得使古海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下琢磨了一会儿,联想到从昨晚到今天墨掌柜的奇怪神情,猜想到一准儿是墨掌柜做下了什么错事,就用求告的口气对贾掌柜说:“贾掌柜,墨掌柜是因了您的推荐才能够到哈喇庄当坐庄掌柜的,这情分墨掌柜是不会忘记的,贾掌柜你既然器重墨掌柜,他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您该原谅他才好。既然墨掌柜诚心诚意请您去,您就是骂他打他也应该到哈喇庄去骂去打……”
“嗬嗬,你这娃娃倒是挺会说话的……”贾掌柜重新把古海打量了一遍,脸色缓和多了。
古海一看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趁机又说:“贾掌柜,您可一定得给墨掌柜这个面子。这怕是救他一条小命的要紧事哩!”
贾掌柜终于被说动了:“好吧,你先回去吧,得空我去一趟就是了。”
下午快关门的时候贾掌柜来了。那时候天正下着大雨,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古海一看见撑着黄色油布伞的贾掌柜向店门走过来,立刻就高兴地冲着店铺后面的寝房喊:“墨掌柜——贾掌柜到了!”
古海绕着柜台跑出去,拉开店门把贾掌柜迎进来。这时候也没有看清楚墨掌柜是怎样从寝房跑出来的,就见他一下扑到贾掌柜跟前,“咚”的一声跪倒,两只手掌抚着铺着灰砖的地面,二话没有说就咚咚地磕起了头。墨掌柜圆形的脑袋撞击着地面,不一会儿的工夫那额头上就渗出了鲜红的血。墨掌柜仍然磕头不止,鲜血迸溅着很快把一大块灰色的方砖染红了。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把古海吓傻了。他想把墨掌柜扶起来,但是身份又不允许。墨掌柜是在给贾掌柜磕头谢罪,要扶要拉也只能由贾掌柜本人。但是,贾掌柜偏不肯放话,只是那么无动于衷地看着,直到墨掌柜头上的鲜血把一片砖地都染红了之后,才冷冷地问道:“这会儿你才知道错了?!懂得后悔了?”
“贾掌柜救我一命!今后我再也不敢了。”
墨掌柜拉着长长的哭腔哀求着。
墨掌柜的嚎哭声使古海受不了,他觉得鼻子一阵阵地发酸,眼圈红红的也涌出了泪。“贾掌柜,您就发发慈悲拉墨掌柜一把吧!整整十年了,墨掌柜他熬到这一步可不是一件易事!您去找大掌柜为墨掌柜说上一句话吧。”
“唉!起来吧。”贾掌柜感慨地摇摇头,长叹一声终于答应了。
贾晋阳答应找大掌柜为墨掌柜求情,使得墨掌柜在绝望之中又看到了希望。他每天起得很早,忘记了掌柜子的身份,和古海一起打扫店铺支应生意,在忐忑不安之中等待着贾掌柜的消息。
但是一连三日不见贾掌柜有什么动静,墨掌柜便惶惶得像丢了魂,扫地时手里拿起了算盘,顾客要羽瓴纱他却给拿上了标布。古海知道墨掌柜心里着急,就说:“我去总号找找贾掌柜,贾掌柜事情多怕他是顾不上来哈喇庄。”
话虽是这么说,不祥的预感告诉古海,墨掌柜的事八成没有挽救的指望。
果然,在总号贾掌柜一见古海还没等他说话,就摇着头告诉他:“完了……我见过大掌柜了,连郦先生也求了,没用!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的求情是不会有结果的,两百年了,大盛魁这铁的规矩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回去告诉墨掌柜,让他想开一点儿吧,试着找点别的营生做做。我知道他一个被字号开销的人,是没有颜面回家乡了。唉!挺能干的一个后生,就这么毁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没有办法的事情!”
墨掌柜是为了一个女人而被字号开销的。他看上了美人桥的一个妓女并有了来往。美人桥是归化城一条妓院街的名字,不足二里长的街道两侧开了有几十家档次不同的妓院,每到驼队归来和过骡子过镖的日子,美人桥热闹非常,夜里各妓院门前的红灯笼都亮了起来,艳红的光亮眩人眼目。
但是平日里不要说是大盛魁的人没有敢到那里去的,但凡是山西籍的商人在大盛魁的影响下,遇上美人桥大家都是绕着走的。在大盛魁内部,不论是掌柜还是伙计,就连闲暇时开玩笑都没人敢提“美人桥”三个字,简直就像惧怕瘟疫似的害怕着那些站在红灯笼下的妖艳女人,只有外地客商来归化,作为陪客总号交际部指定专门人员把客人送到美人桥,安顿好客人之后陪客立刻返回交际部,生怕时间耽搁长了让人生疑。
大盛魁所有的号规中最基本也是最厉害的有五条:忌嫖,忌赌,忌抽(指抽鸦片),忌偷,忌打架斗殴。万恶淫为首,这“嫖”字是这五忌之中的头一忌。
想想看,大盛魁的学徒清一色三晋子弟,千里迢迢到归化城来学生意,从入号那天起要做够整整十年才能与亲人团聚;就是出了徒,做了顶生意的掌柜子,也要熬三年才能回一次家。大盛魁的号伙,假定他十四岁入号到六十岁退休,在这四十六年当中他与家人团聚的日子总共加起来只有四十六个月的时间。也就是三年半的时间,少得实在可怜!
然而大盛魁的先人们就是这么过来的。三位大盛魁创始人当初从山西老家来到草原上闯世界,硬是咬牙十年没回家。大盛魁以此告诫后人:只有吃得下别人吃不了的苦,才能闯出别人办不了的事业。创业成功的大盛魁给其他字号,首先是山西商人树立了一个榜样。从那以后,归化城的商人,尤其是山西人开的商号都把学徒十年期满才能回家第一次探亲,定为基本号规之一。像不准带家眷,不嫖不赌不抽不打架斗殴等,也都成了各家商号共同的号规。
大盛魁历届掌柜,哪怕是功劳卓著分红几十万的大掌柜,不曾有一人在归化立家室,更没有在此地娶小纳妾的。上下号伙大家都只是一门心思扑在了生意上,一旦某人触犯了基本的号规,那么出路就只有一条——被开销出号!字号决不吝惜,不论地位高下概都如此。这号规,这触犯了号规之后的严厉处分,不要说身为大盛魁之内的人清楚,在归化城可谓尽人皆知。
早上,古海一睁眼不见了墨掌柜的踪影,被子已经整整齐齐地叠好。他也没有多想,提着裤子去上茅房。跑进茅房刚要蹲下去,一抬眼就见房梁上吊着一个人,定睛一看,那吊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墨掌柜!此时冷风呼号,墨掌柜的尸体给风一吹悠悠地直打晃,红红的舌头从口腔中拖出,耷拉着有半尺长!古海吓得头发唰的一下就竖了起来,掉头跑出了茅房……
三天后,把墨掌柜打发了,葬在了公义地。
公义地在归化城南不到五里的地方,是专门掩埋死在归化的山西人公墓。两百多年了,一批又一批山西籍的商人到归化来做生意,发了的衣锦还乡,赔了的自觉没有颜面回乡见人,就死在了外边。其中有亲朋好友如果尚有财力不忍心看着亡魂在异乡游荡,就设法把他们的尸首运回家乡去。大部分就永远地留在了归化城郊了。出于怜悯和公义,大盛魁出资两千两银子买下了这块地方,做回不了家乡的山西商人的公墓,取名公义地,占地十亩。一个上了年岁的做塌了买卖的山西忻州籍老头做了看墓人。老人每年可以从大盛魁城柜领到二十两银子的生活费。
载着墨掌柜尸体的马车孤单单地在通向公义地的土路上移动,伴随着运尸马车的是一浪一浪的被风卷起来的尘土。
送葬的只有古海和字号内另外三名与墨掌柜毫无相干的伙计。一口涂了红漆的杨木棺材在马车上晃荡,显得孤寂可怜。亲人远在千里之外,不能为死者送行;朋友则一个没有。墨掌柜是带着永远也无法洗刷的耻辱离开了。
大盛魁反对铺伙个人间的私交,平时相互之间送礼、借钱或是显示出超越一般工作关系的举动,都会被视为不规之疑。字号担心铺伙之间感情深厚了会发展成私帮,因此绝不许有削弱字号整体性的小团体滋生蔓延。墨掌柜的死让古海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的凄凉,也感受到了大盛魁的无情和冷酷。
当最后一锹土盖上坟堆的时候,一缕怜惜、一缕苍凉从古海的心底悄悄升了上来。他想墨掌柜年仅二十五岁,他的一生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实在是可惜。字号对他的处罚和他自己对自己的处罚实在是太重了。或许……字号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或许……字号上出来一个主事的人,为墨掌柜的坟上添上一锹土,说上几句什么话,使死者的亡灵能够得到些许的安慰?
这些都没有。这个背负着这沉重耻辱死去的人,就是他的亲生父母也不会接受他的灵魂的回归了。墨掌柜的身体和灵魂将要永远地留在这异乡的土地上了。
古海在身上摸出几个铜板,和看守墓地的老人换了一叠烧纸,在墨掌柜的坟头点燃了,算是尽了一点自己的心意。墨掌柜毕竟是古海走进大盛魁以后和他打交道最多、也是最接近的一个掌柜。
6 晋中的那些悲喜剧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饭桌上好好地吃着,古海娘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一双筷子举着旋在半空中菜也不夹了,一句话没有说完跟着眼圈就红了。
坐在对面的古海爹眼皮一撩,就知道古海娘又想儿子了。老头子皱起眉头拿筷子在桌子上面乱挥着,说:“吃饭吧,别想那些没有用的事情!”
“咋得就没有用?海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做娘的不想谁想着他?!哼!也不知道大腊月二十三的,柜上给不给吃饺子?”说着古海娘的眼泪就出来了,抽搐着鼻子撩起衣襟去拭泪。
杏儿坐在婆婆的旁边,正待伸出筷子去夹盘子里的饺子,见了婆婆这样子就也把筷子缩了回去,目光低垂着咬着筷头想心事。她知道婆婆的话明里是与公公顶撞,实则又是在责怪她。——做娘的不想谁想?!——这话的意思是指责杏儿不惦记丈夫了。杏儿一肚子的委屈没法说出口,想起婆婆平日里对自己的埋怨,也忍不住掉下了泪。
在晋中,腊月二十三亦称小年。上午古海爹到集上割回几斤肉,回来又亲自杀了一只鸡。婆媳俩在厨房忙乎了一下午,包饺子,烧了一桌子菜,四大碗四小碗,很丰盛。哪曾想这喜庆的晚饭刚开始,就被古海娘破坏了。
古海爹把脊背往后一靠也冷下脸来,说:“你看你!——你看你!又来了,大节气的,人家大盛魁那么大的字号咋能不给伙计们吃顿饺子?再说了,这顿饺子不给吃又咋样?住地方学生意,哪有不吃苦的道理?!要说怕吃苦,当初就不该把海子打发到归化去,就把他留在家里守着,一日三餐由你伺候那最享福了。那能有出息?!你是知道的,想当年我也是像海子这么大离开家的……”
“你住的是天津卫的字号!那是什么地方?海子住的是什么地方?他和你能比吗?!”古海娘抢白道,“归化城比不了天津卫不说,海子还要到草地上学生意呢,草地上蛮荒着哩……”
“俗话说得好——只要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为人上人!宁教少时吃苦,勿叫老来受罪。娃娃家吃点苦不算个啥。再说了,咱海子住的是大——盛——魁——!别人想吃这个苦还轮不上呢!靖娃不就没住成大盛魁嘛,杰娃更不用说,他只是去学了手艺,人生的路上刚一迈腿就比海子差下一大截!你知道海子他将来会有多大的出息?”
“多大的出息?他只要是不在我的眼跟前儿,就是在外边做了皇上,我这做娘的心里也是不稳帖的!”
“不稳帖!不稳帖!哼!真是妇人之见!”古海爹由不住激动起来,“要我说,只要海子踏进了大盛魁的高门槛儿,只要他顺顺利利地熬过这头十个年,将来出了徒,在字号上顶上哪怕是一厘一毫一丝的身股子,我就烧高香了!那就是你我和杏儿……还有子孙后代的福分!”
“哼!想得美,”古海娘说,“子孙后代——你的子孙后代还不知在哪儿!”
“吃吧!吃吧!别说了,好好的一顿饭,让你搅得就是吃不好!饺子也凉了,菜也凉了。”
古海爹说着端起酒盅滋的一声喝干了,然后啧着嘴去夹菜。
杏儿站起来伸手去端盘子:“爹,菜凉了。我去热热吧。”
“不用,这会儿还行。要是再说下去可真凉了,就吃不成啦。”古海爹来了情绪,把杏儿斟的酒接着一口干了。“实话说,这个二十三我是真高兴啊!你们女人家不懂的。海子能有这步出息,我这做爹的心里高兴!脸上也光彩!上午在集上遇见月荃小叔,他也是替东家采买节货呢。月荃小叔咋说?——他说,海子给咱古家争了光,太爷爷听到了信儿那天还特意烧香为海子祝福呢!”
“这倒是,隔壁的张婶、靖娃他娘、杰娃他娘,哪个见了不夸咱海子!”古海娘也转悲为喜了,对杏儿说,“杏儿,快给你爹再倒上酒,咱是该喜庆喜庆哩!”
“那你还哭?”古海爹讽刺古海娘。
古海娘说:“我是由不得嘛。”
“好了,咱们喝酒。”古海爹举起了杯子朝古海娘照了照,“你也喝,不是准备了黄酒嘛……还有杏儿,今天也喝。”
杏儿忙给婆婆斟了酒,在自己面前的杯子里也倒了酒。一家三口都喝了酒,古海娘转悲为喜,饭桌上愁云散去。
杏儿陪公婆喝了酒,心里的愁云却依旧凝结着。刚才婆婆的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不是她心眼小,而是这事由来已久。婆婆在说“那子孙后代——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的话时,那恶狠狠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公公没好意思朝她的肚子上看,但杏儿知道公公心里想的和婆婆是一个样。那就是至今为止她的肚皮里依旧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而这一刻没有也就意味着今后的十年这肚皮里就要一直是空着的,这肚皮鼓不起来公婆是把怨气都怪在她的头上了。公婆盼着抱孙子,杏儿何尝不是也希望有一男半女在身边呢。可是……杏儿是有苦难言,生儿养女的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办得到的。为了不致坏了公婆的兴致,杏儿抖掉心中不悦,明朗着脸与公婆一起欢欢喜喜地吃了饭。
待到她把杯盘碗盏收拾利落,伺候公婆喝完茶歇息,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屋,郁郁的闷气立刻又从四面八方聚了来。空空的房间空空的炕,只影伴孤灯。杏儿在炕头上坐下了,炕上依着墙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依旧簇新簇新,铜颈蜡台也是崭新的,闪着金光,墙上是一幅百子图,窗棂上潲了色的双喜红字仍然鲜明;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令她难堪的新婚之夜,不懂事的小丈夫连边儿都不让她挨。
海子、靖娃、杰娃这三个孩子都是十四岁,都是准备到归化去住地方学生意的,按照必须的程序在起身前一个月,在三个娃的家里都给他们娶了媳妇成了婚。很久以来晋中一带就有早婚和小婿大媳妇的乡俗,认为媳妇大几岁更懂得疼爱和照顾年龄比自己小的丈夫,那么做丈夫的自然就要少操心多享福了。更何况即将远行的丈夫留了比自己大的媳妇在家里,能更懂得帮助父母料理家务。
问题是十四岁是个什么年龄呢?那是个人不嫌狗还嫌的年龄!说是十四岁那指的是虚岁,实际年龄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男孩子会是一种什么心态?这就很好理解了。所以当家里苦心准备,热情张罗为他们把媳妇娶到屋里,甚至那媳妇还相当漂亮,可他们就是不待见!依他们的观点来看,与媳妇亲近,向媳妇陪软话,和媳妇睡一条被筒,那都是“男子汉”最丢人的事情,是“软”骨头,“没出息”!谁要是那么做了,谁就会被小伙伴们瞧不起。
这小人儿的把戏可是害苦了那些媳妇们,一方面是婆婆(当然背后还有公公)的催促和警告,另一方面是小丈夫的顽抗,结果落了个夜夜无成绩,两头不是人。杏儿和靖娃媳妇、杰娃媳妇所遭遇的细节略有相异,结局大抵相同,不用说都没有完成公婆交给的任务。彼时之晋中,这样的悲剧几乎到处都在上演。渐渐地那诉说做媳妇凄苦心情的民歌就传唱开来:
一更里梅花落,哎哟,一更里梅花落,
那梅花落在奴家的身上。
二更里鼓子敲,哎哟,二更里鼓子敲。
小奴家命苦,寻下个小女婿他年纪小。
三更里鼓子敲,哎哟,三更里鼓子敲。
奴家十八岁,小婿才十一。
叫他叫不应,推也推不醒,
他把那睡觉当成了好事情。
揭开铺盖我摸一摸,
哎哟哟,小女婿他尿下了!
古海倒是没有给杏儿尿下炕,但究其性质与那些尿炕小儿并无本质区别,他顽强地固守着自己的堡垒,终于使得杏儿没能克服。那床帏之间的攻坚和据守的活剧就不必细说,总之杏儿是眼睁睁地将小丈夫放去了,并且因此就种下了婆婆(当然也包括公公)对她的不满。每每谈及,古海娘就难免要冲杏儿撒些怨气,或冷讽或热嘲地批评一番,杏儿便只有听着。
挨至十一月,一件新闻给了这婆媳俩一个强烈的刺激。这一日的下午古海娘去隔壁的张婶家去借一面摇面的箩子,回来的时候脸色就特别难看。杏儿正在院子里推碾子呢,听得院门咣当地响,就见走进门来的婆婆满脸霜挺吓人的,忙停下碾子问候:“娘,你老是咋的了?”
婆婆冷眼扫了媳妇一遍,将手中的箩子往杏儿怀里一掼,力量大得使杏儿趔趔趄趄一连退出好几步。古海娘只管抱住碾把自己推起来,一圈一圈地沉着脸。杏儿被婆婆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又小心翼翼地问:“娘,是不是张婶说什么话没说妥当惹您生气了?”
“哼!人家张婶好好端端的我跟她生什么气?!”
“那……您这是怎么着了?刚才出门时还好好的呢!”
“我是跟我自个儿生气呢!是我自个儿不争气!不中用!”
“别价,娘。”杏儿脸上堆着笑走过去,“您去歇歇,我来推碾子……”
“我用不起你!”
婆婆一伸胳膊就把杏儿推开了。
杏儿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捂着脸跑回屋里去了。这是杏儿嫁到古家来第一次和婆婆正面起了冲突。杏儿也不是那种肯于逆来顺受什么委屈全能咽得下的人,晚饭她也没有去做,就只在自己屋里蒙着头在炕上躺着。婆婆也没过来。直到掌灯后好一阵子了,才听见屋门响动有脚步声进来。
“呦,这是怎么了?杏儿,一个人耍小性子呢?连饭也不吃了?”是张婶。
张婶说着话把蜡烛点着了,在炕沿边坐下。“有什么委屈的事儿跟张婶说说!男人不在张婶替你做主!”
杏儿把脑袋露出来,望着张婶把嘴一撇又哭起来。“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娘家!明儿个一早我就走!”
“这可使不得,杏儿你听我说,不管什么时候这回娘家的话不能随便地说,更不能随便地做!”
“我是没办法!好端端的,婆婆突然就又搡我又骂我!”
“咳!说起来这事儿也怪我,怪我这个老婆子嘴头子快肚子里藏不住话!张婶先给你赔个不是!”
“您这话是从哪儿说起呀?”杏儿忘了哭,看着张婶问道。
杏儿问:“到底是咋回事?”
张婶说:“是这么回事——上午我在村道上遇见杰娃娘了,杰娃娘说——我们杰娃媳妇有喜了!到时候这接生的事儿还得麻烦你哩!下午你婆婆去找我借箩子,我就把这事跟她说了。都怪我嘴贱!不值钱!”
杏儿不响了。张婶的话像谁猛地拿锤子在她脑袋顶敲了一下,她一下子就懵在那里、愣在那里不动了。谁都知道,海子和靖娃、杰娃三个去归化之前,家里赶趁着都给把喜事办了。时间前后差不了一个月。一个样的都是小女婿大媳妇,三个小子都是十四岁,三个媳妇呢,只有杰娃媳妇大一点是十九岁,靖娃媳妇和杏儿都是十六岁。看来就在于杰娃媳妇稍大一点懂事多一点也多一些手段,在男人走归化之前把事情做下了。杏儿心里顿时酸酸的有些懊悔了。她想起来,当时自己脑子活络些,找杰娃媳妇串通串通讨些办法回来,就不至于落这么个结果了。
此时杏儿送走了小丈夫还不到一年的时光,她哭的日子且在后头呢!
入夜,在小南顺的上空不时有炮仗在炸响。炮仗炸响的色彩光亮忽明忽暗地映在杏儿房间的窗棂上,春节正在逼近,那喜庆的气氛已是愈来愈浓了!
第三章 经商的学问
1 坐庄掌柜的坐骑
乌里雅苏台城最引人注目的建筑当然就是王爷府了,王府坐落在城市的东北方向,由一道镶嵌着黄色盖顶的围墙围成一个大院,大院内又隔开一个小院,内院住着一个王府的主人巴图和他的三位福晋(夫人)以及他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外院住着王府的管家贺其格图和归他管辖的二十一名仆役。
这片广袤的山地草原上居住着四万帐牧民,他们全都是王爷府的属民。直接属于王爷的私人财产,是羊十二万只、牛三万头、马六万匹、驼两万峰,所有这些牧畜都是由王爷府中的牧奴放养着的。
老王爷巴图接近六十岁了,生着宽阔的紫色脸膛,高颧骨宽额头留着浓密的络腮胡须,样子威风凛凛;但是在他接连着娶了三个妻子之后,酒色在摧毁了他的生殖能力的同时,也把他的身体彻底毁掉了,结果盼望多子多孙的王爷到头来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如今老王爷除了每年冬天由仆人把他扶上马出去打猎之外几乎什么事情都不做了。一年前老王爷向北京的朝廷递交了辞呈,把所有的政事和家事全都交给了他的儿子沙格德尔管理。
未来的新王爷是一个思想开放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他只有二十六岁,十年前曾经随着进京值班(清制,草原上的王爷每隔三年要进京为官参与朝政管理)的父亲在北京住了整整三年,能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事实上早在正式继承王位之前,沙王已经把王府内外的事务全都管理起来了。虽然家业庞大,但是对于年轻能干的沙王来说这并算不了什么,他只需在每年的春秋两季畜牧生产的关键季节骑着马对散布在草原上的畜群进行一番巡视,其余的事情就全部交给王府的管家贺其格图去管理了。好在草原肥沃风调雨顺,一个好年景接着又一个好年景,畜群在成倍地增长着。
但旗政的治理就不那么简单了,晕殆的老王爷为他留下了许多棘手的事,比如寺庙的修缮、官员的贪污问题、税收问题等,都亟待他解决。
这些事都还好说,最让他感到头疼的是大批俄国人的到来。沙王上任不久,还没等他把旗政方面的事情理出一个头绪,依照中俄两国刚刚签订的“库伦条约”——允许俄国商人进入喀尔喀草原进行自由贸易——从伊尔库茨克涌入乌里雅苏台的俄国商人就接二连三地到王府来拜访了。俄国商人的到来使一向平静的乌里雅苏台局势顿时复杂起来。他们要求沙王给他们解决住宿的地方,要求沙王给他们解决建筑店铺所需要的地皮问题,还有许多前来旅游的俄国人要求沙王就安全问题向他们作出保证……一天到晚王府客厅内总是滞留着等待答复的俄国人。几乎用了半年的时间,安置俄国商人的事情才初步有了眉目,一部分俄商留下来了,他们或者买了地皮盖了房子,或者在乌里雅苏台街上向当地的中国商人租了合适的铺面,使生意正常运转起来了;另一部分俄商离开了,显然乌里雅苏台并不是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可以无限制地容纳俄国商人。喧闹过后,乌里雅苏台又平静下来了,俄国商人逐渐进入了乌里雅苏台的生活轨道,其中有的俄国人就成了沙王府的常客了。
在王府宽大的客厅内,经常有乌里雅苏台的各界名流前来聚会,这些客人中间有朝廷的钦命官员、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各盟驻乌里雅苏台的代表、邻旗的王爷、寺庙的高僧以及各大商号的主事掌柜。沙王设宴款待客人,与大伙儿饮酒歌唱高谈阔论。在漫长的冬季,这种聚会常常是一连十天半月不间断地进行着。当谈锋渐钝客人疲倦的时候,主人就会吩咐使唤丫头达尔玛把一个镶着宝石的贵重留声机打开。从留声机里流出来的奇异的音乐就会使昏晕欲睡的客人重新振作起来。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就会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这就是不久前刚刚来到乌里雅苏台的俄国商人伊万·伊万列维奇。这架留声机就是伊万送给沙王的礼物。
伊万用微笑迎住众人的目光,灰蓝的眼睛在他狭长的眼缝内闪着柔和的光亮;要是遇上达尔玛摆弄不好那架留声机的话,伊万会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晃着他那修长的身体走过去,一边摆着手一边用蒙语说:“小姑娘,让我来。”
熟练的蒙语使伊万和沙王以及其他客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在乌里雅苏台的俄国人中间,伊万是最先打开局面的一个。他很懂得在微妙的心理作用下找到与当地人接近的道路,除了语言上的一致,在服装上他努力向当地人靠拢——伊万换上了一身酱色的蒙古袍,头戴一顶圆形礼帽,如果不摘帽子的话,远远看去他几乎与当地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聪明能干的伊万从一个姓林的归化商人的手里租了两间铺面,就在乌里雅苏台正街靠近关帝庙的地方,店铺的位置非常之好。姓林的归化商人是一个零售商,由于生意不怎么景气,他把自己的五间铺面连同铺面后面的院子以及住房辟了一半租给了伊万。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伊万并没有要求沙王帮助,是他自己直接与林掌柜谈成的。如今伊万的身份已经不是到归化时候的“代理人”了,也不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高级职员,而是刚刚在伊尔库茨克挂牌开张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乌里雅苏台分公司的经理。
冬天,当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沙王就邀请他的客人们一起陪着老王爷去打猎。每当打猎的队伍出发的时候,客人中有一位就自动退出了,这个人就是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王府的聚会,祁家驹是有请必到的,祁家驹是王府聚会中最尊贵的客人,这一方面是由于大盛魁在乌里雅苏台的经济影响力十分巨大,它几乎控制了这里的整个经济命脉;另一方面就个人来说,不久前大盛魁归化总号刚刚为祁掌柜花钱捐了四品顶戴,就政治地位来说祁掌柜比乌里雅苏台的参赞还要高出一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祁掌柜就是乌里雅苏台的第一号人物。也只有祁掌柜可以做出这种对老王爷的不恭之举,换作其他任何人都是不敢造次的。说起来其实所有的客人包括沙王本人对打猎都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只是为了表示恭敬才随老王爷出猎的。时势演变,如今的时尚早已不是什么打猎了,而是变成了玩走马。草原上新的一代社会名流几乎无一例外地全都是走马的爱好者,为了调驯走马,沙王专门从土库曼和硕王爷那里花重金买回了一个名叫桑布道尔基的驯马手。
桑布道尔基是名扬千里的驯马好手。人们都说桑布道尔基座下能有五百斤的力量,这五百斤的力量是如何测算出来的谁也不知道,可是有人亲眼看见一匹野性十足的生格子马,在桑布道尔基驯它的时候又是扬头又是尥蹶子,拼命地嘶叫着拖着驯马手一个劲儿地在空场上打旋子。桑布道尔基在马背上攒足了劲儿“嗨”的一声,座下一使力两腿一夹,就见那生格子烈马立刻就四条腿打着颤一个劲儿向下蹲着,再也蹦跳不起来了。
好的走马日行六百夜走四百,其速度与奔马相差不到哪里。但是人骑在走马的背上感觉却要比骑大蹿大跃的奔马舒服很多倍。好的走马鞍子上放一桶水,一圈走下来一滴不洒,所以一匹上好的走马价值数千两银子呢!无论是草原城市的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库伦,还是在归化城、北京城、天津卫和汉口这些内地都市,到处都可以看到上流社会的人们,骑着装扮高贵的走马招摇过市。骑走马成了时尚。
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走马除了满足沙王本人和王府内的福晋、少爷、小姐骑乘外,其余尽数都被大盛魁收买了。大盛魁的乌里雅苏台分庄前任坐庄掌柜在任的时候,曾经用山西太谷广升誉药铺的龟龄集,治好了老王爷福晋的疑难病,由于这种关系老王爷对大盛魁倍加好感,凡是大盛魁的事到了王爷府都好商量。小王爷继承了老王爷与大盛魁的友情,王府和大盛魁依旧是走得很近。大盛魁提出全数购买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走马,而且价格给得相当好,王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大盛魁不但在马价上给得宽裕,每年还有六十两银子的意思奉送驯马手本人。这样一来桑布道尔基这个名扬整个喀尔喀草原的著名驯马手,就有一多半是属于大盛魁的了,等于是大盛魁自己雇请了难得的驯马高手。不过大盛魁收买桑布道尔基驯出来的走马,并不是当做商品出售的,而是作为礼物送给了乌里雅苏台的将军、科布多将军、绥远将军、库伦的办事大臣以及归化城的道台、山西的巡抚……直到北京城里的恭亲王。好的走马数量是很少的。
在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走马中有一匹特别名贵的,成了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的坐骑。这匹马身个高大,腰身修长,外貌分外英俊夺人,它的身上除了四只蹄子的颜色是浅褐色的之外,通体上下洁白如雪,找不出一根杂毛。祁掌柜骑着它在乌里雅苏台的街上走,每每引来众多羡艳不已的目光。祁掌柜给他的爱骑起名为白天鹅。
白天鹅在成名之前并不怎么打眼,桑布道尔基将它从马群中挑选出来之初,沙王本人也曾经仔细观察过,那时候未曾修饰过的白天鹅鬣毛散乱目光狂野,尤其是有一个重大缺陷——四蹄特别地大,就像俄罗斯人穿了套鞋一样笨拙非常。于是沙王摇了摇头,把白天鹅放弃了。按照惯例,凡是桑布道尔基调驯的走马必得沙王率先过目,将他喜欢的留下,然后才交于大盛魁全数收去。当沙王摇着头从白天鹅身边走开的时候,祁掌柜却留下了。
桑布道尔基牵着白天鹅走进大盛魁分庄的院子后,足足两个月连人带马都没露面。两个月之后,当人们看到驯马手骑着白天鹅从大盛魁分庄的大门走出来的时候,尽都惊呆了:就见经过了修饰的白天鹅,被阳光一照,那雪白的皮毛就反射出一束束银色的毫光!浅蓝色的眼睛水灵灵地能映出人的清晰影像;最让人不解的是那四只肥大笨拙的蹄子没有了,就像俄罗斯人脱掉了笨拙的套鞋。浅褐色的蹄匀称极了!这时候大家才明白了,原来祁掌柜是一个善于相马的奇人。
爱马如痴,乃是祁掌柜子的一大爱好。只要是乌里雅苏台有什么庆典集会,祁掌柜便将白天鹅打扮起来,骑着它去出席。
白天鹅的美名在乌里雅苏台城里城外的居民中,在军营的士兵中,在喇嘛寺院的神侣中,在王府上下,在各色商人中间迅速地传播开来。很快就传到了库伦(乌兰巴托)、科布多、归化城,就连几千里之外的中俄边界的贸易城恰克图的俄国人也知道了。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人出了名会惹麻烦,猪肥了要挨宰,马的名声太大了也会招来灾祸。一年以后就是因为白天鹅,在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与王府之间,无端地酿起了一场矛盾,使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上的商业利益,遭受到了严重的损害,由此祁掌柜被从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的重要位置上撤下来,降职使用派到了汉口。这是后话。
2魔术般的经营秘密
北京,一件关于批准老王爷巴图退位和任命小王爷沙格德尔继位的皇帝诏书,在一个早晨由紫禁宫的太监转至了理藩院衙门;理藩院立刻派出快马驿使星夜赶路将诏书送往喀尔喀草原。驿使在五月下旬由北京出发,经过北京——宣化——张家口——丰镇——归化——可可以力更(即现今的武川县)——百灵庙——达兰扎达加德——扎萨克图汗等官方驿路,于七月初终于抵达乌里雅苏台。老王爷和小王爷当即跪接了皇帝的诏书,设宴款待从北京来的风尘仆仆的驿使。老王爷亲手把皇帝的诏书在客厅正面的神龛里面放好,对继任的儿子说:“从今天起咱乌里雅苏台草原的兴衰就看你的了,你要勤勉做事,上对得起大皇帝浩荡皇恩,下对得起草原黎民百姓。”
“我一定会尽力而为,请父亲放心。”
“时势遽变,”老王爷忧心忡忡地说,“如今之势乌里雅苏台已不比从前,大批俄国人进入我们乌里雅苏台草原终究是件让人难以放心的事情。今后做事你要时时处处多加小心才是!”
“我知道。”
他们决定半个月之后召开盛大的继位庆典大会。
为了预备沙格德尔王爷继位的庆典,大盛魁分庄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开始忙上了。祁掌柜亲自指挥铺伙为沙王的庆典做准备工作:修缮王府、布置祭台、赶制锦旗、为沙王本人缝制新衣……好在这些对于祁掌柜和他手下的一班人马来说都是熟门熟路的事情。
诸般事项中最为费力的是八套草原八珍宴席的筹备。既然称作是八珍便个个都是十分珍奇,愈珍奇就愈难弄,此八珍为:醍醐、夤沅、野驼蹄、鹿唇、驼乳、麋、天鹅炙、元宝浆。大盛魁的二十六名精干铺伙在六个小掌柜的带领下,分赴乌里雅苏台的四面八方去寻找这草原八珍。
大盛魁的生意做得奇特而又神秘,在喀尔喀草原对顾客来说,其他的商号都是店铺里有什么你才能买什么,只有大盛魁例外——你买什么它有什么!不论是在乌里雅苏台、科布多还是其他城镇,大盛魁没有开设一家店铺,但是大盛魁的生意却渗透到了草原的一切角落。比如,一年一度的由各和硕章京参加的例行会盟,其全部的经费物用都是由大盛魁负责的;再比如乌尔顿徭役,这项徭役的内容是服役的牧民在驿站上要负责往来公文的传递,同时还要为驿路上经过的公人提供食宿和乘马,这一项中除了乘马是由驿站上服役的牧民无偿提供外,其他的饮食和用品概由大盛魁提供。这是由于乌尔顿徭役的繁重使得服役的牧民苦不堪受,再加上过往的官员借机敲诈勒索,蒙古王公为了避免麻烦寻求省事,乃请朝廷户部批准,把归化至乌里雅苏台沿路五十四个台站和归化至库伦五十八个台站的支应费用,全部都交于大盛魁包办的。每年大盛魁在向牧民收自己的债务时顺便连同这项徭役费用一并催收。不能收清的部分一律转为“印票”账。
还有,清廷在喀尔喀所征收的捐税都是按白银来计算的,但是草原上银两缺乏,牧民多以牲畜来代替银两交纳捐税。像牲畜的作价、变价,牲畜的保管和运输,这些事在征收捐税的官吏来看是既麻烦又费事,于是统统交给了大盛魁为其代办。这样一来大盛魁又为自己的生意披上了一件权威的外衣,再加上大盛魁的掌柜子们都捐有官职,牧人们就真难以搞清他们到底是官人还是商人了。
祁掌柜管理的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共有大小掌柜和铺伙一百三十八名,除了账房、库房、银炉和一个驼场上的人之外,其余的人分成八个送货小组,这八个送货小组一年依照节令和生产的需要不停地向王府、寺庙、官府衙门、驻军营房以及散落在草原各个角落的牧民的账房运送货物。货物送到不现收钱款,送货的伙计只需把账目记好即可。每年阴历五月为界,头年送货第二年收账。赊账的担保是和硕(即旗)衙门或者是所在领地的王爷。这些事自有合同文书管着,没有人赖账,也没有人敢赖账。大盛魁与旗署衙门所签的合同书上写有这样的字样——“父债子还,夫债妻还;死亡绝后,由旗公还。”
新的王爷登位,在草原上可是头等的大事。届时在乌里雅苏台要举行盛大的庆典活动,邀请八方贵客前来参加。大典活动的总指挥便是大盛魁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
祁掌柜吩咐柜上的其他几个掌柜分头组织铺伙去筹备庆典所需的各种物资,包括大量的布匹、绸缎、锦旗和食品;他自己则亲自从铺伙中挑选出二十六名精干的小伙子,委派六名小掌柜率领去搜寻草原八珍。祁掌柜已经在沙王面前夸下了海口,说:“到时候我要让那些邻旗的王爷们,各盟的代表、将军、参赞和刚来乌里雅苏台不久的俄国人都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草原八珍。”
沙王说:“祁掌柜的美意我心领了,准备八套草原八珍谈何容易!我是在乌里雅苏台草原长大的人,从小到大全套的八珍宴我只不过吃过两次。我知道,单个的八珍不难找,可全套的八珍就不容易凑了!万一凑不齐八套,岂不是白费力气?总不能一样的客人两样对待,那样一来反倒会闹出事端。不如干脆不上!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沙王太多虑啦!”祁掌柜哈哈大笑,拍着胸脯子说,“八套草原八珍包在我身上,大典之日假如席面上没有这草原八珍,沙王你拿我祁某人是问!”
第二天祁掌柜就后悔了,但是为时已晚,他祁掌柜是场面上的人,说出来的话是不能收回的,只好硬着头皮去做了。整整一个早晨祁掌柜都默默不语,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在心里琢磨着这件事情,喝早茶的时候祁掌柜吩咐身边的小伙计:“你去把海仲臣叫来。”
小伙计笑了:“海仲臣是您祁掌柜前天下午刚刚打发出去,您让他到沙尔沁驼场上去办事了。”
“沙尔沁驼场离乌里雅苏台有一百三十多里路呢。”祁掌柜自己也笑了,说,“你看我也糊涂了,都怪昨天在王府喝酒喝多了。这么着,你去找匹快马立刻往沙尔沁驼场去一趟,叫海仲臣连夜返回来!你就说有要紧事要他做。”
小伙计备了马刚走出分庄,还没上马背呢祁掌柜又追了出来,嘱咐说:“还有一件事你顺便办一下,沙尔沁驼场上有一个小伙子名叫胡德尔楚鲁。”
小伙计说:“胡德尔楚鲁这个人我知道,是个有名的猎手。”
“对了,”祁掌柜说,“现在就是用他这个好猎手的时候了,你告诉驼场的靳掌柜,就说我说了——让他把驼场上最好的马给胡德尔楚鲁备上,叫胡德尔楚鲁和海仲臣一起连夜返回分庄来!”
第二天中午正在吃饭的时候,海仲臣就带着胡德尔楚鲁和小伙计一起返回了分庄。三匹马全都跑得大汗淋漓就像洗了澡一样。
海仲臣三十上下的年纪,中等个头,一张宽宽的脸被太阳晒成了紫赯色,脸上布满了疙疙瘩瘩的青春痘,单从外表看你很难认为他会是一个商人,一个大盛魁的掌柜子。而事实上海仲臣不但是一个商人,在大盛魁年轻一辈的小掌柜中间他是最精明能干的一个。
祁掌柜对海仲臣如此这般地安顿了一番,说:“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我就是不说,你也知道这事情的重要。此事只能做好不能做坏。沙王的大典之日我亲自接收你的猎物,八只天鹅全要活的,一只不能缺。”
祁掌柜拍了拍海仲臣的肩膀又说:“我知道这件事情难办,正因为难办我才把它交给你。有关沙王庆典的其他事项我都交给别人去做了,就是捉野骆驼和鹿的事情我也交给了别人,我知道那些事情都好办。唯独这捕捉天鹅的事情最为困难,所以我才把这事交给了你。正因为这事难办,我才叫你把胡德尔楚鲁从驼场上带回来。谁都知道胡德尔楚鲁乃是乌里雅苏台草原上出名的少年英雄,他的一手抛石击兽的绝技名扬千里;我还给你请了一名高手,是一名有经验的老猎人,有两名高人帮助你,我还从分庄挑了六个精干的伙计归你调度。对了,还有刚刚从归化总号派来的那个古海,是个脑筋十分活络的人,你把他也带上,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3 为大盛魁的生意死
凌晨,海仲臣带着他的队伍出发了。昨夜里下过一场雨,后半夜西北风把浓浓的云层刮散了,清亮的下弦月斜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草原上在这里那里有一洼一洼的积水在星月的映照下闪着亮光,马队驰过,将洼地里的积水溅得四处飞扬。
马队沿着一条弯曲的河流逆流而上,跑跑停停,接连五天他们连根天鹅的毛也没有摸着,碰到的全都是野鸭子、野雁和叫不上来名的各种水鸟。海仲臣急得火烧火燎的,晚上大家都睡着了,他一个人守着篝火发呆,望着浮云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游动,盼望着能够看到一只白色的天鹅从那灰色的云层中飞出来。但是天空什么也没有,天鹅们都躲在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弯着长长的脖子把脑袋插在翅膀下睡觉呢。它们肯定与海仲臣他们同在一片飘动的白云下呼吸着,但是就是找不到。这五天的时间里由于睡眠不足和心情焦急,海仲臣的双眼已经被密密的血丝网住了,两只眼睛变得通红。
第六天下午,在一片沼泽地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大群天鹅。这一群天鹅足足有三四十只之多!它们分成几个小群在沼泽地中间的水面上安祥地游着。海掌柜吩咐手下的铺伙分成两拨从两个方向去赶天鹅,他自己带着胡德尔楚鲁和猎人埋伏在沼泽边缘的芦苇中,不准随便发箭,更不准放枪,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大约用了一个时辰,终于把天鹅群驱赶到了靠近海掌柜埋伏的芦苇丛附近。海仲臣一个手势下去,老猎人便把他手中捕雁用的大网向天鹅群头上撒过去,这一网硕果累累——捕住了三只天鹅!胡德尔楚鲁连续地抛出手中的石块,击中了三只正在起飞的天鹅。他们把三只被网兜住的天鹅拉上岸来。海仲臣和老猎人小心翼翼地捉住天鹅的脖子,把它们装进预先准备好的红柳筐中,将红柳筐的盖子用绳索绑结实了,都放在岸边,装着天鹅的红柳筐一共三只。个体庞大的天鹅在红柳筐中“哦——哦”地惊叫着挣扎着,把红柳筐弄得一个劲儿地摇摆。海仲臣看着这些猎物脸上禁不住绽开了笑容,不再管这些笼中之物,拍拍手扭身去帮助胡德尔楚鲁捉那些被石头击中的天鹅。
他预先警告过胡德尔楚鲁——只许把天鹅击伤,不准打死。海仲臣说:“瞄准了,往天鹅的翅膀上打!把翅膀打断了,它就飞不起来了。只要天鹅飞不到天上咱就有办法捉住它。”
可是事情并不是像海仲臣设想的那么简单,胡德尔楚鲁是在天鹅从水面上飞起来的时候将天鹅击中的。受伤的天鹅在掉下来的时候仍然有力量向前滑行,它们有的落到了离开岸边的水中去了,有的掉在了靠近岸边的沼泽中,都挣扎着用一只翅膀拼命扇着空气,但是它们的努力全都没有结果,没有一只受伤的天鹅能够重新飞起来,它们的镶着蛋黄色的眼圈的黑色的眼睛都向天空望着,悲哀的鸣叫声划破了蓝色的天幕。
这样一来捕捉这些受伤的天鹅就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从岸边到受伤的天鹅之间隔着一条几丈宽的沼泽带,根本越不过去!七个伙计包括神投手胡德尔楚鲁都围在海仲臣跟前干着急没有办法。
海仲臣把两只手搓得“唰唰”直响,问老猎人:“你有经验,赶快想个办法!”
老猎人摇了摇头。
水泊子里在靠近他们这边的沼泽上有一只翅膀被打断的天鹅,它歪着身子浮在微微晃动的稠泥上面。猎人瞄着它一连几次将手中的大网撒出去,可是没有一次能把它网住。那只受伤的天鹅离岸边的距离超不过三丈,就在那里很诱人地漂浮着。
不知深浅的古海试着把一只脚伸出去,刚一把脚踏在沼泽上立刻就感到好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拽他似的,整个身体向泥滩里陷下去。眼疾手快的胡德尔楚鲁把古海拽上了岸。海掌柜看看古海的两只泥腿,又看看不远处泥滩里的天鹅,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对身边的一个伙计说:“张旺——你去,拿一块马褥子来!”
张旺刚跑去不一会儿,海掌柜又吩咐古海:“你也去,把所有的马褥子全都抱来!”
说话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晚霞映着沼泽地把芦苇暗影投下来,在东方天地交接的地方,有许多紫色的云团迅速地升了上来。海掌柜亲自动手把第一块马褥子铺在靠近岸边的泥滩上面,然后爬在铺好的第一块马褥子上向沼泽里铺上第二块马褥子,接着铺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
十块马褥子都铺好了,仍然离那只天鹅有不到一丈的距离,海掌柜爬在第十块马褥子上,让张旺也过去,张旺小心翼翼地在马褥子上一点点站起来,马褥子在他的脚下摇晃着,张旺的一只手由海掌柜拽着,另一只手向天鹅伸过去,眼看着就要抓住天鹅那扇动的翅膀了,悲剧就在顷刻之间发生了:也不知道是张旺先叫了一声,还是他的脚下先滑了一下,就见张旺那只即将抓住天鹅的手臂猛地像甩什么东西似的抡了一下,与此同时两只脚一起踢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空翻落下去了。海掌柜大叫一声拼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抓住张旺的手没有放开。两个人同时落到沼泽里去了。
这一瞬间在古海的印象里留下的是一片灰色的景象,一缕斜阳透过芦苇的缝隙恰巧照射在张旺那一张被死亡的威胁扭曲了的脸上,他的眼睛里向外迸射着疯狂的绝望的火星,大张着的嘴里两排细密的牙齿闪烁着白光——岸上一片混乱,吼叫声和杂沓声混在一起,一个小伙计在情急之中跳上了铺在泥滩上的马褥,还没等他站稳就一个跟头摔进了泥滩中,大家一起动手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拉上来。每个人浑身上下都糊满了粘泥。
刚刚从泥滩中救出来的那个伙计把距离岸边最近的一块马褥踩翻了,现在通向海掌柜和张旺的路中断了。死亡迅速地向陷入泥滩中的两个人逼近——泥浆已经淹到了海掌柜的腰部,张旺只有胸部以上还没有被泥浆淹没。老猎人把一团套马的绳索抛向落难的人,海掌柜是在泥浆淹到了他的胸部的时候才总算抓住了老猎人抛给他的绳索。古海、老猎人和岸上的其他伙计一起抓住绳索向外拽着,绳索的另一头好像有千斤重似的,只往泥滩的深处坠着,岸上的人和藏在泥滩深处的死神像拔河似的争夺着海掌柜的生命。
等到大家拼尽全力把海掌柜拉上岸来,再向泥滩中看时,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受伤的天鹅没有了,张旺没有了,似乎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海掌柜拿肮脏的拳头擦着脸上的泪水说:“张旺兄弟,你死得太冤……是我海仲臣害了你。可是你不要怨我,我也是为了咱大盛魁的生意!你是为咱大盛魁的生意死的,回去以后我要向祁掌柜为你请功。”
告别死去的张旺,海掌柜又带领大家出发了,继续去捕捉天鹅。在沙德格尔王爷继位大典的前一天,海仲臣终于带着十只活天鹅返回了乌里雅苏台。
大典仪式那天海掌柜的眼病发作了,先是心血过亏,肝肠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舒;转而为风火上眼,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
古海日夜守候着海掌柜,海掌柜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衣食住行乃至于送屎送尿都离不开古海。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有五六天,直到从库伦来了一位老中医,刀圭与药石兼施为海掌柜治了三次,海掌柜的眼病才算渐渐好转。那老医师说,倘若不是治疗及时海掌柜那双眼就是瞎定了!
4 没有不赚钱的买卖
张旺的死让古海难过和消沉了好长时间,大约过了一个月之后,他才把这件不幸的事件淡忘了。
古海是按照大盛魁的特有规矩,在归化城柜三年学习届满之后,被派到乌里雅苏台继续第二个三年的学习。
天高地阔的草原环境使他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这里,乌里雅苏台让他觉得新奇和兴奋。这里是大盛魁的一个分庄,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得依着大盛魁的规矩去办。但是在这远离归化的草原上,那种城柜里所具有的使人感到压抑沉闷的气氛已经是非常淡薄了。他的任务也非常单纯,就是按照他的顶头上司小掌柜海仲臣的指令,牵着骆驼去送货。有时候往王府去送货,有时往军营里送货,有时往寺庙里送货,有时也直接把货物送到分布在草原上的蒙古包里;所送的货物五花八门,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这里要紧的是在送货的途中不能把货物损坏。至于收账的事情完全不用他操心,他只需要在把货物送到以后将账目记好就是了。
依照字号的规矩,大盛魁的号伙不论是在草原上做生意还是回到分庄的大院,都只准使用蒙语讲话。在归化的三年,颇有心计的古海利用早晚的间隙已经基本上把蒙语弄通了,所以来到乌里雅苏台之后他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还有一点对他来说更重要,那就是他又遇上了祁掌柜。祁掌柜与姑父姚祯义的深厚私交和对他的双手打算盘的格外欣赏,使他从心理上得到了特别的慰藉,他觉得在乌里雅苏台遇上了祁掌柜是一个绝好的兆头。事情果如他所料,和他一起被派到乌里雅苏台分庄的一共是六名伙计,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在来到乌里雅苏台的头一个月里就受到祁掌柜的亲自召见。
祁掌柜是三年前古海刚入号之后不久被总号派到乌里雅苏台来的。一别三年,如今的祁掌柜比过去胖了许多,袍子下面的肚子挺了起来,肩膀和胸脯都也宽展厚实了,脸色黑了一些,但是脸面上的皮肉绷得展悠悠的,甚至连过去曾经有过的鱼尾纹都看不到了;整个人看上去比三年以前还显年轻,却是更有气度了。
“祁掌柜好!”
古海很高兴地向祁掌柜行礼问候。
祁掌柜嗬嗬笑着踱到古海的跟前,用含笑的目光从上至下把他仔细打量了一遍,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使劲地拍了拍说:“嘿——真是想不到,三年没见,你的个头长得比我都高了!人也壮实了,假如走在外面一下子我还认不出你呢。”
醉意颇深的祁掌柜身上散发出一阵阵强烈的酒味儿,古海不知道祁掌柜刚刚从王府的酒宴上下来。
祁掌柜显得很兴奋,话也特别多,他让身边的伙计为古海拿来杯子斟了奶茶之后,就把他打发走了。
祁掌柜对古海说:“古海你我三年没见,今天看见你我是太高兴了。三年前姚祯义头一次带你去见我的时候,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一块经商作贾的好材料!今天这里也没有外人,咱爷儿俩好好唠唠。”
“祁掌柜过奖了!”
祁掌柜让古海坐在了他的对面,这本来就使古海觉得受到了过分的抬举,听祁掌柜这么一说古海更觉得受宠若惊了。他扭捏着把半个屁股放在乌木的太师椅沿上,简直就不知如何是好。
“不必过谦!”祁掌柜把满满的一碗奶茶咕咚一口气喝尽,然后把空茶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墩,说,“我们过去总是说做人要谦虚,所谓虚怀若谷乃是一种美德。其实依我看这谦虚有时候当然是不错,但是许多时候你谦虚了也未见得就是好事情,你谦虚了也未见得就会有好的结果。你说是不是,古海?”
“嗯……当然,祁掌柜说得有道理。”古海吞吞吐吐地说着,站起来为祁掌柜斟茶,心里却在对自己说着另外的一番话,“祁掌柜这是喝醉了。”
“就说你古海吧,小小的年纪你就能双手打得了算盘——我早说过,在咱大盛魁上上下下近万号人马中间除了郦大先生再没有谁能耍得了这一手。——可是古海你就能!这就是本事!”
古海只是笑着望着脸色红红的祁掌柜,并不多说话,只是支支吾吾地应酬着。在城柜待了三年,他还不曾有一次看到过有哪个掌柜像祁掌柜现在这样酒后失态。事实上在酒精的作用下,神经异常兴奋的祁掌柜也并不要听古海说什么,他只管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虚怀若谷?什么叫虚怀若谷!告诉你我祁某人到乌里雅苏台做这里的分庄掌柜,就是我自己个儿主动向大掌柜要求的。——我就没有虚怀若谷。既然我有这个本事,我就可以自己说。大掌柜不是按照我的要求办了吗?要紧的是你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而不是什么虚怀若谷。在大盛魁成百上千的大小掌柜子中,除了大掌柜和郦先生有谁可以和我相比?!自出师以来前前后后我为字号立下了大功两次小功六次,我就是凭着这些才做上了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的交椅的。你知道吗?——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这把交椅意味着什么?你说,古海。”
“我知道,乌里雅苏台坐庄掌柜就是大盛魁总号大掌柜的继承人。这是咱字号近两百年早已形成的惯例。”
“你说对了!哈!告诉你,古海——用不了多少时日,大盛魁总号大掌柜的位置就是我祁某人的!你也知道,你在城柜待了三年,你看见咱大掌柜的那样子了,他老啰!——当初我来这乌里雅苏台分庄也是据理力争才办成的,在总号就有人不服气我,那时候大掌柜态度也不明朗。大掌柜的心里本来是另有人选的,他看中了北京分庄坐庄的王锦棠。我也不是傻子,这种时候不使劲儿什么时候使劲儿?这机会对我、对王锦棠、对其他谋求大盛魁最高位置的任何人,都只有一次。我使了手段,我利用了财东们的力量压服了大掌柜……”
祁掌柜的这番话使得古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像祁掌柜这样的在字号内有着极高地位的人讲起大盛魁高级掌柜们之间的矛盾。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在大盛魁最高级的掌柜们之间还会有矛盾。祁掌柜的这一番话简直就把他吓坏了,从打入号之初就不断地受到各种人的“多做事少多嘴”告诫的古海,觉得自己再这样和祁掌柜坐下去已经是很不方便了。他借着为祁掌柜斟茶的机会说道:“祁掌柜,我讨扰多时了。您该歇着了……”
“好吧……你先去吧。”祁掌柜把古海放走了,古海走到门口返回身关门的时候又听见祁掌柜说,“古海你好好干,有我祁某人在,一切都好说。”
古海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对喝醉酒的人的话是不能当真的,但是他也知道有一句老话叫做“酒后吐真言”,祁掌柜的醉话虽然不能全都当真,可是祁掌柜对他的那份喜爱和关怀确是没掺假的。有了这个底,古海的心里就感到特别地熨帖,说话做事就放松多了。
乌里雅苏台是一座幽静的小城,城里的人口总共还没超过六千人。在分庄上像他这样的伙计都已经有过城柜三年学习的经历,可以说有一定的资历,掌柜们对他们的管理也不像对初入号的小伙计那样严厉,比较宽松。有许多时候他们都是单独一个人牵着骆驼去送货,碰到一些屑小的事情掌柜也允许他们自己酌情处理。只要不是遇到大收账的日子,一般来说不是很忙。在分庄上伙计们因为有了一定的资历在身,彼此间说话做事都客客气气的,称呼也讲究了,不再直呼其名,而是称对方的字。古海,字元龙,伙计们就都叫他元龙。在外边不论是普通牧民还是其他商人则一律称他们为——小掌柜。
到乌里雅苏台不久,古海就结识了后来成为他生死之交的俄国朋友米契诃·康达科夫。米契诃个子高高的、瘦瘦的,白净的面皮紧紧地包裹住他的颧骨突出的脸庞,脸上总带着好奇的、天真的笑意。
米契诃那年十七岁,比古海还要小一岁呢。他是从伊尔库茨克经过恰克图来乌里雅苏台的,依照中俄两国政府不久前签署的一个新的区域性条约,允许俄商进入我国的喀尔喀草原进行自由贸易。俄商莫霍夫第一个把他的商店开在了乌里雅苏台,任命伊万做这个商店的负责经理。米契诃在莫霍夫的商店里站柜台,身份与古海是相似的,也是一个小伙计。
刚刚开张的莫霍夫商店生意非常清淡。商店坐落在乌里雅苏台正街靠关帝庙的地方,两间大的门脸,后边连着一座小院,连同店铺一起租来的旧货架上稀稀落落地摆着中国的茶货,大部分是砖茶,也有一些丝绸、布匹和少量的俄国货。商店里只有一名店员,这就是米契诃。
商店的经理伊万常年在恰克图——乌里雅苏台——科布多之间跑生意;他的正式身份是新成立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乌里雅苏台分公司经理,这个分公司经营范围包括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和整个喀尔喀西部地区。一年中间他在乌里雅苏台的时间是很有限的。伊万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在乌里雅苏台的街上放了一顿炮仗,使莫霍夫商店运转起来之后就离开了。他把米契诃一个人留在了店里,一年的工夫里,伊万只能在乌里雅苏台待两三个月。
多数时间里莫霍夫商店只有米契诃,米契诃一个人看守店铺是没有问题的。米契诃读过伊尔库茨克俄蒙中学,他能讲一口流利的蒙语。
经常出入莫霍夫商店后,古海就感到非常奇怪,这样一个每天连十块砖茶都卖不出去的商店何以能维持得了呢?在乌里雅苏台城的中心,十字路口分开的东西南北四条主要街道和两条横街上,总共集中着六七十家经营各种商品和服务行业的店铺,这些店铺全都是中国人开设的,大部分经营者是来自内地的汉族人,有少数的回族人和当地蒙古人;在六七十家中国人的店铺里拿出任何一家来,生意都比莫霍夫商店不知要好多少倍。古海纳闷,明明是赔钱的生意俄国人为什么偏要做?
莫霍夫商店租用的是一个姓林的归化商人开的商店的一座偏院,在乌里雅苏台要说店铺装潢得漂亮的,还最数林掌柜的店铺。林掌柜为人精明干练,特别讲究仪表;所以他的店铺虽然不大,可店内陈设、货物摆置都是很整齐、很干净的。林掌柜喜欢穿一件灰缎面的袍子,总是展悠悠地一尘不染;夏天里林掌柜的手里总是挥舞着一根整马尾的蚊蝇掸子,驱赶着蚊蝇,抽打着身上的尘土;鼻子下面蓄着两撇小胡子,黑锭锭的一年四季都修剪得非常整齐。
照理说林掌柜的生意应该是能开好的,他经营的两家联在一起的店铺,一个专卖北京杂货,一个专卖苏杭出产的绸缎,遗憾的是他的合伙人不争气——染上了大烟瘾,一根烟枪抽来抽去就把林掌柜一半的买卖抽塌了。结果林掌柜只好将收了摊的专卖苏杭丝绸的店铺租给了伊万,连同店铺后面的小院和住房也辟了一半给伊万,于是一个店铺就变成了两个。林掌柜很和蔼,每次见了古海总是先向他打招呼:“小掌柜来了?——到我店里来坐坐。”
往莫霍夫商店跑得多了,古海和林掌柜也就熟悉了。为人谦和的林掌柜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很多时候他也应林掌柜的邀请到他的店铺里坐坐,日子长了就连林掌柜手下的两个伙计都和古海混得很熟。那时候古海做梦也不会想到两年后林掌柜会栽在伊万的手里,整个的店铺全被伊万占去,落了个倾家荡产的悲惨结果。
那时古海曾经为莫霍夫商店暗暗做过一笔核算,单以砖茶论,俄国人在恰克图市场从中国茶商手里买到砖茶,再贴上运费运到乌里雅苏台,本身就赔钱;还不算他们租用店铺的费用和其他消耗,再加上地方应酬,那买卖是死赔的。他把这话问过祁掌柜。祁掌柜说:“龙腾蛇窜——各有各的盘算。”
伊万确实是有自己的打算,不只是伊万,所有到乌里雅苏台来做生意的俄国商人都是有他们自己的盘算。骑着骆驼千里迢迢地到人生地不熟的乌里雅苏台开辟新的市场,俄国人最大的优越条件,就是他们是完全免税的!这一点就连在草原上经商的中国人都无法享受,这是库伦大臣和伊尔库茨克省省长签订的《库伦条约》中所规定的特别内容。
俄国商人在乌里雅苏台做生意可以得到免税的优惠这是公开的事情,私下里几乎所有的俄国人都在悄悄地做着另一项不是生意的生意,借以弥补他们的铺面生意的损失。这就是向中国人出卖俄国商号的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这项“生意”是由《库伦条约》派生出来的。由于俄国人享有免税的特权,俄商的驼队在喀尔喀草原运行,中国所设立的官卡和税卡都对其免检。这样一来俄商就得到了施展手段的广阔天地。他们在把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卖给中国商人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巨额的收入。
购买俄商空白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的中国商人所得的是免税的好处,这中间遭受损失的是大清朝廷。实质上这种行为完全是在俄商庇护下的公开走私。自打俄商进入喀尔喀草原以后,边境上的走私活动就像草原上的洪水一样泛滥起来。于是平静了几百年的喀尔喀草原市场和边境贸易由此陷入了管理混乱的局面。
这些事情刚到乌里雅苏台的古海是根本不清楚的,不但走私的事情古海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呢!王廷相把自己的接班人祁家驹放在乌里雅苏台分庄,天义德把自己最精明能干的掌柜李泰放在乌里雅苏台分庄,那是因为乌里雅苏台是喀尔喀草原的经济中心!
出于同样的战略目的,莫霍夫这个大商人也把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伊万派到乌里雅苏台。对于莫霍夫这个重大举动,整个归化商界的上层都睁圆了眼睛密切注视着呢!伊万头一次到乌里雅苏台洽谈租用店铺时,祁掌柜就遣信狗把消息送到了总号,伊万在乌里雅苏台的一举一动,拜访什么人,说什么话,租用的谁家的房子,租金多少……远在三千里之外的王廷相都了如指掌。
从表面上来看,莫霍夫商店的开张几乎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在乌里雅苏台街上,人们谈论起莫霍夫商店都用嘲笑轻蔑的口吻称它“俄国笨熊”。后来时间长了就简称“笨熊”。在街上两个熟人相遇,一个问另一个:“你这是从哪儿买的砖茶啊?”
另一个就回答:“在‘笨熊’那儿买的。”
因为这只“笨熊”常常舍利赔本,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出售它的货物,借以招徕顾客。
那时候很少有人会想到,就是这个不起眼的莫霍夫“笨熊”正悄悄壮大起来,在某一天的早晨就像一只睡醒了的真正的北极熊,张开它的血盆大口把整个乌里雅苏台的市场全吃掉了,继而将整个喀尔喀的广大草原市场全部吞入了它的“熊腹”之中。
这事的结局非但年轻的伙计古海未曾想得到,就是置身于其中的米契诃也是想象不出来的。它来自于一个由来已久的极为复杂的大背景,其源头在俄国商人集居的西伯利亚重镇伊尔库茨克,同时这个背景又被一个更加巨大的政治阴影笼罩着!
莫霍夫是托博尔斯克的哥萨克后裔,他和前任伊尔库茨克总督伊凡·雅克比有着姑舅的亲戚关系,雅克比在亲戚之间的来往中把扩张到中国的思想传染给了莫霍夫。已经成了西伯利亚大财主的莫霍夫借着雅克比的影响把自己的势力扩大到了伊尔库茨克,他出资创办了伊尔库茨克俄蒙学校,请了布里雅特蒙古族知识分子到学校里来教授孩子们学习蒙语,就是准备把该校毕业的学生放到蒙古去做生意。
米契诃就是从那所俄蒙学校走出来的第一批进入蒙古做生意的学生。当然这并不等于米契诃和莫霍夫一样,具有同样的扩张的殖民主义思想。他毕竟是个年轻人,和古海一样地单纯。他的境况有点像大盛魁的史财东的少爷史靖仁。米契诃的父亲阿列克塞·康达科夫是莫斯科公司的商人,在他父亲那一代就通过经营从中国来的茶叶和丝绸发了财,在莫斯科的郊外有一座占地八十俄亩的庄园。阿列克塞把米契诃送到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去当一名小职员,目的是为了使自己的儿子能够得到锻炼。莫斯科公司没有像大盛魁那样的硬性规定,不准本号财东和在任掌柜的直系亲属在本公司供职。阿列克塞是一个极有远见的人,他希望在自己还能做事的时候儿子就能成长起来独当一面,待到他老了做不动事情的时候,米契诃就可以顺利地从他手中把莫斯科公司属于自家的产业接替下来。
有一天米契诃到大盛魁分庄去找古海。在大门口他被守门的小伙计挡住了。大盛魁的“庄园”不像莫霍夫的小商店可以任人进出,一般有人来找下层伙计,都在外边谈。事实上,下层伙计也都没有个人的社会交往,在森严的号规之下,伙计们都是谨慎小心地做事,生怕在学徒期间因行为不检点惹出什么麻烦。而且一般也没有俄国人来,就是来了也只由掌柜们出面接待。米契诃到分庄来找古海就显得特别扎眼。米契诃来的时候是晚饭后的辰光。夏日的傍晚天特别长,送货的忙季过去了,伙计和掌柜们都在院里乘凉聊天。古海一个人正在屋子里背俄语单词呢,就听到看大门的伙计在院子里叫他:“元龙!元龙!”古海放下书本就出去了。
“什么事?”
“有人找你。”看大门的伙计神色有点紧张,说话间拿一种奇怪的、审视的目光打量古海,好像他不认识似的。
古海觉得奇怪,问道:“什么人找我?”
“是一个俄国人!——莫霍夫商店的伙计……”看门的小伙计语调中透着挺神秘的味道。
这时候院子的人就把目光刷地都投向了古海。古海被众人看得有点不知所措了,犹豫着向大门那边走去。
“不知道祁掌柜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嗨,元龙与俄国人来往已好久了,他是为了向那个俄国人请教俄语的。”
“难说……弄不好会出事的。”
夏天的凉风把伙计们的议论送过去,古海都听到了。心在他的胸膛里咚咚地跳起来。他走到大门外,脸上的表情僵僵地问米契诃:“你找我有事?”
“没事!”米契诃朝大门里头望着,说,“我是找你来玩的。你们公司的看门人怎么不让我进去呢?”
“对不起……米契诃,这是我们公司的制度。只有掌柜也就是经理才可以在大院里接待客人。”
“噢,是这样。我在街上搞到两匹马,是乌里雅苏台街上一个蒙古人的。我给了他一个银卢布,说好了玩两天。走吧——咱们骑马去兜风!”
“我……”古海踌躇着回头看了看分庄院子的大门。
“你怎么,不愿意去吗?”
“不是。”
“大概是怕你们经理吧?”
“也不是……”
古海犹犹豫豫,觉得自己很窝囊,下决心说:“走吧,咱们骑马兜风去!”
两个人跨上马背,从城郊的蒙古包的群落中间穿过去,跑向了乌里雅苏台河边的宽阔草地。
整个一个傍晚,古海和米契诃在一起玩的时候,心里一直是忐忑不安的。晚上返回分庄大院刚脱了袍子要洗脸,海掌柜走过来。海掌柜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对他说:“元龙,祁掌柜叫你。”
古海一听,一颗心在胸膛里“扑腾扑腾”地乱跳起来了,心想挨祁掌柜一顿责骂怕是免不了了。机灵的古海灵机一动想起主意,他返身走回自己的寝房,匆匆忙忙从枕头下取出一个拿细麻纸订在一起的粗糙本子揣到怀里。祁掌柜板着面孔问古海:“普通伙计是不准随便与俄国人交往的,这规矩海掌柜没有和你讲过吗?”
“讲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有意违犯呢?”
“我是为了和米契诃学习俄语,祁掌柜您不是总和我们说,要我们趁着大批俄国人进入乌里雅苏台以前,尽量瞅机会学学俄语。您不是说有出息的人,不但要会蒙语还要会俄语,就是说要长出三条舌头来将来才能成气候。”
说着古海就从怀里掏出那个本子交给了祁掌柜看。古海这一招果然见效了,当祁掌柜把那个本子粗略地翻了一遍,再把目光从那本子上移到古海脸上的时候,那目光已经变得十分柔和了。祁掌柜说:“这本子是你订的?”
“是哩。”
“这上边的字是你写的?”
“是哩。”
“哦……”祁掌柜好像是初次看见古海似的直直地盯住他的脸看了好半天,说,“不简单嘛,真是想不到。看来我是没有错看了你!行,你就这么学下去吧。也算是破个例,可是记住了,与米契诃交往可以,但是有关咱字号内部的事情可是不许往外说。”
“我知道了,祁掌柜。”
“好,你去吧。”
5 一桩商业上的大事
位于乌里雅苏台西南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座黄教喇嘛的庙宇,当地牧人把它叫做额布根呼勒,译成汉语就是长老寺。这座寺庙是乌里雅苏台周围方圆几百里之内的草原牧人朝拜神佛和满足其他各种宗教要求的场所。这里又邻近扎萨克,扎萨克图汉部的牧民男女也有很多到这里拜佛的,因此非常热闹,也是个十分重要的地方。沙德格尔王爷继位,为创政绩捐募得到一万两白银重修长老寺。修葺完毕,初冬之时进行了盛大的开光大典。事情就出在开光大典上。
如此重要的盛会,作为喀尔喀草原上最有影响的商号大盛魁的分庄掌柜祁掌柜是绝不会缺席的。不用说,祁掌柜是骑他的白天鹅去参加盛会的。
祁掌柜被安排在大殿台阶下第一排的中间位置。沙格德尔王爷已经先他一步到了。这一排人都是尊贵的客人,有远道而来的别的寺院的高僧,有附近旗里来的章京、王爷。后来挑起事端的沙王府的大小姐娜仁花就站在她哥哥的身边。大家静静地站立着等待雅克圪森活佛开坛唪经。整个场面笼罩着肃穆的宗教气氛,没有一个人说话。法事进行了一个时辰后,宣布休息。贵客们都被请到佛殿里去饮茶歇息。祁掌柜在踏上大殿门前的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马嘶声。他立刻就听出了那是白天鹅发出的叫声,折脸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人的红色袍子一闪已经跨上了白天鹅的脊背。桀骜不驯的白天鹅打着旋嘶鸣着发出抗议。祁掌柜的贴身小伙计叫喊着从人群中冲出来,伸着双臂向拴马桩那边跑过去。还没等他跑到跟前,那女人已经把白天鹅治服,骑着它沿着河滩地朝西跑起来。祁掌柜皱着眉头猜到了那个女人就是沙格德尔的妹妹娜仁花。
整个喝茶期间祁掌柜都心不在焉,心里又是恼怒又是无奈。是的,也就是沙王府的大小姐,除了她再没人敢于做出这种冒失而不恭的事情。“小姐脾气发作了,闹着玩吧!”祁掌柜这样想着按下了心中的怒气。但是休息起来,要接着讲经了,祁掌柜还没见娜仁花把白天鹅骑回来。第二通经讲完,整个法事结束了,都过了中午了,还不见娜仁花和白天鹅的影子!怒不可遏的祁掌柜气冲冲地走到沙格德尔王爷的跟前,说:“沙王请留步!方才贵府的小姐娜仁花骑去敝人的白天鹅,到现在不曾送还,这是何道理呀?”
沙王说:“是吗?这事我并不知道哇!”
其实沙王知道。不但沙王知道,娜仁花骑走了白天鹅几乎河滩地上所有人都看见了。沙王的故作懵懂让祁掌柜十分生气,他口气强硬地说:“是令妹未经允许骑走了我的白天鹅,我亲眼看见的!这河滩地上的许多人都看见了!”
“要真是如此,就是我妹妹的不对!冒犯了祁掌柜的虎威!我替她赔不是了……”沙王说,“现在佛法大会已经结束,祁掌柜没有骑乘,请屈尊与我一同乘车返回乌里雅苏台吧。”
沙格德尔王爷是坐轿车来的,车夫已经套好了马,等着起动。沙王做个“请”的姿式,指着踏脚凳请祁掌柜上车。
“谢谢沙王的美意,”祁掌柜冷冷地说,“我另寻坐骑吧。”言罢扭身离去。
第二天中午,沙王府的管家贺希格图牵着白天鹅把它送到了分庄的大院。管家代沙王一再表示歉意和谢罪,临走时对祁掌柜说:“沙王让我转告祁掌柜,今后桑布道尔基调驯的走马不能再交大盛魁收买了。请祁掌柜原谅!”
这后果是祁掌柜没有料到的。
其实在祁掌柜把桑布道尔基请进大盛魁分庄的院子秘密调驯白天鹅的时候,十分喜爱走马的沙王就心生疑惑了。待到桑布骑了脱去外蹄的白天鹅第一次走出大盛魁分庄的大院,沙王就为自己的损失悔断肠子了!无奈话已出口,悔也无用,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不好做出索回白天鹅的小人之举。白天鹅不能要回,一口窝囊气就憋在了肚子里,沙格德尔咽下了窝囊气,他的妹妹却不认这个账,哭着闹着要哥哥将白天鹅讨回,目的达不到便告到了老王爷那里。沙王向父亲禀告了有关白天鹅的前后经过,遭致老王爷的一顿臭骂。老王爷说:“你一个草原上的人居然不认得马的好坏高下,算什么马背民族的后代?!你还有什么脸面做领地之王!”
沙王说:“商人狡诡,我斗不过祁掌柜。”
老王爷是世面上的过来人,知道此事自己并不占理,只好不了了之。然而由此王府上下便对祁掌柜结下了怨,关系逐渐疏远。
白天鹅事件虽然不算大,但其影响却是不可小觑。沙王继任励新图治整顿旗政,又出面筹银重修了长老寺,这在草原民族的眼中被视为是功德无量的事情,而且寺庙里还请来许多学医的喇嘛能为人民医治病痛。由此沙王在西部草原名声大震,不久塞音诺彦二十四和硕的王爷、章京会盟于齐尔里克,沙王因政绩卓著被公推为盟长。
沙王地位的升高和权力的扩大也带来了沙王府与大盛魁分庄关系的微妙变化。把白天鹅事件放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之下,小事就不再是小事。拒绝向大盛魁继续提供桑布道尔基调驯的走马,只不过是一个信号。沙王府与大盛魁的疏远就像潜藏的裂缝,正在人们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扩展和延伸着。
在乌里雅苏台城郊距离大盛魁分庄三里远的地方不是还有一座静静的“庄园”吗?那是和大盛魁一样,在喀尔喀草原占据着相当市场的归化三大通司商号之一的天义德设在乌里雅苏台的分庄。那“庄园”是静静的,可那里边的人并不都在睡觉。天义德的乌里雅苏台分庄也是由一个像祁掌柜一样的既精通蒙语也精通俄语的坐庄掌柜执掌着。此人姓李单名一个泰字。在祁掌柜与沙王府悄悄疏远的同时,李泰掌柜的天义德分庄却是与沙王府愈走愈近乎。沙王在从祁掌柜手里收回了购买桑布道尔基调驯的走马的同时,便把这桩不是生意的生意与李泰掌柜做成了。这还是小事,随后李泰做成的另一大“买卖”简直让大盛魁总号都感到震惊了。那就是由李泰从中撮合,沙王把他的妹妹嫁给了天义德的大掌柜郭宝义的儿子,如此一来天义德与沙王府就成了儿女亲家!
这一下白天鹅事件就引发成了一桩商业上的大事。谁都知道,大盛魁每年向草原上的王公、衙门、庙宇和普通牧民提供应有尽有的各等货物,到第二年五月以牲畜抵账。这中间是并不要接受赊销的人来开出什么借据,而是由和硕的王公、扎萨克向大盛魁开总的借据,这就是被称作“印票”的借据。由王公出据的印票都盖有王公本人的私章或旗署的公鉴。就是说王公和旗署是接受赊账者的保人,负有对赊贷保证还账的责任。没有这种印票商号是不会把货物赊给任何人的。印票上写有这样的话——“父债子还,夫债妻还;死亡绝后,由旗公还。”所以这种经营方式就决定了,不论大盛魁还是天义德,他们的每一桩生意都离不开领地王爷和旗署衙门。不论是大盛魁也罢,天义德也罢,还是归化其他的通司商号,哪一个想在喀尔喀草原上做成生意占领一定的市场,首先必须和四盟一地区一百零五个和硕区域内的王公、扎萨克搞好关系达成信任。否则你的业务就无法开展,寸步难行!
天义德的李泰竟然通过结儿女亲家的手段把沙王拉拢过去,这一招也着实厉害!这是大家能够看到的。更有看不到的是李泰在塞音诺彦二十四和硕的王公、扎萨克们赴齐尔里克会盟之前,就不辞辛苦地把二十四和硕都走遍了,拜访了所有的王爷和扎萨克,为公推沙格德尔王爷做盟长事先做下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自然也少不了花钱。这些事祁掌柜也是后来很晚了才知道的。
天义德在经营上和内部机构的管理上要比大盛魁灵活得多。它和大盛魁一样都是山西人开办的商号,其班底也都是山西籍的人,它的创始人是与土默特打交界的杀虎口人氏。山西人与山西人又有不同。在归化,人们习惯把原籍太原以南的商人开的商号称为岭南班子。原籍太原以北的商人开的商号被称作岭北班子。天义德属于岭北班子,岭北班子旧的因袭少,经营风格上灵活自由,粗犷豪放;岭南班子细腻缜密,因循守旧。天义德粗犷豪放的性质使它能够顺应时势,见风使舵,随着时代之变迁在内部体制上进行不少的改革。
李泰本人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
李泰原本并不是天义德打学徒培养起来的人才,而且他还不是山西籍的人。李泰的祖上是在明末来归化定居的河北人,他的母亲则是土默特蒙古人,原籍在喀尔喀塞音诺彦汗部,因此李泰在塞音诺彦汗部都有许多母系方面的亲戚,由此也决定了他对塞音诺彦汗部的情形非常熟悉。李泰早先在乌里雅苏台自己开着一家小店铺,生意不大但经营灵活,买卖做得十分红火。天义德看中了李泰的才能,遂将其聘为自己在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这事要是放在大盛魁的身上是绝对不可能的!依大盛魁的老规矩,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只要不是大盛魁打小的学徒出身并且在万金账上是标了“己”字的人员,大盛魁是一概不用的,更谈不上重用。
祁掌柜的错误不在那一匹白天鹅马的身上,那只是现象、一个偶然,他之错根本在于对大局势的糊涂,就是说不识大体。消息传回归化,大盛魁大掌柜王廷相对祁掌柜下了这样的断语——“不识大体,难为帅才。”读者知道,大掌柜把祁掌柜放在乌里雅苏台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实际上就是把他当做自己的接班人来看待的。结果他让大掌柜失望了。翌年秋天,祁掌柜就被调往汉口的马庄做坐庄掌柜。至此,祁掌柜升任大盛魁总号第一把交椅的道路便断绝了。然而祁掌柜不服命运的安排,若干年后他为权力心所驱与财东反对派勾结,在与大掌柜的一场较量中失败,招致身败名裂的下场,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大青山的一条深沟之中。这都是后话了。
第四章 在商言商
1 万金账上注“己”字的掌柜子
第二年,古海被调往了沙尔沁驼场。祁掌柜安排他独立管理沙尔沁驼场。由于古海还没有出徒,在名目上叫代理掌柜。这显然是对他的破格任用。
入秋之前,古海独自骑着骆驼来了沙尔沁驼场。驼场坐场的靳掌柜在这个地方干了整整三十年。已六十岁的靳掌柜背也驼了,腿也弯了,还患有挺重的咳嗽病。他连着几年每年都要向分庄打一份告老还乡的报告,都因没合适的人选来顶替,而未能实现。靳掌柜是罕见的饲养骆驼的能手,尤其是在骆驼的繁殖方面更是有许多神秘的方法和经验。像他这样对骆驼熟悉到这种程度的人,在当地牧人中间也是很难找到的,实际上就是一个骆驼专家。
古海的到来使靳掌柜喜出望外,他把古海带来的祁掌柜亲笔写给他的信看了好几遍,高兴得说话都直哆嗦:“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可是把你盼来了。这下我就可以回家了……我这把老骨头不至于丢在这荒野上了……”
初见靳掌柜,简直就让古海不能相信,眼前这个佝偻着身子,满头花白,一团乱胡子的老头子竟会是大盛魁总号万金账上注着“己”字的掌柜!单从外表上看干脆就是一个受了一辈子游牧辛苦的蒙古族老牧民。由于长期居住在干打垒的小泥屋里,老人得了严重的关节炎,两手的指关节都像带了肉箍似的肿胀,膝关节的病痛使两条腿弯得厉害。老人一圈一圈地匆匆忙忙地走着,一边向古海交代着驼场上的事情:二十四间用草坯垒起来的低矮的土房子,其中六间住人,其余的放置驼场员工的粮食和特别用来给怀胎母驼以及刚出生不久的驼羔子加强营养的饲料——整麻袋整麻袋的黑豆和黄豆。还有一些装满了白糖、大黄的袋子也和饲料堆在一起,那是为骆驼治病用的,驼场上养着十六匹马、二十四只狗;马是供人骑乘的,狗是专做保卫工作的。加上那三千峰母驼、公驼和崽驼,除此而外驼场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只有一间坐落在角落的大房子,靳老汉没有打开。老人告诉古海:“这间房子就不必看了,是几十年来驼队替换下的破烂驼屉。没用的,不舍得扔掉,其实放了几十年也没用。每年春天就拿出来把它晒一晒,怕发霉生虫子……结果还是没用。你不必看了。”
由于高兴,老人的话就特别多,又显得啰嗦。他的像乱草蓬一样纷乱的杂色胡子在他激动起来的时候直乍撒,粗糙而黝黑的脸,在笑起来的时候皱纹很深的折褶就绽开来,露出里面的粉红色的嫩肉。
沙尔沁驼场是大盛魁私家牧场,位于乌里雅苏台西北一百三十里地方。这个牧场是二十年前总号大掌柜王廷相在乌里雅苏台做坐庄掌柜时,花三万两银子从老王爷,也就是沙格德尔王爷的父亲手里买下的。
沙尔沁驼场是专门繁殖骆驼的牧场。这里放养着体魄健伟、耐力久长的优良科布多种和乌梁海种的母驼两千三百多峰、几十峰优良的种公驼和八百多峰驼仔。大盛魁驼队运输能力强,行进快捷,跟驼种亦有很大关系。一峰纯种的科布多健驼或乌梁海健驼身价要在一百两银子以上,而一峰普通骆驼最多只值六十两银子。作为驼商,大盛魁在很早以前就对良种骆驼的繁殖特别重视。在所有事项中大盛魁最为重视的有两个,一个是“己”字号人才的培养,再一个就是优良骆驼的繁殖。
沙尔沁驼场每年向总号驼队输送一千两百峰健壮的科布多种和乌梁海种健驼,用以扩大总号驼队和顶替老弱病残或因事故死亡的骆驼。这里地势偏僻,除了每两年总号派人来领取骆驼,就很少能看到什么人来。就是在号内专门负责驼运的祁掌柜祁家驹,一年中到这里来的次数最多也超不过三次。驼场业务由乌里雅苏台分庄领导,每年阴历十一月分庄派人往驼场送一次米面食物,其他时间里沙尔沁牧场的生活就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了。
傍晚,十二名牧工陆续骑着马从牧场上回来。一位上年纪的牧工赶着一群羊走进大院,那群羊约一百多只,这些羊就是牧工们的活的粮食。靳掌柜把牧工们一一向古海介绍。古海一眼就认出了胡德尔楚鲁。个子不高但身体非常结实的胡德尔楚鲁憨厚地笑着,向古海问候:“小掌柜好!我们见过面的。”
“是的,我们一起捕捉过天鹅!”
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靳掌柜说:“胡德尔,古掌柜初来乍到,我们该用点稀罕物来招待才好。”
胡德尔立刻明白靳掌柜的意思,说:“我打点儿野味!”言罢呼呼地去了。
靳掌柜又从窖里搬出一个贴“魁记”的酒坛子,放在炕上,用大手拂掉粘在坛子上的潮湿的草屑,一边打开泥封的坛盖,一边对古海说:“这酒放在地窖里十年了,一直不舍得喝,是咱字号自己的酒房酿出来的,是真正的二锅头!”
酒坛盖打开,靳老汉把鼻子在坛口上嗅,满脸陶醉。又说:“咱手下这帮子人能喝着哩!这酒要是不藏着点儿,眨眼就被他们喝个底朝天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能喝也能干活!驼场离不开这些人,都干熟了。只是有一点必须小心——这藏酒的地方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不然等你想喝的时候就没了……”
“我不喝酒。”古海说。
“什么?——你说你不喝酒?”
靳老汉被古海的话惊得眼睛睁得老大。
“是哩,我不会喝酒,嫌辣哩。”
“哈哈——咄咄怪事!居然遇见一个不喝酒的人!”老人笑了一阵,又郑重地对古海告诫道,“记住我的话,把窖里那些老酒藏好了!你会喝酒的,一定要喝酒的,等你想喝酒的时候,就明白我的话挺要紧了!”
靳老汉兴致勃勃地张罗着招待接替他工作的古海,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找酒碗拿筷子,一边在嘴里不停地说着话。
古海盘腿坐在小炕桌跟前,望着忙来忙去的靳老汉,心里却在纳闷——他不理解靳老汉这个人,一个问题像旋风似的在他的脑子里打转:“难道这就是大盛魁的一个掌柜子?三十年几乎是一个人的大半辈子了,除了告老还乡以后所剩无多的休闲时光和不谙世事的少年岁月,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岁月就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偏僻草原上度过的,他还能算作一个买卖人吗?要知道他这一辈子就只做了这样一件事情,那就是放骆驼!”
大概半个时辰,胡德尔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只死狍子出现在古海的面前。
那年胡德尔楚鲁才十五岁,却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他从自己父亲那里学得一手抛石击兽的本领。胡德尔楚鲁猎杀野物既不用枪也不用弓,而是用石头,就是那种在草原上随时随地都能俯身拾来的石头。拳头大小得心应手,骑着马追赶猎物,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几十步之内百发百中!胡德尔楚鲁曾经用石头击毙过整整二十只恶狼,是喀尔喀草原上颇有点名气的打狼英雄。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个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儿子,生着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当然他实际上也还是个孩子,个头不太高,脖子短粗,胸部和两条胳膊上的肌肉特别发达;在炎热的夏天里他喜欢光着膀子干活,高原上的太阳把他的身体晒成了黑红黑红的颜色,给太阳的光一照就好像他的身体不是拿肉做成的,而是用铜铸的一样。
简单的酒宴过后,喝了老酒的十二名牧工都去睡了。小炕桌上只剩下吃剩的大块的冷羊肉,两盏羊油灯喷吐着腥味极浓的黑烟,照着餐桌旁的古海和靳老汉。隔着炕桌,醉眼迷离的靳老汉开始向古海传授他的神秘而又高超的养驼经。老汉跳下炕,摇摇晃晃地走着,从一面挂满了各种草的墙上摘下一串草枝拿在古海的眼前,问:“这草你认得吗?”
古海摇头。
“这叫百步草!专治骆驼口疮病……你看仔细了——椭圆叶子,麻蛇一样的根,这根最重要,药性大半在根里!骑马往西走,三十里外有一片蓬蒿草,一眼望不到边,一人多高。百步根就在那蓬蒿草中间长着哩!挖百步根时要注意着,要在霜降时去挖,霜降时百步根就长到头了,药性最烈。采回来的草药不能让太阳晒,要挂在阴凉的地方阴干,不然太阳一晒药性就减弱了。记住了?”
古海看着靳老汉红红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骆驼脱了掌,用普通胡椒就能治好。”靳老汉指着墙角上的一个驼毛袋子,“袋子里全是胡椒,省着用。一峰病驼抓一小撮就够了,拿井水熬,熬三个时辰,要慢火。熬好了晾一天一夜,再行灌驼。你给骆驼灌过药吗?”
“没有。”
“那就不行,你一下干不来,让牧工们帮着你干。这场上的骆驼全是生驼,性子野着哩,踢你一脚可了不得!”
这场谈话从晚饭后一直进行了到后半夜,古海觉得两眼直犯涩,可靳老汉却谈兴正浓,说一会儿话靳老汉就把空酒碗一端命令古海:“——给我倒上!”他不住气地喝,古海估了一下,至少十几碗酒被靳老汉灌进了肚子。后来话题在不知不觉中转移,就不像开始那么严肃郑重了,扯起了家常事。
“你府上是哪里呀?”靳老汉问古海。
“我家在祁县,在城西南的小南顺。”
“唔啊!——小南顺!我可知道,离我们靳家堡仅三十里!这么说咱们是老乡加老乡啦!俗话说——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咦,你怎么没流泪?”老头拿手指头在古海脸蛋子上寻眼泪。“家里有什么人?出来时娶过媳妇了吧?”
“娶过了……”
“现在没别人,就你和我,你能不能用咱家乡话说几句?三十年了,我在这里只讲蒙古话,这是咱大盛魁的规矩!老家话恐怕是忘得不知道啥样子啦!”
古海心里热乎乎的,用家乡话问靳老汉:“靳老爹……你想家吗?”
这一下可不得了啦!古海没想到他的轻轻的一句话居然产生了石破天惊的意外效果:就见靳老汉脸上的表情在剧烈地变化着,杂乱的胡子像风中的树叶乱抖起来,眼泪唰地涌了出来!“多少年啦!在这地方……没听见过……有谁对我说过一句家乡话!我……我……”老头子像个孩子似的拿脏脏的巴掌抹着脸上的泪水,抽抽搭搭地整个身子都在哆嗦。
一股热气从腹中升起堵在了古海的嗓子眼儿,使他觉得喘不上气来,鼻子酸酸的,两只眼睛也潮了。
“真是乡音一句值千金呐!”
过了好半晌靳老汉才算勉强地说出这第一句完整的话。
望着老泪纵横的靳老汉,古海也热泪滚滚!自从迈进大盛魁的门槛,他不曾沾过一滴酒,也不知酒为何物,可是这会儿他觉得需要了,觉得不喝不行!他把自己面前那个一直空着的酒碗挪挪正,抱起酒坛子哗哗啦啦倒了满满一碗,然后把酒碗庄重地双手举起来,用家乡话说:“靳老爹——我敬您一碗!”
“好!好!”
靳老汉哆哆嗦嗦地端起酒碗,与古海照了一下。
古海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满满一碗酒全喝光了,把空碗底亮给靳老汉看。
“好!——再倒上!”靳老汉说。
这一顿酒两人一直喝到了天色微明。
靳老汉就要脱掉这身破烂的袍子打道回家了!他是成功者,他已经熬出了头,他就要衣锦归乡了!靳老汉在字号上顶有二厘的身股子,做了三十年了,算算账少说也会有十几二十万两银子的红利可分。本来按祁掌柜的指令,靳掌柜在古海到达驼场后再待三天,向接班人交代工作,就可以乘着古海骑来的那峰骆驼返回乌里雅苏台,在那里等待顺路的驼队相随着再去归化,最后从归化城或坐马车或步行就随他的便了——一直回到他晋中家乡。他一生的旅途算是到了终点站,剩下的事情便只有与家人一起享度晚年了。但是老头子在与古海共同喝了那坛子老酒之后就改变了主意,自作主张决定在驼场上又多待了三天,帮助古海熟悉驼场上的情形。
六天之后靳掌柜走了。
2 最大的本钱是什么
驼场的院子是由鹿岩围成,有五六亩大。周围是起伏不断的缓缓丘岗,一丛丛浅绿色的芨芨草在丘岗上散布着。这就是大盛魁的生命线之一的沙尔沁驼场——古海新的生活天地了。
靳掌柜走后一连好几天,他都骑着一匹小个子的枣骝马在这驼场院子的周围转来转去,熟悉着这里的一切。每天他都想着祁掌柜对他的嘱咐,心里被一种荣誉和责任压迫着觉得又骄傲又沉重。
古海许多次想起祁掌柜对他说:“……你知道为什么从归化到乌里雅苏台,别家的驼队要走整整三个月才能到达,可咱大盛魁的驼队只要两个半月就到了?原因在于咱们驼队的骆驼驼种好!驼商驼商,只有骆驼才是咱们的最大本钱。因此沙尔沁驼场子有多么重要你就该知晓了,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把驼场交给你,你要好好地把驼场管理起来,这也是我给你的特别机会。照规矩这驼场坐场的人必须是出了徒做了掌柜并且是在万金账上注了‘己’字的人才能担当的。我这么用你是破了格的。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他预感到自己肯定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所以他做什么都信心十足。
古海很快就顺利地把自己纳入到驼场上的生活中去了。
每天古海骑着枣骝马与牧工们一起出发,在草原上放马奔跑,去巡视散落在丘岗之间的驼群。两千三百峰珍贵的母驼分三十六群放养着,每一群都由一峰体魄雄健的公驼来率领;所有公驼的额上都绑有一块小镜子,隔着几道山梁一看到有刺目的白光反射出来就知道那里有一群骆驼。这办法也是靳掌柜想出来的。所以尽管牧场很大,驼群很多,但是寻找它们并不困难。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工作便变得越来越轻松起来。许多时间里古海和那些熟练的驼工一样,牵着马在草丛间拣拾驼毛。
骆驼每年夏秋都要换一次毛,像人脱去沉重的冬装。一峰骆驼一年要掉八斤毛。所有这些驼毛都随风滚落草丛。牧工们把散落的驼毛集中起来,一年一个人能积好几百斤。依驼场规矩,按拣拾驼毛的多寡给牧工奖励。这种奖励历来都以砖茶形式兑现。砖茶在草原上是流通最为普遍的商品,只要你有砖茶,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和别人交换布匹、粮食和牲畜。所以实际上砖茶已经具备了货币的某些性质。在驼场上每个牧工的年工资是十二块砖茶。
非常有趣的是,驼场上的十二名牧工个个彪悍,可是他们都会用粗糙的大手来编织毛活。用羊腿棒子纺驼绒毛线,随手摘两根结实粗壮的芨芨草茎就织起来。于是那些绒帽啊、袜子啊、手套啊、毛衣毛裤啊……就从他们的手掌下流出来了。离冬天还老远呢,古海就被驼毛的编织物从头到脚装备起来了。他的被子芯也换成了驼肚皮上最细柔的绒毛,贴在身上又绵又软又暖和。
3 中国商人的惟一出路
在喀尔喀中俄边境上像洪水般泛滥开的走私,严重影响了清朝政府对这一地区边贸的管理,正常的边贸秩序被破坏了,中俄最重要的关贸商埠恰克图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许多来自中国内地的茶叶、丝绸、瓷器和其他日用百货都沿着喀尔喀草原上的荒僻小径越过萨彦岭直接流向俄罗斯国境去了。
不久,理藩院召集紧急会议,就喀尔喀草原上出现的严重问题进行了讨论,很快形成了一个奏章,上报执掌朝廷实权的西宫太后慈禧。慈禧太后很快就下达了一项命令:决定对出现在喀尔喀草原上的严重走私现象进行严厉的打击!于是北京首先行动起来,最高军事指挥部门——兵部协同刑部和理藩院共同行动,从上至下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镇压。对边境走私贸易的打击,从东部喀尔喀的中心城市库伦向西推进,其势之迅猛如排天大潮,一直波及到喀尔喀最西部的边境城市科布多。很短时间内,从广阔的喀尔喀草原的各个角落,从中俄界山的萨彦岭的沟汊里捕获到了数以千计的国际走私犯。依照朝廷的指令,对走私犯不加任何审判,就地处决!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数千颗人头滚落就地。腥风血雨在草原上弥漫,恐怖的气氛不但使草原上经商的中国商人战栗,也使草原上的牧民、僧侣以至俄国人都感到无比的震惊。一向平静的草原动荡起来了。
在乌里雅苏台一个月之内先后处决了三批走私犯,共计一百八十二名,全部是在乌里雅苏台城西北郊外的荒野中执行的。正是暑热的伏天,尸体在一夜之间腐败发臭了,腥风弥散臭气熏天!成百具腐尸所散发出来的臭味充斥在空气中,没有风,低垂的阴云把臭气压迫在了被群山环抱着的乌里雅苏台上空。城里的居民几乎都不能出门了,街道上从早到晚都很少看到有人走动,店铺只是在每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才把护着门窗的挡板摘下来,勉勉强强地接待几个顾客;杂货铺里的香被人们一抢而空,乌里雅苏台这座优美的草原商城几近瘫痪了。
严酷的杀人运动继续着。一批又一批的商人在军人的刀下身首异处,成了乌城郊外野坟滩里的孤魂野鬼。腥风血雨弥漫着……有一天沙王府的家奴在清晨打开院门扫街的时候,看见一群野狗在王府门前的空地互相嘶咬着争夺一条鲜血淋淋的人大腿,瘆人的场面把人们吓坏了。
那些日子适逢赛音诺言部的盟长三年一换届,沙王到齐尔里克城出席二十四和硕王爷的会盟不在乌城,管家不敢惊动老王爷,自作主张命令家奴取出猎枪朝群狗放了一抢,把野狗赶跑了。但清晨爆响的枪声还是把老王爷惊动了。这些年,老王爷的身体每况愈下,新添的一种腰腿疼的病造成他的行动不便,他已经很久没有出去打猎了。除了定期到长老寺朝神拜佛,家事旗政概不过问,一天到晚只待在王府内院里不露面了。老王爷是在睡梦中被枪声惊醒的,打了一辈子猎的老王爷一耳朵便听出了那枪声是出自自家的猎枪。
“怎么回事,是谁在打猎吗?”
老王爷问身边的丫头。
丫头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一五一十地向老王爷讲述起近来发生的事情,还没等家奴把话说完,震怒的王爷嚯地一下就在被子里坐起来,“混蛋!刽子手!恶魔!”由于激动,老王爷的脸涨成了紫红色,说着骂着从炕上下来,命令丫头道,“马上给我穿衣!快点儿!”
听到动静管家跑进来:“老王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咱乌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回王爷的话,是小王爷去齐尔里克的时候特别吩咐过的——府内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概不准惊动老王爷……”
“哼!给我备车。”
“老王爷——大清早的您要到哪里去?”
“我要去见喜山!这也太不像话!我乌里雅苏台历来是幽静安闲的地方,自俄国人进来以后就已经够乱的了,如今军队又镇压中国的商人,杀人如麻,乌城血雨腥风简直就成了狼群和野狗的世界了,人都出不得门了!这成何体统!这也太不把我沙王府放在眼里了!别忘了——乌里雅苏台是我的领地!”
“是不像话!”管家说,“乱坟岗子的血腥把几百里外的狼群都给招来了。咱们畜群近来也连连遭到狼群的袭击。畜群已损失了好几百只羊了。”
穿好衣服,王爷正要出门,被管家拦住了:“此刻时辰尚早,若是王爷到了参赞衙署喜山将军还未起身,王爷在那里枯坐着等候岂不扫兴?”
“那你说怎么办?”
“依下人看,小人先到参赞衙署通报一声,让喜山将军在客厅候着王爷。这样也不失您王爷的威严。”
喜山不是傻瓜,他一下就猜到了沙王府已经卸任的老王爷突然造访是为了什么事。他更知道王府的主人是不好对付的。狡猾的参赞没等王府的管家张口便拿话堵住了他。走进客厅的时候喜山戎装整齐腰挎佩刀,说:“很不凑巧,下官正待出发执行军务。不知贵管家忽然来访有何见教?”
管家说:“是沙王府老王爷有事求见。”
“老王爷年事高迈,有什么吩咐只管言语一声唤下官到府上聆听教诲便是,哪敢让老王爷劳动!请管家禀告老王爷,就说下官一俟得暇即去拜访。”
结果,老王爷在王府静等了三天,始终不见喜山的踪影,才知道上了当。老王爷盛怒之下决定亲自去驱赶狼群。管家和一大帮家奴簇拥着老王爷走出王府,身体衰弱的老王爷攀鞍上马还没翻上马背就摔了下来……
不断地有中小商号的掌柜到大盛魁分庄,请祁掌柜出面呼吁喜山停止残酷的杀人行动。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商人们,有的甚至跪在分庄的院子里不肯起来,要求祁掌柜答应他们的请求。大家都知道在乌里雅苏台只有祁掌柜的身份有能力与喜山对话,祁掌柜有四品候补道台的官衔,而且平日里与参赞过往甚密。但是,祁掌柜拒绝了大家的要求。开头祁掌柜还在分庄的客厅会见来访的中小商人们,到后来就干脆谁也不见了,任那些可怜的商人们在分庄的大院里从早上一直跪到黄昏,他也不肯露面。
不是祁掌柜没有同情心,乌城街上的小商人哪里会知道,祁掌柜这些日子正为大盛魁自身的麻烦而寝食难安呢!从齐尔里克传来消息,由于沙王主持旗政成绩突出,又为修缮长老寺获得了极好声誉,因而在盟长换届上呼声甚高。沙王继任盟长已成定局。而沙王的成功也与天义德分庄的李泰有着密切关系。这无疑是对大盛魁尤其是祁掌柜的又一个沉重打击。对于主持分庄的祁掌柜来说,他要为自己的失误承担责任。这些日子,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齐尔里克,密切注视那里的每一个动向,为阻止沙王继任做最后的努力。此时他哪还有心思去管闲事。毕竟大盛魁自己没走私,喜山砍的是别人的脑袋。
祁掌柜终于答应出面。毕竟祁掌柜是控制整个喀尔喀草原经济的大商号,毕竟祁掌柜有四品文官朝服在身而且与参赞又过往甚密,喜山不敢怠慢。
乌里雅苏台城内所有中国商号的掌柜在一个早晨由祁掌柜率领着,来到当地驻军首脑机关参赞署拜见喜山参赞。喜山是乌里雅苏台驻军的最高长官,这次对西部喀尔喀走私活动实施的严厉打击就是由喜山的部队执行的。
几百名商号的掌柜们聚集在参赞衙署的大院里,等待着祁掌柜和喜山参赞交涉。他们每个人眼里都透着恐惧、忧虑和愤怒,对于大清政府采取的残酷镇压,他们每个人都是心怀不满的。事实上这些商人大多数都参与了所谓的走私,事情明摆着,在喀尔喀草原经商,中国的商人如果不“走私”,他们的生意就难以为继。试想,就以茶叶为例,中国商人从汉口起运至边境商埠恰克图途中要经过整整六十三道厘金税卡,单是这六十三道厘金税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了货值的一半!到了恰克图还有边贸税,在喀尔喀草原上零售还要交落地税……在如此沉重的税赋压迫下商人们早已苦累不堪,再有俄商涌入喀尔喀与其争夺市场,华商还有什么能力抗争?“走私”就几乎成了中国商人惟一的出路。如今朝廷对“走私”的打击,其实就是对所有中国商人的打击。只因为这场打击来势太凶猛太残酷了,商人们不敢对其说三道四。
衙署客厅内,喜山参赞接见了祁掌柜和乌里雅苏台商界的其他代表。身材肥胖的喜山亲自把身着四品文官官服的祁掌柜迎进了衙署的客厅。喜山请祁掌柜在上首落座,自己坐在下首听祁掌柜说话。
“……将军!”说了一番场面上的客套话之后祁掌柜把谈话转入了正题,“我以为杀人的事万万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商人犯罪也总要以大清律例为绳开堂审讯才是;人的脑袋不是野草,砍掉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将军当慎之又慎!再说,如果成百的尸体不能得到及时处置任其臭味四溢,很可能会在乌里雅苏台引起瘟疫,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喜山的态度十分强硬,板着面孔说:“敝人带兵打击走私,乃是奉兵部之命执行的军事任务。兵部指示就是要在喀尔喀造成严重的气氛,使走私犯闻风丧胆,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将军的难处敝人自然知道……”
祁掌柜只说半句话,朝身边的伙计丢个眼色。那伙计便端出一个红漆的礼盒捧给喜山。喜山立刻换掉严肃的面孔,道:“这又何必……这又何必!”
“小意思,”祁掌柜说,“将军自执掌乌里雅苏台参赞衙署以来对商民百般袒护,这乃有口皆碑的事情。还望将军一如既往对乌城商民百姓多加体恤!”
喜山将军答应了掌柜们的请求,决定由商号出钱、军队出人将被处决的犯人尸体重新进行掩埋。至于对走私犯的惩处,改砍头为关笼示众。
4 野心勃勃的俄国商人
距离处决第三批犯人不到二十天,军队在一次行动中逮捕了乌里雅苏台街上的十二名商人。这次打击比起前一次镇压温和多了,十二名被捕的商人全被关在特制的木笼里示众。在乌里雅苏台参赞衙门的大门两边,沿着街道每一侧摆了六个装商人的笼子。
乌里雅苏台是座小城,平日不论是居民还是商人,彼此大都熟识。被关在笼子里示众的商人个个披头散发,羞辱难当,他们都低着头微闭眼睛,谁也不愿与围观人说话。在这十二名被示众的商人中,有一个身材匀称的中年人,他的笼子被放在紧靠衙门左边的地方,自打头一天早晨这些笼子被摆在这里以来,这位中年商人就始终闭着眼低着头,一句话不说。有人给他送水送饭时,他依然是不睁眼、不抬头、不说话,也不接别人送的饭和水。一连三日都是如此,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将自己一半店铺租给俄商伊万的归化商人林掌柜。
第三天的黄昏,林掌柜听到有人叫他。那熟悉的声音让他不由得把头抬起来了——喊他的正是古海。
林掌柜满面乌黑,胡茬子上挂满了尘土,眼睛塌陷着,左边眉毛上挂着一根灰色的草屑在危险地摇晃着,那样子几乎让古海认不出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在沙尔沁驼场吗?”
“我是刚刚回来的,是回分庄领白面和素油的,我一进分庄的院子就听说你出事了。林掌柜!你这是咋回事?你如何会犯了走私的罪?”
“哼!”林掌柜忿忿地说,“我走私?——我走什么私?我是买俄国人的空白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才让驼队把货运回国境的。我是花了银子的!——白花花的八百两银子哪!”
“你买的是谁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凭条?”
“还有谁?——伊万!”
“我听说只要俄国人的公司肯于出面担保,承认你所运的货物是属于他们的,你是在替俄国人办事,参赞衙署就会放人。这事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林掌柜把目光移向旁边的木笼,“那不是,那木笼里的人已经被放了,抓了十二个人现在已经放了八个,全是俄国人保出去的。”
“伊万为什么没来保你?是你没有找他吗?”
“我怎么能不找他呢,我被抓起来的第二天我店里的邝伙计来给我送饭的时候,我就让他们带话给伊万,我让邝伙计告诉伊万,我林某人是大难临头,只要伊万肯出面为我作保,这大恩大德我是永世不会忘记的!我会重重地报答他!可是如今三天过去了伊万连面都没露。”
“是邝伙计没有找着伊万吗?或许是伊万他不在乌城?”
“哼!伊万他在乌城,可他不肯出面救我。俄国人哪,我真错看了人……”
“伊万这么做也太不仗义了吧!我去找他,想当初在到乌里雅苏台的俄国人中间,他是第一个把买卖开起来的,那时候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还是你帮助了他。要知道乌城的商人对俄国人都非常反感,是没人肯搭理他们的。”
“我林某人做的最大的蠢事就是把房子租给了俄国人,看来我是引狼入室了,我看出来了,他伊万打一开始对我就没安什么好心。”
“我这就去找他,不管是中国人还是俄国人,大家做事都要讲一个良心。”
当下古海就来到了莫霍夫商店。莫霍夫商店旁边林掌柜的商店已经被封了,店门上斜着用白麻纸打了十字的封条,封条上写着年月日,盖着参赞衙署的朱红大印。一路上古海看到被官府查封的店铺有将近二十家。街上行人也不多。整个乌城的市面变得十分萧条。离开乌城仅一年多一点,他没想到这里的变化居然这么大。一年前俄国人在这里开设的店铺总数超不过十家,如今只是在十字路口的繁华地段,俄国人的店铺就超过了二十家,还有个门脸是专做公司办公用的,门窗都做了改变,墙上挂着刷着白油漆的横牌,上面用黑字写着公司的名字。其中有一家就是巴达玛耶夫公司。
古海走进莫霍夫商店看到站柜台的竟是林掌柜店铺的邝伙计和一个陌生的俄国小伙子,心下觉得非常奇怪,就问邝伙计:“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候从店铺后面又走出一个年轻人,也是林掌柜店铺里的伙计。
邝伙计与那个年轻伙计交换了一个目光,两个人的脸顿时就红了,邝伙计对古海说:“我们只是临时过来给伊万·伊万列维奇先生帮帮忙,他们人手不够用。”
另一个伙计说:“店铺被封,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我们总得弄碗饭吃。”
“林掌柜的店铺能否重新开张还很难说,”邝伙计说,“林掌柜这一被抓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就是放出来这店铺也未必能再开得了了。光是给官府的运动落下的亏空就怕是把他的整个店都卖了也填不平。我们总得找个出路,俗话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这年头也顾不了许多了,伊万·伊万列维奇先生都没等我们说话,张口就给我们一年二十五两银子的薪水!人家俄国人多大方,跟上林掌柜干一年到头下来我才拿十二两,他呢是个刚入号的伙计光吃饭没有工钱。哪个高哪个低哪个厚哪个薄,不是很清楚的事吗?”
古海没有心思听邝伙计说这些无干的事情,同时对姓邝的说的话心里也生出许多反感,就打断他的话,问:“伊万经理在哪儿?我想见见他。”
“你是想和伊万先生说林掌柜的事吧?”
“是的。”
“很可惜,伊万先生不在。”
“伊万在哪里?我去找他。”
“你没法找到伊万先生了,伊万先生到科布多去了。”
“伊万先生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上午,这会儿恐怕已经在三百里以外的路上了。”
“难道林掌柜的事情伊万他不知道?”
“怎会不知道,林掌柜被圈在笼子里示众,这消息几天前就传遍了。”
古海语塞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邝伙计望着古海叹了口气,又说:“林掌柜向伊万先生购买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凭条,这件事我们事先都是不知道。林掌柜那时候没有和我们说,出事以后林掌柜让我去找伊万先生,请伊万先生为他作保,伊万先生否认了这件事情。这事就难说了,想当初这事只是林掌柜和伊万先生两个人私下里秘密做成的,如今一个不承认了,弄成了死无对证的事情,你说该怎么办?只要伊万先生不肯出面,林掌柜他就是跳进黄河也难以洗得清。所以参赞衙门要以‘伪造凭证’的罪过对林掌柜加以处置。这事就严重了……”
邝伙计的一番话说得古海紧张起来,他又问:“伊万先生不在,那么米契诃呢?我和米契诃来谈这件事情。”
“很不凑巧,小古掌柜,”邝伙计做出很遗憾的表情,“米契诃早在半年前就回伊尔库茨克了,如今米契诃已被提拔成莫霍夫商店的经理。你还不知道吧?——伊万先生的买卖现在可做大了,在乌里雅苏台街上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就开了三家连锁;在科布多,伊万先生又开了两家专门经营皮毛的商店。”
古海失望了,他转身要离开莫霍夫商店了,心里却不肯甘心,又返回来冲着那个陌生的俄罗斯新店员用俄语问道:“伊万·伊万列维奇真的是到科布多去了吗?米契诃真的是回伊尔库茨克去了吗?”
古海从那个俄国店员的嘴里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这一下他的心整个凉了,对自己说:“我怕是救不了林掌柜了……林掌柜他被伊万坑害了!”
在街上,古海没走多远,姓邝的伙计又追了出来,说:“小古掌柜,我看你确是讲义气的人,我实话对你说吧——指望伊万先生搭救林掌柜是没可能的,伊万早就盯上了林掌柜的铺子,想把铺子吞并了与现在的莫霍夫商店合为一处重新盖一个二层楼的房子。伊万说了,他的莫霍夫商店要成为乌里雅苏台最大的店铺。你告诉林掌柜,让他想开一点,别再惦记开他的苏杭丝绸店了。俗话说得好——破财免灾,如今一个落难之人,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古海在街上走着,看到沿街的店铺有不少被查封了。在街心十字路口古海站住了,他到沙尔沁驼场仅只一年多一点,这乌里雅苏台的街景已经变得让他感到陌生了。围绕着城内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一下冒出了至少有十二三家俄国人的店铺!还有两三家俄国人开的公司,都将旧铺面重新装修了,门旁边雪白的墙上横挂着漂亮的标牌,标牌用油漆油成杏黄色,上面用金粉写着俄、蒙两种文字的公司名字,其中就有古海在归化时就知道的巴达玛耶夫公司。看到巴达玛耶夫公司的牌子,古海立刻就想起了五年前和伊万一起去归化的那个代理人谢尔盖。这个谢尔盖就像个变色龙,他一会儿是代理人,一会儿是商人,四年以后当古海陪着大掌柜再次来到乌里雅苏台的时候,谢尔盖摇身一变又成了新开的俄国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的领事。
晚上古海去见祁掌柜,在谈完了沙尔沁驼场上的事后,古海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林掌柜的身上,说:“开苏杭丝绸店的林掌柜出事了,您知道吗?”
古海惦记着林掌柜的事情,他想请祁掌柜亲自出马搭救林掌柜。在乌里雅苏台也只有祁掌柜具有这个影响力,也只有大盛魁的人才有可能做出扶危济贫的事情。
林掌柜的事情祁掌柜怎么会不知道呢?作为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整个乌里雅苏台草原上所发生的事祁掌柜都了然于心,不但像林掌柜这样的小商人被当做走私犯被杀被抓他十分了解,而且对整个镇压活动的官方运作,祁掌柜都十分清楚。早在镇压走私的风暴到来之前,提前半个月大掌柜就派信狗把北京分庄探得的消息通报给了乌里雅苏台分庄。大盛魁是执掌整个塞外商业之牛耳的大商号,是一方商界领袖。二百年间大盛魁为了自己的形象是从不做走私勾当。所以这件事大体上与大盛魁没直接的关系,总号提醒祁掌柜仍然要将注意力集中在进入乌里雅苏台俄国商人的身上,要他密切注意俄商尤其是他们中间实力最雄厚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一举一动。因为只有俄商才是大盛魁和所有归化通司商号和其他中国商人的真正对手。
这个判断无疑是非常准确的。事实上,根据祁掌柜的情况,伊万的目标不仅是吃掉林掌柜的生意占据林掌柜的铺面。伊万的胃口大着哩,他的目光盯的是整个喀尔喀草原市场!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从这个大的战略目标出发的。伊万知道,他的公司要想在喀尔喀草原站住脚,只靠出卖空白的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肯定是不行的,那毕竟是权宜之计,他是一个真正的有魄力的商人,经商的要害在于占领市场。而对于他来说,要想把整个喀尔喀从中国人手里夺过来,光靠他从俄国过来的几个人肯定是不行的,必须在当地蒙古人和中国商人中间收罗人才。正是出于这样的一个目的,伊万才用高薪招聘了林掌柜店里的那两个小伙计。而像邝伙计这样的人,伊万已经收罗了二十多个了,另外还招募了二十多个当地的蒙古人为他工作。伊万的活动范围也不限于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两座城市,他所招用的当地蒙古人和中国商人散遍在喀尔喀草原将近三分之一的地区。单从这一点就可以判定伊万野心勃勃!
不止是伊万,进入喀尔喀草原的俄国商人都怀着把这大草原的市场一口吞掉的野心。俄商进入喀尔喀这两年,他们的努力就见了成效:在乌里雅苏台城内和附近的草原上,有越来越多的居民穿上了用俄国标布做的衣服,用上了来自俄国的工艺品。
本来大盛魁从传统的持盈保泰的观念出发,留有余地不把事情做满,这个余地就是一概不做铺面的零售生意,这也是有意把这一块市场让给小商人们去吃。但是现在俄国商人正在一点一点地从那些小商人的手里把市场争夺过去。祁掌柜得到一个消息,伊万正在乌里雅苏台以西的几个和硕里派遣他雇用的蒙古人和中国商人,直接与当地牧民做交易——用他们的货物交换活羊。伊万的这个举动就不是在于与中国的小商人争夺市场,而是直接威胁到了大盛魁的商业利益,这件事使祁掌柜颇感意外。祁掌柜一面派信狗及时将这一新动向向归化总号作了报告,一面派人进一步落实这消息的真伪。
正这个时候,那个坏消息就找到他头上了。李泰这个从不被祁掌柜放在眼里的人,在帮沙格德尔王爷当上了齐尔里克的盟长后,又做出了一件让祁掌柜震惊的大事——他居然做成了沙王府和天义德总号大掌柜郭保义的大媒,使沙王的妹妹嫁给郭保义的儿子,沙王府和天义德就成了儿女亲家!
这事给祁掌柜的打击太大了,祁掌柜正为这事心烦意乱呢,古海来了。
祁掌柜抽了一口烟之后,隔着自己吐出来的烟雾冲古海点了点头,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林掌柜的事情很糟,他被伊万耍了。”
“这一招我早算计到了。”
“祁掌柜,您能不能亲自出面帮林掌柜一把?”
古海观察着祁掌柜的脸色,心中很没把握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他看见祁掌柜把水烟袋“咚”的一声重重地放到桌子上,然后站了起来。烟雾散去,就见祁掌柜的脸色一下变得阴沉沉地吓人,冲古海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大盛魁的主事人?!你回分庄干什么来了?你也太胆大妄为了,一个小小的伙计不好好地做自己分内的事情,管闲事都管到乌里雅苏台街上去了!你有本事是不是?沙尔沁驼场放不下你,这大盛魁分庄也放不下你?”
祁掌柜的发怒使古海非常意外,自来分庄,这是祁掌柜头一次对他发脾气,他磕磕巴巴地说:“祁掌柜……您别生气,这事算我没有说……”
古海慌慌张张地从祁掌柜的房间退出来,身后祁掌柜的斥骂声追了出来:“哼!简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要开染坊了!”
第二天凌晨,古海就动身返回沙尔沁驼场去了。
5 第一号人物做义务广告
听到李泰给娜仁花与天义德大掌柜郭保义儿子做成了大媒的消息,祁掌柜甚觉意外,知道事情被自己搞坏了。作为大盛魁分庄的坐庄掌柜,在自己的业务范围内招致如此重大的失败,自己难于向总号交代。寝食难安之下祁掌柜派分庄的二掌柜到沙王府去与沙格德尔王爷过话,希望重修旧好。正值春风得意的沙王礼貌地接待了二掌柜。聊谈之中二掌柜迂回着涉入正题,说:“前几日见着王府大小姐在王府前骑马作乐,那骑术很是高明呢!”
沙王说:“草原儿女嘛,爱马乃属本性。”
“只是她那匹走马还不是上品,”二掌柜立刻说,“毛色上也与大小姐的身份不甚相符……她骑的是一匹铁青马。我们祁掌柜说,要是小姐不嫌弃,愿将白天鹅赠与小姐。白天鹅洁白如雪,正与小姐的高贵身份相得益彰……”
“白天鹅是祁掌柜的爱骑,敝府岂敢夺其所爱。祁掌柜的美意我心领了,替我谢谢祁掌柜。”
“不是的,沙王,”二掌柜说,“去年冬天为白天鹅闹出一点小的误会,我们祁掌柜是后悔不迭!冒犯了大小姐……”
“哪里哪里,那是我妹妹的错,得罪了祁掌柜。我已经派管家道过歉了!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结果二掌柜只好无功而返。
说话的工夫已春暖花开之际,草原上已一派新绿。这一日,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前来分庄拜访。祁掌柜正郁郁地在账房查看账目,开春以来赛音诺颜汗部二十四个和硕只有十二个与大盛魁交割了“印票”的手续,原本是十八个和硕的,丢掉了六个。贴身小伙计进来报告说:“祁掌柜,李泰掌柜来访。”
祁掌柜吃了一惊:“你说是谁来访?”
“天义德分庄的李掌柜!正在客厅等候。”贴身伙计又说了一遍。
“好,就说我即刻就到!”
祁掌柜说着忙去更衣。历来以乌里雅苏台的第一号人物自居的祁掌柜,从来没把李泰放在眼里,虽说自己栽在了李泰手里,心里还是不服气。对李泰掌柜怨怼颇甚,就是这个人夺去了他六个和硕的生意,如今却来登门拜访。这是一种既是伙伴又是对手的复杂关系。祁掌柜不能不见,表面上还得做出世事全不在意的豁达样子。寒暄之后,祁掌柜切入正题问道:“这春天大忙的节气,李掌柜屈尊到敝号来一定是有要事的吧?有何见教我这儿洗耳恭听了!”
“哪里哪里!”李掌柜说,“我这是来请祁掌柜出山的!”
“噢,请我出山?——我并非山林隐士,有何出山不出山的道理?”
“敝号大掌柜的儿子和沙王府大小姐的婚事希望祁掌柜来出面主持。”
“岂敢!”祁掌柜说,“宝号郭大掌柜的儿子和沙王妹妹的婚事不是你李掌柜早做成了吗?我怎敢贪功,把如此美事抢在自己手里呢?不可不可!”
“祁掌柜过谦了!”李泰说,“这桩婚事由我提起不错,但在场面上做大媒,还是得祁掌柜!敝号大掌柜暂且搁在外,沙王府可非普通庶民人家!更如今,沙王做了齐尔里克盟的盟长,那可是四品的高官之位哪!我这小小的买卖人怎么能做媒人呢!在乌里雅苏台也只有祁掌柜你有这个身份,所以此事非祁掌柜莫属!”说着李泰便从怀里掏出了大红的帖子,双手捧给祁掌柜。
“这怎么可以呢!”祁掌柜犹豫着不肯接。
“祁掌柜不接这帖子就是瞧不起人啦!”李泰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桩婚事一头担着沙王府一头担着敝号的大掌柜。你掂量掂量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祁掌柜终于伸手把大红帖子接在手里。这还只小尴尬,大尴尬在后头呢。
八月初秋,正是草原的黄金季节,按照约定婚期,迎娶娜仁花的队伍准时来到了乌里雅苏台。
按照蒙俗,娶亲从中午开始。事先安排人广泛散出消息,看热闹的人从上午就在迎新队伍临时扎下的帐房周围围满了。同时请来了喀尔喀草原上最有名的歌手宝力高。祁掌柜身着锦袍和扎萨克图汗部的盟长站在毡房的前面看着婚礼开始。新郎和伴郎将骑马的缰绳攥在手里,等待着祝辞歌手的命令。
“上马吧!——”
歌手宝力高用唱惯了歌的嗓子高声叫道。他把事先预备好的酥油抹在新郎官骑的马的额头上,然后双手捧着哈达唱了婚礼上的第一支赞歌《骏马赞》,这只不过是个开头。祝辞家的歌多着呢!他要从蒙古族的英雄史诗《江格尔》《格斯尔》一直唱到圣主成吉思汗,迎亲的队伍才能启程。
祁掌柜这乌里雅苏台的商界第一人,今日成了配角,他规规矩矩地站着,像个学生似的聆听着歌手的教育。心里有一百个不耐烦,脸上却始终是笑盈盈喜庆的表情。有那么一会儿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是被李泰耍弄了!李泰从他手中抢走了六个和硕的市场,到头来还要把他牵出来为其捧场壮门面!而他自己就像一个傻子似的接受着李泰的摆布。
依着商定程序,迎亲的队伍要从乌里雅苏台的南门进城,穿过整条大南街拐进东街,再走向城东郊外的沙王府。祁掌柜骑着白天鹅随着迎亲的队伍缓缓行进。披红挂彩的迎亲队伍当街而过,几乎乌里雅苏台街上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人们都在议论着天义德这字号的名字!祁掌柜简直就是义务地在为天义德做着游行广告。他的脑子里是一片荒芜,就像深秋的草原。灰白的脸上挂着僵直的笑,像梦游似的在马背上摇晃着。耳边是宝力高那梦一样的歌声:
天上的太阳,
地下的水,
虽然冷暖不同,
盛开的鲜花却把二者集于一身:
喀尔喀王府的小姐,
归化城巨商的公子,
虽然陌路南北,
爱情的力量却把他们结为至亲!
……
第五章 为商有其道
1 大掌柜亲自出马
日头追赶着月亮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仿佛是在一眨眼的工夫冬天又在沙尔沁驼场上降临了。掐指算算古海来驼场已经一年半了,再加上他在乌里雅苏台分庄所呆的日子,已经超过四年了,但是一点调回归化总号的消息也没有。他猜想自己是受了祁掌柜的牵连,心想着他恐怕是也要和前任靳掌柜一样在驼场上呆上一辈子了。待他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连走路都摇晃起来的时候,带着自己一生挣下的钱回家乡去享度晚年。
然而事情并未依古海的想象发展,入冬不久第一场雪还未降,海掌柜突然到驼场上来了。海掌柜是陪新任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王锦棠到驼场上来视察的。
原来这段时间总号对各分庄的人员做了大幅度调整:首先是乌里雅苏台的坐庄掌柜祁家驹被调往汉口,改任大盛魁汉口马庄的坐庄掌柜。汉口马庄是大盛魁设在中原的一个最大的马庄,每年经汉口马庄发往湖北、湖南、安徽、浙江等省的马匹达几十万匹,是个十分重要的庄口。虽然如此,祁掌柜的调任仍然摆脱不了降职和处分的性质。作为总号大掌柜接班人位置的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由原来的北京庄口的王锦棠接替。王福林被派往了北京。王福林原本就不是一个一般的小伙计,在古海入号的第二年他就满师出徒了。只是因为大掌柜身边没有一个可靠能干的人侍候,王福林只好委屈着继续跟了大掌柜五年。王福林深受大掌柜赏识,他是一个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人,做事稳重而缜密,头脑清楚,为人也温和,是个考虑问题周全而冷静的将才。实际上王福林在未出师之前,大掌柜在决策一些重大问题的时候常常征求他的意见。就是说王福林在很早的时候就由于身份的特殊而参与了大盛魁高层决策了。所以说王福林升迁表面上虽是一步登天跨过了好几个台阶,但这个任用决定在字号上下并没有引起任何不好的反应。
王锦棠五十出头的年纪,中等身量,蚕眉浓黑,目光威严;王掌柜骑着马在驼场上整整转了大半天,总共没和陪着他的海掌柜、古海说几句话。
王掌柜是快到中午时到驼场的,连马背也没下就去视察驼群。直到黄昏才回到驼场大院。晚饭时,王掌柜说:“今后沙尔沁驼场上的事由海掌柜掌管。古海,你在这儿已经呆了时日,对情形比较熟悉,往后要多多协助海掌柜。”
关于古海返城柜的事王掌柜一字没提。这就使古海彻底心凉了。
只住了一夜王掌柜便返回分庄去了。
海掌柜告诉古海,准备接收由大盛魁科布多驼场上调来的二千多峰健驼。
海掌柜传达了分庄新掌柜的命令之后不到十天,从科布多驼场调来的两千六百多峰成年健驼的第一批就到了。半个月,两千多峰调来的健驼全部到齐,古海把它们分成十二个大群与那些孽生驼群隔开放养。
数九之后又有一批健驼冒着大风雪从百灵庙附近的召河牧场调到了沙尔沁驼场,使沙尔沁驼场的健驼数量接近了一万峰。原来的牧场显然是不够用的了。他们把情况报告了王锦棠,不久解决的办法就有了。王锦棠与沙格德尔王爷谈成一个议约,大盛魁出八万两银子在沙尔沁驼场的旁边买到一块新的牧场,使用权是五十年。新牧场方圆二十五里,议定在沙尔沁驼场西边开辟。
丈量新牧场时,王锦棠和沙格德尔王爷亲自到了。海掌柜安排古海搭起一座雪白的厚毡子蒙古包,包内铺了两层地毡,地毡上边又铺了一块崭新的地毯;摆好茶桌,备好了奶食和驼奶酒。等沙格德尔王爷和王锦棠掌柜的轿车到了之后,炉子已经把新搭起的蒙古包烧得暖烘烘了。一进毡房,沙格德尔王爷和王掌柜就把皮帽摘了,等喝了一轮奶茶下来就热得连皮袄也穿不住了。
丈量牧场的工作由沙格德尔王府的管家贺希格图和海掌柜负责。在开始前,古海瞅个机会把胡德尔楚鲁叫到一边,低声说:“你那张青狐皮还在吗?”
“在啊!”胡德尔楚鲁说,“都已经揉制好了。”
“我想借用一下……不,我想买下来!你看怎么样?”
“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胡德尔楚鲁不高兴了,“古掌柜,我们在一起都快两年了,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做一顶大风帽顶好了!”
“不,我是要把它做礼物送人。”
“不管你做什么,你需要就拿去!”
“好,你立刻把青狐皮拿来!我这会儿要用。剩下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谈。”
丈量工作还没有开始,胡德尔楚鲁就拿着青狐皮返回来了。古海把海掌柜从毡房内叫出来,对他说:“海掌柜,我有一个事不知当做不当做?”
“你说,什么事?”海掌柜简短地问。
“去年冬天我得到一张上好北极青狐狸皮,想献给沙王好不好?”
“我看看。”
古海招呼胡德尔楚鲁把青狐皮拿给海掌柜看。海掌柜用手掌在青狐皮上摸了摸,又提着青狐皮的两只前爪吊起来旋转着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说:“是个全筒子,一点损伤都没有。”
“那么,您看把这青狐皮献给沙王,沙王会高兴吗?”
“是个稀罕物,贵重就贵重在整个皮筒子上没有一点伤!”海掌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夸奖古海说,“两年不见你真有长进了!行——去吧!”
古海托着青狐皮走进毡房,在地毯前跪下,把青狐皮举到沙王面前,说:“沙王!我有一件小小的礼物献给沙王,请沙王笑纳!”
沙王一见,笑了,摸了摸青狐皮,说:“是北极青狐皮!少见!好,我收下!”
沙王示意管家,管家走过来要拿青狐皮。
古海赶紧又说:“请沙王细看,这张青狐皮通体没有一处伤损!”
沙王正要吩咐管家赏银子,听古海这么一说又来了兴趣:“那我再看看!”
沙王提起青狐皮仔细观赏了半天,大为喜悦:“嗬!这还真是张奇货呢——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真的没有一点伤损!好哇!——居然是难得的极品!拿回去给我的福晋做围脖用,都不用再做任何加工了!”
“噢!你就是会讲俄国话的那个小伙计?”突然从上边传来一声俄语问话。
古海抬头一看,见问他的是王锦棠掌柜。古海刚要回答,又听见王掌柜用俄语说:“你用俄语回答我。”
“是,王掌柜。”古海用俄语说,“我只学过一点俄语,讲得不好。”
“今天你这献青狐皮的举动很重要,”王掌柜拿俄语说,“你也看见了,沙王因为这张青狐皮很高兴!这对我们丈量草场是很有好处的!好,你去吧。”
果然,古海刚出毡房就听沙王吩咐管家:“大盛魁两百年来与王府历任王爷和旗署牧人交往甚厚,情同一家,此次丈量牧场南北各让五里,以示友情。”
王爷放话让地五里,实际丈量中让出的牧场可就远不止五里了!海掌柜洞悉蒙情,他与王府管家也极为熟识,拣个方便的时候将预先准备的好处银两塞到管家的怀里。管家带着两名府差,海掌柜带着古海,一行五人打马向西南而去。这一鞭子下去足足跑出了四十里开外管家方才收住缰绳,满脸笑容地征询海掌柜的意见:“海掌柜,这一程跑出差不多有二十五里了吧?”
“听您的一句话!”海掌柜痛痛快快地说。
“好,那就在这儿设桩吧!”
管家一放话,古海就和两名府差动手栽桩。一块长木板上用蒙文写着“沙尔沁驼场界”几个字,木板事先用铁钉铆在钢钎上;古海抓住钢钎,两名府差轮换着悠起十八磅的大铁锤将胳膊粗的钢钎砸进冻土中。用同样的方法在新牧场南北界上栽起了界碑。不到三个时辰,丈量牧场的工作便顺利地结束了。
沙尔沁驼场接收了两千多峰健驼,扩展了四十里牧场,兼起了繁殖和放场双重的责任,事情骤然增多,海掌柜带着古海和十二名牧工就有点忙不过来了。驼场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犹如与世隔绝的悠闲宁静。不久,从百灵庙又开来一列驼队,是专门运送饲料和粮食的。冬季里百草枯黄草质下降,为避免骆驼——主要是健驼掉膘,必须补充大量的精饲料,都是上好的黄豆、黑豆和莜麦。而且驼场扩大,人员也要增加,字号配来了白面、莜面和食油。
中午的时候一匹快马驶进了驼场的院子,是分庄王掌柜派来送信的伙计。那伙计骑的马的肚皮上冒着热气,一溜一溜的马汗凝成的冰柱挂在马肚子下面,冰柱互相撞击像碎铃铛响着。
看过信后海掌柜把古海叫到一边,说:“三天之内,总号的大驼队要经过这里。驼队要替换三千峰乏驼下来,换三千健驼!古海,你看看如何安排,驼场的事我刚刚接手还不熟悉……”
海掌柜面呈难色,望着古海,那目光中没有了过去的冷静。
古海说:“海掌柜,您别着急,依我看饲料棚的事暂时可以放一放,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咱现在为总号的大驼队准备替换的健驼,分一班人得去照顾生崽的母驼,母驼生崽的事也耽误不得!”
“只好这么办了。”
母驼生崽、健驼分群的事海掌柜都插不上手。古海将十二名驼工分成两班,一班照顾母驼生崽,他自己带着另一班去健驼群里捉驼上羁。整整忙了两天才将三千健驼全都捉住,上了羁,穿了鼻钎系好缰绳,按十八峰一列串好。
第三天下午,王锦棠骑着快马亲自由乌里雅苏台来到了驼场。在驼场的房子里暖和了一下,喝了一顿奶茶吃了一点东西,略略休息了一会儿,王掌柜就带着海掌柜、古海和十二名驼工南出三十里去迎接总号路过的大驼队。
这时候白毛旋风刮得正紧。
朔风呼号,天地晦冥,天色是阴云低垂着,笼罩着千里雪原。稀稀落落的雪片被风兜卷着,在半空中集在了一起,像一只只白色的怪兽在雪原东奔西突,四处乱蹿。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仍未看见总号大驼队的踪影。古海看见他前面的王掌柜不时地拿戴着狗皮手套的手遮挡风雪,双脚站在马蹬上了望。照道理这样恶劣的天气就连普通的牧人们出门都弃马乘驼了,骆驼有前后两只高高的驼峰可以挡风保温,但是王掌柜还是乘马出来了,身后还跟着分庄的二掌柜、分账、把总掌柜和送货小组的六个小掌柜等十来个人。海掌柜、古海和十二名驼工也都骑马跟着。这场面从未见过的,让古海不能不觉得事情的不寻常。
又走了一会儿,在前面的一个极缓的弧线状的雪坡顶上冒出一个黑点,小得就像一粒豆,在雪岗子上移动。古海年轻眼力好,他第一个发现了远处那雪岗子上的“黑豆”,他的心头一震,脱口而出:“看!是驼队……”
众人顺着古海的手指望去,就看见那“黑豆”已经变成一条细细的黑线在蠕动着。“是咱们的大驼队!”王掌柜面目舒展开来,抖着马缰绳用鞋后跟使劲儿磕着马肚子,说:“走!”
王掌柜率先策马迎上去,众人也都跟着纵马跑起来。
已经能够看出驼队的明显轮廓了,一面红底子黄心的商旗在迎着风飘,蜿蜒的大驼队像一条黑色的河流在雪原上顺着缓缓的斜坡淌下来。他们与驼队的距离在迅速地缩短,听到一阵群狗的吠叫声响起来。最先只是四五只狗,接着是十几只,紧接着又是几十只,最后至少有一百多只凶猛的狗,从驼队两侧冲出来,迎着王掌柜他们的马队跑过来。狗的愤怒的吼叫声连成一片,在雪原的上空震荡。在接近他们的时候,群狗的队伍渐渐向两边拉开,形成一个倒的扇面朝王掌柜他们包围过来。那些跑近的狗都像半岁的牛犊子一样壮大,张着红红的嘴。一百多只训练有素的狗眨眼的工夫就可以把他们这十几个人从马上拉下来撕成碎片,全部装进狗肚子里。王掌柜不得不勒住了马。
一个骑马的人高声叫喝着追赶愤怒的狗群。当他把狗群喝住时,王掌柜一行已被群狗团团包围住了。那个骑马的人五十多岁,颏下蓄一撮撅撅的山羊胡子,细长的鼻子向下垂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古海认出这正是大盛魁自己的驼队领房人、闻名归化的三大领房人之一——羊领房。
“羊领房辛苦!”
王掌柜在马上向羊领房抱拳问好。
羊领房跳下马来,牵着缰绳走进狗的包围圈,一边狠狠地喝斥着把一只挡道的狗踢了一脚。但是警惕性很高的护卫狗们只是向后撤了撤,仍旧是虎视耽耽地盯着王掌柜他们。
羊领房和王掌柜简单寒暄之后,复又翻身上马带着王掌柜一行人迎向驼队。这时走近的大驼队就像一条大河漫山流下来。
古海清清楚楚地看见巨大的红底子商旗圆形的黄色图案侧面挨着旗杆写着三个黑色大字——大盛魁。商旗下面是一峰鬣毛茂密的高大公驼,在驼背上搭起一个担子形的驼轿,驼轿顶子和两侧都用厚厚的俄罗斯绿呢子围着;端坐在左边轿内的正是大掌柜王廷相。大掌柜的身体随着走动的骆驼微微地摇动着,目光凝重,面色沉稳。看见前来迎接的王掌柜,大掌柜在驼轿内把两只戴着貂皮手套的秃手举在胸前拜了拜。右边的驼轿内坐着的是一只布卡达信狗。那沉着的狗则是满脸的庄严。骆驼停下,刚刚跪下前蹄的时候那布卡达狗敏捷地纵身一跃,由轿内跳到了骆驼的前峰上,然后顺着骆驼下垂的弯曲的脖子两下就跳到了地上。布卡达狗躲到一边撒尿去了。
“大掌柜辛苦!”
王掌柜牵着马走向大掌柜。
“王掌柜辛苦!各位辛苦!”
大掌柜向领房挥了挥黑色的貂皮手套。驼队没有停下来,继续前进。羊领房带着驼队朝前走了。
王掌柜陪着大掌柜徒步走起来。
“沙尔沁驼场的事安顿妥帖了吗?”大掌柜问。
王掌柜说:“基本上妥当了,在驼场的西边又展了四十里草场。目前业已栽立了界桩,八万两购地银两也已经与沙格德尔王爷交割清楚了。”
“那好,那好。沙格德尔王爷呢?”
“沙王态度较前大为好转,我把大掌柜的亲笔信送去之后,沙王一再表示过去他做事也有许多欠考虑的地方,言辞诚恳。而且此次在商谈购买草场的事情上沙王也颇为痛快,最后在丈量草场时还主动让我们五里。”
“嗯。驼场的事不可小觑,过去祁掌柜是过分松弛懈怠了!靳掌柜告老还乡之后这驼场居然长达两年没有坐场掌柜主持。”
分庄二掌柜示意海掌柜等撤后,不要跟着大掌柜太近。众人都放慢了脚步。载重的骆驼从他们的身边超过去。“嗡——咚,嗡——咚”的驼铃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铜质的音响向着雪原的四面八方荡展开去,把千里雪原的空间整个都占满了。
驼队没有进沙尔沁驼场,擦着驼场的东沿直接向北开过去了。经过驼场时王锦棠掌柜吩咐海掌柜和古海以及驼场上的十二名驼工全部留下。驼队上也拨出二十多人,按大掌柜的吩咐,要他们在第二天中午时将准备替换乏驼的三千峰生力驼带到红土崖以北三十里处,大驼队预备今晚在那里扎营。
此番大掌柜亲自带大驼队出征是往俄罗斯去的。那时朝廷并未恩准华商赴俄境经营,驼队虚张声势往乌里雅苏台运货,实则连乌城都未进便直插萨彦岭而去。在萨彦岭南麓,大掌柜命人将大盛魁旗帜收起,打出了俄罗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旗帜。这举动也非是讹诈,大盛魁是花了近万两银子购买了托博尔斯克公司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整个驼队被视为俄国商人的驼队顺利地通过了边境。所有这些古海都是到很晚才知道的。
2 生活是镜子的两个面
这一年的腊月,距离年三十还有两天的时候,杰娃由归化城回了小南顺。在归化学徒要干十年才能回家探亲的规矩其实只是在山西籍人开的商号中才实行,这种苛刻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规矩别的商号也都是依葫芦画瓢从大盛魁学来的。杰娃住的是姚祯义的义和鞋店,义和鞋店属于作坊,说好听点叫工厂,它不是一家商号,所以不必照着大盛魁的样子行事。鞋店中的徒工、伙计也大都是从归化当地招收的。姚祯义给自己鞋店订的规矩是,学徒入号学手艺三年出师,只要一出师便可视其掌握技术的高低定一个工资。义和鞋店当初是由一个人从一张钉鞋摊发展起来的,没有其他任何人的资本,掌柜、师傅都是姚祯义一个人。徒工伙计们自然也就无有身股子可言。生意做发了买房子置地是他一个人的,别人抢不走;生意做塌了呢也还是姚祯义一个人顶着,抹脖子上吊一概与他人无关。徒弟干活管饭没工钱,一年里发两身衣服两双鞋两顶帽子,伙计们只领工资,其他一切福利待遇都没有了。
杰娃三年学徒期满,姚祯义对他说:“杰娃,两个月假,回乡去看看吧。”
“我不回,”杰娃摇着头说,“这才刚出徒呢,就回家……”
“你是不是怕手里没钱,这事你别惦着,没钱先从柜上拿。”
杰娃说:“不是没钱,是觉得没脸。海子、靖娃我们三个人都是您领出来的,如今一个在大盛魁一个在天义德,都是通司商号里的大字号。就我一个人不成器,学了手艺。我好赖得混个样儿来才能回。再说了,也真是没法见人。”
杰娃拿手指指自己的脸。姚祯义看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三年学徒届满,为示庆贺,杰娃和另外两个同期的学徒出钱置了一桌谢师酒。酒菜是从饭馆里叫的外卖,就在鞋店后面的堂屋里喝。喝到后来高兴了,徒弟们渐渐地忘记了这酒席的主题,划着拳热闹起来。结果三喝两喝杰娃就有点过量,说话也不利索了,舌头直打卷儿。福生看出来了,劝杰娃:“杰娃,你少喝点吧,我知道你的酒量,喝醉了就不好了,别忘了今日咱喝的可是谢师的酒!”
福生是当地归化人,打从姚祯义的鞋店开张就跟了他,人都三十多岁了,技术好,做人也宽厚克己,颇有兄长风度。平日里姚祯义忙不过来或不在归化的时候就把鞋店交给福生来管。所以今日喝酒福生也想着大局,控制着局面。
杰娃刚刚端起酒杯听福生这么一说,又把酒杯放下了,说:“好,我不喝了。”说话间脸上就带出了扫兴的样子。
是姚祯义多说了一句。他今天也有点儿过量,挺兴奋的,他摆摆手说:“福生,今天你就不要管他们了。都三年了,也不容易,平日里我对你们管教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一滴酒不准沾!今天你们总算出了徒,也算熬盼出头了,想喝就放开喝!为师我今儿也高兴,咱师徒一起来划几把拳热闹热闹!”
姚祯义一放话,局面可就真的控制不住了,一拳接一拳地划,一杯接一杯地喝,没有多长的时间,一桌子人先后醉倒了三个。杰娃醉得最厉害,呜呜哇哇地哭起来,诉说着自己命运的不济,咒老天爷对他的不公。不用说,还是三年前因为他脸上的那个痦子长得不是地方,连报了几家商号都被拒绝了的事。杰娃这心病大家都知道的。杰娃折腾了好一会儿,在福生的哄劝下总算止住了哭,后来说要解手,福生和另外一个还算是清醒的伙计扶着杰娃往茅房去。从茅房出来经过院子的时候杰娃突然推开了福生和那个搀扶他的伙计,含含糊糊地说:“我自己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杰娃自己没往堂屋走而是奔东厢房去了。东厢房是绱鞋的车间,没待福生他们反应过来,杰娃就已经从东厢房出来了,可是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把亮锃锃的绱鞋用的旋刀。
福生一惊喊道:“杰娃,你要干什么?”冲过去要夺下那刀子。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杰娃拿刀子冲自己的脸上已经戳了下去。嘴里还说着:“你这妨祖的痦子!老子今日剜掉你!”
杰娃的手艺学成了,像割生牛皮子似的将锋利的绱鞋刀那么一旋,他脸上的一大块肉就血淋淋地掉了下来!杰娃将自己的肉丢在地上拿脚踏着,还一个劲儿地咒骂。鲜血涌出来把他的半拉衣襟都打湿了,滴滴嗒嗒直往下流。
听到动静的伙计徒弟都从堂屋里跑出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找来一辆板儿车,一路跑着把杰娃送到了附近一户大夫家里。及时地上了药包扎好,总算是没了危险。半个月之后,当杰娃在镜子前一点点将缠着伤脸的药布解开时,他被自己的怪样子吓得又一次哭了出来!尽管救治及时,无奈那锋利的绱鞋刀在他的脸上剜得太深了。长好了伤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永远也去不掉的深深的疤痕。那疤痕抽抽着使他整个脸都歪向了一边。
那时从归化经杀虎口到山西的左云再经右玉、代县、忻州、太原、风陵渡,过黄河穿过河南西直到汉口,整个是一条繁华的茶马大道。几乎每日都有驼队络绎不绝地来往于汉口和归化之间。杰娃自残的消息沿着茶马大道没两月就传回了小南顺。杰娃的爹是扼腕跺脚叹息连连,杰娃娘和媳妇则为这事是哭了一场又一场。半年间家里连着给杰娃捎来好几封信,要他回家。杰娃被自尊心萦绕着,一拖再拖就是不愿回去。一拖又过了两年。不久前杰娃爹又捎了信给儿子,威胁说假如杰娃今年春节的年三十不到家里,他就要在大年夜那一天出发,以六十岁的老身赴归化去探望自己的儿子。杰娃这才屈服。
杰娃十一月初由归化出发,与一支赶往汉口的马群同行,腊月二十七回到了小南顺。进了家门,杰娃把垂着耳帘的皮帽子一摘,尽管家里人都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被他的丑陋样子吓了一大跳!母亲抱住儿子放声恸哭,媳妇躲在一边嘤嘤抽泣。已经四岁的儿子被父亲的样子吓得大气不敢出,抱着母亲的腿把脸藏了起来。这孩子一连三天不敢朝父亲看一眼。
妻子、父亲和母亲,尤其是儿子在渐渐地抚平杰娃心灵上的伤痛。密布在杰娃心头的阴云一日日地稀薄,慢慢地飘散开着,他总是阴沉的脸变得一天天地开朗起来。到了正月过完之后杰娃的情绪已经变得很正常了,他拼命地干活,担水、劈柴、推小车往地里送粪。他知道自己在家的日子又不多了,都不足一个月了。而离去之后,至少又要两三年才能回来。对妻子也倍加温存体贴,每当晚上俊娃熟睡之后,杰娃将妻子美好柔软的身体搂抱在怀里,拼命地亲热着。他们常常要在黎明即将到来,村子里的雄鸡叫过了第三遍之后,才恋恋不舍地睡去。久别重逢的夫妻有说不完的话,杰娃怀着感谢和崇拜的心情谈起五年前的新婚之夜,杰娃感慨万千地说:“嗨!那会儿我真傻,什么也不懂,要不是你的手段高明,你也和海子媳妇一样,至今还是空怀呢!我这心里就连一点熨帖的事儿也没了!”
“还不是我脸皮子厚!”
“厚脸皮好哇!这厚脸皮的媳妇就是我杰娃的福分呢!”
杰娃把媳妇搂得更紧了。
早饭以后杰娃媳妇到古海家来了。她的手里拿着纳了半截的布鞋底,满面春光地踏进了古海家的院门。“古婶,这么早就做活儿哪!”杰娃媳妇响亮地和海子娘打着招呼。
古海娘正拿锄头在院子里的菜园子里往碎里砸土坷垃呢。看见杰娃媳妇走进来,就一边答应着一边朝屋子里高声说:“杏儿!——杰娃媳妇来了。”
“快来屋里吧,”听见杏儿从屋传出的声音,“我正裁衣料呢!”
杰娃的回乡探亲在村里引起的震动就数海子家和靖娃家大了。杰娃回村的第二天,古海的爹娘就带着杏儿去看望了。靖娃家也一样公婆媳妇都去了。照着应有的礼俗,本该是杰娃先去这两家探望的,因为他是晚辈。只是由于自尊心作怪杰娃没有去,他谁家都没有去。好在大家理解的,谁也不去计较。不论是靖娃家的人还是海子家的人,都怀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情。事情明摆着的,这三个孩子是同时相随着到归化去的,结果却大不相同,海子进了大盛魁,靖娃进了天义德,都是归化数一数二的大通司商号,待到将来熬出头,海子和靖娃都是要顶生意做掌柜的。
而杰娃却学了手艺,常言道唱戏、抬轿、吹鼓匠、耍手艺……这都是下九流的营生。还没怎么着呢,杰娃竟差下了一大截。再说,杰娃自己又毁了容,这事在杰娃回乡之前,小南顺早就传得尽人皆知了。有的甚至说杰娃不是为了剜脸上的痦子,而是要自杀而没有死成。所以不论是海子家或是靖娃家,都不与杰娃在礼数上作计较,都主动登门看了杰娃。这里面自然最要紧的向杰娃询问他们自家的娃、自家的丈夫在归化那边的情形。其实带回来的都是些旧消息,讲的都还是他们在归化城的事。不过与杰娃聊谈,靖娃和海子的家里毕竟知道了他们在归化时的不少生活细节,虽然消息陈旧,但对家里人来说是很感兴趣的,也算是得到了满足。
看见杰娃媳妇走进屋,杏儿说:“我给海子裁件衬衣,待你家杰娃走的时候麻烦他给海子带过去……”
“那没得话说!有什么需要捎办的事你就尽管说。”杰娃媳妇爽爽朗朗地说,“我家俊娃爹就是不会说话,也不懂礼数,其实他的心诚着哩!”
说话间靖娃媳妇也来了。这三个小媳妇平日就好往一起凑,丈夫都在外,共同的命运让她们不由得亲近。自杰娃回来,她们好久没一起热闹了,靖娃媳妇进门就玩笑道:“哎呀!今日这是怎么的了——杰娃他肯把你放出来了?!”
“看你说的,我又不是他裤带上拴着的物件。”杰娃媳妇说,“我是小猫小狗啊?要他放出来?”
“嘻嘻,”杏儿笑了笑,“虽不是小猫小狗你也不敢随便跑出来!”
杰娃媳妇顺手夺下杏儿的剪子,说:“快别裁了,说一会儿话多热闹。”
“是哩,”杏儿说,“好不容易你今日来哩,说不定过一会儿杰娃在家里咳嗽一声你就得往家里跑呢!”
玩笑归玩笑,看看杰娃媳妇那容光焕发的样子杏儿不免在心里就有点儿酸溜溜的。是呀,人家杰娃虽说前途赶不上海子,可如今活生生的大男人就在身边,又有一个活泼的儿子,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让她看了不由得羡慕。三个小媳妇各怀各的心事,热热闹闹地说着那些只有她们才感兴趣的话题。
独守空房的日子已足足过去五年了,现在她们早过了那种一说什么事就脸红的时候,事实上她们的婆婆早已把男人女人之间的那些事儿,说得很明白很露骨了,并且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现在再扯起这话题,玩笑的成分就被严峻的现实所代替了。杏儿和靖娃媳妇都尝够了没娃的苦,知道了其中的严重性质。杏儿幽幽地埋怨杰娃媳妇:“你也是的,你比我们都大几岁的,你知道的事情多,想当初该教教我们的。”
“是的嘛,”靖娃媳妇也说,“我那会儿就是太傻,甚也不懂!要是有个贴心的人教教我就会不同的。”
杰娃媳妇立刻抢着说:“哎呀呀!这又不是别的什么事!你当是裁衣做鞋?咋的个教法嘛?要知道我那会儿也是不懂哩,又护羞,真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也只是做成了几次。”
“唉!”杏儿轻轻地叹口气侧过身把注意力放在了摆在炕上的布料上。
靖娃媳妇望着窗棂发起了呆。屋子里面出现了消沉的夜静。就听见杰娃媳妇纳鞋底麻绳拉得“哧——啦,哧——啦”的声音在刺耳地响着。三个媳妇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俩有时候觉得不觉得难受?”
过了一会儿杰娃媳妇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语调压得低低的,显得神秘兮兮,同时纳鞋底的手也停下来。
靖娃媳妇盯着窗棂发愣呢,显然她的思想是陷入到一个很遥远很深刻的事情上面了,对杰娃媳妇的问话没作出反应。
杏儿倒是注意到了杰娃媳妇的问话,也听清楚了,可是对她的话一点儿都摸不着头脑。
“没办法,难受也只好一个人在心里受着吧。”杏儿只顾自己发着感慨。
“我说的不是心里!”杰娃媳妇接过杏儿的话茬,“是身上。都说二茬子光棍难熬,心上难熬,身上更难熬!这话跟你们说也没用,你们还没开过苞呢。”
这一次杏儿注意到了杰娃媳妇那掩饰不住的得意,就觉得自己心上好像突然被刺了一下,痛得她心紧收了起来。不过她还是没把杰娃媳妇的话弄明白,杏儿是直到若干年后,海子被大盛魁开销在归化那边生死不明,她与小爷叔月荃热恋上并且成全了好事,颠鸳倒凤在那疯狂日月的短暂间隙里,她猛想起杰娃媳妇今天的话,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知道了杰娃媳妇这话的厉害!
而这会儿杏儿真的不懂。她只是从杰娃媳妇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得意神色中,体会到了夫妻团聚的宝贵,她想宁肯丈夫不做什么掌柜,哪怕像杰娃一样是个普通的手艺人,甚至穷得身无分文,只要海子能守着她,膝下有三儿两女团团圆圆,她就满足了!在那一会儿她是从心里羡慕杰娃媳妇。
晚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杏儿就把自个儿的想法说了出来。吃着饭婆婆问杏儿:“杰娃媳妇有事啊?”
“哪有什么事,聊天耍哩!”
“杰娃媳妇好些日子不露面了,我看她今儿个挺高兴的。”
“人家男人回来了,有什么不高兴的。”公公插嘴道说。
“瞎!看你说得轻巧,”婆婆不同意公公的看法,“男人是回来了,可那男人成了个甚样子了!脸上那疤,猛丁地看一眼胆小的得给把魂吓掉呢!俊娃,亲生的儿子都不让他爹拢边儿,杰娃一伸手抱抱他,那娃就吓得又哭又叫,像见了鬼似的……”
“现在好了,”杏儿说,“俊娃跟他爹可亲呢!”
公公说:“就是的,看惯了就好了,没事的,有血脉在那儿连着呢!”
杏儿赞同公公的说法:“爹说得对,一家人看惯了就好了,什么疤不疤的,那算不了什么。”
“你倒也想得开,别把事轮到你头上……”婆婆斜睨了媳妇一眼,嘲讽说。
“男人么,说到底还是要有本事,长相差点儿不关事。”公公说,“要我说杰娃的短处不在脸上的疤,而在事业上无成,千里迢迢跑到归化那地方学了手艺,学手艺哪儿不行?在咱祁县拜个师傅有三年也出徒了。守家在地的多好。”
“就这样我看着杰娃媳妇还美呢!”婆婆缓过神来了。
“吃得大苦耐得大劳,成就一番事业,这是男人该做的事。就像人家靳掌柜是多么风光!按说他从归化那边回来本来是路过咱家的,拐个小弯儿就进来小南顺了,可人家就是不进来!就是要在回了祁家堡以后再打发人把海子的信送来。咱还得提上礼物去拜访。为啥哩!就因为人家是大盛魁的掌柜!人有尊卑,靳掌柜为尊咱就得敬着!咱海子将来也是这一条道。要他杰娃就不同了,将来到了场面上他得管海子称古掌柜!高下优劣就分出来了!”
“要我说做不做掌柜并不打紧,好歹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过日子才好……”
“蠢话!”公公瞪了杏儿一眼把她的话头打断了,“你这是妇人之见!要不怎么说头发长见识短呢!俗话说,‘男人活的一口气,女人活的一腔血。’做男人的没有了志气那怎么成?海子起小我就对他管教甚严,就打算盘而论,他那双龙戏水别人就比不了!一出手就要高人一等。”公公很激动地把肚子里的话一口气倒了出来,完了用目光瞟瞟儿媳妇,观察着她的反应。
杏儿低垂着目光一声不响地吃着饭,直到晚饭结束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回到自己的屋里以后少不了又是一场伤心的哭。被泪水浸泡起来的日子对杏儿来说可是越来越多了。自打杰娃回来杏儿已经悄悄地哭过好几场了。她不像婆婆和靖娃媳妇那么看待杰娃脸上的伤疤,也不像公公那么鄙视杰娃的职业。除了第一次看见杰娃时被他的脸吓了一跳之外,总的来说她还是羡慕杰娃媳妇的。她都这样想过——只要她的海子能安安稳稳地回来,哪怕伤得比杰娃更厉害些,甚至成了瞎子、瘸子,她也会从心里高兴的!在她的心灵深处一直有一种可怕的东西躲藏在什么地方,为了忌讳不敢说出来,那就是她总觉得海子在归化那边会出什么事情。这种担心又常常制造出许多恐怖的梦境,她毫无根据地梦见海子在山崖上骑着马走,连人带马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沟壑中,或是海子被面目狰狞的强盗追杀的情形。不知道有多少次她被这样的噩梦吓醒,在黑暗中瑟缩在被窝里发抖。以后就再也不敢睡,睁着眼睛耗到天明。有一次她把自己做的噩梦告诉了婆婆,婆婆还没有听完呢就吓得脸都变了颜色,沉着脸告诫她:“可不敢乱说!——不吉利的!”杏儿只好对谁都不说,但是不对别人说并不能挡住噩梦的重现。待那些噩梦再出现时杏儿只有一个人默默地受着了。每当这种时候,那黑夜就特别特别地漫长、难熬。
3 变化就是不经意间敲打的时钟
谢天谢地,这一夜没有噩梦来袭扰杏儿。整整一夜她都睡得很沉稳,早晨睁开眼睛时听见院子里传来公公的咳嗽声,杏儿急忙起身穿衣。
公公有咳嗽病,身子也弱,也算是一个药罐子了。春天夏天还好一些。入冬的节令一到,天气凉下来,屋子里一天到晚苦涩的药味就弥漫开了。一只沙质的药壶总在火上炖着。杏儿听婆婆说,公公这病是在天津卫时坐下的病根,是颐和布店被洋人挤垮了,一口气上不来气下的。
自打靳掌柜捎回来海子的信以后,老头子的情绪就波动起来了。一天到晚念叨海子的事情,吃不准海子到沙尔沁驼场是好呢还是不好。海子的信捎到后的第三天,老头子提着礼物去靳家堡拜访靳掌柜,详细地向靳掌柜打听了驼场上的事情,回来以后样子十分兴奋。对老婆和杏儿说:“这回我算是吃准了!——闹了半天咱海子去驼场是件好事情!现如今,靳掌柜离开驼场之后那驼场上除了那十二名蒙古族牧工,就只海子一个人了!”
海子娘说:“呀!那咱娃该多闷得慌哩!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海子爹说:“看你说的,又是妇道人家的见识!靳掌柜就是咱海子的榜样!我这是头一次登门,没带你们妇道人家去。以后熟了你们自个儿去他家看看!嗬——全新的三进院子!那个排场!走进靳家堡你都不需要打问,只朝着村子里最漂亮的新院子奔就是了。掌柜穿的是杭缎衣裤,那个气派!底下用着做饭的老妈子,还有看娃的奶妈!”
“怎么?靳掌柜六十出头的人了,还有吃奶的娃?”杏儿很奇怪地问。
“当然了,”海子爹说,“靳掌柜他在驼场上待了三十年,哪有工夫生儿养女!这娃是他回来后刚抱下的,还没满月呢,是个白胖胖的小子。靳掌柜说了,等娃过百日的时候要大办呢!靳掌柜为人和善好交往哩,说了,到他给娃办百天的时候让我也去喝酒!靳掌柜说了,要办一百桌酒席呢!远亲近邻还有村亲都要请,瞧瞧人家那气魄!”
由于激动老头子咳嗽起来了,身子像虾似的弓着,胡子上挂着咳出来的痰点子,眼泪也震出来了。海子娘赶快说:“快歇歇吧!别说那么的多话了。一天的工夫来回跑了六七十里的路!”
“不咋!——我高兴……高兴呢!”海子爹喘息着不肯停下来,“咱海子出……出头的日子……眼看着……咳咳咳……一天天……近了!我古静轩有盼了……”
古静轩这一次犯病足足折腾了半个月才渐渐好转。
杏儿吃罢早饭,装满了一车粪,自个儿拉着往地里送去了。杏儿不乐意在屋里呆着,她爱干活儿。尤其是地里的营生,什么施肥、锄草、割禾她都爱干,也在行。她觉得田里没遮没挡的视野做活儿心里畅快!地里的活计只有一样她做不了,那就是耕地。杏儿使不了牛,她家也没有牛。当春耕秋耕的时候,总是请人来帮忙。牛是临时借的。到秋后使牛的钱和帮工的钱一起算给人家。有时候只要得空,住在上史家村的小叔爷月荃也会主动来帮着耕地。早些年太爷还活着的时候,小叔爷又要给史财东家护院又要照顾老人,空身的时候少,来海子家帮忙的时候也少。自打前一年太爷爷过了世,每年春耕秋耕就都是由小叔爷帮着做的。
古月荃在史财东家做看家护院的打手,他自幼练就一身好武艺,不用说身体自然是十分地强壮结实。小叔爷单身一人没啥拖累,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也不是好干的营生,平日里没有事的时候怎么都好说,酬劳也不少拿,酒哇肉哇的有的吃喝。可是一旦有事,贼寇来盗物劫舍那就是要刀刃相见拼个你死我活的事情。拳脚上没有过硬功夫的盗贼也不敢轻易送上门来,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俗话说得好,“打死会武的,淹死会水的”,看家护院是个危险的行当。小爷叔就是知道自己操持的行当危险,才迟迟不肯娶亲成家,他怕拖累。二十几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他预备着将来积攒一些钱财,把那耍武艺的卖命营生辞了,再娶亲安家稳稳妥妥地过日子。
杏儿用板车装满了粪一个人往地里拖。刚走出村口不久,猛地觉着肩上的套绳一松,回头一看,是一个男人在低着头推车哩。那人的衣着和身架一下就让杏儿认出了他不是别人,正是小爷叔古月荃。
“怎么是你呀!——小爷叔!”杏儿又惊又喜地说,“这大清早的,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月荃说:“我去送我们的少东家到归化城,返回来路过的。我是骑着马连夜赶回来的。我思谋着正月十五都过几天了,该是耕地的时候了!”
月荃说着走到前边来,从杏儿手里接过车把手,把套绳搭在他那男人的结实的宽肩膀上,替杏儿拉起了车。
杏儿在后面推车。“小爷叔,你是从村子的西口子进来的吧?”
“是哩。我一进屋听海子娘说你一个人往地里送粪,就赶过来了。”
“我说的呢,没看见你进村子,这会儿忽地就冒出来了。”杏儿说,“你还没吃早饭吧?”
“没有呢,我不饿。”
“我娘和我爹没让你?”
“让了。我连屋都没进。隔着窗子和你爹说了几句话,让他把我的马遛遛,喂点好料!”
“嘻嘻,你呀,也是太实诚!”杏儿说,“跑了一夜的路咋能不饿呢?不要紧的,我怀里揣着一块面饼子呢,待会儿到地里你先垫补上两口。”
吃过午饭,海子爹已经借好耕牛和犁具,月荃就由杏儿陪着上田去耕地。春光融融,放眼看去田野上这儿那儿到处都是往田里送粪和耕地的人。月荃一手扶犁一手摇鞭走在前面,杏儿跟在月荃的身后在翻起来的泥土间拣拾石块、草棍,拿锄背砸碎那些硬结的土块。潮湿的泥土像黑色的波浪似的在月荃的脚后翻卷着,散发出新鲜的气味儿,透着春天的信息。杏儿呼吸着泥土散发出来的熟悉而又亲切的气味,心里觉得特别地舒畅。月荃的宽肩膀的结实的身体在她的眼前晃动着。杏儿想:要是这会儿走在她前边的不是月荃,而是海子那该多好!小夫妻俩形影相随,男耕女织……如今却是千里相隔。海子一走快六年了,现在也不知长成什么样子了,大概也像月荃小爷叔这么高这么结实了吧?长成大人了吧?该懂事了吧!
这一下午的时光就在杏儿无边的遐想中度过去了,快得就像一眨眼。太阳落山以后,月荃扛着犁,杏儿牵着牛,相跟着回了家。
晚上海子娘炒了五六个菜招待月荃。海子爹特意买回了酒,陪着月荃喝。
“小叔,你家财东的少爷今年也快二十岁了吧?”喝着酒,公公和小叔爷唠起了闲话。
小叔爷说:“可不是嘛!少东家和咱们海子是同岁,都是属虎的,今年都是二十岁。”
“那年史少东家和海子一起去归化城了,大盛魁的掌柜们没收他。这事儿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我还不知道有这规矩。天津的商号里没这一说。怪不得人家大盛魁的生意做得旺哩!我琢磨了,这规矩定得有道理。你想想看,要是财东们都把自己的子弟送到柜上去,那掌柜还怎么个管法?说轻了他不听,说重了你不敢!所以干脆不能要!一个不要!”
“嗨,大盛魁的掌柜们这一手可真够厉害!说不要就真的不要,你财东的少爷也没办法。那年史财东带着儿子从归化回来,可真是气坏了!老爷子气得把我爹侍弄的花摔了七八盆,都是名贵的好花!把我爹心疼得直跺脚!史财东串联了十几户财东,想上归化找掌柜们论理,结果没闹起来。”
“这都多少年代了,大盛魁的财东们就是吃不倒掌柜!这是有原因的,大盛魁与别的字号不同,别的字号都是财东出钱聘请能干的人做掌柜来经营,掌柜做不好,财东一句话就可以把你‘下了市’。”
“下市是什么意思?”杏儿问。
“下市就是财东把掌柜辞了!这事儿我见多了。天津卫有一家绸布店,也是财伙闹矛盾,后来事情闹僵了,财东们干脆给掌柜们来了个大下市——把所有的掌柜全都给辞了!”
“人家的财东强,大盛魁的财东弱,”月荃说,“多少年了史财东这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哎,你刚才说你是护送少东家去归化,他去归化做什么?”古海爹问。
“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就是开买卖呀!”
“不对吧!”古海爹颇感惊讶,“史少东家都二十岁了,还能学成个生意?”
“少东家去归化不是学生意住地方,”月荃说,“人家是自个儿开买卖!”
“史少东家是自己开买卖?”
“对。”
“不对!”古海爹连连摇头,“史少东家一天生意没学过,怎么做生意?”
“学过的。”
“在哪儿?”
“在祁县城里的裕祥瑞茶庄,学了三年。”
“那也不妥!还是不妥!小叔,这事儿你该劝劝你们东家的。经商作贾,非同儿戏!一点算计不到就要赔钱,那可是大把大把地往窟窿里丢银子呀!”
看海子爹的样子,急得倒像是他自己要把银子丢进黑窟窿似的,海子娘看着看着便笑了,说:“他爹,看你急的,又不是你自己要去归化城开买卖!”
“妇道人家,懂个什么!”海子爹斥责海子娘,“我做了一辈子生意的人,其中的利害我最知道的!小叔……”
月荃笑了,说:“海子爹,你也别着急了,其实说给我听也是白说。我是习武的人,自幼只知道拳脚棍棒。我是粗人一个,经商作贾一窍不通。再者说,即便我懂,那史家的老爷、少爷也不会听我的话。在史家我只是一个下人。”
“唉!”海子爹叹口气不再说了。
杏儿见机端起酒壶,说:“小爷叔,爹,你俩边喝边聊。”
八仙桌挨墙放着,公公和月荃对面而坐,婆婆挨着月荃,杏儿坐在了婆婆和公公之间。上得桌子来她就没敢正眼看月荃一眼。她自己也奇怪,本来是好好的呢,收工回来她帮着婆婆做菜,布菜的工夫看着月荃在堂屋里洗脸,铜脸盆放在凳子上,月荃脱去了短褂只穿了一件贴身的汗褐子,两只肌肉隆起的胳膊裸露出来,水哗啦哗啦地响着。偶尔一侧脸杏儿无意中看见了月荃腋下一撮黑的腋毛。当时就觉得脸烫得发烧,心也乱跳起来。自那以后她就不敢正眼看月荃了。低着头吃饭,劝酒时眼睛只看着小爷叔的酒盅。
“史财东有的是钱,他不怕赔。”大概是小爷叔觉得没什么更好的话题,呷了一口酒之后不知不觉又把话题扯到了做生意上,“史财东说了,就是赔他个十万八万的,也要让儿子在归化城把买卖开起来!而且是别的地方他还不去,专拣归化城。说是旺火烧大锅,不蒸馒头争口气!这么做就是要让大盛魁的掌柜们看看,如今三姓财东里面也有人会做生意!”
古海爹一个劲儿地摇头,夹一块肉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争口气自然是不错的,做男人的不论是做什么行当胸中若没有一口志气撑着那是做不好的。不过争气也要看怎么个争法。我做了一辈子生意,到头来我供事的颐和堂布店还不是在天津卫给洋人挤垮了?!若论经商办厂经验资本积累的厚陈,颐和堂在天津卫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字号。为啥垮的?人家洋人用的先进的机器,用人少出活快,做出来的东西还好。咱靠手工机器织布如何能争得过?想当初我们颐和堂的老板错就错在非要与洋人争这口气了。要是早看出这一步来,关工厂撤店铺——认输了,也不至于落到后来那么惨的境地。不识时务啊!结果是买卖赔得卖了家产都不够抵债,只好寻死投了海河!争气之气是要的,赌气之气万万要不得呀!”
一说起生意经古海爹就又滔滔不绝了,越说兴致越高,越说话也越多。结果弄得月荃这个耍武艺的一句话也对不上去了,只有仄楞着耳朵听讲的份儿了。
月荃虽然说在古海爹跟前是个长辈,可是因为家里穷,自己又是个替人家看家护院的下人,自惭形秽,再加上年纪又轻也拿不起个做长辈的架子,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这个年龄比自己大的侄儿海阔天空地讲。是古海娘,看得丈夫说得忘乎所以几次给他丢眼色过去,怎奈兴致勃勃的老头子根本不予理会,只管自己讲下去。于是古海娘只好不客气地将丈夫的话横里打断。
“我说他爹!——你也歇歇吧。人家小叔爷是连夜骑马赶回来的,上午往地里送了粪,下午又耕了一下午的地,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乏了,该让小叔爷歇息了。杏儿,你去看看,西厢房的炕下午我就过了火,不知这会儿烧热了没有。”
杏儿去西厢房为小叔爷整理房间,古海爹去照看马。一切安排停当,就安顿月荃休息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杏儿陪着月荃接着去耕地,只做了两日,五亩地就全耕完了。
4 大掌柜的贴身伙计
在小厨房匆匆用过午饭,大掌柜和郦先生分头去自己屋里更衣换帽,准备到道台衙门去参加新任道台张国筌召集的一个重要会议。
胡道台官运不畅,到归绥上任不到一年恰好遇上毛尔古沁事件,因两名死在毛尔古沁的俄国人的事情被苦苦地缠住,一拖便是两年不得脱身,虽说是前后赔了俄国人六万两银子,又为两名死亡俄国人在毛尔古沁峡谷东口筑了坟,立了十字架,还请了伊尔库茨克的神甫念了经,好歹总算把这个倒霉的事情应付过去了,却是在山西巡抚和理藩院那里得了一个昏庸无能的坏印象;库伦办事大臣安德回京复命,在朝廷幕僚间对胡道台也多有批评,致使其官声在京师里颇为不佳。不久便被调职降用,改发山西潞州做了州府。
新任道台张国筌是北京人,此人在京师做过京东通州码头的仓库郎,那仓库郎虽说是六品小官却是个肥缺,因而宦囊甚丰。张国筌有心于仕途发展,不久买通关节补了归绥道的缺,官职升为四品。张道台中等身量,身体微胖,白净面皮无有胡须,两道浓眉横卧于眉棱之上,说起话来一口京腔,清爽利落,以京师人自居;不说话则已,一张口便咄咄逼人。
这个张道台,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在归化展开了对走私活动的大规模镇压,下手极狠。仅半年之内便于城东的卧龙滩处决了三批犯人,人数在两百以上,归化人送他一顶帽子——砍头道台。
张道台召集会议,讲的又是关于走私的事情。这事情归化的商人已经听腻烦了,可也从心里感到害怕。不单是商人但凡是归化人都知道,这位新道台自上任以来就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打击走私。那么这位张道台是一心为了朝廷、为了国家吗?非也!其实朝廷谕旨对走私活动的打击是只限于喀尔喀草原上的边境地区,张道台把它扩大化了。当然张道台砍脑袋也并不是闭着眼睛瞎砍的,张道台有自己的土政策——抓住一个走私犯,只要家人亲朋肯拿出五万两银子就可以保住脑袋;如果犯人家人肯拿出八万两银子,道台衙署还可以放人。试想,八万两银子可以买下一条性命,只要是有一点办法的人在这种时候都不会吝啬的。张道台在心里是希望商人走私的,走私的人越多,他得到的银子就越多。至于开会、出告示那都是撑门面的虚把式,走形式而已。
当晚大掌柜出面以归化通司商会的名义宴请张道台,这已成惯例。宴美园张道台已吃腻了,改为麦香村、福盛园……在归化有名的各家馆子轮着吃。这次轮到塞北风戏园,张道台一边看戏一边欢宴,一直到夜色阑珊方才散去。
席间大掌柜只是劝酒劝菜,自己并没吃什么东西。他吃不下,觉得看见什么都没有胃口,四肢也酸酸的发酥没有力量。回到城柜倒头便睡,夜里醒来觉得胸口闷得慌,身上像火烧般燥热,口里也干得难受,舌头就像木条似的干涩。他知道自己是病了,连声呼唤赵小伙计,许久不见动静。猜想那不懂事的小伙计又是睡得太沉了,不免就生起了气,看准炕头上一只带盖儿的杯子,伸出肉锤打落下去。瓷杯摔裂的声响把赵小伙计惊醒了,赵小伙计慌慌地光着脚来到大掌柜的炕前:“大掌柜,您是怎么了?”
大掌柜叹了一声说:“给我倒碗水……”
赵小伙计端水给大掌柜,大掌柜浅尝了一口把碗推开:“怎么这么寡味?”
“哎呀!”赵小伙计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怎么的,我把放盐的事又给忘了,我这就去加盐。”
大掌柜叹口气闭上了眼睛。这个贴身小伙计人倒还挺机灵,就是做事太慌张,毛手毛脚。年龄也太小,才十六岁,夜晚睡觉也过于沉,常误事。于是大掌柜又想起了王福林。王福林聪明却不露锋芒,性格也沉稳,跟随他多年得心应手。自打王福林走后到赵小伙计已换了三个了,没有一个让大掌柜中意的。
好歹喝了一点水,大掌柜接着又昏昏睡去。见大掌柜睡了,贴身伙计把大掌柜砸碎的瓷杯收拾了也自去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大掌柜的病情已经发作起来,嘴唇发紫,冒虚汗,眼睛红红的,身体在被子下面止不住地簌簌发抖。小伙计急忙把郦先生喊来。郦先生站在大掌柜的炕前一看,知道是大掌柜的老毛病又犯了,立刻打发人去请归化城最有名的大夫聂先生。
诊了脉之后聂先生说:“大掌柜的病倒是不打紧的,是焦虑过度虚火上升所致——还是老毛病。我开三服药,给大掌柜煎了吃,不日就会好的。只是千万要注意休息,不能再受劳累了。”
送走聂先生之后,郦先生叮嘱赵伙计:“任何人不得见大掌柜,让他静养。凡找大掌柜的人,一概都推到我那里去。”出了门郦先生又返回来,对小伙计说:“尤其是从老家来的财东们,不论资格多老岁数多大,一概不准接见!”
其实就是聂先生不讲,郦先生也知道大掌柜这病是如何所得。九月间大掌柜亲自带了驼队赴俄境经营,打的招牌是乌里雅苏台分庄送货,属于声东击西的秘密行动。照道理,堂堂归化第一大通司商号向俄商购买空白的俄国人执照和运货小条,这与其地位和声望是极不相称的。细究起来当然也是违法的事情。出此下策实在也是无奈之举,自库伦办事大臣安德与俄国伊尔库茨克省长签约之后,俄商六大公司和新冒出来的莫霍夫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以及背景更为复杂、势力也更大的巴达玛耶夫公司,在短短几年的工夫里已经把他们的公司开遍了喀尔喀草原的各大中城市。他们出卖空白的俄商执照和运货小条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许多华商包括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不少商家,都暗地里购买了俄国人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这也是无奈的选择。
还有,清廷驻库伦大臣也由安德换成了贵斌,人换了做事就不一样,安德吃贿胃口是有名的,但于大面之上尚能顾及体面,吃贿也只吃中国商人的贿。可是新上任的贵斌不单吃中国商人的贿还敢吃俄国商人的贿!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俄国商人给贵斌行贿就更肆无忌惮,半公开地出卖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的事情已闹到了几乎尽人皆知,贵斌只装作看不见。世势如此,大盛魁也只好随波逐流。但是身为一方商界的领袖,大掌柜是讲面子有身份的人,心里不免许多愧疚和窝囊。在唐努乌梁海中俄界山的萨彦岭南麓大掌柜停下了,他没有随大驼队出境,为掩踪迹在城柜薛拳师的保护下,大掌柜乘了三峰骆驼(轮换着骑)不分昼夜地赶回了归化城。
归化城柜这边也有一摊子事等着大掌柜处理。民间有句俗话流传甚广,叫作月月骡子季季标。所谓“骡子”和“标”指的是商业往来的账目结算,互相之间一个月之内要小清一次账,称作“骡子”;大结算称作“标”。标分四季,称作“春标”“夏标”“秋标”和“冬标”,其中以冬标为最重要,一年之中所有的拖欠包括“骡”期和其他标期遗留下的事情都要在冬标中最后了结,不能拖过年。这是惯例。大盛魁一年之中流水超千万两银子之巨,该欠找账的数额亦是十分之大,与俄商之间的相互找账在恰克图由二掌柜主持进行;而其他的往来找账,像湖南湖北福建的茶账、杭州苏州的丝绸锦缎、山东的瓷器等账目一律集中在归化的冬标结清。一般账目经营部门的掌柜和大账房就可以按规矩办理,有纠葛不清的郦先生出面办理,重大的事情就非大掌柜不能做主了。城柜的大小客房都住得满满的,都是全国各地的过标的商界老相与。有些人仅仅是出于礼貌大掌柜也得见一见。仅这冬标一项就把大掌柜忙得晨昏难解。
再加上像应酬新上任的张道台之类的场面上的事也得大掌柜出头,就更使大掌柜忙上加忙了。而忙中添乱的是,今年适逢大盛魁账期。三年一分账,三年里字号内积下的事都要集中在账期内解决,到时候山西那边王、张、史三姓财东户统共二百零六家财东都要来归化参加财东会议。财东会议虽说是日子可以前挪后拖,但前边有关堵着,再拖也不得拖过年三十。还得给财东们留下返回的时间。百事搜集都赶在了一起。所以大掌柜的病倒实是积劳成疾。
一连数日郦先生被纠缠在繁多的事务之中。这一日直到晚饭时候与最后一个天津商客谈完话,送走客人正待去吃饭,身边的伙计报告说:“大先生,有一个刚从乌里雅苏台分庄回来的伙计要见您。”
“我顾不上,让他等几天再说吧。”
那伙计刚走到门口就又被郦先生叫住了,问道:“从乌里雅苏台回来的那个伙计是不是姓古?”
“是哩。”
“是叫古海吧?”
“是哩。”
“那叫他赶快进来!我就等他呢,这个古海是王锦棠向我特别推荐的人。”
古海走进房间,给郦先生行了个礼问了好,将乌里雅苏台分庄掌柜王锦棠的亲笔信从怀里掏出来恭恭敬敬地捧给郦先生,然后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看着郦先生把王掌柜的信拆开来读。
郦先生读罢王掌柜的信,抬起眼睛看了看古海。透过浅茶色的水晶石眼镜片,郦先生眼睛中的烦躁不见了,目光变得十分柔和亲切。古海猜到了王锦棠掌柜在信中一定是对自己在乌里雅苏台的表现评价不错。一颗悬着的心略略平伏下来。字号规矩,学徒在一地学习届满,掌柜是要给总号写评语的。这评语由本人带回总号,其内容不向当事人宣示。
“沙尔沁驼场情形怎么样?”郦先生问道。
古海说:“沙尔沁驼场的情形还算正常,两年之内母驼生了两千六百二十六峰驼崽,没有一峰夭折。”
“好,不容易。王掌柜说你把沙尔沁驼场管理得井井有条,你还没出徒嘛,就能管得了一个大驼场,这确实不容易。”郦先生的目光又在王掌柜的信上扫了扫,“王掌柜说你把驼场上已经报废了的几千骆驼屉子都修好了……”
“闲着也是闲着,我也是随便做的。”
“不必自谦,你大概不知道的,你修复了几千驼屉,节约是小,可是派上了大用场,救了急的!——咱字号从外路回来个驼队中正遇一批驼屉损坏,没有办法。王掌柜恰好把你修好的那些驼屉派上了用场!”
“这事我并不知道……”
“可是你无意之间已经为字号立了功!”郦先生突然改用俄语问古海,“王掌柜的信中说你在乌里雅苏台和一个俄国人学了俄语?”
“是的,”古海也改用俄语回答郦先生,“我学的俄语不多,是从音节开始学的,是莫霍夫商店的一个伙计教的。”
郦先生用俄语与古海谈了一会儿话,询问了乌里雅苏台的一些情况。古海基本上能用俄语把要说的意思表达出来,只是有时候为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常常要停下来想一会儿。
“王福林因号务需要调往了杭州,大掌柜身边缺个合适的人深感不便,把你从分庄召回来就是要你顶替王福林,做大掌柜的贴身伙计。”
古海原以为没了祁掌柜这个靠山,他是该走背字了。没想到鸿福大运已经来到自己的面前。他惴惴道:“我,我怕侍候不好大掌柜……”
郦先生说:“你也不必自谦,认真做事就是了。你已是在号七年的铺伙,咱字号的规矩也大体知晓,这大掌柜贴身伙计不是随便差人做的,是大掌柜亲自选的。目下姓赵的小伙计让大掌柜十分厌烦,你这会儿就去吧,告诉赵伙计,让他到这里来!”
5 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眼光
深夜了,古海捧一本书坐在椅子上守候着大掌柜,时不时地把目光从书上移开看看大掌柜。夜交四更,大掌柜醒了。古海赶快放下手里的书。
大掌柜以两只肉锤支撑坐起了身子,古海给大掌柜披上一件衣服,让大掌柜靠着枕头坐好。
“您觉得身上还难受吗?”
“都睡了好几天了,也该歇过来了。我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就是累了。你给我倒碗水。”古海去倒水时大掌柜又追着说,“放点盐,嘴里寡得很!”
喝了水,大掌柜在炕上喘会儿气,说:“给我点泡子烟,好几天没抽……”
“大掌柜!我看您的病要好了!”古海一边往水烟袋里装烟末一边笑着说。
“是吗?何以见得?”
“嗨!我打小在家时,见我爹就是这样的。”古海说,“我爹可是能吸烟呢!他要是病了,连烟的味儿都不能闻。多会儿我爹一找娘要烟抽,我娘就高兴了,说:‘你爹这病该好了!’”
大掌柜笑起来:“有道理。”
连吸了两袋,古海还要装烟,大掌柜摇摇头说:“不抽了!行了!”
古海说:“大掌柜您再睡一会儿吧,才交四更呢!”
“我想坐一会儿,你去睡吧,我知道年轻人贪睡,你一夜没合眼了。”
“我不困。”
“你家里是哪里啊?”大掌柜和古海聊起了天。
“祁县城东小南顺。”
“听说你爹过去在天津卫做生意?开的是什么字号啊?”
“颐和堂,做棉布生意的。我爹是账房。掌柜子和洋商较劲儿,争不过垮了,掌柜子投了海河。衙门封了店,我爹连自个儿的行李卷儿都没拿出来。”
“经营棉布如何能争得过洋人?洋人用的是大机器,日出千匹;我们还是手摇纺车,费时费力,做出的布还赶不上洋人的标布。”
“是哩!棉花都教洋人收去了。”
“是啊,花往纱来,损我之产以资人,人即用我中华之货再售于我,无异于沥血肥虎,而肉袒继之!哦,不谈这些!你爹一辈子不容易,你要好好做,将来也好好孝敬你爹娘。你家里哥儿几个?”
“就我一个。”
“哦!一个……是独苗哇。”
“是独苗。”
“那就更当努力了。”
“大掌柜您儿女多吗?”
“跟你爹一样,也是一个。”
“您儿子在哪里做事?”
“他哪能做什么事?才十岁还不到呢。嗬嗬嗬……”大掌柜很难得地笑起来,目光中流溢着亲切柔和慈祥的光彩。“我那个儿子啊,也不知道长多高了,这又有两年没见他了……”
谈话在一老一少之间不知不觉地进行,像春天里的扎达海河泠泠淙淙地流淌着,不知不觉间古海也就不再紧张了。
“刚才你在看书吗?”
“是。”
“看的什么书啊?”
“《
盛世危言》,我是从您枕边拿的。您不生气吧?我是怕自己睡着了。”
大掌柜摇摇头:“你跟着我是要吃苦受累的。”
古海说:“大掌柜您书真多,您看这炕头炕尾,书案上,到处都是书。”
“你知道胡雪岩这个人吗?”
“知道,是个官商二品的红顶商人……”
“对,当今胡雪岩是中华之地最大的商人,他的买卖未必值得我们效仿,但胡雪岩有句名言,我以为十分有理。他说:‘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眼光,你的眼光看到一个省,就能做一个省的生意;看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到外国,就能做外国的生意。’这句话说得好哇!我们做大生意的人,眼光要看得到生意以外的东西才行;做生意的人,其实不能整日里眼睛只是盯着买卖。眼光要放远大一些,心里头要多装一些事情才行。”
“大掌柜,我从乌里雅苏台回来时有一位俄国朋友送我一箱子书。”
“你能读得懂俄文?”
“只能知其六七,其余部分就靠臆断猜测了……”
“那也不易!……噢,想起来了,听郦先生讲你跟一俄国朋友学的俄文?”
“是莫霍夫商店的一名伙计,年龄与我不相上下,叫米契诃·康达科夫。”
“莫霍夫商店,我知道,就是莫霍夫新成立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开在乌里雅苏台的分公司。”
第六章 内害为商业大忌
1 二百零六户财东
一连数日在屋里待着,大掌柜觉得憋闷,这一天自觉精神好些就决定出去逛街散心。大掌柜在古海陪伴下躲避着涌动的人流,在人群缝隙间慢慢地走着。冬标旺季往来赊欠的交割量十分巨大,其间难免遇到一些难结的账目需要字号最高决策人出面定夺,但大掌柜还是把这些事全部甩了手,都交给了郦先生带领着总账房、大账房和经营部门、交际部门的二十几个掌柜子们去办理。正好他也有病,能够推得开。这会儿大掌柜出来走走,躲躲清净,是要好好考虑一下标期结束之后紧跟着就要召开财东会议的问题。生意越来越难做他倒不怎么烦心,最让他头痛的是日趋紧张的大盛魁内部的财伙矛盾!
大盛魁是一家特殊的商号。一般商号在成立前,首先要集资。凡是垫资入股的人,就是这家商号的财东。不用说,财东对于商号有最高决策权。从字号的人事到经营大略都有不容质疑的决策权。可大盛魁在它成立之初并非是合资经营,只是人力合股。就是说从字号成立开始就没有人为它出过资本。所以大盛魁初时是没有财东的商号。财东在大盛魁内出现是三个创始人死去之后的事情。号伙为表追念,给王、张、史三个创始人每人在万金账上记了一个“永远身股”,也叫死人股,由三姓后人到期分红。永远身股还不是财股。一直到了王廷相入号前不久,在王廷相的前任大掌柜手上,才将永远身股改为财股。
大盛魁从肩挑小贩发展成为塞上最大的通司商号的全部过程中,从来都只强调“人力合伙”的性质,号内大权概都集中于掌柜之手。当任掌柜不仅是任期内号事的最高决策人,而且对继任大掌柜的选定也起决定性作用。王廷相本人就是经前任大掌柜举荐,由号伙公议,经财东会议批准上台的。大权集中于归化总号,总号又集中于大掌柜,这是大盛魁两百年来的一个特殊传统。
但是自从出了财东之后,大盛魁内就渐渐地不那么平静了。尤其是到了王廷相接任大掌柜后,大掌柜的几近是绝对的权威就不断受到来自财东方面的挑战。早年间在“永远身股”阶段,三位创始人的后代们只能在每隔三年的结账会议时前来领取各自的红利,对号内之事是无权过问的。但是自从把“永远身股”改为财股后,事情就复杂了,财东们有了财东的身份就要求得到相应的财东权利。提出了三年结账期,掌柜要像别的商号一样向财东呈送“太平清册”,汇报字号的经营业务;请财东参加结账会议;财东有权对号伙实行赏罚;财东有权决定号内的人事安排;财东有权决定字号今后的经营方针……所有这些要求在王廷相前任的大掌柜手里几乎都得到满足了。几十年内财伙相安无事,那是因为刚刚做了财东的三姓创始人的后代,明知自己的祖先并未为字号出垫过资本,如今他们做了财东,还能享受财东的权利,就心满意足了;一般号内大事大掌柜子怎么决定他们都不加干涉,只管自己到时分红就是。
可是到了后来,一代又一代的财东们繁衍越来越多,至如今万金账上的财东户头上已经多达二百零六户;财股经过百十年的逐步碎裂,落到每个财东头上的股份就越来越小,从厘裂变为毫,从毫裂变为丝。每股就是十万之巨的红利,最后落到每户财东的头上也得不了多少银子了。像张杰的后人张志节分红的份额就小到了千分之三!俗话说——好家业经不住三股子分;如今可是二百零六户财东分三股红利!于是财东们就不安分了,不断地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欠债的要求字号为他们“剃头”(还债);子女要求字号给他们安排;财东和掌柜伙计分成比例要求重新确定,当然是要给财东多占了;向字号提出借款要求;要求字号允许财东家人在号内食宿……每到三年结账期,二百零六个财东都来参加会议,人多口杂,吵闹不休,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大掌柜一想到财东会议,简直就比遇上最棘手的商务都头痛!他这些日子的烦躁乃至生病,都和这即将到来的财东会议有关。一想到二百零六户财东都住在城柜的客房,吃在号内的小厨房……那乱糟糟的场面,大掌柜的头皮就一阵阵地发麻!这些人可不比往来客户,有礼貌懂规矩,吃几天住几日谈完生意走人。这是财东!都认为大盛魁是他们先人创下的基业,唯他们才是字号的主人。许多财东户连他们祖上是如何创业的,垫没垫过资本全不知晓,只知道一味地摆财东的架子,提财东的要求。至于字号经营上的困难,什么俄商进入喀尔喀了,官府增加厘金税收了,一概不懂,也不想知道。
大掌柜一路慢慢走着,想着如何能把这个难题解决了。他想,解决财东干预的最好办法就是把财东会议改为财东代表会议。三姓财东各推一名代表出来,把二百零六人的财东会议变成三个人参加的三姓财东代表会议……
大掌柜的心事古海不知道。他走在大掌柜身边,目光在街面上浏览着,为归化城这些年的变化而感慨。四年前他离开归化前往乌里雅苏台时,归化城最高的建筑物是清真大寺!站在清真寺的塔楼上,不但归化城的街道、寺庙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还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城东五里之外的绥远城。如今,隔着扎达海河耸起了一座更高的建筑——天主教堂。教堂的两个尖顶直插云端!教堂白铁皮的坡形屋顶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片刺目的白光;一阵阵陌生的钟声“铛——铛”地从教堂顶上的钟楼传来。庆凯桥头依然和四年前一样热闹,但是就在桥头斜对面的街口上,一家新开的店铺的巨大招牌又使古海吃了一惊,那招牌横着挂在门额上,上书两行字,上边那行字是英文,古海不认得,下边用镏金汉字写着“怡和商行”四个大字。
“大掌柜!那怡和商行是哪国人开的买卖?”古海问大掌柜。
“是英国人开的。”
“那天主教堂呢?”
“是比利时人盖的。”
沿着扎达海河左岸,在原来的宝房旁也出现了一个装饰一新的铺面。这回古海不用再问,从招牌上的英文字母就知道那也是一家英国人开的店铺。
北城门的瓮城那儿传来一阵急促响亮的锣鼓声。“瓮城那儿有戏,我们去瞧瞧!”大掌柜说着随着从四面八方涌向瓮城的人流向那边走过去。
戏还没有开,瓮城间的野戏台子下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坐在戏台左边角上的音乐班子奏起了山西梆子曲,胡琴、打击乐热闹地奏着,加上那两支唢呐的高昂声调,热烈得有些疯狂的音乐震耳欲聋,把戏台下的人群造出的嗡嗡声压制下去了。后来音乐渐渐暗下去,一个鼻梁子抹着白的丑角走到台中央,手里拿着一副竹板敲击着,又念又唱满场子扭,说到六九节气从后台上牵出个人,一边合辙合韵地唱着就把那人介绍给观众。古海见那个人身形甚为熟悉,定睛一看却是姑夫姚祯义!四年未见姚祯义身体更见发福,肚子也腆了起来,穿一件府绸面子的皮袍,手里捏着一个红帖子向台下弯躬作揖。原来这场戏是归化城的鞋靴社出钱雇请的。古海听那丑角介绍才知道,姑夫如今做了鞋靴社的社长。
归化风俗,每年冬月驼队归来,各行社都要出钱请戏班子唱戏。一来为一年辛苦庆贺,二来也为慰劳驼队,同时也借请看戏的机会拉拢客户、相与。大商号大商社事先出大钱包了像宴美园之类带筵席的戏馆子,实力单薄的小商社、行社就请野台戏了。彼时各种商社、行社和同乡会馆也有几十家之多,行行社社都要请戏班子。各路班子的戏从一九天要唱到九九又一九方告段落。
说话的工夫姚祯义的身影在台角上闪了闪不见了,那丑角也边唱边退了下去。音乐猛然地响起来——戏开演了!
台下观众越挤越多,大掌柜被人群挤着身体不能自主,古海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排不开前后左右拥挤着的人群,不免有些担心,说:“大掌柜,这儿实在是太挤了,您想看戏晚上到宴美园坐着稳稳地看多好!”
“宴美园哪里有这儿火……”大掌柜兴致盎然,双眼只顾盯着戏台子上。
这可苦了古海,他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在大掌柜身边护着。不觉间便浑身是汗了,全然顾不了欣赏那亲切的家乡戏了。
戏文一句没听清,演员的表演更没看得上。只记得了戏名《霸王别姬》。
大掌柜到底没把戏看完,挤得满身是汗,由古海护着慢慢从人群撤出来。
不觉间日过午,古海仰面看看太阳,说,“大掌柜,回去吧,该用午饭了。”
“不忙!既然出来了,索性逛个痛快。吃饭的事好说——走,到烧麦馆去!”
彼时归化城的烧麦馆归茶馆经营,烧麦被视为一种茶点。客人进店点二两烧麦并不要立刻就端上来,而是先喝茶,喝的茶只一种,就是砖茶。砖茶性阳,都是热量大的东西。客人喝茶要喝到浑身出汗方要上烧麦。吃了烧麦也不急于离去,还是稳稳坐着接着喝,一边吃一边聊。小买卖人谈生意,各种“桥”上的牙纪们拉拢生意,都是在烧麦馆里一边喝一边谈。冬天驼队归来,生意是旺季,唱戏的是旺季,这烧麦馆也是旺季。南来北往的商客,有闲空的匠人们,挣了钱的驼户掌柜,拉骆驼的驼夫,专门由绥远城赶来的满清贵族,在烧麦馆一泡就是大半天。喝着茶听走外路的驼夫们讲异域风情,别有一番情趣。
小烧麦馆人迹芜杂,可认识大掌柜的人也少。大掌柜能够放松,喝茶喝得高兴,索性将皮帽子、皮袍子都脱了。听着旁边两位食客聊天引起了兴趣,就插进去聊了起来。一直到日近黄昏的时候大掌柜才带着古海从小茶馆出来。
他们路过驼桥时遇上一桩事,见桥头一大群人,闹哄哄地不知在做什么。
“驼桥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大掌柜停住脚朝桥那边看着。
“大概是又有人打架了吧……桥头上历来是一个多事的地方。”
大掌柜对茶坊市井的琐事居然样样感兴趣,这使古海大惑不解。从上午出来,现在已近黄昏,古海怕大掌柜累着,也为大掌柜安全担心,不免紧张。见大掌柜很有向桥头移步的意向就说:“大掌柜,您该回了。病体初愈,怕累呢。”
“好吧,咱们回。”大掌柜一边说着一边扭头朝桥头看着,挺不甘心。
刚走出没几步,忽听后边响起一阵喊叫,就见人群像一股灰色的旋风朝他们这边刮过来。在人群的前面跑着一个人,神情慌慌地,鼻孔里淌着血,灰布的长衫被扯破了好几处。
“站住!”
“他妈的!你跑不了。”
“打死他!”
“你跑不了的……”
“抓住他……”
追赶的人们在离大掌柜他们很近的地方追上了那个逃跑的人,一群人把他摁在地上殴打起来,都是一群短衣衫打扮的人。顿时斥骂声、吭哧声、拳头打击肉体发出的响声、挨打人的嚎叫声就飞扬起来。
这突然的遭遇使古海不知道如何才好了,他猜测是遇上桥牙子斗殴了。他知道在归化桥头上混饭吃的大都是一些市井上的既粗野又狡猾的角色,这些人有时候讲道理讲义气,有时候蛮横无理,很不好对付。他看看大掌柜,见大掌柜对他说:“告诉他们——别打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别打了!”古海冲上去抓住一个人的胳膊把那人拽出了人群,对那人说,“有话好好说,干什么要打人。”
“喔嗬!”那人扭回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古海,拉长声调说道,“这是谁家娘们的裤裆没系紧把你掉出来了,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样儿——你算哪一路的神仙?你也敢管这归化驼桥上的事?”
古海被那人噎得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大掌柜伸出秃手把古海拨了一下,面对那个面相凶狠的大汉说:“这位师傅,请问这个挨打的人犯了什么过错?”
“他犯什么错?”大汉把大掌柜打量一番,答道,“他抢我们桥牙子饭碗!”
“此话怎么讲?”
“怎么讲?常言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这归化驼桥自有它的规矩,这里自古以来是驼桥十大股的地盘。不是任谁想来吃他就能吃的!”
“这我懂,”大掌柜说,“看来这个人是冒犯了诸位了。”
“对啦——他冒犯了爷们啦!”
“可是你们打他又有何用?”
“自然有用,一来教他吃点皮肉苦记着教训,二来把吃的佣钱吐出来!”
“那佣钱是多少?”
“现在说多少也没用了,他已经把钱花了。”
大掌柜道:“你说个数!”
“是十五两银子!”
“好,我给你们十五两银子,你们把他放了吧。”
大掌柜给古海一个眼色。古海掏出碎银数够十五两交到那大汉手里。
“别打啦——别打啦!”那大汉止住了众桥牙子。
人群散开,看见倒在地上的人已经是鼻青脸肿鲜血淋淋。古海上前把那人扶起来,四目相对古海一下子怔住了。“怎么?难道说你是林掌柜?”
“正是敝人……”林掌柜羞愧难当,抓住古海的胳膊咚地一声跪了下去,“小掌柜!你的大恩大德我林某记下啦。”
古海慌忙说:“不是我!是我们大掌柜命我这么做的。”
“啊!大掌柜在此,我林某前世修了福,今日见到大盛魁的大掌柜啦!”
林掌柜趴下便磕头。
“不敢当……不敢当!”
大掌柜赶忙伸手去扶林掌柜,一双秃手暴露出来。
此情此景把众桥牙看得都愣在那里了。领头的喊了一声,桥牙子们齐齐地跪下了一片。那领头的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大掌柜,小的们实实是不知道您老人家到了!今日冒犯了虎威,实在是该死!该死!”
那大汉把十五两银子赶忙还给古海。古海推辞再三,桥牙子们还是不敢收。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古海搀着大掌柜很快离开了。
晚上要就寝时大掌柜想起了下午的事,问古海:“那林掌柜是怎么回事?”
“林掌柜可惨啦!他原本是乌里雅苏台的零售商,林掌柜的店铺就在乌里雅苏台的正街上,挨着关帝庙的左边,五间铺面后面套着一个大院儿。林掌柜的店铺在乌里雅苏台街上算是大买卖了!”
“林掌柜的买卖是怎么塌的?”
“怎么塌的?让伊万挤塌的!”
“噢!我知道了,伊万挤塌的那家买卖就是这个林掌柜开的?伊万先是租了林掌柜的两间铺面半座院子?”
“对!”
“后来就整个把他的生意都吃了?”
“是的。”
“听说伊万把林掌柜的两名伙计也聘过去了?”
“是哩!那两名伙计是他妈的汉奸,其中一个还入了俄国的国籍!”
大掌柜叹了一口气,没再问古海什么。
2 老板的烦恼
义和鞋店静悄悄的,原来迎街的两间铺面扩成了三间,门脸也重新装修过了,墙上镶嵌了褐色的带釉瓷砖,亮花花的。屋檐下的护梁拿红棕色的油漆刷过,几十根暴露出来的整整齐齐的椽头上都刷着绿油漆;门楣上挂一横匾,也和英国人新开的怡和洋行一样,镏金凸字镂刻着“义和鞋店”四个大字,魏碑字体遒劲有力;朱红的一对大门使整个店铺看上去显得殷实富足、漂亮排场;不用问古海就知道这些年姑夫的生意做得不错,自然是为姑夫高兴。
大门闭着,里面没上闩,自家人也无须敲门过礼,古海推开门径自走进去。大门内的走廊左右各一个门通向两边的铺面,门都虚掩着,古海一一推开看了都没有人。再往前走就发现变化了,原来的三间正房里中间的一间前后打通变成了过廊,剩下的两间也做了车间使用。穿过过廊里面又套出了一个小院,也是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但是这新辟出来的套院内的房子与前边的大不相同,一律是全砖全瓦的砖木结构,院子的地面上也和房屋墙似的从过廊一直通向上房的屋门。可以看见装了玻璃的上房屋内的窗台上摆着若干盆花,一朵海碗大的红色绣球梅正鲜艳地开放着。依旧是看不到一个人,小套院里有一种温馨闲适的家庭气氛透出来,显得幽静宜人。在屋门前古海停住了,站在那里喊了一声:“姑夫!”
“是谁呀?”
应声出来的不是姚祯义,却是一个美艳得有些奇异的年轻妇人。那妇人深眼眶、蓝眼睛,皮肤白得透明,一看便知不是中原的人。她的上身穿一件可身的粉红缎面棉袄,棉袄的边上镶了葱绿色的精致滚边儿;下身穿一件翠绿缎子面儿的棉裤,脚上一双尖俏的丝绒棉鞋,鞋面上也绣着几朵叫不上名儿的小碎花;太阳把她的细长弯眉照成了粉红的颜色,一只白嫩的手搭在眉棱上遮着太阳,上下打量着古海,弯弯的细眉毛往上一挑笑着问道:“我没猜错的话,你便是海子侄儿吧?”
“我……是古海。”古海纳闷地把那妇人连同小院一起又打量了一通儿,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这不是姚祯义开的义和鞋店吗?”
“是啊是啊!这是你姑夫的义和鞋店,”妇人很快地说着,把屋门打开,身子往旁边让了让,“大冷天,进屋里说话吧。你姑夫去鞋靴社去了,该回来了。”
进门是堂屋,迎面摆了一张八仙桌,两边各一把太师椅。古海抽了抽鼻子,他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儿。妇人将古海让了座,一边碎步小跑陀螺般地旋转着,匆匆忙忙给古海倒水沏茶,把斟了茶的杯子捧给古海。
“自打你托人捎回信说是你已回到归化,你姑夫嘴边儿就整天挂着你。他高兴的那样儿就别提了——逢人就讲‘我侄儿如何如何,在大盛魁为字号立了几次功……如今又做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还说你从小聪颖,八岁便能双手打算盘,还用了个词儿,叫什么……双龙闹海!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古海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了,有意把话题岔开,便问道:“伙计徒弟都哪去了?怎么前后院儿都没有人?”
“徒弟伙计们都往大盛魁送货去了。你干坐着做什么——喝茶呀!”
她叫盼儿,古海其实知道她是谁。只见她说着就起身又为古海斟茶。盼儿柔软的腰肢在古海的眼前晃动着,一股诱人的异香飘进了他的鼻子。古海皱着眉头把那奇异的香气吸进了肚子里,同时就觉得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地乱跳起来。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盼儿的身上移开了。
说话工夫,姚祯义就回来了。他把疑惑的目光在古海脸上停了一会儿,立刻大步跨过去又惊又喜地喊了出来:“这不是海子吗?!”同时拿巴掌在古海肩膀上使劲儿地拍着,“啊呀!都快认不出了!哎呀!长这么高!”姚祯义离开古海一点,上下仔细地把古海打量着,“比姑夫都高出一头了!也有了胡子……”
“嘿嘿……这又过去四年了嘛。”古海笑了,姑夫的真挚感情让他感动。
“三年头不见你回来,我就有点着急,怕你出什么事儿。我到大盛魁总号问了好几回,说你在驼场上呢!”
“是祁掌柜安排我到驼场的。说起来我还是沾了姑夫的光,祁掌柜对我特别关照也是看姑夫的面子。”
“祁掌柜是好人,有情有义!只可惜在乌里雅苏台栽了跟头,如今被贬到汉口做了马庄的掌柜。好在大掌柜似乎并不知晓我与祁掌柜的这一层关系,或者是大掌柜大人大量并不计较;不然怎么会让你做他的贴身伙计呢?”
“大掌柜不是那种鸡肠小肚的人。”
“这下好!在大掌柜身边,前途无量!你看王福林,离开大掌柜,一下子就做了北京分庄的坐庄掌柜。在大掌柜身边有一点不好——不自由,太忙了。”
“是哩,自打回归化就一直忙。适逢过冬标,又赶上大掌柜生病……”
“那是那是,大掌柜可不得闲。你在大掌柜身边又怎么能不忙呢?今日是怎么得空的?”
“是大掌柜特意给我的假,让我看望姑夫的。”
“大掌柜也真是的……”姚祯义激动得双眼直放光。
回屋坐了不大一会儿,伙计徒弟们都回来了。福生和姚祯义的好几个徒弟古海都认识,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说起话来。
从徒弟堆里走出一个汉子,一把抓住古海,直通通地问:“我盯着你看你半天了,你真的认不出我来?!”
古海一怔,被汉子右脸上一个很深的伤疤吓了一跳,他仔细观察着这个人,还是没认出来。他看到那汉子眼中兴奋的火星暗淡下去,失望地摇摇头。
“这,这是杰娃!”姚祯义在旁边忍不住了。
“呜哇!”古海叫了起来,抓住杰娃的肩膀拼命摇晃着,拿拳头槌打杰娃的肩头,“你怎么不早说?!”
“我就想试试你还能否认出我这丑八怪老乡!”杰娃笑起来,拿指头戳着脸上的伤疤。岁月把杰娃心灵的伤痕抚平了,他早不再当回事情。
古海口头还不敢问,见杰娃自己都不在乎,就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怎么回事?把自己的脸弄成这副样子!是和人打架了?”
“不是和别人打,是自个儿和自个儿打架弄下的!”杰娃自嘲着说,“再以后你只要记住我脸上的这个伤疤,就是隔一百年也忘不了啦!”
“真是的……”古海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之老朋友见面是高兴呢。
姚祯义见福生和另几个曾经和海子相处过的伙计都围着古海一个劲儿说话,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好吧,你们先聊着——别光站着,到屋里去!我回去给盼儿说一声,叫她买菜备饭,今儿个咱们好好喝一顿!”
盼儿上街之后,姚祯义把古海叫到小套院儿。姚祯义刚刚把屋门在身后边关上,姑侄两个之间的冲突立刻就爆发了。
“姑夫,刚才那女人是咋回事?”古海连坐都没坐呢就首先向姑夫发难了。
姚祯义正待向古海解释盼儿的事,没想到未等他开口先被侄儿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竟答不上话来:“这……你,先坐下……听姑夫慢慢说。”
“有什么好说的?!事情这里明摆着!如今姑夫你在归化城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担当着鞋靴社长之职,如何能做出这等下作的事?”
“你听我说嘛……”
“你也不打听打听!”古海容不得姚祯义解释,“归化城加上绥远城,有谁不知道盼儿这个窑姐?!那可是顶风臭十里啊!六年前墨掌柜被她害死,闹得满城里沸沸扬扬!你忘了?!”
“咱一个开小鞋店的,又不比大盛魁大字号,没那么多规矩……”
“义和店不比大盛魁这我知道,姑夫你辛辛苦苦创下这么个摊子也不容易,可是讨小也不能讨她这样的呀!”
“她不是……省钱嘛!”
“省钱就不管什么货色都往家里拣呀?你把她当做宝贝一样供着可以,可我如何称呼?——我叫不出口!你不嫌丢人,我的脸上还挂不住呢!”
“你这是怎么……”姚祯义眨巴眨巴小眼睛开始反击了,“你教训起我了?教训起姑夫来?!嗬!是不是翅膀硬了?连姑夫都瞧不起了!你眼里还有没长幼尊卑?别忘是谁从小南顺把你带出来的?别忘了是谁作保你才进得大盛魁那高门槛?告诉你,海子——这小我讨下了,你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我不能认!”
“好……好……”由于生气姚祯义的脸都白了,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指着古海的鼻子说道,“如今你的翅膀硬了,不把我这个姑夫放在眼里了!好,你既然不认盼儿,我也高攀不起你这个侄儿——你走吧……”
古海一跺脚返身走出了屋子。
在义和店不远的街上古海迎头撞上了采买回来的盼儿,一只沉甸甸的篮子挂在盼儿的手腕儿上,里面装满了新鲜的蔬菜还有肉。
“海子,你这是要到哪里去?”盼儿笑盈盈地问。
古海一句话没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从盼儿的面前走过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把拳头往紧里使劲攥了攥。
相隔四年,古海和姚祯义都没想到头一次见面竟然落了这么个结局。
说起来盼儿也是一个苦命人。盼儿出生在唐努乌梁海,是俄国白种人和唐努乌梁海本地的约索特族人生的混血儿。唐努乌梁海的小姐以其特有的美丽和凄惨遭遇而广为流传,在归化尽人皆知。《中俄北京条约》签订之后,中俄边境实行了免税贸易,俄国商人纷纷涌向唐努乌梁海,他们借毗邻之便在这里建商站、修仓库、开店铺,人数越来越多。在经商的同时为唐努乌梁海造出了一批又一批混血儿,奇怪的是这些混血的小孩绝大多数又都是女孩子。她们金发碧眼皮肤细白,十分惹人喜爱。盼儿就是其中的一个,命运并未因她的美丽而垂怜于她。作为生身父亲的俄国商人——盼儿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根本对她的出生不负责任,而母亲的家族又把她的降临视为奇耻大辱。盼儿降生不久便被遗弃了,是一个在唐努乌梁海做生意的归化人收养了她,把她带回了归化城,胡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盼儿。盼儿十三岁养父去世,无依无靠的盼儿沦落到了吉兴里成了一个妓女。是姚祯义不嫌弃她,将她从妓院赎出,姚祯义不但是她丈夫更是她的恩人!她对生活还是抱着希望,妓院毁掉了她的生育能力,丈夫专门把大夫请到家里来,给她号了脉开了药方子,医治妓院里留给她的病。她正在热心地天天熬药喝,期盼着自己肚子里能为丈夫怀上一个孩子。作为一个女人,她渴望着做母亲。
姚祯义一方面对盼儿与众不同的美产生着迷恋,另一方面常常在欣赏小妾那张白嫩的脸蛋时对她的深眼窝和蓝眼睛感到恼怒,这种特征让他脸上觉得很不光彩!于是姚祯义就不准她出门,只让她在家里守着。这种感觉使姚祯义的心灵上结了伤疤。如果他回到家里来不高兴了,那十有八九就是在外面被人有意无意地触痛了他心上的伤疤。这种时候盼儿难免一场皮肉之苦。
这天夜里厄运又一次不可避免地降在了盼儿的头上,整整一夜姚祯义都不让她睡觉;像以往的每一次折磨一样,扒光她所有的衣服,在她大腿根上、胸脯上拧出了密密麻麻的紫色血印子。
姚祯义打累了,喘息着停了手。后来呜呜咽咽兀自哭了一顿,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抹着眼泪,注意到了盼儿紧闭双眼不哭不闹不声不响就那么静静躺着,于是怜惜的心情又把姚祯义拿住了,姚祯义爬到盼儿的身边,双手轻轻地抚摩着盼儿白嫩的脸蛋,寻找着眼泪。但是他什么也没找到,盼儿的脸上像火烧似的都有点烫手。“别怪我,盼儿,我也是心里难过才这么做的……”
可是盼儿仍然一动不动,双眼紧闭着。
姚祯义开始亲盼儿,嘴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触摸着,渐渐移到盼儿的眼睛上;接着亲盼儿修长圆润的脖子、饱满而颤动的乳房、平滑细腻的肚子……在盼儿小腹下面姚祯义的嘴唇停了很久,他的亲吻印遍了盼儿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一直到她那十个小巧的脚趾。
后来姚祯义就爬到盼儿的身上发疯般地做起爱来。姚祯义一边不停地做,一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在嘴里断断续续地诉说:“盼儿!——我的心肝……我不能没有你!你就是要我的命也没办法。没有你我干脆活不了!就是这么回事儿。海子!你还小……你体会不到姑夫的难处……我活了一辈子的人,我对不起我自己!我离乡背井,我把人间的罪都受够了!你不会知道的……我把盼儿娶回来,做出让晚辈瞧不起的事……我也知道自己脸上无光!可是……这人活着为个甚?我辛辛苦苦在归化闯荡几十年!我图个甚?我,我总得有个乐趣呀……你知道吗?盼儿就是我全部的乐趣!我不能没有她!如今海子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你也该知道做男人的心……就是明明知道盼儿会要了我的命,这个枯井我也栽定了!我是一日不见着她,神魂都不能安稳……我要她!我要……我要……我要!”
这一夜姚祯义一直弄到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方才睡去。
春节的时候姚祯义和海子和解了。年三十的午夜,古海回到了义和鞋店。是姚祯义打发福生把古海叫回来的。一进门,就见姑夫已经把饭菜摆好了,单等着他呢。屋子里静静的,姑夫陪着一个年轻的掌柜坐着,见古海进得门来那人叫了一声,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抱住了他:“海子!”
容不得仔细辨认,凭感觉知道是靖娃。靖娃和古海一样,在天义德归化城柜学满三年之后,被派往恰克图的天义分庄。靖娃在恰克图按规矩满三年后,回到归化已一年有余。有了七年资历的他也不必像过去那么拘谨,向大掌柜打了招呼便来了义和鞋店。姚祯义的徒弟大都是当地人,过年都散了各自回家,年根儿上只有杰娃和福生,五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喝起酒来。
吃着喝着说着笑着,有一会儿古海伸筷子夹菜的时候,目光在杰娃和靖娃的脸上掠过,心里就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觉得靖娃和杰娃非常陌生,就像是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似的。他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索着少年时代靖娃和杰娃的样子,都是以小南顺的村庄和田野为背景展开来的,画面模糊不清就像是罩在纱的后面似的,眼前的面孔无论如何与那些少年时代的画面对不上号。高大沉稳的形象,说话的声都变成了那种深厚的成年男子声调;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突出着一个核桃大的喉结……古海想,大概自己也变得让人难以辨认了吧,如果他不说出来,此刻他就是站在爹娘和杏儿的面前,他们怕是也不敢相认,一种从未有的沧桑涌上了心头。他摇摇头笑了。
“你独自一个笑什么?”坐在古海对面的靖娃问道。
古海说:“我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情……”
“是啊,”姚祯义颇为感慨,“想当初我带你们三个人出来的时候,你们都还是什么事也不懂的小儿呢。如今眨眼的工夫就都长成大人啦!个头都比我高了。真是呢,这会儿站到你们爹娘面前怕是一下子也未必敢认哩!”
“我爹娘身子还结实吧?”海子问杰娃。
“结实哩!”杰娃说,“我回去三趟了,每次都要过去看望的。你爹就是有点咳嗽,不厉害。你媳妇能干着哩!地里的活计全仗着你媳妇干呢!”
“我爹不会做农活儿。”
“每次回去,耕地的时候我琢磨着给自个儿家耕完再帮你家耕,结果一次没帮成。等我去了,你家的地早就耕完了。”
“杏儿耕的?”
“不是,你媳妇她使不了牛,是你的那个叔爷帮着耕的。”姚祯义说,“这会儿你们该明白了吧?走千里走万里,还是自个儿的家乡好,自个儿的爹娘亲,自个儿的媳妇亲!没有不惦着的道理。”
“既然是这样……”靖娃朝厨房里瞟瞟,诡秘地眨巴着眼睛压低声音问姚祯义,“姑夫,那您干吗还在外边纳个小呀?”
自打姚祯义把海子他们三个从家乡带出来,靖娃和杰娃都随了古海称姚祯义姑夫。姚祯义对他俩很惦记关照并不见外。
姚祯义被靖娃说得脸红了,装作生气的样子斥道:“娃娃家的,懂个甚!”
大家都笑了。
一边吃一边聊,话题忽而东忽而西的,不觉间就到了五更天,外面的炮仗炸响起来,炮仗的光亮一次次把屋子照亮。
盼儿从厨房里出来,怀里抱着一大抱各式各样的炮仗,兴致勃勃地说:“迎财神的时候到了,大家都放炮去!放完炮咱们吃饺子。”
古海走过去向盼儿笑了笑,从她的手里接过炮仗跑到院子里。
3经官下狱
五天“冬标”一过,大盛魁城柜的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负责交际部的掌柜贾晋阳指挥着手下的伙计们把客房里用过的床单被褥撤掉,换上新的或浆洗干净的床单和干净被褥。客房的清洁工作还未完成,从晋中一带的乡村和城镇中远道而来的大盛魁财东们就陆陆续续地到了。依照大掌柜的吩咐,古海随时注意着前院的动静,只要是有财东到来,不论是年龄长幼不计辈分大小,都必须报知大掌柜,大掌柜都要亲自到大院的门外去一一迎接。
“标期”过后的第二天一早,古海把贾晋阳掌柜请到了大掌柜的房间。无须他提问,贾晋阳便知道大掌柜召他来是做什么的。待他刚刚坐定,古海将沏好的茶捧上,贾晋阳就从怀里掏出一个订得整整齐齐的册子放在桌子上。“大掌柜,这是三姓财东户中预备来城柜参加会议的人员名单。”
“我不看了。”大掌柜挥了一下秃手,示意古海点烟。“有新的消息吗?”
贾晋阳略经沉吟,说:“下武家堡王甫仁先生的院子来信说,不久前史家的史耀邀了几个财东到过王甫仁先生那里。”
“去了几个人?”
“总共是五个,其中有一个不是财东户,是一个姓龚的秀才。”
“姓龚的秀才……看来是个出主意的了?”
“想来是的。”
“谁是领头人?”
“史耀。”
“就是史靖仁的父亲了。”
“是的。”
“看来史家与字号的怨怼难以冰释了。史耀和姓龚的都提出啥新问题?”
“主要是分红利比例的事情,要求财伙比例重新确定!”
“王甫仁老先生的意向呢?”
“王老先生没有同意。”
“哦……”大掌柜眉头皱着又示意古海点烟。
大掌柜与贾掌柜的对话古海一点也听不懂。这里的每一句话都有着隐秘的背景。首先王甫仁是谁古海就不知道,下武家堡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王甫仁是大盛魁三名创始人中的头一个,王相卿的长孙,今年六十有三,自幼熟读诗书,捐有国子监的头衔,宅屋门上挂着匾。王老先生为人豪爽正直、心地善良,在地方上名声颇佳,而且在三姓财东中是辈分最长的一个。三姓财东经一个半世纪的繁衍已至六代,第三代中只有王甫仁老先生一个,在三姓财东中德高望重,是资格最老的一个。贾晋阳所说的“王甫仁先生的院子来信”也是一句隐言,“院子”如何会来信呢?那指的是贾晋阳收买的王甫仁家里的管家。大盛魁财伙矛盾由来已久,大掌柜对众财东的斗争策略大体上是采取分化瓦解的办法。从王廷相的前任开始,城柜与王甫仁就保持着特殊的关系,通过王甫仁老先生来控制众财东。到了王廷相手里这种特殊关系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城柜每年都秘密地给王老先生一些额外的补贴;城柜还出资给王老先生捐了个国子监的虚衔;这些都是贾晋阳和王老先生的管家经手办的,为谨慎起见大掌柜并未直接插手。秋天里贾晋阳与北京分庄的王福林联系,依大掌柜的指示,再为王老先生加捐一顶候补知府的官帽。事情基本办妥,只是为了避免惹人注意,部照和官服还没送交王老先生。大掌柜的意思是待财东会议结束,再派人秘密地给王甫仁的管家另加一些酬谢,形式款式均不确定。这些事古海是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其真相的。
“王老先生身体如何?”大掌柜问。
“王老身体十分硬朗!”
“准定能来归化参加会议吗?”
“准定来。”
“好,到时一定提前告我,我要出城三里去迎接。”
“知道了。”
“接待财东的准备事项怎么样了?”
“都准备好了,开会用的大客厅昨日我就派人清洁过了;宴美园也打了招呼,定了三十二桌席……”
正说着话,郦先生推门进来了。大掌柜看看郦先生,知道他有话说。“冬标”的事情是由郦先生主持办的,郦先生的青眼珠上网了密密的红丝,神情很是疲惫。大掌柜猜到郦先生是为“顶印”的事在烦恼,每年都是如此,“冬标”之后必有一二个难缠的“顶印”需要大掌柜亲自定夺。今年市场不好,顶印的肯定会更多些,刚才大掌柜从贾掌柜嘴里知道,客房尚滞留着五个外地的“顶印”客商。又听了一会儿贾晋阳的汇报,大掌柜看看也没什么太大的事情,就打断了贾晋阳的话:“余下的事情就不要再讲了,贾掌柜经财东会议不是一次了,切记事情一定要做得细上加细。有什么新的消息随时告诉我!”
贾掌柜拿起清册走了。
大掌柜说:“郦先生,今年‘顶印’的怎么这么多?”
“市面本来就不好,这些人都有些实际的情况。”
“都是些什么人?”
“北京的一个京羊客,欠八万六千两银子;山东临沂一个丝线商,欠十二万;杭州的一个绸缎商,欠五万二千……”
“是老相与吗?”
“都是老相与。”
“依老规矩办。”大掌柜说,“让他们在归化城找下保人签字画押,把所欠银两打入印票账。”
“好吧,我这就去安顿。”说着,郦先生起身要走。
“等等,”大掌柜把郦先生叫住了,“这顶印的事要做得麻利一些!财东会议的会期马上就要到了,已经有财东来了……”
大掌柜与郦先生四目相对,大掌柜把后面的省去了,他知道郦先生什么都明白,无须自己多说什么。同时郦先生那一对熬红的眼睛也让大掌柜心里感到不安和怜惜,郦先生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好吧,”大掌柜说,“尽快地把顶印的事办完了,你也歇上一两日。”
两天之后,五名顶印的相与中有四名各自在归化找到了地位相当的保人,签字画押把所欠银两转成大盛魁的印票账,手续办齐备了相继离去。只剩山东临沂的丝线商未能交割清楚,郦先生把他带去见大掌柜。这位丝线商姓米,四十出头的年纪,高身量消瘦的身材,被十二万的债务压得面色蜡黄形容憔悴,耷拉着脑袋弓着身子跟在郦先生的身后走进内院的小客厅。一进门,未等说话扑通一声便在大掌柜脚前跪下,说:“王大掌柜!我……我对不住老相与大盛魁!十二万两银两我肯定是拿不出来了,我随身带来两份契约,一份是水田,另一份是房产,是我乡下的最后一点资产,这两份契约交给您。”
说着伸手到怀里将两份契约掏出捧给大掌柜。那两份细麻纸的契约在大掌柜的眼前簌簌抖动,发出细碎的哗哗声。
古海伸手把临沂客商手中的契约接了,展开在大掌柜面前,请大掌柜一一过目。两份器契约仔细看过了,大掌柜黑着脸说:“水田十八亩,房产八间,总共也不抵三万两银子!那九万如何办?”
“我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临沂城里的两间铺产已经被债主拿去了,这房产和地产是我最后的一点财产了。”
“你为何不在归化找个保人把债务转为印票账呢?你是找不到保人吗?”
“保人是能找到,可是我不能坑害朋友,我既然把房地契约都拿来了,就说明我无力再经营了,没了东山再起的希望。临沂的丝行生意全都被日本人拿去了,丝行的生意再也没得指望了!”
“但是,资不抵债你不明白吗?”大掌柜仍是沉着面孔说,“那剩下的九万银两是想抵赖不成了?”
“我并无抵赖之意!”
“那你如何来偿还?”
“经官下狱!”
“经官下狱?”大掌柜重新将临沂丝商从头至脚打量一遍,问,“咱经商的人说话吐口唾沫就是颗钉——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
“想过吗,你坐大狱,家人怎么办?听说你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待哺孩子。”
“我已无力顾及那么多了……”话没有说完临沂商人便声泪俱下了。
这时听得客厅外边传来喧哗之声,古海看看大掌柜走了出去。但见一青年男子正要闯进客厅,被看门的小伙计劝阻着,因而发生争执。那年轻人与古海年龄仿佛,身后跟一小伙计,来势汹汹。仔细看时,就见那人身着枣红宁绸棉袍,外套一字襟玄色软缎面的皮坎肩,头戴一顶六角形的折帽,全然是一副纨绔形状。古海一时辨不清他是生意人呢还是满旗的少爷,便问:“这位先生是……”
看门伙计正待替答,被那人伸出胳膊拨在一边,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古海说,“叫古海……”
“嗬嗬!”那人脸上掠过一阵轻蔑的笑,目光在古海身上瞟过来瞟过去,“你姓古的如今真出息了,成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看来是贵人忘事多——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古海困惑了,开始他把这个人当做是归化本地的一个公子哥儿或是满八旗的少爷,可是这个人一张口说话他就知道自己判断错了——是满口地道的晋中祁县口音!一张似曾相识的圆脸,一对让人觉得熟悉的勾起他回忆的眼睛——古海终于认出了面前这个人是谁了。“你是史……史靖仁少爷?!”
史靖仁又有点得意又有点亲热地点点头。
“正是敝人,咱先别忙着叙旧!”史靖仁见古海要说什么,把手摆了一下,“我有急事要见大掌柜!”
“大掌柜此刻正与一位山东客商说话,”古海解释说,“你稍等一下……”
“不能再等!这也太欺人!竟然不给我安排住房!我要找大掌柜讨个话!”
“这么说,你是来参加财东会议的?”
“正是。”
“那你住下嘛,已经有一些财东户来了。”
“可是交际部的人不给我安排住处!”
“怎么回事?”古海问与史靖仁发生冲突的那个伙计。
“柜上有规定,每户财东只能有一个人前来参加会议,”伙计扬了扬手中的名册,“史先生这一户是由他的父亲史耀代表的,名册上没他的名字……”
“可是我们兄弟三个早已经分了家!”史靖仁嚷嚷起来,“我们现在是弟兄三个各立门户,我父亲一户,总共是四户!”
“那我们接待不过来。”伙计为难地说着,看看古海。
“哦——我明白了。”古海示意伙计不要再讲什么,对史靖仁说,“你稍候片刻,我回屋请示大掌柜的,看这事如何处置。”
客厅里的一场谈话在古海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发生了很大变化,气氛十分严峻。大掌柜、郦先生和姓米的临沂丝线商都黑着脸——谈话进入了僵局。就见大掌柜将秃手在桌子上擂了一下站起来说:“既然米掌柜执迷不悟,我就只好成全你了——郦掌柜你就辛苦一趟陪这位米掌柜去衙门走一趟吧。”
“谢王大掌柜的成全!”
非常奇怪,米掌柜并无惧怕与懊悔之意,反而现出了轻松解脱的神情,向大掌柜深深作了一揖转身向门外走去。
这当儿大掌柜迅速地与郦先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郦先生把已经走到门口正待拉门而出的米掌柜叫住了,说:“米掌柜你请留步!”
米掌柜的手在门把上停住,转过身,神色依旧:“诸位掌柜还有何吩咐?”
大掌柜的目光在米掌柜的脸上停了一会儿然后移开,叹了口气说:“算了!我看你并非是无赖之徒,这笔账就抹了吧!就算是我大盛魁祭了天了!但凡是做生意的就有亏有赢……我们也不必逼你个家破人亡。这房契地契你拿回去与父母妻儿守据着过日子吧!古海——送客!”
这结局太出古海的意外,他愣怔了一下,一时间弄不清大掌柜的话是什么意思,因而也就没敢动:“大掌柜,这房约地契……”
“奉还米掌柜!”大掌柜明确地指示古海。
这一回该是米掌柜犯傻了,当古海将房约地契捧到他面前时,米掌柜愣愣地不敢伸手去接,诧异而疑惑的目光一会儿看看捧在古海手上的房约地契,一会儿望望面色温暖的大掌柜,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向郦先生。
“接了吧,米掌柜!我们大掌柜怜恤你的处境,往后好自为之!”
米掌柜终于相信眼前发生了什么奇迹,刹时面容大动,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抢上两步“咚”的一声伏倒在大掌柜脚下,脑袋撞击着灰砖的地面响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将一张泪水纵横的脸仰起来,说:“大掌柜!郦先生!你们大恩大德我米某人没齿难忘!只当我有东山再起之时,一定加倍奉还!”
这一幕除了大掌柜、郦先生和古海外,史靖仁和他的跟随以及大掌柜自己那个伙计都看到了。在米掌柜被大掌柜召唤回来的同时,史靖仁推门闯进了客厅。史靖仁迟迟不见古海出来,闯进了客厅,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幕。
大掌柜见米掌柜行此大礼,慌忙伸出秃手将米掌柜扶起:“不必如此!我见米掌柜是个义气之人,才这么做。俗话说,好马也有失蹄时,米掌柜的买卖亏了但敢做敢当,甘于以牢狱之苦抵偿债务,其心已明!可是话说回来,我把你米掌柜送进大牢于我大盛魁又有何益呢?十二万欠债依然是收不回来的!”
米掌柜已然是泣不成声,吭吭哧哧还要表示他的感激之情,大掌柜把他止住了。郦先生上前一步扯扯米掌柜,说:“走吧,回客房打点一下行装,早些起身,免得家里人挂记!”
米掌柜被郦先生扯着出去了。
大掌柜看看史靖仁,一边重新坐下去一边问:“史掌柜强闯客厅,想来有紧要的事情了——说吧!”
史靖仁嘿嘿冷笑两声并不急于发言,只把那冰冷的目光在大掌柜身上扫了一遍,又投向走到院子里的米掌柜。他的情绪也不像刚才那样冲动和激烈了。在古海的引领下史靖仁踱步走到大掌柜旁边的椅子旁,慢慢坐下。古海沏了茶在史靖仁跟前的桌子上放好:“史掌柜,请用茶!”
史靖仁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后轻轻将茶杯放下,冲大掌柜冷笑着点点头,说:“好!大掌柜做得好!我没事了——告辞!”
言罢起身离去。
4 万金账和太平清册
阴历十月二十五,三年一届的大盛魁财东会议在归化城如期举行。当日中午,在坐落在大南街面上的归化城最有名的宴美园饭庄设盛宴,既为各路财东接风洗尘也算是财东会议的第一个内容。会期三天,这是头一天。早饭就在城柜用。早饭后举行了拜祖仪式。然后就是午宴。这顿午宴从上午准备中午入席一直进行到黄昏才结束——头一天就算是过去了。
绝大多数财东对字号的经营也不感兴趣,他们唯一关心的是分红问题。所以历来的财东会议都是以安排财东们吃好、住好、玩好、少惹麻烦为宗旨。三天一到尽快地把这些宝贝送出归化城便万事大吉。财东会议之前,郦先生那里早就把各户财东的红利办成银票,会议结束时每人领一张数额不等的银票打道回府。今年的形势不同了,大掌柜决心结束掉这种参加人数众多的既耗时又费力的结账形式。早在两年前就做通了王甫仁先生的工作,又通过王甫仁基本上统一了王姓财东们的思想;而且也争取到了张姓财东的代表人物张武的支持;史姓财东中也有不少人通过暗中游说,对改变沿延百年的繁复结账形式表示支持。
当然这是要付出相当代价的。大掌柜要把每三年一结账的“财东会议”变成“财东代表会议”,将二百多户财东统统参加的会议一下子缩减为只三个财东代表出席的小会,这就损害了许多财东的利益。首先是损害了绝大多数财东的荣誉感,大盛魁财东由三户碎裂为二百零六户,每户财东所拥有的财股实际上很小,这就和大盛魁巨大的声名形成极大的反差;他们中间除了少数人依靠祖上留下的大量田产能过得起豪奢的地主生活,其余大部分只能算得上殷实人家,其生活的奢华远不能和当地那些豪门大户相比。只有每次的结账会议时,财东们不论财股大小都能风风光光地到归化出席结账会议。
大掌柜提出一次性地由公积金内拨出二十万两银子为财东们“剃头”的优厚条件,换取了大部分财东户的让步。“剃头”即是为财东偿还债务。大盛魁的巨大名声与财东户们的经济实力不能相称,在日常生活中财东们不惜举债摆排场,为的是维护“大盛魁财东”的面子。大盛魁财东借债过日子的怪事已是一种普遍的现象,每次结账时字号都要拿出相当一批银两为财东们“剃头”,好像成了一种不成文的惯例。这次会议之前,报上来的财东债务就更多,达到了三十九万两银数,当然这中间也未必全是真的,财东们的心理都是尽量多报债务,好在分红额外多争取一些银子。三十九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字!它使财东们动心了,同意每姓只派一个代表出席三年一届的结账会,各姓内部的红利分配由各姓代表回去处理。这就能大大减少财东户带给字号的麻烦。与此同时大掌柜还提出,不到结账期,号内概不接待财东户食宿。这是很厉害的两条,属于号规的改革。在会议之前很早的时候,大掌柜、郦先生和总号内的其他掌柜们反复议论,慎重考虑,做了许多工作。
现在道路基本铺平,只等会议结束时向财东们宣布,多数通过即可实行。接近中午时,从大盛魁院子里开出一辆接一辆的马拉轿车,紧随其后的还有人抬的大小轿子,就像流水似的驶出巷子。前头的轿子已到了大南街中段宴美园的门口,后面的还没有出大盛魁的院子呢。其实归化城是个方圆不到五里的小城,从城柜院子到宴美园总共也超不过二里,但是财东们为了“深刻”的面子是非要坐轿去的。只好前边的轿车在宴美园的门前停住,放下坐轿的财东,把轿车继续向前驶,前面的轿车一停,整个轿车队伍就都停住,就像一条惰怠的巨蟒缓缓地蠕动着。前面的轿车顶到归化城的南门又向回绕回来,沿着石子马路的另一侧返回来。财东们老老少少胖胖瘦瘦,一律是气宇轩昂;多数的装束是长袍马褂,也有不少是身着官服的。穿戴整齐头脸都刮剃得干干净净的大盛魁伙计们在宴美园的堂主王禄的指挥下满脸笑容地把下轿的财东引领至饭庄内。大掌柜、郦先生、贾晋阳和大盛魁几十名大大小小的掌柜迎候在饭庄的门口,不停地向从他们面前走过的财东行礼作揖,单单是由大盛魁出发,到宴美园饭庄内依次坐定等着开席,就费去了足足的一个半时辰。
由于事情重大,年近六旬的二掌柜盛祯和三掌柜王锦棠都在三天前分别由恰克图和乌里雅苏台赶回了归化城;再早些时候,汉口马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科布多分庄掌柜于有发、北京庄口的坐庄掌柜王福林,也都依总号的指示提前回到了归化城柜。他们都按照贾晋阳预先拟好的名单依次就座。宴美园的格局是一底半楼,半楼里马蹄形口向东开着,是一个戏院饭庄两用的饭庄,东边正对贵宾席位置的地方是一座面宽四丈的戏台。事先由王甫仁老先生代表财东点了戏——《群英会》。戏种自然是山西梆子不用说。寒暄声、交谈声混成一体,使整个饭店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蜂箱“嗡——嗡”地轰响着。《群英会》是一出多本大戏。戏台的后面连着一个不太大的房间,已经换好了装打好了脸的演员在戏台旁边的小房间里挤挤搡搡地等待着。
王甫仁老先生和王家、史家、张家第四代财东中的五位长者以及身着武德骑尉武官官服的一位财东,身着四品道员官服的一位财东坐了首席。由大掌柜和郦先生陪着。其余的财东们以辈分、官职(均为捐官)和年龄大小而别,分由二掌柜盛祯、三掌柜王锦棠和祁家驹、王福林、于有发,以及总号内分管交际的掌柜贾晋阳、分管经营的掌柜张孝先、分管人事的掌柜李坤,还有原来就在归化城内的大盛魁钱庄、票号和哈拉庄的坐庄掌柜、总号内的其他顶生意的在万金账上标有“己”字的掌柜们陪同。分开三十二张桌子,把整个宴美园楼上楼下坐了个满满当当。
手捧“宝匣”的古海在距离首席很近的戏台旁边的一根柱子跟前站着。棕色的雕刻着由无数福字组成的金色花边儿的木匣子里装着万金账和太平清册。太平清册是上届账期到现在三年之内字号的经营报告,是准备在第二天由大掌柜向全体与会财东汇报的;万金账上记载着大盛魁所有财东和顶生意的掌柜的名单和各人名下的股份,以及经营总额、总利润和字号拥有的固定资产、公积金额等。这本万金账是专供财东过目和有事时官府来查阅的,万金账是前任传下来的,新的内容由郦先生逐年撰写;太平清册也是一样,是大掌柜和郦先生整整研究了三天之后由郦先生执行做出来的,字迹工整,几百页的账目随便翻开任何一页都看不出一点涂改的痕迹。这种账目不要说是大盛魁的那些不谙商务的财东们和官府里的昏庸的官员,就是最精明的商人和最精明的会计师来了,在那严丝合缝的进出账目表上也找不出丁点的破绽!无论是万金账还是太平清册,第一天的会期内均是不用的。精致的账匣子上挂着一个小巧的铜质的小锁,静静地吊着。
此刻那“宝匣”被古海捧着只是做一个象征——大盛魁资逾万万的资金产业、大盛魁近万人的名册和巨额的利润以及它撒在全国各地的几十家分庄、分场、工厂、钱庄、票号……都在这匣子里锁着呢!它就像一个魔匣把整个庞大的大盛魁的一切都装入了它那狭小的空间中。财东们看到它,就像看到了大盛魁的包囊中一个个分庄的庞大产业一样,自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它简直就是一个真正的宝匣子!好多财东,尤其是财东中间上了些年纪的人,他们走进饭庄落座之前都要多走几步来到古海的跟前,把那宝匣子欣赏一会儿,拿手在匣子上面轻轻地抚摸一番;有的财东或许是一时忘记了,或许是因为是头一次参加财东会议不知道这“宝匣子”的事情,见了别人那般样子,他们在座位上坐下后又特意跑来看看“宝匣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满足和自豪。
史耀是在饭桌子旁边坐下后又特意过来的一个,但是史耀既不是头一次参加结账会议,对“宝匣子”不甚了了,也不是一时疏忽把此事忘在一边,他是有意等古海身边没了人时走过去的。史耀的装束颇为儒雅,身着一件杭绸面的深蓝色皮袍、皮袍的边镶着浅棕色的花边,两只袖口上有毛绒绒的洁白羊羔皮向外翻着;脚下是一双高腰的黑色灯芯绒骆驼鞋,瓜壳帽顶上缀着一粒红色的珠子,古海辨不清质地,帽子的正面额上镶着一块铜钱大的绿宝石;两片髭须在鼻子下面俏皮地向两边分开,白净皮面,圆盘脸,笑容可拘地来到古海面前。史耀把一只手放在“宝匣子”上,目光望着古海说:“捧宝匣呐?”
“是哩!财东先生辛苦!”
贾晋仁掌柜对古海有交代,捧“宝匣”看似简单,其实并不单纯,难免有财东问东问西地试图通过小伙计的口里知道一些事情,小伙计要一律不作回答。财东会议人多认不过来,也不必认那么多人,见人只管称“财东先生”,问话只说不知道。史耀家古海还是小时候由父亲带着去过两次,时隔多年他对史耀已经没有什么印象。所以史耀问他话时古海只以为是一个普通财东,简单地回答后,只管端端正正地捧着“宝匣子”,等待史耀欣赏完“宝匣子”离去。
可是史耀始终把笑眯眯的亲热目光放在古海的脸上:“怎么,你是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吗?”史耀问道,语调是十分地温和。
“您是……”古海觉得这位财东与众不同,仔细看时觉得对方哪里熟悉。
“你认不出我,可我认得你。”史耀依旧是笑着说,“你不是祁县小南顺古靖轩的儿子吗?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叫古海!”
“哦!——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您就是上史家村的史财东!”
“正是!”史耀点头。
“对不住——史财东!晚生有罪,没有认出您来……”古海慌慌地想作揖行礼,又有手上的“宝匣子”碍着不知如何是好。
史耀看出他为难,说:“不必拘礼!乡里乡亲的,你又有‘宝匣子’捧着。”
“那就请史财东恕罪了,改时我再行补礼!”
“不必!不必!”史耀说,“早就知道你如今出息了,十年前你爹带着你去我家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一般的孩子!”
“谢谢史财东的夸奖!”
“好好干!大盛魁的世代昌盛还靠你们年轻人!后生可畏嘛……”
“是的,史财东!”古海说,“我一定好好干!”
“你不是已做七年了吗,再熬三年,一出徒就顶上生意了,就是掌柜了!”
“嘿嘿,是哩,史财东说的是。”
“好好做,回头得空我与大掌柜言语一声。古家父子我是深知的,家道正经,孩子也聪明能干。做大掌柜的贴身伙计不比一般,须靠得住,还要勤快。”
“是,史财东。”
“我想起来了,你好像是有个什么亲戚在归化?”
“是姑夫,叫姚祯义。”
“是开鞋店的?”
“对,是开鞋店的。”
“听祁掌柜多次说过。回头见了你姑夫替我问个好。”
“是,史财东。”
“如今姚掌柜生意做大了,听说纳了个小?”
“是,史财东……”古海脸红了。
“说起来姚祯义也是祁县的老乡,好歹也算是乡亲呢。我在归化只待三天,结账会议事情繁多,不然很想与姚祯义叙谈叙谈。”
“谢谢史财东!”
这时候贾晋阳登上戏台宣布开席,贾掌柜是今日场面上的主持人。史耀与古海的谈话被打断了。
史耀回到座位上去了,古海看见与史耀同桌的有号内的祁掌柜祁家驹。他们那张桌子挨着支撑楼顶的一根巨大的红柱子。史耀在祁家驹的旁边坐下后目光仍向他这边望了望,这使古海感到分外地亲切和激动。虽说满庄子都是清一色山西人,那构成嗡嗡轰响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山西口音的交谈,可他只是一个伙计,感到的只是一种似乎变得遥远和隔膜的乡情。现在史耀竟然同他交谈问候了,以一个大盛魁财东的身份降尊纡贵怎么能不让他感动呢!
为避免节外生枝和破坏喜庆气氛,宴会以为财东们接风洗尘为主,对字号的经营汇报和今后的经营方略上的事只字不提。这些都是事先定好的方针,也是延续了许多代的惯例。待楼上楼下都安静下来,所有财东和陪同掌柜各就各位后,贾掌柜请大掌柜说几句话。说是“几句话”就真是几句话。上午拜祖仪式上大掌柜已经回顾了大盛魁先人创业的历史,现在只讲接风洗尘。大掌柜那喉音很重的嗓音在大厅里回荡了一小会儿就消失了:“……各位财东!各位长辈!各位官人!各位先生!大家一路风尘远道而来,殊为辛苦!大盛魁财伙相聚三年才有一回,让我们欢聚一堂,为大盛魁的永世兴隆,喝酒!”
大掌柜讲完是王甫仁。王甫仁先生代表所有财东向掌柜们表示感谢,也是只讲了几句话,王老先生童颜鹤发面色苍古,他年轻时曾在乡试中考中过秀才,腹中颇有一些文墨,即席高兴说了一通过年话之后居然诗兴大发,要为大家诵诗一首以助雅兴。大掌柜带头叫好。在众人一片叫好声中,王甫仁清清喉咙运足了底气朗诵起来:
《归化冬感》
大树长春不怕摧,
高歌斫地莫街哀。
关中紫气频频出,
天上黄河正正来。
商贾军书双管下,
菊花樽酒一时开。
而今更有羔羊美,
恪素西风早剪裁。
王老先生诵罢大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喝彩之声!王老先生转身向三面作“罗圈揖”说道:“献丑!献丑!”然后坐下去。
这场面的热闹和喜庆正遂了大掌柜的心愿,古海听见大掌柜说:“王老先生诗文甚丰啦?”
“不敢不敢,”王甫仁文绉绉地回答,“略有一些歪诗,不足挂齿!”
“京师有个书坊,王老先生可知道?”
“当然知道,那可是天下第一号的书印馆。”
“好,若王老先生有兴不妨把大作交我,我好请京师书坊刻一部诗集以资纪念,岂不更美!”
“不敢当不敢当,拙作只是自己读读玩玩罢了,刻出来就贻笑大方了。”
“不必客气……”
“嗡——嗡”的响声又像一只被突然打开的蜂箱在大厅里响起来,把王甫仁和大掌柜的谈话湮没了。劝吃劝喝的礼让声,筷子转动的脆响声,跑堂布菜的唱喝,几百张嘴同时嚼食的声汇成了一片!
5 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
第二天财东会议移至大盛魁城柜的外院大客厅接着进行。为期三天的结账会议,也只有这一天真正进行实质性的工作,这一天财东们要听取大掌柜的经营报告;查看万金账和太平清册;对三年账期内有功的和有过失的人、掌柜和伙计实行当场的公开奖罚;决定号内人员的进退;通过号规改革的决议……所有这些事情都要在一天之内完成。第二天一过,白花花的银子就在账房的桌子上码好了,大盛魁的票号大盛川的掌柜、挡手、伙计从早晨开始就守在大账房的银垛跟前为财东们分红,愿取现银的当场兑现,嫌银子沉重不便携带者就开具银票,也是当场办理。俗话说得好——见钱眼开!那一箱箱垛着的白花花的耀眼的银子自有其不可抗拒的魅力吸引着财东们,使其眉开眼笑,笑逐颜开!忘情之中对其他事情自然便放松了,不再注意。这也正是掌柜们所盼望的结果。百余年来的实践证明,这是一招对付财东们的上佳办法。
位于城柜外院正对着大门的大客厅还是雍正年间落成的,那时节大盛魁经过几十年的演进正式确立了财东会议的制度,大客厅即是为财东们来号开始特意建的。当时财东们的户数只有二十八户,可客厅修建之初便能容纳一百五十多人就座。可见当时的掌柜是有远见的,考虑到了财东户的繁衍因素。如今一百年过去,财东户发展成了二百零六户,这客厅自然是显得小了。大客厅三年只用一次,平日里堆放绫罗绸缎一些细货,是在结账会半个月前才将货物挪到别处,消了毒,将墙壁和顶棚粉刷了;早年来开会的人数少,财东们都坐太师椅,膝前还可摆放茶几,茶几上有水果、点心、茶。会议间随可饮用取食。现在可不行了,二百零六个财东加上参加会议的掌柜们统共达到了二百五十余人,不要说茶几吃点心水果,连太师椅都放不下了,一律改成了长条板凳。每条凳上容坐两人,密密匝匝地在客厅里挤着。不但喝茶水成为不可能,连上茅房都要在人缝间挤好半天才能走出客厅。曾经考虑过再建一座更大的客厅,但被否决了。财东会议尽管三年只有一次,但财东人数众多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与号事无补反而倒常常滋惹许多麻烦,大掌柜早想将其改革掉,自然不会同意将客厅扩建或重建。
会议开始先由大掌柜报告业务。大掌柜在号三十二年,出任总号大掌柜亦有十五年的历史,对大盛魁所属三十六个分庄、票号、钱庄、羊庄、驼场、茶叶加工厂如数指纹,根本不需要什么文稿便交代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再加上大掌柜的记忆超人,所列数字成百摞千,句句顺口而引,概无犹豫迟疑。一席话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自然在报告中也提到了国内、国际的大形势,对俄商进入喀尔喀草原给大盛魁带来的阴影作了强调和说明。希望财东们能对掌柜们的经营给予体谅。最后提到他本人的工作时,大掌柜自我批评了一番提出婉辞。这也是惯例。每次结账会议时在任的大掌柜都要这么做的。只要不是年龄过于老迈,或是身体欠佳不能胜任,财东们对大掌柜是不会轻易更易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能够执大盛魁庞大产业的人是非常非常难得的。只要不出大的事故大掌柜的人选绝不敢轻易动的。
其实大掌柜的报告是要紧的,尤其是在大情势不利经营的情况下,大盛魁获利已较上一账期减损了两成还要多,这些损失主要来自于厘金税太重和传统的喀尔喀草原部分市场的丢失,对此财东们中间只有为数很少的人表示惋叹,大部分麻木不仁,更有甚者人堆中竟然起了鼾声!进出上茅房的人也使会议的严肃性遭到了破坏。好在没有财东对大掌柜的报告提出质疑和责难。
接下来是查看万金账和太平清册。人员走动困难,只好传阅。一排一排地传下去,谁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走了一个过场。这时会议也不像大掌柜讲话时那么安静了,嘁嘁嚓嚓声越来越响。财东们有的还没看到万金账和太平清册呢,已日近晌午。匆匆忙忙进入下一项——对有功和有过的人进行奖罚。郦先生念了名单,立功人员总共十六名,均无大的建树,在万金账上记一小功。其中便有在乌里雅苏台所属的沙尔沁驼场上因修补驼屉而立功的古海。十六名立功者都是中下层人员。除了古海身份特殊在场上,其余都没资格参加对账会议,都在大厅外面候着。叫到一个名字,那人就在大厅门口向会场上深鞠一躬。十六名立功者均在万金账上加股一厘。未出师者待出师那日起算起。
古海因为捧“宝匣子”站在大掌柜身边而格外引人注目。许多赞许的目光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使他一时间觉得手足无措了。由于激动血都涌上了头,脑袋也大了,耳朵里像有一只蜜蜂在飞舞,嗡嗡地响起来;眼前的人影都模糊了,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像隔了一层雾似的。后来的事情他几乎就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只隐隐约约地记得在受处分的人员中郦先生念到了祁家驹的名字。祁掌柜就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一张苍白的脸很奇怪地放大着,使古海觉得既奇怪又陌生。上午的会议就结束了。对大掌柜提出的辞职请求财东会议否决了。开销了三个人,一个是恰克图分庄上的伙计,罪名是手脚不干净;一个是汉口茶厂的伙计,喝醉了酒打伤了一名茶农;还有一个是天津分庄上顶生意的小掌柜,犯的过错与当年的墨掌柜性质相同。
下午,会议一开始麻烦事情就来了。接触到了最棘手的实质问题:由史耀动议提出财伙重新分配比例的问题。史耀说:“依归化市面的普通惯例,各商号商伙的分红比例为四六分,可现在大盛魁全部三十九个股份中财股只占了三股!这太不合理!我们要求财伙分红按市面惯例执行,也要四六分成……”
史耀的意见代表着十六户财东,其中包括史姓财东九户,王姓财东两户,张姓财东五户。史耀把代表十六户财东提出的意见讲完之后,很有煽动性地面对大家问道:“我们这十六户只是偶然遇在一起商量提出这么个意见,不知道大伙儿是怎么个想法?”他的话立刻在会场上引起了普遍的响应!许多人在会场的各个角落都嚷嚷起来:
“史财东说得对!财伙比例要重新确定……”
“这事情我们提了好多年了,字号为什么不予更改?”
“大盛魁是谁的大盛魁?!”
“到底是谁说了算?”
“哎呀呀……这简直是欺负我们财东户!”
“对!大盛魁的基业是我们三姓财东先人创下!不能光是掌柜子说了算!”
“别吵吵,慢慢说……我们有理在!”
“我家过的什么日子……哪像大盛魁的财东,快成要饭的了,真丢人……”
“掌柜们可是都富了!把油水都让掌柜们刮去了!”
“不行就给他来个‘大下市’——我们另请高明来经营……”
“大掌柜!——你说个话!”
……
大掌柜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财东户们吵吵。这场面他早就料到了的,早就与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反复商量过;其他掌柜们都不说话,也不发怒,都和大掌柜一个样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以静制动。这一招倒真有效,财东们的吵吵声渐渐弱了下去了,最后一个也不响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了。
王甫仁老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抱着歉意对大掌柜说:“大掌柜……不要生气,大伙儿都是乱吵吵……”
“不!我不生气,”大掌柜平静地说,“生什么气呀?!大盛魁是三姓财东的先人创下的基业,我和各位掌柜只是代表经营,适者则用,不适则退。刚才不是有人提出‘大下市’嘛,正好,王某不才正想回乡里颐养天年……”
大掌柜的话音刚落,郦先生紧跟着站起来向财东们作一揖说:“真是多谢了!老朽三年前就提过辞呈,我年龄老迈,在字号上做了四十年了,早该回家享几年清福!‘大下市’——正好!正好遂了我的心愿。”
接着二掌柜盛祯、三掌柜王锦棠以及贾晋仁、祁家驹、王福林、张孝先、李坤等掌柜呼啦啦地一下子站起来一大片,都向财东拱手作揖提出辞职!
“大下市”就是将全体掌柜辞退。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大下市”是财伙决裂由财东做出的最后措施。引发“大下市”必然是掌柜方面出了特别重大的事故或犯了经营上的极大错误,并且财东方面有强有力的人当家才能实行。这是很少见的。具体大盛魁而言,祖上并未出资垫股的财东们只享受红利不担风险,在字号中和地方上都没什么威信;财东户人数众多根本不可能统一意见;而且字号上下几百名骨干掌柜,都是自少年时由大盛魁一手培养起来的商业上的行家里手,这批人就像一根根大梁和柱子支撑着大盛魁这大厦;一旦真的“大下市”,大盛魁顷刻间便会塌台。这是不可能也是不现实的事情。
众财东一看掌柜子们如此强硬,顿时都傻了眼!王甫仁老先生慌忙站起来顿足摇头,连连向大掌柜和其他掌柜们摇着手说:“不可造次!不可造次!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商议……”又扭回脸冲着目瞪口呆的众财东沉下脸来斥问:“方才是谁说了!是谁说‘大下市’的话了?!”
众财东面面相觑,都缄言不语。
王甫仁胡子乱抖,气哼哼地教训道:“哼!——‘大下市’是儿戏的话吗?扪心自问,咱大盛魁产业世世代代不都是靠掌柜们支撑吗?与夷人交易岂是易事!且不说夷语于我财东中无一人能通,经商作贾的本事丁点无有,只是漫漫驼道的经年跋涉之苦和危险又是我们中哪一个能承受得了?!斯道绵绵,几不逢人,夜为露寝,铁被重锓,猥缩冷卧,那是何等罪过!我们这些人坐守家中自享其成,这一则是祖上荫德所致,二则正是仰仗了掌柜们的鼎力支撑!本该好好感谢掌柜们才是,怎好就说出‘大下市’这般轻浮话语?!我且试问,把掌柜们都辞了,你们谁能担得起这担子?——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咱大盛魁遍撒各处的分庄、分场、分号、票号、茶场谁有本事调度?每年逾万万银两的流水,字号上下近万掌柜、伙计和工人的酬金衣食……谁有这个本事?站出来!”
静场。众财东显然都为王甫仁老先生的一番陈词所折服。王老先生目光炯然地扫视全场,稍顷,叹了口气接着说:“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咱大盛魁也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只有财伙一心,彼此相携,这买卖才能兴隆发达。何况眼下亦不同往昔,我早就听大掌柜讲过的,与我交易的那些俄国人欺我国衰民弱态度日渐强横;朝廷又不能为我华商做主,自钱江发明了厘金以来,我商号所负税厘日益沉重,商势大不如前!此情此事我大盛魁财伙更应该以团结为重,万不可以小事而失了财伙的诚信与和气!”王甫仁把目光投向大掌柜,换了口气说:“大掌柜,你看,既然大伙儿都不再言语,就算是认了错了。你也不必意气用事,带个头——就请落座吧!时不我待,还有许多事情未经研究呐!诸位掌柜都看着你呢。”
大掌柜并没有立刻坐下,他叹了一声缓了缓神气,问王甫仁:“王老先生的一片诚心我自是了然在胸,只是……刚才既然有财东说出‘大下市’的话,想必定是心有所想才语有所出,我想问问清楚,这‘大下市’的想头是全体财东户的意思呢还是个别人的心思?”
“自然是个别人想法!且也是一时冲动。”王甫仁说,“大掌柜你就不必计较,人多口杂,难免言语不当,再计较就显得大掌柜你心胸不够宽阔了!”
“对对对!大掌柜,您就别再计较了!”
“我们大伙儿没有这个意思……”
“诚信为本!”
“接着议事吧!”
“别耽误时辰了,明日领了银票我们还急着回家呢,一千多里地的路程呢!眼看着年关迫近了……”
“是哩是哩,接着议事吧!别再耽搁了!”
“请大掌柜落座!”
“请大掌柜落座!”
“请大掌柜落座!”
众财东七嘴八舌,乱糟糟地嚷成了一团。
这会场上的忽涨忽落忽东忽西的场面把年轻的古海弄懵了,从上午受到表彰,给自己在万金账上记了功,他的情绪还被喜悦的激动控制着呢。脑子里是沾沾自喜勾引出的许多美妙的设想,乱七八糟地充塞着。当财东中有人喊出要“大下市”,而且大掌柜和所有在场的掌柜都坚决地跟着大掌柜表示辞职的时候,他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凉水,单纯的心理一下紧张起来,他当真了,以为这下子可完了,自己已经铺开的锦绣前程眼睁睁地看着就要被毁掉了!掌柜们都辞了职,那么自己所立的功自然就作废了,七年的辛苦也跟着白熬了……他惊恐得几乎是绝望地瞪大眼睛注视会场上气氛的变化。还没等他弄清楚怎么回事呢,会场上的情势又遽变了……刚不久还在义愤填膺地喊叫着的财东们,这会儿都蔫了下来,换了面孔改而央告掌柜们了。大掌柜却是拒不接受,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好像是他真的不愿意干下去了。大掌柜不肯落座,其他掌柜们自然也不能坐下去,会场上出现了僵局。于是古海心里就有点抱怨,怪大掌柜做得过分。这也不能怪古海,他实在是太嫩了。大掌柜的心思之深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伙计能够测得到的。
此刻大掌柜正目光瞄着史耀,四目相对,那目光在半路里相遇撞击出哧哧的火星!史耀是这场发难的始作俑者和带头人。大掌柜知道史耀的手里还捏着别的武器呢,要求财伙四六分成以后还有要求财东子弟入号学徒,要求为财东们“剃头”,要求城柜和其他分庄随时接待财东户的食宿,等等,等等。擒贼先擒王,打蛇须打头,大掌柜得先把史耀的气焰打下去。一片寂静中大掌柜说话了:“史财东刚才的话只讲了一半,还是请史财东把话说下去。”
“我……没有……”史耀结巴起来,“请别人先讲吧。我再琢磨琢磨……”史耀狠狠地瞪着一个身穿武略第式官官服的财东,那人长得与他相像,只是更胖一些,样子更蠢一些。这是他的堂兄,在史财东中属第六代。就是史耀的堂兄刚才混乱中喊出了“大下市”的话。这不切实际的要求打乱了史耀的计划。
“那么,既然史耀先生没什么话说了,别的财东还有什么话就请讲吧!”
大掌柜坐下去,很客气地向大家微笑着。
财东们被震慑住了,半晌没人出来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张姓的老年财东站起来,吭吭哧哧地说:“别的意见我倒是没有,只是一条,我们张姓财股这许多年分得过于细碎,在我名下只得三毫二丝,我家口又多,日子很不好过,因而欠下了不少债务,务请在‘剃头’方面能多加考虑。”
“这一账期内你又欠下多少债务?”大掌柜正色问道。
“五百两银子……不!是八百两!”
“我家也一样,举步维艰!日子过不下去了,连这一次来归化的车脚钱都是欠着的呢!”
“我也是!”
“我家欠得更多!一千二百两呢!”
“我家欠九百两银子,债主逼命呢!连年关怕是也过不去了!”
“我分红那点钱连还债也不够!”
财东们重又活跃起来,把蛮横的态度收起换成了可怜相,一个个都竞相喊苦叫穷。大掌柜摆摆秃手,使会场安静下来,说:“大伙儿别急,一个一个讲。”又对郦先生说,“郦先生记一下,看看财东户所欠债务到底能有多少。”
于是财东们一个挨一个报起了自己所欠的债务。从王姓财东开始以辈分大小和年龄长幼为序,足足报了半个时辰才算结束。会场上安静下来,目光都集中到了大掌柜身上,等待着。
“还有什么漏报的财东户?”在期待的寂静中响起了大掌柜那沙沙拉拉的哑嗓音。大掌柜近日因接待财东说话过多,休息也不够把嗓子弄哑了。大掌柜的声调很沉静,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听不出他态度是怨是愤还是高兴。
回答说没有了。
大掌柜转而问郦先生,神情郑重而认真:“统共多少财东欠了债务?”
郦先生答道:“统共是一百九十六户。”
“哦——一百九十六户……”大掌柜略加沉吟,在心里计算着,说,“全部在账的二百零六户财东有四户因故未能出席,在场的是二百零二户,那么减掉一百九十六户,就是说三姓财东中间没有拖欠债务的只有六户了?”
没有人回答大掌柜的问话,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倾向,他是那种永远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大掌柜目光移动,由左至右在财东们的身上扫过。许多财东和大掌柜目光一碰就躲闪开了,别过头去,低下头去;有的人甚至发出低低的自嘲的窃笑。大家心照不宣,这报出来的债务显然大部分是虚假的!无非是借此机会多从字号身上刮出一点银子来。对此大掌柜心里自是明镜似的,但是他并不把这“西洋镜”来戳穿。大掌柜又一次转向郦先生,郑重道:“算算财东户所欠债务的总数是多少?”
神算郦先生连毛笔都没放,目光迅速在账面上溜着,只拿左手的拇指在食指与无名指上摸了一小会儿,就报出了数字:“统共三十二万八千七百两!”
郦先生的报数在会场上好几个角落引起了惊诧的“啧啧”声。财东们被自己垒起来的庞大数额惊呆了,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现出了古怪的表情。
“这真是太……太不成体统了!”还没等大掌柜和其他掌柜说话,首先王甫仁就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老头子愤愤地把拐杖在地上戳了一下,“哪里会冒出这么多的债务来?!这不真实!”老头子气得胡子直哆嗦。
“王老先生息怒,息怒……”大掌柜依旧是语调平平地说,“大家请说一说,这三十二万八千七百两银子的‘债务’该是个如何剃法?”
“能剃……自然是全剃了——”有一个犹犹疑疑的声音嘟囔着说。
“这不行!”王甫仁身边的一个王姓财东站起来喊道,“这里面肯定是有虚报的!要是字号这么着来给财东‘剃头’,那老实人可就吃亏了!”
“对!我家没有欠债,我就没有报!可是别的人也同样没有欠债却报了几千两银子的债,这么‘剃头’我不答应!”又有人站出来说话了。
“我是真的欠了债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也是据实报的,并未弄虚作假。”
“要‘剃头’嘛,就剃光了算了!省得以后麻烦……”
“这不行!”有人立刻反对,“照这么‘剃头’,以后大家都会虚报的。”
“我不赞成!”
“该‘剃’就得剃……”
……
财东们自己的意见就相悖,又乱糟糟地吵起来了。互相争辩着,有不少人激动地站起来;许多涨红的脸同时在大声地说话,唾沫星子迸射着。在一片吵闹声中古海看见窗外边天色明显地暗下去了。
“别吵了!——别吵了!”王甫仁干脆拿起拐杖像要打谁似的在人们的头顶上乱舞着,把群情激动的财东们镇压下去。他拿拐杖指指窗户说,“就这样吵下去再吵一百年也吵不出个结果!你们看看,天都快黑了!还是请大掌柜来主持,商量商量这‘剃头’的事该如何处理!大掌柜你请讲话!”
“三十多万的巨数,我一个人也难以定夺,还是要大家来商议。”
“可这二百多人七嘴八舌?”王甫仁表示为难,“还是大掌柜做个决断吧!”
“这不妥,”大掌柜说,“涉及财东们的利益,还是该与财东们共同商议才好。不过人多口杂,一时间也真是难于讲清道理,我看可不可以这样,时间也不多了,三姓财东中各推举出一人,号伙方面由我和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另择地方细细商议如何为财东‘剃头’的事。其他人就可以吃饭歇息了,连开了两天的会议,大家都累了;大账房里的先生们还候着呢,等着各位财东领取现银和银票,不少财东家中亦有事,急着赶回去呢!”
“我赞成!”
“我也赞成……”
“我看按大掌柜说的办好了。”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结果,当场议论王姓财东们推举王甫仁;张姓财东推举捐有武略第官职的中年人,名叫张武;史家财东推举出的是史耀。三姓财东代表与大掌柜、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一起移至内院的小客厅接着议事。其他人尽都散去。
小客厅里点起了八支寸径大的蜡烛,照得一片通明。厅里有带靠背的太师坐椅,小伙计为各位身边的茶几上摆了点心,沏了茶。王甫仁在椅子上坐下去,端起茶杯一口气将杯中的茶水喝干了,拿拳头捶着自己的后腰说:“整整在大议事厅的破条凳上坐了一天!我的腰疼病怕是又要犯了,钻心地疼!”
大掌柜说:“各位财东代表从未吃过这等苦,这连着两日的也实在是太辛苦了!先吃一点点心垫补垫补。”
大掌柜自己也累了,面色有些苍白,由古海侍候着一连吸了五六袋水烟,方始觉得恢复一些精神,张武和史耀以及郦先生等人也都累了饿了,各取点心茶水食用,手和嘴都被占去顾不了说话。到大伙都缓过神来,大掌柜和颜悦色道:“各位财东请再辛苦辛苦,咱们来议事吧。”
众人都不说话。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烛光照耀着,一时谁也不知说什么好。实话说,二百多人在狭窄的客厅里吵吵了一整天,他们的脑袋都晕了,而且,三十多万之巨的债务摆着要字号来为财东们“剃头”,着实也是件不现实的事,这“头”谁也不好一下子说个“剃”或“不剃”,可是剃多少合适?这着实是个难题。依大掌柜的业务报告和太平清册显示的数字,这一账期的总流水较上一账期股分红缩减了近两成,红利自然也缩减两成。上个账期每股分红是一万八千两银子,这一账期的分红只能更少。如此一算三姓财东总分红数加起来也超不过六万两。债务倒一下子弄到了三十万,这着实是难题,还有不少财东户从城柜支借了银两……所有这些事情都需要认真仔细地考虑清楚了。
从大议事厅移至小客厅,不只是环境变了,更重要的是身份变了。在大议事厅时他们每个人只是二百分之一,怎么嚷嚷都无所谓,只代表他们自己,说完拉倒;现在不同了,王甫仁、张武和史耀他们每个人都代表着几十户财东,一种突然压在身上的责任感迫使他们不能不谨慎从事。
“三位财东代表,请说说吧,这为财东户‘剃头’的事到底该怎么处置?”见他们都不开口,大掌柜重复又提醒一遍。然后二目灼灼地注视王、张、史三人。
“依大伙自报的银数‘剃头’显然不行!”王甫仁率先说,“三十多万过于庞大,其中水分亦是过分地多!依我之见报债的人中真正负债的二成亦不到。”
张武虽是个捐官,但为人直爽,也表了态:“王老先生说的是,‘剃头’不能以自报为准,要寻一个公平合理的办法。贫者多剃富者少剃,无债的不剃!”
“可是何以知道谁个是真负债谁个是假负债呢?”史耀接话说,“那就要拿出举债的凭据。而要拿凭据一时半会儿就做不完的,要派人回籍里去拿。”
“凭据也会假造。”王甫仁说,“而且结账会议只有三天,明日就结束了。”
“这办法也不妥,”张武说,“一来时间不等人,二来所拿来的凭据真伪难辨。这是纠缠不清的事情。”
“是啊,总得想一个妥当办法办理,时间还要快。三位财东来城柜已经住了几日,可以看见许多的生意往来因为结账会议而拖延,商场如战场,机遇一旦失去损失可就大了!”大掌柜不就具体问题表态,只是拿言语启发三姓财东代表把棘手的“剃头”问题推给他们自己去头疼,这对策是大掌柜预先商量好的,此刻除了大掌柜,其他掌柜都不讲话,慢慢地吞云吐雾喝着茶作壁上观。
这可真难为了三位财东代表,问题是财东方面自己提出来的,人家要他们自己拿个意见,拿个准主意,这当然是合理的,作为代表他们无法推脱。史耀本是事先串通了十六户财东准备提出一大堆问题的,此刻也无法顾及了,连关于财伙分红比例重新确定的事也暂时放在一边了,只顾了和王甫仁、张武商议如何为财东“剃头”这一件事了。商议来商议去,许多办法提出后随着就被否定了,到后来也不和掌柜们对话了,干脆就是开成了三姓财东代表的小会。眼看着窗户外边天渐渐黑下来,“剃头”的事情仍然是弄不出个眉目来。
这效果好得有点出乎大掌柜意料。一百多年来大盛魁历届掌柜子们最头疼的就是每三年一次的结账会议。他们把开结账会议叫作“熬会”。二百多财东一聚来吃住侍候把个城柜搅成一团不说,单是他们提出的无止尽的要求,不要说三天会议,就是三年也是解决不完的。“熬会”就是拖。这是对付财东们无止尽要求的法宝。不管你有多少要求,反正三天会期管着,到时准时结束。会议一结束,所有的问题自行消失。再见就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一届一届拖下来,问题也就越积越多,事情越来越难办,结账会也越来越难开。对于这一次的结账会议,大掌柜与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一起商量了好多次,设想到了很多困难和解决的办法。“熬会”到了第二天晚上,事情就快接近尾声了。
夜风将一阵鼓声送进了客厅。众人都侧耳谛听,鼓声响了两下,停了。王甫仁问:“这是钟鼓楼在敲二更鼓了吧?”
大掌柜答道:“是哩,是二更鼓。”然后不再说什么,仍旧闷着头抽烟。为财东“剃头”这件事都没能议出一个结果,王甫仁老先生朝蜡台看看,见寸径的大蜡烛已耗下去大半截;几块点心在肚子里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肚子里咕咕一阵叫,不由得打起了哈欠。掌柜们一个个只管吸烟,从各人的嘴里鼻孔间喷出的烟雾汇合在一起,把一间小小的客厅充塞得满满当当,隔着浓浓的烟雾,大掌柜看出了王甫仁老先生和另外两名财东的疲倦,关切地问:“王老先生、张先生、史先生,大伙儿恐怕是早饿了吧?要不开了晚饭后咱们接着商议?”
“我真的饿了,快顶不住了,”王老先生据实说道,“看看你们大家怎样?”
“我看一鼓作气定妥拉倒。”张武是爽直性格,直通通地说,“大掌柜你讲一句话!咱大盛魁究竟有多少后阵你最清楚!——你说这‘头’怎么个剃法?”
“数字过于庞大了!”大掌柜摇摇头,“字号确实没有这个力量。而且我们终年在外,远离乡里,财东各户的生活状况如何实在是无从知道。还是由三位代表决议吧。各族族人的生活你们是最了解的!”
“那么,大掌柜您说个数,最多的限额是多少?”史耀问到了事情的实质,“还有财东们提出的其他意见也该一并考虑。比如财伙分红比例的问题……”
“可以一揽子解决。”大掌柜说。他觉得会议熬到这会儿时机也差不多,到最后定夺的时候。“还有我上午提的结账会议的改革问题,可合在一起考虑。我的意思是为财东‘剃头’的事肯定是要办。二百零六户财东全都是大盛魁三位创始先人的嫡系后裔,大家生活困难,字号不能袖手不管。但是具体每一户财东的生活境况如何,我们实在无从了解。我想我们是否议定一个规矩,定出一个数字,‘剃头’的银两由三位代表领回乡里,经过调查慢慢解决。如何?”
“这倒是个办法。”王甫仁说,“也不是只我们三个人就可以办的,回去后可以再行推举公正的族人来分配就是。如此便省去在归化城的旷日纠缠。”
“问题是‘剃头’的银两究竟能有多少?”史耀也盯了一句,“数字太小了,岂不是把棘手的事兜在了我们几个头上,让我们为难,遭族人的指责。”
“可以一揽子解决。”大掌柜仍是一个原则的话,“我的意思是现在实施三位代表出席的结账方式就此也一揽子确定下来!下届结账会议就无须往来的旅途经费,可谓是事半而功倍。至于三姓代表,自然就要多吃一些辛苦。对于这方面字号可以做些弥补——每个账期为每个代表补助五百两银子辛苦钱。还有我提出的今后城柜不接待财东户食宿也并非绝对,至少三位代表随时可以来,一切经费由柜上承担,这一点尽可放心。这样一来既避免了人多口杂难于统一,三位代表随时还可以来城柜就财东们提出的问题进行协商。”
“这个主意我赞成。”张武痛快地表态。
“可是这财东代表,恐怕是经财东们郑重推举才合适。”王甫仁提出自己的担忧,“这次的推举只是临时的,而且族内也要推出几个代表商议……”
大掌柜说:“这是另一回事,家族内部的事情可以在回乡以后与族人仔细商议。对字号来说,今后我们只对三位代表讲话。”
“这样太好了,省时又省事!”张武未等大掌柜把话说完就表示同意了。
王甫仁也点了点头表示了态度:“可以……”
史耀被前边两位代表的鲜明态度搞得很被动,他的脸上现出一种酸涩的痛苦表情,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兽似的落入了大掌柜设下的陷阱。他无奈地用恼恨的目光狠狠地盯了王甫仁和张武一眼,紧咬着牙关把一口唾沫咽回到肚子里去。依他的计划是要有好多问题在财东会议上提出来的,这些问题包括——把替财东“剃头”的事作为制度确定下来;将财伙分红的比例提到四六分成;接受财东子弟入号学徒……这些事情还都没容一件一件提出呢,就被大掌柜消灭在萌芽里去了。三位财东代表已经有两位表示同意,大掌柜的提议就算是通过了!大掌柜乘胜而进,不给史耀反击的机会,接着说:“我说的一揽子,就是字号从公积金里一次拿出十五万两银子为财东‘剃头’!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力了!是小母鸡下鹅蛋——硬努了!”
“这不行,太少了!”这一次史耀抢先表示了自己不合作的态度,他的语调恶狠狠地说,“要知道财东们报上来的债务是三十二万八千两!十五万连一半之数都不足,我们回去无法向财东户交代。”
一直沉默着的郦先生说话了:“可是上一账期为财东‘剃头’的银两还不足五万呐!这一次已经超过两倍了!”
“不能再增加了!”大掌柜也坚决地说,“许多年了,日积月累,公积金的总额也不过才十余万两银子,这数字你们在万金账上也看到了!公积金就像军队里的后备队,一旦前方吃紧就得派上去!把公积金抽空了,今后的生意就更难做了!俗话说:谁不当家谁不知道柴米贵,不能抽空公积金!”
谈话又一次陷入了僵局。史耀脖子一梗一梗地表示了绝不让步的态度:“大掌柜如此决绝,我这个代表就没法子当了,那就还是把所有财东都请来共同研究吧!好在大伙儿都还在,谁也没有离开。”
大掌柜不说话,看看王甫仁。王甫仁的目光在史耀和大掌柜间游动了好几次,也不好表态。张武呢在作沉思状,自言自语道:“按说么,这十五万的银数是不算少了……不过……”
这时候,“咚”的一鼓响颤悠悠地在夜空中荡开来。紧接着又是两声。这三更的鼓在寂静下来的夜幕中比二更的鼓更显响亮。古海得到大掌柜的示意,吹着了火绒为大掌柜装烟点烟。许多年以后,当古海做了大盛魁的大掌柜,回忆起此刻大掌柜的镇静坚韧的神态,方才对大掌柜的智谋有了深入的理解;才知道在与财东户的斗争中大掌柜是怎样施展韬略,将结账会议的整个进程牢牢地控制在他那一双不能做事的秃手之中的。但是此刻他无法理解。
他简直就弄不清楚,这结账会议的气氛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会儿在大议事厅一会儿又转到了小客厅,财东和掌柜间的明争暗斗是以什么路数进行的。“熬会”熬得他这个健壮的小伙子都吃不消了!掌柜和财东代表可以坐着,可以喝茶吃点心,他一个小伙计只能是始终站着,转到小客厅以后倒是可以把宝匣子放在桌子上,但是吃点心喝茶却是没那个身份。三更的鼓声敲得他肚子里饥饿难耐,两腿发软,酸涩的眼皮一个劲儿地要耷拉下来,人们的说话声和院子外边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是大厨子走来请示要不要开晚饭——所有这些声音都变得好像十分地遥远和模糊。他几乎是不停地为大掌柜的铜烟袋锅里装漏水烟,拿指头肚子捺结实,吹着火绒点燃,一个接一个红红的烟丝球被大掌柜吹出来,蹦落地面,滚动着渐渐失去光亮,地面上的灰色的烟球集成一层了。但是沉默的大掌柜的黑眼睛眯缝着,两道黑色的目光既锐利又闪亮,在三位财东代表的脸上扫来扫去。
被尴尬的气氛折磨得很难受的张武打破了沉默,提议说:“大掌柜是不是再让一步,把‘剃头’的银数再增加一些,我们三个回去也好交代……”
“是啊,请大掌柜再考虑考虑!”王甫仁也语调诚恳地请求说。
“好,”大掌柜手扶桌子站起来,“那就再加三万两!——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三位财东代表都点了头。
这时候四更天的鼓声已经敲响了。
6 顶印索债
白花花的元宝在大盛魁城柜大账房内的巨大的长条桌子上一摞一摞地码着,放射出诱人的银光。这可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是银子!是可以变成豪宅,变成连绵的良田,变成美艳的小妾,变成山珍海味,变成绫罗绸缎,变成乡耆、介宾、国子监、同知、道台乃至更高职位的官衔的银子!结账会议的头一天,当着财东们的面,伙计们把整箱整箱的银元抬到了大账房,打开了箱盖,许多财东都看到了。现在,结账会议进入最后阶段,开始给财东们分银子了,红利和“剃头银”加起来有数十万。他们满足了。白花花的银子照花了他们的眼,使他们顺利地接受了财东会议制度的改革。
中午吃了午饭,便有性急的财东开始起程上路。大掌柜、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等一律送至大院的门外。口袋里有了银子又有闲工夫的财东们有的遛街看热闹,有的下馆子瞧戏,有的去美人桥嫖娼狎妓,也有去探亲访友的,对此柜上概不过问,也不派人侍候,只是申明一点,第四日必须尽数离号。三天会期已经影响了字号的不少业务,再耽搁不起。
午饭之后归绥镖局派人来,将准备押往杀虎口的现银打包装箱运回了镖局,议定第二天凌晨五更起身,与张姓回籍的财东一起上路。银票开完,银元宝发尽,票号和钱庄的人就都撤了,大账房的先生伙计忙着恢复被破坏的秩序,清理了大账桌,擦干净椅子、板凳,把收起来的账簿、算盘重新摊开;将捆起来的各个分庄分场上的来信——都是重要的出货进货报告——打开分好,插在墙上的布缝的信袋里去。一刻也没有停,算盘声又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本地和外地的相与和客商纷纷走进大盛魁城柜的院子,或洽谈、或过账、或出货,交际、经营、财务几个部门的房子里坐满了客人;在内院的小客厅大掌柜接待了结账会议之后第一批大主顾;院子里人来人往,伙计们跑来跑去把大议事厅里的条凳搬出来归置到库房里去;骆驼队也开了进来,停在仓库跟前装货……大盛魁城柜的院子里又是一派正常的业务繁忙的景象了。
镖局把成箱的现银运走后,撒在城柜内院外和大门附近以及房顶哨楼上的岗哨都撤了。结账会议期间派城柜的薛拳师组织三十二个武士配备了十六只狗负责保卫;三十二个人分成两班昼夜不停地在城柜大院的空中更道上和地面上巡视警戒;全部业务停止,与结账会议无关的人一律不得进入大院。
就在撤去警戒以后不到半个时辰,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一群召庙里的喇嘛闯进大盛魁城柜,声言要见大掌柜。喇嘛人数在三百以上,一片黄色棕色的袈裟铺满了院子。郦先生出面接待,一问才知道财东惹出了祸端。
原来财东们按结账会议的日期到时都从城柜客房撤走,绝大部分直接上路,但少数人滞留在归化城,改住客店或留宿亲友家中。其中有王姓财东王财旺在城内街巷行路时与席力图召庙的活佛起了冲突。
王财旺是到亲戚家走访出来时,在窄巷中与活佛的轿车相抵。街巷都狭窄异常,有的巷子连两辆轿子车都无法相错通过,如果有轿子车要穿巷而过,未进巷子之前车夫就要高声喊叫,通知巷子的另一头不要把轿车赶进来。倘若不小心两辆车在巷子中相遇,就不可避免地要引起争吵。无论是王财旺还是他从山西带来的车夫都不懂得归化城的这规矩,活佛的轿车车夫在巷子的另一头喊叫时,他们都听见了,但是都不明其意,继续把轿子赶进了巷子。冲突一起来,王财旺并不示弱,他以为自己是大盛魁的财东很了不起,也不知对方竟是一位活佛。语言激烈间两个车夫扭打起来,王财旺还推了活佛一把!王财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盛魁的财东如何如何。活佛当即步行离去。
众喇嘛大闹大盛魁城柜的事件就是这么引起的。不管怎么施礼赔罪,喇嘛们就是不肯退去,一定要见大掌柜!
归绥地方,官府道台衙门、军队绥远将军衙署、地方土默特都署、宗教有黄教活佛、伊斯兰教大阿訇、商界大盛魁王廷相,号称六大巨头,各有势力各有背景,互相依存相互制约,归绥地方的稳定和平衡都在这六大巨头的手里。其实大盛魁最为重视与黄教召庙的关系,对于喀尔喀草原广大市场的控制,好多时候大盛魁就是依着宗教力量的支持才得以巩固,而且席力图召庙是归化地区所有喇嘛召庙的本源,大盛魁与该寺庙分外交厚,活佛在私人方面又与大盛魁是甚为知近的朋友。每当席力图召修葺佛殿或举办盛大佛事活动,大盛魁都要慷慨解囊予以资助。在席力图召大佛殿前挂有一巨幅横匾,正中写着——“阴山古刹”四个大字。这块匾就是王廷相代表大盛魁所献。
王财旺哪里知道黄教召庙与大盛魁关系之重要,更不知道活佛乃是黄教广大信徒心目中的佛,竟敢与其佛争论甚至动手!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结果害得大掌柜只好放下号事亲自出面安抚盛怒的喇嘛们。
按下葫芦起了瓢,这边喇嘛们的事还没平息,大掌柜正苦口婆心地说解,那边史财东又杀个回马枪。史耀排开围着大掌柜的喇嘛们走到大掌柜跟前。
“怎么,史财东还未起程回乡?”大掌柜冷冷地问。
“明日起程,来道个别。”史耀不阴不阳地说,“有事请教大掌柜。”
“什么事?”
“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的。”史耀嘴角上挂着一丝得意,将身子往旁边挪挪,人群闪开,王甫仁和张武也出现了。这两位是在各自的亲友家中被史耀请来的,从他们迷惘的神情看,他们也不知道史耀是要做什么。王甫仁问道:“什么事嘛?这么当紧……我和亲家正说话呢!”
“是一笔银子的事。”史耀回答说。
“什么银子?”张武问。
“是一笔十二万银子的巨额!”史耀没说出什么银子,只强调了十二万之数。说着把目光投向大掌柜,那目光已经是凶狠的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嘛!”王甫仁很不满意地问史耀,“结账会议已经结束,你还来纠缠,还当着众人的面,也太失体统了!”
“王老先辈不要着急,稍等,带一个人见见,他自己会说清楚的。”
“什么人?”
“靖仁,去把轿车上的那个人请来!”
不一会儿史靖仁返回来了,身子往旁边一闪,露出身后的一个人。大掌柜一看吃了一惊——此人竟是山东临沂的丝线商米掌柜!
“你怎么还没走?”大掌柜惊讶地问。
“哼!我走……我是半道被劫回来的!我已快到凉城了……”米掌柜面色惨白,由于激动两面腮一个劲儿颤抖。“把我私押了好几天!哼!真是无法无天!”
这一下大掌柜心里全明白了。他无声地叹口气,说:“既然是我们财伙之间有话说,待我把喇嘛的事安抚完了再慢慢谈,各位财东暂且在客厅坐坐。”
“不必了!”史耀十分强硬,“事情很简单,几句话说完请大掌柜自己讲吧——米掌柜的十二万两银子是怎么回事?!说清楚了我们立刻便走!”
史耀说着把扬扬得意的目光投向王甫仁和张武。王张二位还是不明白就里,迷惘的目光在丝线商人、大掌柜和史耀之间看来看去。
大掌柜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既然米掌柜没走,那就请米掌柜自己讲吧。”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欠大盛魁十二万这不假。我姓米的走得直站得正,这十二万走到天边我都认!与大盛魁相与二十年,大掌柜知道我为人脾性。买卖做塌了我被洋人骗,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认了,所以这次冬标我把自己乡里的地约房契都带来了!是王大掌柜怜惜我一家老小几条性命,免了我的债。这大恩大德我下辈子也记得!现在既然因为我搅得大盛魁财伙不和……”
“行了!”史耀截住了米掌柜的话头,“这下事情清楚了吧?十二万两银子呐!大掌柜受人一磕就抹了!要知道我三姓财东二百余户三年一个账期才能分得三十万两红利!啧啧啧,莫是咱大盛魁家大业大!大伙儿说说吧——这事怎么办?!”
“爹!这是从姓米的身上搜出的房约和地契。”史靖仁从怀里掏出房约和地契放在史耀身边的桌子上。
“银数是多了些……可这是字号日常的号事,我们财东不该过问。财伙诚信嘛!不然掌柜们怎么好放手做事呢?”王甫仁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这种事过去也有过,或把人逼得寻死觅活,或打官司给官府行贿,索债要不成还落个恶名……”
“恶名值几两银子?——这可是十二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史耀说,“这件事不能这么了结!”
“不这么了结你要怎样?”大掌柜冷冷地问了一句。
“怎样?——姓米的房产田地由我字号收了折价卖出。”
“我的房屋田产仅值三万。”米掌柜说,“抵不清十二万债务。”
“那也好办!——父债子还,夫债妻还!天大的事亦有大清例律管着!”
“好!我还给你……”米掌柜盯着史耀缓缓地站起来,向大院门口移了几步。
大掌柜觉得不好,刚要阻止,却已是迟了。只见米掌柜纵身跃起一头撞在了大门边墙角上……
米掌柜的动作太突然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全场骇然,尽都惊呆在那里。听到消息赶到的郦先生、二掌柜和交际部的贾晋阳正遇上了这惨烈的一幕。
贾晋阳蹲下去将米掌柜抱起,呼唤着“米掌柜!米掌柜!”已不见应答。米掌柜二目圆睁一动不动,额角上的伤口血流如注:冒着热气的鲜血淌过米掌柜的半边面额,顺着腮帮子流到他棉袍子上,把硬锻面的带花纹的深蓝色袍面都浸湿了,鲜血也染红了贾晋阳抱着米掌柜那只胳膊的袖子。
“古海!——快去请聂先生来!”
听到大掌柜的一声吩咐,吓傻了的古海撒开腿飞跑了出去。
及至古海带着聂先生一路小跑回到城柜的时候,已经晚了。众人给聂先生让开了一条路,聂先生蹲下去把脉,米掌柜的脉已经没了动静。聂先生站起来,摇摇头说:“殁了。已经没有脉了。准备后事吧。”
众皆愕然,一片静场。大掌柜趋向前,褪了色的苍白嘴唇像风似的哆嗦,愤愤地道:“米掌柜啊!你本不该如此……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呢,你就……我早知你是一条硬汉,却没料到你的性子竟然是如此地刚烈!是我大盛魁逼死了你!”
连夜报了官。第二天一早归绥道台衙门派验尸官检验了米掌柜的尸体,确认为自杀身亡。衙门传下话,米掌柜的尸体由大盛魁负责殓葬,决定暂时厝于公义地。一面派人与大盛魁设在济南的分庄联系,将米掌柜的死讯告知其遗属;同时也将米掌柜留下的房约地契交还给米掌柜的家人。
一切办理完毕,业已是日落时分,天上阴云疾走浓密异常,纷纷撒撒地飘起了雪花。大掌柜走出自己的房间,仰脸冲着阴暗的天空望了一会儿,猛然长叹一声,跺一下脚朝外院走去。古海紧随其后,问道:“大掌柜!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把史耀找来!——我要与他说一说道理!”其实大掌柜亦是气糊涂了,哪里还能见到史耀的踪影!昨日发生米掌柜撞墙自杀事件不久,所有的财东包括史耀全部连夜起程回籍去了。大掌柜听罢气得牙齿咬得咯吧咯吧直响,两只通红的眼睛喷着火,猛地抡起胳膊将自己的一只肉锤砸在了史姓财东聚首的房间的门框上,顿时皮绽肉裂鲜血迸流!这是古海头一次看见大掌柜发脾气。
“顶印索债”,大盛魁逼死人的消息像风吹树叶簌簌响似的,一夜之间便在归化城传播开来,使大盛魁的声誉遭到了很大的损失。这件事在大盛魁的历史上也成为一件重要的事件被后人们所记取,以后再未发生过。在大盛魁全部历史上因“顶印”索债逼出人命的事情总共发生过三次,米掌柜事件是最后一次。
前两次都发生在大盛魁历史的早期,一次是嘉庆年间,一位北京的京羊客因欠大盛魁的债务无法偿还还引出官司,京羊客败诉被拘;京羊客因不忍牢狱之苦绝食身亡;另一次是道光年间,归化本地一地毯商也欠下了大盛魁巨额银子偿还不起,“顶印”期间被逼甚紧,结果是投了扎达海河。
这两件事给大盛魁后来的掌权人以教训,那就是“顶印”逼债要把握一个尺度。第一债权债务发生纠纷绝不经官,因为一经官便明里暗里给衙门好处,即使是官司打赢了,返回部分债务,细细一算送官的好处与返回的债务顶了个平,结果还落个不通人情、心肠毒狠的恶名,得不偿失。而逼死人命就有损失字号的诚信善良的名声。所以自嘉庆以后大盛魁再未发生过类似的事件。但凡是老相与,诚信可靠的商人,真正因生意赔累负不起债务,大盛魁一律给予免销!当然这里还有一个把握,那就是在选择相与上慎而又慎,在信义上无可凭信的商人大盛魁干脆不与其打交道;而一旦成为相与,则诚信倍加,在彼此交易中给对方十足的利益,使对方觉得成了大盛魁的相与是一种荣誉,并且肯定有厚利可图。事实上也是如此,不管是在归化本地还是在北京、杭州等地,包括在恰克图经商的俄国商人,凡是与大盛魁相与的全都是信誉记录良好的商家;而一旦与大盛魁成了老相与,这些商家的信誉也就与日俱增更加巩固。
大盛魁在一方处于垄断地位,其力量就是这样一步步地建立起来的。假如大盛魁发觉某相与信誉不诚不实,就会提前作出决断——宣布断绝业务往来,将不好的苗头掐在萌芽状态,尽量不把事情拖到“顶印”逼债的被动阶段。而某一商家一旦落到了被大盛魁宣布“永不相与”的地步,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起码归化的商家是再不与他打交道的。所以说,大盛魁信誉卓著之下落了个逼死人命的恶名,在大盛魁看来这事比生意损失几十万两银子还要严重!
第七章 大商无形
1 棋盘上的重要棋子
一辆漂亮的单辕马车载着古静轩一家驶进了上史家村。远远地看见史家大院那高大的门楼和院墙,古静轩就有点紧张。马车进村之后明显地放慢了速度,可是古静轩还是嫌马车跑得太快了,他一边神色慌张地整理着衣帽一边抱怨着赶车的樊老大:“你咋把车赶得这么快?!慢一点嘛。”
于是樊老大把抻紧了的缰绳使劲往怀里拽着,嘴里“吁——吁”着使马车放到了最慢的速度。
照理说这史家大院古静轩不是第一次来了,可是过去他每次到史家来都是为了讨好和巴结,主客地位悬殊,人家只把他当做大盛魁的一个小伙计的家长,不拿他当回事情。古静轩自知身份低微,不敢与史财东久坐阔论,每次来都是简单地寒暄一阵,把所带的礼物奉上然后告辞。这次就不同了,他是古静轩财东下了正式帖子请来的客人,是来赴史财东的元宵宴。如今史财东要把他当做一碟子“菜”往桌子上摆呢,这礼遇倒使古静轩慌慌地不知如何投其手足了。离着史家的大门还远呢,古静轩就吩咐樊老大把车停住,他下得车来率领着老婆和儿媳一步步朝着史家那高大的灰色门楼走过去。
史家大院位于上史家村正中,占地十二亩半,宅院共分六个大院,内中又套了十九个小院子;外观上看史家大院是三面临街,院墙高过三丈,需仰着脸才能看到院墙顶上的更楼和女堞式的垛口,四面高墙板着灰色的严肃面孔,与周围的贫民房舍相隔开来。只有一座大门通向里面,门楼高大,上悬一蓝底金字巨匾——福种琅环;黑漆的两扇大门上装饰着一幅椒图兽衔大铜环;大门顶上阴喙石雕楹额,上书二字“古风”,笔力雄健、浑厚,自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力量在里头……大门口没有人。古静轩正待往里移步时,一个人迎面走出了院门,定睛一看正是月荃。月荃今日仪表爽利,头脸刮剃得干干净净,脚蹬一双新的黑色灯心绒面布鞋,下穿黑色扎腿灯笼裤,上身着浅灰色短褂,黑色布纽从领口至胸前肚腹密密麻麻排着,全部扣得十分严谨。看到古静轩,月荃奇怪地问:“咦!——你怎么是走着来的?”
“我是坐马车来的。”古静轩指指身后跟着的马车。
“唉!这你就露怯了!”月荃看见马车的同时也看到了古海娘和杏儿,他朝她们点点头笑了笑,在古静轩身边放低了声音说,“我就是怕你不明规矩才出来迎一迎的,史财东在内院门口候着客人呢!客人要在内院才下车的……”
“那怎么办?”古静轩问,“我再上车……”
“快上车吧,我来牵马……”
古静轩重新爬上车,端正一下坐好,看着月荃牵了马缰绳将马车引入大门。铺着石子的甬道宽有二丈,深三十丈开外,甬道的顶端是高大肃穆的神主牌楼;看不到一个人,马蹄敲打着石子的甬道,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两侧高大的墙上引出阵阵回声,那夸张了的马蹄声使得古静轩的心禁不住咚咚乱跳。
甬道右边的墙上开着三座大小和模样相同的二门门楼,左边与之对称着的也是三座二门,都是抚廊出檐的双扇大门,暗棂暗柱,间量宽得足以使马车出入而绰绰有余……古静轩知道,这第一座院内住的是史家第三代长孙史光,第二座院内住的是次孙史晴,史耀排行老三住第三座院子。
马车进入第三座二门,套院的墙上又是并排一溜六个院门,这院门就容不得马车出入了;但套院宽阔可容得了双套马车调头。只见一溜华丽的轿车倚着南墙挨排儿停放着。一个老仆正端了草料喂马。史财东站在第一座小院的门口,史财东的身后站着一位穿戴华丽的妇人,不用说是史夫人了,史财东向古静轩拱拱手连声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古静轩慌忙回了礼,下车。主客礼让一番一前一后走进院子。穿过二进院门,又穿过三进院门,看到内院。内院的正面是一溜五间灰色砖瓦的正房,西南东面亦是五间,厨房设在东厢房;内院西边在正房与西厢房之间有一道门,通向偏院;古静轩在内院停下,古海娘和杏儿由史财东的夫人引领进了偏院,男女有别不同桌而餐,女客一律在内偏院由女眷陪宴,轿车的车夫另有招待。
设在东厢房的厨房一开五间大,分为里外两间,内间是真正做饭的厨房,外间实为餐厅,平日以隔扇相间,此时隔扇撤去,一字摆开三张圆桌。客人已经到齐了。史靖仁在结账会议之后和父亲一起回到了上史家村。史靖仁和父亲一起把古静轩介绍给大家,特别强调了他的儿子古海,说古海如何聪明能干、年轻有为,乃是大盛魁的希望,又一一向他介绍在座的客人。这就更使古静轩汗颜了——客人中只有一个人他认识,这就是曾经做过大盛魁沙尔沁驼场坐场掌柜的靳掌柜,所有的客人中还就数靳掌柜身价低微!其余的不是财主便是官人,随便拣出一位都比他身份要高贵得多!内中有祁县的知府、州府的幕友、祁县城内有名的票号、钱庄的财东、大盛魁退休的掌柜;还有两位是以进士身份赋闲的文人,以及一个身份不高但与史财东关系非同寻常的龚秀才。
时近中午,男客这面除了一张椅子尚且空着之外,其余都已坐满了客人。这张空椅子居于三桌北边倚的正中位置,大家都明白这位未到的客人才是今日宴会的主客,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那把空着的太师椅,但又不便多问。史财东看出了客人的意思,微笑地站起来向大家拱手抱拳说道:“诸位请原谅,请大家略略候一候,今日的贵客过一会儿就会到的!”
史财东故意甩个包袱没说出这位贵客的名字,微笑中透着神秘和得意。
其实大家正在等待着的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大盛魁年轻有为的在任掌柜祁家驹。此刻在祁县城通往上史家村的大道上,名扬塞上的宝马白天鹅正载着祁家驹疾走。通身雪白俊美依旧的白天鹅四蹄疾蹈在大道上扬起一溜烟尘,它的华贵与矫健引起路人的阵阵赞叹。然而在白天鹅稳如软轿的脊背上,祁掌柜的心境却并不像他的宝马坐骑那样潇洒自若。自打两年前在乌里雅苏台草原上栽了跟头,丢掉了大盛魁大掌柜接班人的显赫位置,祁掌柜的心里便一直不能舒畅。被调往汉口马庄之后,祁掌柜托病在家休养了三个月。
事情的变化就发生在这三个月之内,大概是祁掌柜回家养“病”的半个月头上,龚秀才登门造访。
祁掌柜家居祁县城内三贤巷,是一个三进套院,既为养病,加之心情不畅,祁掌柜待在家里极少在城内露面,三个院门终日里都是静静地关着,与主人不在家没有什么差别。祁掌柜吩咐下人,概不见客。这一日上午一位客人叩响了祁宅大门的铜制门环。老家人打开门见来访的是祁县知府的文案龚秀才,便说:“实在对不起,我家主人有吩咐:他身体有恙,不能见客。”
“龚某人哪里是客人,我是祁掌柜的老朋友,就连我这文案一职都是祁掌柜保荐!你难道不知道?”龚秀才说,“请通报你祁掌柜,就说我是来探病的。”
龚秀才早就探得,祁掌柜其实并无什么疾病,他只是因为被字号降职觉得脸上无光不愿见客罢了,而他的造访正是冲着这而来的。
祁掌柜正在书房内品茶读书呢,老家人轻轻地走进书房问道:“祁掌柜,知府文案龚秀才来访,您见还是不见?”
“我不是早说了嘛——任何人不见!”
祁掌柜一听是龚秀才,心里立刻就生出了警惕。这个龚秀才原本是他情投意合的挚友,只因为龚秀才这些年与史财东史耀过往甚密,祁掌柜便与他断了来往——大盛魁财伙不睦、壁垒分明,这在祁县尽人皆知。
祁掌柜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连眼皮都没有抬。
这时恰巧祁夫人进来了,听见祁掌柜的话叫住了老家人,说:“等一下。”
祁夫人听老家人又把龚秀才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对祁掌柜解释道:“龚秀才今日登门并不是来做客的,人家是来探望你的病的,龚秀才手里还提着礼物。再者说,龚秀才也不是外人,他是你的自幼好友,别人可以不见,把龚秀才拒之门外恐怕于情理上不合适。依我看你还是邀龚秀才与你聊谈聊谈,龚秀才知书达礼也算是一方名士,或许可以为你聊解心中的郁闷。”
“你哪里知道,龚秀才此番来怕不是那么简单,十有八九他是蒋干过江——来做说客的。”
“什么说客不说客的,你何必那么多心呢?”
“妇人之见!大盛魁历来财伙不和,难道你不知道?”
“我不管什么大盛魁的财伙和不和,只知道将自己的挚友拒之门外不合礼数,人家会在背后议论我们恃财眼高。其实龚秀才他就是真的来做说客又如何?你又不是一个死人没有脑筋,难道你会听他的不成?!要我说你和他谈一谈,说不定从他的嘴里还能知道史财东那方面的许多事情岂不更好?”
“好吧,请他进来。”祁掌柜听从了夫人的意见。
祁掌柜把龚秀才迎进了书房,双方见了礼各自落座,说了些寻常的客套话。待女佣为他们斟好了茶,退出去,老家人也退出去之后,龚秀才呷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回到茶碟里,轻轻地扣上杯盖,说:“祁掌柜近来病情可好些?”
“没事,我只是身体略感不适,调养调养就会好的。”
“不知你请的是哪位郎中诊的脉,服的什么药?”
祁掌柜支吾道:“郎中……便是祁县城里宝和堂的坐堂李先生,药么,也就是胡乱吃些药吧。”
“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龚秀才望着祁掌柜的眼睛深处问道,他的嘴角挂着诡秘、略带嘲讽意味的笑就像麦芒似的刺痛了祁掌柜,使祁掌柜心里很不舒服,便有些不高兴,眉头不由皱起来斜着眼望着龚秀才反问说:“有什么话只管说,何必这么看我!”
龚秀才笑了,说:“你我是自幼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恕我直言,依我看你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上。其实宝和堂的李先生我早就见过了,他给你开的药方子只是些调脾理气的药品,连李先生都说你根本没有病。”
“病是有,”祁掌柜吞吞吐吐说,“只是不那么要紧罢了。”
“其实我以为若是心病去了,身上的病也就自然没了。我这里有一个治疗你的心病的方子,不知您愿意不愿意看一看?”
龚秀才一边注意着祁掌柜脸上的反应,一边将手伸进袖筒里等对方一点头就把他的“药方子”拿出来。
但是他没有等到祁掌柜点头。祁掌柜是何等人物,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隔着衣服早就把龚秀才的肠肠肚肚都看得一清二楚!祁掌柜伸出一只手冲龚秀才摆了一下,说道:“你的药方子上写的些什么我不看也知道,你的肚子里的话不说出来我也明白——你不是来探病的,你是来为史财东做说客的。你是要拉我入伙,帮着史财东对付大掌柜,是不是?”
“这……这从何说起?”龚秀才被祁掌柜一下戳穿,慌张了起来,辩解道。
“龚秀才,你我朋友一场,在我眼前你也不必遮掩,你端史家的饭为史家做事这我能理解。但是要我祁某人投靠史财东去反对大掌柜,做不仁不义的事情,我是实难从命!俗话说得好,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好!既然你已经把话挑明,我也就实话实说,你说我是说客我便是说客,我此番确是奉史财东之命而来。我乃是蒋干过江,劝瑜降曹。”
祁掌柜大笑起来:“那你自该知道蒋干得了个什么下场吧?”
“蒋干被天下人耻笑这是尽人皆知的故事,可是我龚某人非蒋干也!”
“此话怎讲?”
“首先史财东非曹操也,而你祁掌柜也非是周瑜;今日之时更非是三国时代,彼一时此一时也;想当初三国鼎立,蒋干拥曹、周瑜拥孙都是为了争天下,是你死我活;而今,你祁掌柜也罢大掌柜也罢史财东也罢,彼此都是一家人,所谓财伙一家,这和三国争夺天下完全是两码事情!这一点你便搞错了!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大盛魁生意做好了,不论是财东或者掌柜大家都有利益在里头。我如今所做的事,就是要劝你不要和财东作对,照理说大盛魁的事情你比我知道的多得多,想当初字号把你放到乌里雅苏台分庄做坐庄掌柜,史财东是为你出过力的,他王廷相并不是很情愿把你当做他的接班人的。王廷相是迫于史财东等财东们的压力才同意的了。这件事你比我清楚。”
“这倒是……我当然记得。”
“你刚才说我来劝你投靠史财东是要把你置于不仁不义之地,那么我问你,史耀邀集众财东推举你做大掌柜的接班人,对你是如此地器重!要知道大盛魁的大掌柜那是何等了得的位置,就是说众财东把字号的希望全都放在了你祁家驹的身上!于理于义你都该知恩图报才对,然而你却是非混淆,一心一意跟着王廷相跑,岂不让众财东失望吗?!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不仁不义也!”
“其实我祁某人心里不糊涂,史耀众财东对我的情义我是铭记于心的!”
“还有,如今只因为你略有失误,王廷相他就把你从乌里雅苏台分庄撤下来,贬到了汉口马庄。那汉口马庄的坐庄掌柜是个什么角色?——在总号连第十把交椅都排不上。一个是拥你扶你,一个撤你贬你,孰亲孰远不是不言自明的吗?!你祁家驹是何等聪明的人,这简单的道理还用得着我来提醒吗?!”
祁掌柜不说话了。
龚秀才又说:“还有,年前在归化开财东会议的时候,史财东曾经约见过聂先生……”
“聂先生?他和字号有什么干系?”龚秀才说话时那狡诡的眼神让祁掌柜疑惑了。
“有什么干系?——当然有干系!聂先生是归化第一名医,又精通算命,这你该知道吧?那么,王廷相每当生病必请聂先生诊治,这事你也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
“这就对了。史财东从聂先生的嘴里知道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这件事情不但重要,而且与你祁家驹息息相关!这就是聂先生在为王廷相诊脉的时候,发现他的肝病已经十分沉重!”
“啊!”这消息使祁家驹颇感意外,他问龚秀才,“这事可确实?”
“自然确实。”龚秀才说,“聂先生说,王廷相有隐退之意……”
“噢,真有此事吗?”
“事情当然是有的,聂先生也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欺骗史财东,想要隐退的话想必王廷相是说过的。但是以心相度,我看这话王廷相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若真让他让出大掌柜的位置他是不肯的。”
“我想也是的。”
祁掌柜点点头,冷漠和警惕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两个人的谈话渐渐地投机起来。一场谈话从早饭之后一直进行到午间,双方都没罢休的意思,祁掌柜热情挽留龚秀才共进午餐。吃饭间两个人又说了许多,这时在祁夫人的眼里,龚秀才和祁掌柜已经成了十分体己的知心朋友了。这景象让祁夫人看了心中好不高兴,原来龚秀才在与祁掌柜谈话之前早已拿话把祁夫人说动了。
午饭后两个人回到书房,祁夫人兴致勃勃地拿出围棋摆开来,让龚秀才和祁掌柜一边弈棋一边聊。时光就在弈棋与聊谈间度过。晚饭时他二人也没有移身,祁夫人吩咐下人将饭菜送至书房里。
直到夜阑人静,龚秀才方才起身告辞。祁掌柜携着龚秀才的手穿过三门二院一直送到大门外方才停住。临别时,在昏暗的星光下祁掌柜伏在龚秀才的耳边低声说道:“碍于身份,目下我不便于亲自到史府去请安,回去请转告史财东,就说对他的深情厚意我祁家驹一定铭刻在心没齿不忘!但当用得着我的时候我自会报答,请他放心!”
自打龚秀才来过之后,祁掌柜心境大变,笼罩在他脸上的郁云闷气一扫而光;药也不吃了,本来告了三个月的病假,只在家里待了不到二十天就骑了白天鹅急急返回汉口马庄去了。内中的奥妙外人概不知晓。汉口马庄上的同人只看见,精神沉郁的祁掌柜回了趟家之后简直变了一个人,做起事来精神振作、高昂,不日间便把汉口马庄里里外外整治得井井有条。不久这消息便传回了归化,总号大掌柜、郦先生都为祁掌柜的可喜变化而高兴。大掌柜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当祁掌柜他记取教训以励后来,他还是大有前途的。”
大掌柜哪里会想到,这个他为之高兴的祁掌柜已非是昔日的祁家驹了!自从与龚秀才做了一场深谈之后,祁家驹已经成为了史财东棋盘上的一个重要棋子。这个大掌柜非常器重的大将之才在不久的将来回报给大掌柜的,是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沉重打击!
现在距离那场谈话已过去两年,祁掌柜作为大盛魁在任掌柜于回乡休假时应邀出席史财东的元宵宴会,乃是任谁也挑不出毛病的冠冕堂皇的举动。这是祁掌柜头一次登史财东家的大门。但是尽管这举动无可挑剔,出于谨慎,祁掌柜还是没按时去赴史财东的午宴,中途祁掌柜拨转了马头奔南而去,他到距上史家村四十里外的一个朋友家里去了。在那里祁掌柜一直挨到太阳落山,当橘黄色的月亮升上树顶的时候,祁掌柜才跨上白天鹅奔向了上史家村!
其实几桌宴席在史耀的安排中只是前奏“小菜”,他招待客人的“大菜”在晚上。古月荃在厨房后边匆匆吃了些东西,主人便把他打发到祁县城里去了。他去做什么?去找县里的高跷队和旱船队。这也是模仿乔家壮举。去年的正月十五,乔家为了睦邻乡里把县城里能闹红火的高跷队和城西旱船队请到了乔家堡演出,本意是为乔家堡的男女老幼不出村子就能看上红火。不想祁县城内技艺最高的城关高跷队和城西旱船队一来,把锣鼓、脑阁等都给吸引到了乔家堡。但凡到乔家一律给予丰厚的报酬。祁县城内和周围十乡百十几个村子的人们听到消息,都从四面八方聚向了乔家堡,结果十五的红火便集中到了乔家堡,祁县在元宵节的夜晚变成了一座冷清清的空城。这可就影响大了,盛传一时。去年元宵节史耀带着家人就是在往祁县去的路上听到消息,调转车头到乔家堡看的热闹,看热闹还不算,乔家在自家的院子里露天摆开一百多张桌子的宴席招待有头有脸的人物。史耀当然也吃了乔家的元宵宴席。
今年史耀也模仿乔家来上一回。元宵乃喜庆日子,各方来客不论官人、财主还是大贾,大家一起开怀畅饮,加上席面还有两位跑学的进士郎赋诗,好一番热闹,挨至宴席结束,天色已近黄昏。史耀请客人到院中易席而坐,摆上各种水果和名菜,品茗赏月。两位进士又应众人的请求,以月亮为题作起诗来。
这时候大院内的仆人和帮忙的村人出出进进摆桌子搬凳子,为晚上的百人大宴忙碌开了。不久,一阵马嘶车轮滚动之声传来,县城里的高跷队和旱船队先后到了。嘈嘈嘁嘁的人声从大院的四面八方传过来,这就不只是史家大院,而是整个的上史家村就像是一锅即将滚沸的水,沸沸咕咕喧腾起来。
月亮斜斜地挂在东边的天空上,在晋中平原的田野上,顺着车马大道和农田小路,一辆辆载着人的马车、驴车和一群群步行的穷苦农民,从四面八方踏着月色聚向上史家村。欢声笑语隐隐传来。被自己的壮举刺激得十分兴奋的史耀不断地离开座位走到院子门外去迎接不期而至的贵客。贵客都请到了内院。客人越来越多,内院里的安静亦为热闹的气氛所代替,都是场面上的人大部分互相认识,彼此寒暄问候之声不断,两位诗人也停止了作诗。
2 两处三进的套院
正值春耕春播的农忙季节,要耕地要整地要运肥施肥浸泡种籽,地里有做不完的营生,回到家里还要做饭洗衣打整家务,纵然这样,古海娘还要忙里偷闲地串门聊天。就连平日里几乎不来往的段财旺家她也去了。段老财以小南顺的首富自居,眼界很高,他家的宅院坐落在村子中心,是三处全封闭的三进砖瓦院,总是静静地关着门,令古海娘望而却步。现在古海娘底气足了,敲响了段老财的大门,张口提出借段家的耕牛使用两天。其实村子里养耕牛的人家有二十多户,今日古海娘偏要借段老财家的用——老太太拧麻花,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东家出西家进,聊谈的主题逃不了他们古家全家被邀去赴史财东家赴宴的事情,继而又不可避免地说到她的儿子古海。儿子的成功在做母亲的心里燃起的希望之火,照亮了小南顺,使古海娘仿佛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杏儿的兴奋比起婆婆要含蓄一些,她的社交圈子并没有扩大,还是局限于靖娃家、杰娃家和张婶家。只是要比过去活跃得多,对杰娃媳妇的羡慕妒忌的心情不见了,脸上总是挂着笑。衣着也要较过去整齐多了,一天到晚嘴里哼哼着,把一些苦恹恹的民歌唱出了喜滋滋的味道。
古静轩就不同了,老爷子的思想比杏儿婆媳要宽阔得多,也深刻得多。他不像古海娘那样压不住阵式,颠颠地四处去炫耀;昂亢和兴奋并没有改变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从早到晚依然是言语极少,照例是每日清晨早早就挎了粪筐去拾粪,走路时也还是和往常一样眉头微皱目光盯着脚尖前三尺远的地方;见着谁打招呼寒暄并不提海子和他们全家到史财东家赴宴的事。而实际上他的心思要比家里的妇人们钻得更深,走得更远。老头子照例是不做田地里的活计,却有一点变化连古海娘和杏儿都不曾注意到。她们婆媳下田做活儿的时候,古静轩不像往常一样闭门读书了,而是背着手走出院门,沿着自家的院墙绕过西邻的张婶家的院子,一圈一圈地走,观察着、思忖。有时候一个上午能绕着两家的院子走十几圈。还常常站在自家院子的东墙下冲着墙外的一片田地呆呆地发怔。那是住在他房后的段靖娃的堂叔段举的三亩上好的水地。
古静轩在想什么?他在想古家未来的宅院!说到宅院就不简单,它不止是供人们居住生活的一个空间。对于古静轩来说,或者更进一步对于晋中乃至山西人来说,甚至再大胆地推而广之对于受儒道文化熏陶了几千年的中国人来说,宅院就像一面旗帜,它标志着一个人一个家族在事业上成就的大小和社会上的地位高低;它是一个人走向世界的出口,也是一个人完成自己使命之后的一个安静而可靠的归宿之地;所谓落叶归根,一个人在自家的宅院内落生,不管你创下了多么宏伟的事业,或是一生多么失败,最后都要回归到这宅院里来。否则你就是一个残缺的人,宅院就成了人生的总结。许许多多的人,一生奋斗,最后就是归落到自己祖籍的土地上修造成一座宅院,就像给自己造了一座纪念碑似的感觉。他们节衣缩食,有的人一辈子就只做了修造宅院这一件事情!所以你走遍晋中大地,到处都可以看到修造得十分精美的豪华的宅院,而那些宅院的主人都在吃着最简单不过的饭食。在田里刨食的农民,出外经商的商人,在官场上混饭的官宦,大家都拼命地做,拼命地挣钱捞银子,把钱积攒下,最后全部都落在了修造宅院这一项上。到处都耸立着一座座纪念碑似的宅院,一律的深灰颜色,每个村子都是。有大有小,林林总总地散布在黄土地上。当你俯瞰大地的时候,也许你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样的遐想———它们还能被称作是宅院吗?经过千百年来的代代相传,这种宅院思想、宅院情结已经根深蒂固地植根在了人们的心灵深处。
单说古静轩。腊月里古静轩在收到姚祯义托人捎回的报喜信之后,当天夜里就心情激动地撬开了自己卧室山墙上的一个小暗室门。从中取出一包银子和一张拿油布严密包裹着的图纸。那包银子是他在天津卫做生意多年积攒下来的,总共有将近三千两;那张图纸是他父亲传给他的,不是埋藏宝物的示意图,是他父亲亲手绘制的一幅宅院建筑的平面蓝图。那蓝图即是古静轩父亲一生的最高奋斗目标,他本人未能实现,把蓝图作为遗愿交在了惟一的儿子手里。目标并不十分远大,只是两处三进的砖瓦四合院。
古静轩从天津卫败回到乡里之后,手里的银子不足八千两。他把一生辛苦换下的这些银子掂量了一番之后,觉得财力和底气均不够足,只拿出一部分翻盖了他现在住的这座四合单院,又花了些银子买下了现在他院子东边的一片三间量单院的宅基地皮,用土围墙围了起来。古静轩不敢贸然从事,他要考虑培养儿子——海子那年才六岁;他要考虑生老病死天灾人祸诸多因素会给他的家庭带来的困难;他不敢把仅有的一点银子花费干净。过日子就和打仗一样,他得留着点预备队,他知道给儿子娶亲是很费钱的事情。而且那时候他想自己也本不可能只有一个儿子,至少要再生两个,要知道把三个儿子都培养成人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遗憾的是,老婆在海子之后就再也没有给他生出儿子,连女儿也没有生。没有也罢,好歹有个海子可以接续古家的香火,也可以给自己一个安慰了。他自己就是单传,他想这也许是命,认了,就一心一意守着培养自己的独苗儿子。心里呢,却是有块病坐下了,使他郁郁地总也无法快活。这块病的成结一方是由于在天津卫的失败,另一方也是因为父亲交在他手里的遗愿一时不能实现,觉得愧对先人。
现在他终于看到希望了,整整熬苦了七年!他觉得自己在七年中受的煎熬并不比儿子轻松,甚至还要更沉重——儿子在字号上立了功,又做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只要今后三年顺顺当当,他这苦海中的舟船就算是划到岸了!在大掌柜身边做事的儿子跟着大掌柜吃香的喝辣的,这余下的三年辰光已不像以往那么难过了。这份熬盼也就会轻松得多。海子出徒当年可顶一份身股,记在万金账上的功劳还给他的身股另加一份重量,就算是一厘二厘的身股,三年一结账,分红的银子少说也在数千两之上!如此这般只消两个账期下来,儿子的分红所得的银子再加上他的积蓄够他盖两处三进的套院了!父亲的遗愿就可以实现了!他这辈子还指望什么,把儿子培养成了,盖起两座三进的套院,就算完成了,可以瞑目了。到了阴曹地府见了自己的父亲就可以交代了。
也算是老天成全古静轩,住在他屋后的段靖娃的堂叔恰巧是个不争气的角色,染上了大烟瘾,放出风来要出卖他屋前的宅基地给自个儿换大烟抽。年关段举就难挨得过,急着用钱!当下古静轩就拿出一千两银子买下了段举的一亩三分宅基地,请了中人,签字画押约定永不翻悔。古静轩雇了樊家兄弟连明昼夜赶趁着把段家的院墙拆倒,将买下的一亩三分地再围到了自家的院子里,赶到春节前完成了这件大事。
可是正月十五之后,古静轩的心境就又上了一个新的更高的台阶。赴史财东的家宴在他的眼前打开了一个更开阔的世界,使他产生了一种登高俯览的感觉,类似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当他以这种新感觉来重新审视父亲留下的古家宅院的建筑蓝图时,就看出了父亲的没有魄力。他在心里嘲笑着父亲对儿子和孙子能力的低估,决心对父亲设计的古家宅院的建设蓝图来个大改革!两处三进院子算什么?!他要盖起四处三进的砖瓦院!他绕着西邻张婶家的院子转来转去,盯着段家的几亩水田怔怔地思谋,心里就是在盘算,如何把左右邻舍的地皮吃掉!加上他自家现成的一处单院,一处单院的空地和已经从段举手里买下的一亩三分地皮,正好是够他盖起四处三进院子!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就准备开始实施了。他问古海娘说:“他娘!我说,你这几日老往他张婶家跑,尽说了些甚?”
这是晚饭时候,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吃饭聊天,聊着聊着古静轩就向古海娘提出一个问题。古海娘思想浅薄,不理解丈夫话中的深意,随便说道:“瞎叨唠呗,女人在一起还能说个甚?东家长西家短,没个什么正经的事情……”
“他张婶没跟你说,她有什么打算?
“她会有什么打算?
“嗨,这不明摆着么,敲锣打鼓放鞭炮——又一年过去了。他张婶不该为自个儿的出路想一想?”
“出路?——什么出路?他张婶不是好好的嘛!”
“爹大概是问张婶会不会改嫁的事。”杏儿思维敏捷,反应也快,她的猜想接近了古静轩的本意。杏儿说:“爹……你问娘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倒是也有这个意思……”
“不嫁!”古海娘很肯定地说,“他张婶和咱们家邻居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坚贞着哩!那天我还逗笑着问她走不走,她说,她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鬼!一心一意就等张有!说了,张有给她托梦了,这会儿正在口外熬苦哩,等钱挣够了就回家!”
“噢,就是说她对张有不死心啊?”
“死什么心?他张婶是铁下一颗心等张有回来!靳家堡的靳掌柜还不是一样?走了三十年,如今终于回来了,盖了房买了地还抱了个儿子。”
“怕是张有和靳掌柜不一样哩。人家靳掌柜虽说是三十年不能回家,可大盛魁的万金账上写着他的名字哩,每三年的分账都有红利寄回来,也有信。张有可是杳无音讯,一走二十年了,生死不明!”
“这倒是,依我看,他张有叔凶多吉少。不然,怎么也得有个音讯才是呀。”
“他张婶不缺钱用?”
“缺钱肯定是缺的,不过她过日子简省,也能吃苦,好歹粗茶淡饭能把肚子填饱就能挺住。怎么?你是想接济她吗?觉着自个儿财大气粗了不是?”
“我没有那个意思。”
“有也不行!俗话说——救急不救穷,若是一时遭灾受困怎么都好说,可是一个穷字在家里扎下了根,那就谁也帮不了!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倒是这个理儿……你没有听说她张婶准备不准备卖地皮?”
“啊哈——”古海娘失笑了,“他张婶有什么地好卖啊?她种的那二亩旱地还是租人家段财旺家的呢!”
“我是说宅基地。那不是她自个儿家的吗?”
“不会卖!她就那么一处院子,卖了她到哪儿住?”说着古海娘警惕了,拧着细眉毛盯住丈夫问,“哎——这话怎么出来的?是不是有人托你打听?这个主意可缺德!人家寡妇人家的……嗨!也不是寡妇,张有还没死哩嘛!可毕竟是一个妇道独过,谁要是打人家张婶宅院的主意,那就是欺负人了,趁人之危……是缺德的事儿!他爹,这种事你可不能插手!谁打主意让谁自个儿问去!”
“爹!这事你不光别插手,”杏儿也插言道,“还得劝着点儿,娘说得对,做出欺负孤儿寡母的事缺德哩!再说,张婶和咱家相邻这么多年了,连海子都是张婶接的生,她的难处咱们得帮着,有人欺负她咱们还得护着点儿才是哩!”
“这倒是对的,不能欺负孤寡人家……”古静轩吭吭哧哧地说,觉得与老婆和媳妇对话很困难,“不过,假如是她张婶自个儿……主动要卖她的宅基地,就另当别论了。那就谁愿意买就谁买。就像咱们买下了段举的宅基地一样,就不能说成是欺负人了!”
“那倒是……”话这么一说,单纯的杏儿就能接受了。
“倒是什么?这是两码子事!”古海娘对丈夫的话还是不能接受,“段举卖自个儿的宅基地是自愿的,他抽大烟等着用钱,咱古家不买他还会卖给别人的!而且他那一亩三分地皮本是不值那么多钱的,咱多给了他银子,也是为了自己个儿心里落个妥帖。这祖上下来的宅基地到底不同别的……”
“是哩,当初段举那块地皮张口要的是八百两银子,可咱还了他个一千两!给他个碗大汤宽!”古静轩理直气壮地说,“要不他段举把地皮卖给咱,还一个劲儿地谢咱哩!——就是因为咱明着多给他二百两银子!咱这事办得不单是买下了段举的宅基地,还成全了段举哩!这事搁给别人,段举要价八百,还价还不得压成五百?两下一扯,成交也就是六百五十两银子了!在这件事上谁敢在背后说咱古家的一句不是?!”
“那是!没人敢乱嚼舌头!”在这一点上古海娘同意丈夫的意见。
“咱姓古的以仁义之心待人……”古静轩说道,突然把话锋一转,“要是有一天他张婶也像段举似的放出风来,说是要卖她的宅基地,咱古家照样是要八十给一百!决不亏她!”
“这又说到哪儿了,”古海娘说,“人家他张婶是不会卖宅基地的!”
说到此,古静轩觉得难于再深入下去,便打住,说:“吃饭吧。”他想自家的这俩女人毕竟是妇道人家,有些道理需要他掰开揉碎慢慢地讲给她们听,方能一点一点地明白,好在事情又不急。
3 独家经营和优惠条件
薄云蔽日,天空中飘着一些细碎的散雪,被风吹得唰唰啦啦地扑在人们的脸上和身上。宽阔的库伦—恰克图大道,一支大约由二十多人组成的马队簇拥着一辆俄罗斯三驾四轮马车在向前疾驰。马车的车辕很长,一个蓄着大胡子的俄国老头坐在高高的车夫座上驾驭着马车。老车夫嘴里不停地吆喝着,把长长的鞭梢在离他很远的马头上抽响。四只车轮飞转着辗压着大道上的积雪,发出吱吱嘎嘎隆隆的轰响。
大掌柜身穿貂皮大氅,头戴北极褐狐皮风帽,舒舒服服地仰靠在座位上。车篷的后面和左右两侧都是密封的,顶部呈半圆形,都由厚厚的绿色俄国毛毯围着,前面的视野很开阔。大掌柜身体随着颠簸的车身摇晃着,目光从半眯着的眼缝间撒向广阔的恰克图原野。这里是中俄边境地带,远处的山峦间有幽绿色的松树的绿影在闪现。一片杂乱的马蹄声陪伴着沉思的大掌柜。
在大掌柜身旁坐着一位中年俄国人,灰蓝色的眼睛白皮肤,头戴一顶黑猫皮的西伯利亚软帽。他叫彼夫佐夫,是俄国专事对华贸易的六大公司之一——伊尔库茨克公司驻库伦分公司的经理。大掌柜乘坐的这辆俄式的三驾四轮马车就是彼夫佐夫提供的。出于对归化通司商会最高领导人的尊重,彼夫佐夫在得知大掌柜到达库伦的当天,就到大掌柜下榻的大盛魁库伦分庄拜访了大掌柜。伊尔库茨克公司是与大盛魁打交道有一百年历史的老相与,大掌柜王廷相和伊尔库茨克公司的总经理波波夫在个人之间也是极为熟识的老朋友。熟知这一切的彼夫佐夫提出以他们公司的四轮马车代替大掌柜从归化带来的双轮单辕中式马车,大掌柜欣然接受了。而陪大掌柜前往买卖城恰克图,对彼夫佐夫来说就是礼貌必须的了。
古海骑着马跟在四轮马车的旁边,后边跟着负责保卫工作的薛拳师和他的两个徒弟,再后边是库伦办事大臣贵斌为示友情派出的三名官役,以及大盛魁库伦分庄和恰克图分庄上由二掌柜盛祯派来的专门迎送大掌柜的掌柜和伙计。总共十八个人,全都骑着马。
队伍爬上一座被薄雪覆盖的高坡,鸟巢似的恰克图全景呈现在了眼前。古海兴奋地靠近大掌柜的轿车大声问:“前边就是恰克图吧?——大掌柜。”
“是哩,是哩,这就是了!”
大掌柜在座位上欠起身子,也挺兴奋,抬手指了指凹地间那一片建筑群。
大掌柜的一双手早就在几十年前就冻掉在西伯利亚雪原上了,这会儿何以又有一双手长出来了呢?这就要说到古海。这个脑瓜玲珑剔透的小子,不管什么事一旦由他做出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王福林跟了大掌柜那么多年,是颇受器重的一个贴身伙计,但是王福林在大掌柜身边日夜侍候着,对大掌柜的那双残废的手硬是熟视无睹。后来接替王福林的那几位就更别提了,尽皆愚钝之辈,一个个没干几天就被大掌柜撵跑了。只有古海,这个鬼精灵,跟了大掌柜不到一年,七鼓八弄的竟然拿细牛皮做出一双假手给大掌柜装上了!这大概也与他入号前在姑夫鞋店里帮忙,对皮革的性质熟悉有些关系。那双细牛皮的假手做得惟妙惟肖,手指头和手掌都自然弯曲,右手的大拇指还微微翘着,极为逼真;还拿颜料把一双假手染成了肉色。不了解的人乍一看根本不会以为大掌柜装着一双假手。那右边的假手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留有一个小槽,正好插一支小勺,吃饭时大掌柜像俄国人似的,以勺取食甚为方便。
后来大掌柜在和人谈到古海和他的关系时,说:“这小子跟我有缘!”小古海的善解人意无以复加,无人可及。跟大掌柜久了,就好像变成了大掌柜肚子里的一条虫似的,大掌柜刚刚觉出一些口渴,古海就已经把茶杯捧到他面前了;大掌柜刚刚觉得喉咙痒想抽袋水烟过把烟瘾,古海就已经把烟袋里装好了烟丝连火绒都点燃了。一切都顺心顺手,就好像大掌柜又多长出两条腿、两只手、一颗脑袋。生活起居的不便感觉顿然消失不说,古海往往还在生意上想出好多点子,为大掌柜省却了不少脑筋。如此这般自然是极得大掌柜的欢心。
二掌柜盛祯带领着大盛魁恰克图分庄所有的掌柜和伙计,站在买卖城的门口迎接大掌柜的到来。
在平常的日子里只有持有部照商凭的商人才能进入买卖城,有兵士设卡验证,现在正是年节,恰克图的督署衙门下令解禁三日,附近的牧人、僧侣,甚至三百多里以外的库伦人都乘着马赶着车来到买卖城来看热闹赶年节。
恰克图的年节之所以特别地吸引人,还是因为春节期间会有数以千计的俄国人从俄方的买卖城和几百里以外的伊尔库茨克赶到中方的买卖城里来与中国人共度佳节。这习惯已经延续了半个多世纪了。正因为如此,中国人的买卖城内,商人们是放假而不关门。所有的店铺、住宅的门上和屋子的窗户立档上都贴满大红纸的对联和单联;在买卖城的各条街道的十字路口的街道中段有较大字号的地方,悬空挂起了一道道三色纸的彩帘,彩帘的下端剪成锯齿形,上面写着斗大的毛笔字,都是“三阳开泰”“恭贺新禧”“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之类的年节吉言。
大掌柜的马队在男女老少的俄国游人构成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拐进一条街,走进了一座带有回廊的庭院。后来古海知道这种房子的结构深受俄国建筑的影响,在房子的四面都开有门和窗,和俄国人的商栈极为相似。——这就是每年吞吐货量都在几千万以上的大盛魁的恰克图分庄!
大盛魁所有销往俄罗斯的货物,包括福建、湖北、湖南的各类茶叶,江浙的丝绸织品,山东的丝线,江苏宜兴的瓷器,河南、河北的土布……最后都是由这个分庄吐出的;而俄罗斯皮货、毛毯、标布、金沙、粮食、药材、哈喇……也都是由它吃进的。一溜十间开间的房子是店铺,它只设货架没有柜台,是开架的。实际上把它叫做货品陈列室才更准确。它是供俄商看样定货用的。在房间宽敞的地上摆着桌子、椅子和凳子。适逢年节,各张桌子上都堆满了点心、糖果和传统的中国油炸食物,许多俄国人——大部分并非是商业伙伴甚至都不是商人……坐在桌子旁边,热情的伙计们笑容满面地招待着客人,请客人吃东西喝茶,伙计们说话使用的都是俄语。伙计们乐呵呵地在客人中间穿行着,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
店铺后面连着账房和卧室,旁边是高大的库房。账房和卧室面积都很小,因为习惯上谈生意接待客人都是在店铺里进行。现在店铺里挤满了前来恭贺年节的俄国人,而且先到的客人还未离去,后来的客人就又进了店门。不断地传来那种卷着舌头说汉话的恭喜声——“恭贺新禧”“新年发财”“羊年大吉”……恰克图的俄国人都熟悉中国人的习俗,也都会讲一些简单的汉语。
盛祯把大掌柜请到账房中坐。账房里只有一张俄式的大长条桌子、十几把椅子,大小掌柜和彼夫佐夫坐定之后许多人就只好站着了。房间里挤得密密匝匝,谁要出进都要侧着身子走路。
刚刚给大掌柜沏上一杯茶,就有一个小伙计报告说:“盛掌柜,伊尔库茨克公司波波夫总经理前来贺喜!”
于是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让开一条路,请贵客进入账房。伊尔库茨克公司的总经理波波夫五十多岁,矮胖的身材非常结实,灰眼睛大脸盘,蓄两片浓密的髭须,一进门便依中国人的礼节抱拳施礼,用汉话说道:“恭喜恭喜!——大掌柜新年好!各位新年好!”说着伸开双臂将大掌柜抱住,毛茸茸的大手在大掌柜的脊背上使劲地拍着。波波夫的外貌看上去与其说是俄国人还不如说更像中国人呢,他的皮肤粗糙,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点子,说话时喉音很重。后来古海知道,波波夫是通古斯人的一支部落的后代,他们的部落改信东正教的历史还不足五十年。从动作和心理习惯上看,他完全是个东方人。
一个头戴制帽的俄国小伙子把一个扎着彩带的礼盒捧上来。
“不成敬意,请收下!”波波夫接过礼盒亲手把它交到大掌柜的手上。
“谢谢了!请坐!——请坐!”
大掌柜用俄语说。
房间里显得更加拥挤,主人和客人互相说着话,一会儿是俄语,一会儿是汉语,气氛也更加热闹了。
中方买卖城内人声熙攘,卖艺的,演杂技的,变戏法的,在街道的交叉路口上吸引了成千上百的俄罗斯男女。锣鼓和唢呐声拼命地放出最高音,渲染着节日的气氛。夜幕降临,城内各个角落响起了爆竹声;五彩缤纷的礼花腾空而起划破黑色的夜空,继而又像万道彩色的瀑布从天而降。礼花引起俄罗斯男女的一阵欢呼。尽管寒气逼人,他们都被冻得脸色发红,但依然兴致盎然。
在中国传统的大年夜里,并不是所有的俄国人都是来游玩看热闹的,精明老到的波波夫趁着贺年节的机会与大掌柜谈成了一笔粮食的生意。
粮食——主要是小麦和豆类,历来在俄国对中国的出口商品中占着大宗。一连三年中国内地农业生产平稳,使俄商对华出口粮食的数量停滞在一个低水平上。恰克图的贸易形式主要是以货易货,中国不需要俄国的大量粮食了,但是俄国却是缺不得中国的茶叶,俄方的皮货与其他物品无法与茶货抵平,自然就出现了逆差。俄国政府又有令不准白银出口,结果就造成了俄国各个公司,尤其是以经营粮食为主的伊尔库茨克和托博尔斯克公司大量粮食的积压。由于对情势的预见不准,储备粮食的仓库不够用,三年之内俄商在粮食生意上遭受的损失颇重。谈判是在分庄厨房旁边的餐厅进行的。由于大盛魁铁的传统规矩——年夜的食谱上只有小米熬稀粥这一道菜,厨子在把一大锅稀粥熬好之后,就找朋友打牌去了。
没有厨子无法做菜,而且什么佐料都没有准备,盛掌柜有些犯难,就把一个伙计叫到跟前说:“你去赶快把胡师傅找回来!咱们自己喝稀粥没得说,可怎么能给俄国客人往桌上端稀粥呢?!”
“你要做什么?”波波夫问盛掌柜。他没听清楚盛掌柜吩咐那伙计些什么话,但从表情上他猜到了盛掌柜的意思。
“我让他把厨子找回来。”
“你看——我就猜到了,不必,不必了!”波波夫说,“与大盛魁打交道几十年了,用你们的话说就是老相与了,你们的规矩我知道的!新年佳节不吃美味佳肴,只喝稀饭,纪念先人创业的艰苦,这是很好的事情,我很欣赏!而且我波波夫对你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客人,是朋友!我非常愿意与你们一起喝中国的小米稀粥!让我们一边喝稀粥一边谈生意,别有一番情趣的。”
盛祯看看大掌柜。
大掌柜说:“照客人的话做——上小米稀粥!”
大海碗满满地盛了粥,每人一碗。大家一边喝一边说话。结果一笔十六万担小麦的生意在喝稀粥时淅淅溜溜的伴奏之中谈成了。伊尔库茨克公司在俄国专事对华贸易的六大公司中,是以经营西伯利亚小麦为主项的,皮毛出口在其业务总量上占不到四分之一。他的大量现金都投入到小麦收购上了,如果中方不要他的小麦,波波夫就无法补平进口中国茶叶带来的逆差。在中国市场并不很需要小麦时进口伊尔库茨克公司的十六万担小麦,显然是一种极大的体恤,为此波波夫非常高兴,也非常感激。作为回报,他将小麦的价格压低二厘,并且保证提供一级的新粮。最后签约时只有大掌柜、盛掌柜和俄方的波波夫总经理和彼夫佐夫在场。俄方提出对谈成的小麦生意的数量和价格进行保密,大掌柜答应了。
波波夫是西伯利亚土著居民的后代。西伯利亚土著的渔猎民族与中国人经济交往的时期,长得简直就难以界定了,大概可以追溯到汉代或者更为久远的时期。与中国人的交往使他们从蒙昧原始的生活状态摆脱出来,并且学会了经商。
俄罗斯人到来之后对西伯利亚当地居民采取歧视态度。而当这些西伯利亚当地人富裕起来后,就送给他们一个绰号——西伯利亚小贵族。小贵族的称谓是区别于那些俄罗斯得到朝廷赏封爵位的真正贵族而言。这里面当然就包含着瞧不起的意思。不久前,曾经在圣彼得堡掀起过一场“镇压西伯利亚小贵族”的运动,给这些西伯利亚籍的商人冠以“蔑视皇权”、“恣意妄为”的罪名。但他们没成功。“西伯利亚小贵族”在两百年与中国商人的交往中已积累起巨大财富,光是波波夫家族的财产总额就超过了一千万两白银,而且在政治上他们也具有相当实力。波波夫家族在半个世纪之内一直担当着俄国六大对华贸易公司的大本营伊尔库茨克市的市政要职。直到现在该市市长一职仍为波波夫的一个堂兄担任。波波夫家族成功地贿赂了俄国财政大臣,争得了支持和保护,挫败了被他们称作“欧洲贵族”们发动的镇压运动。
大年初一的上午,托博尔斯克公司、图拉公司、莫斯科公司、喀山公司、阿尔扎马斯·伏罗格达公司,包括关系非常对立的巴达玛耶夫公司的人先后都来登门拜年。大盛魁大掌柜、归化通司商会会长王廷相到达恰克图的消息作为一条重要的商业信息以最快的速度在俄国商人间传开。所以到大盛魁分庄来拜年的全都是各家公司里决策的首脑人物。他们都希望在中国人贺年节的同时能就一些实质性的业务问题与大盛魁的最高决策人进行磋商,最好能借这个机会谈成某项生意。结果他们希望落空了。从早晨开始贺喜拜年的人就不断——当然也包括买卖城内的中国商人,一拨儿接一拨儿。后到的客人连坐的凳子都没有,就在账房或者店铺的地上站着和主人谈话。账房和店堂的桌子上堆满了客人赠送的礼物。俄语的、汉语的贺喜寒暄声交织成了一片。结果出现了这样的喜剧场面:俄国客人一进门抱拳施礼,满口的“恭喜发财”“羊年大吉”……也不管从屋里出来的人是谁,只管施礼抱拳满口吉言,常常是正要进门的和刚要出去的人在门口相遇,全都是俄国人,大家也都点头哈腰地向对方恭贺年节。拜大年把俄国人都拜昏了头。这场面让古海忍不住笑了出来。
让古海感到格外高兴的是,大年初一下午他看到了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当他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俄国商人一颠一瘸地朝分庄走来的时候,一下子就猜到了那是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是莫斯科公司的副总经理,中等偏高的身量,身材很匀称,灰蓝色的眼睛和他的儿子像极了,金黄色的稀疏头发在额顶上梳理得整整齐齐,面色白净,蓄着两片干净的髭须,很有些绅士风度。康达科夫手里抓着软细羊羔皮帽子一边在自己胸前匆匆忙忙地划着十字,一边抱拳施礼向在门口的伙计们贺喜。
“你是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先生吧?”古海向客人行了礼以后直接用俄语问道。
康达科夫现出很惊讶的样子,微张着嘴上下打量起了古海,眯缝着眼睛脸上现出一种竭力回忆的神情:“是啊……可是,您是谁?”
“我叫古海,哦,也叫古元龙,”古海笑道,“我是您儿子米契诃的朋友!”
“古海——古元龙……”康达科夫在记忆中搜寻,脸上一副迷惘的神色。
“难道您的儿子没有和您谈起过吗?四年以前,在我们中国喀尔喀草原的西部城市乌里雅苏台,莫霍夫的小商店……”
“噢!我知道……”康达科夫终于想起来了,高兴地抓住古海的肩膀摇晃着说,“不错,是在乌里雅苏台!你就是大盛魁那个年轻的学徒古元龙!——米契诃经常给我讲起你的。因为你,他在乌里雅苏台的日子过得很愉快。”
“米契诃为什么没来?他还在您的公司吗?我很久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
“不,米契诃回到莫斯科不久就入伍了,现在在黑海岸边上与土耳其人打仗呢。在为我们的沙皇卖命。”
康达科夫是一个具有民主思想的人,为人正直做事也公道。下午的时候俄商该来的也都来过了,买卖城内别的中国商人来拜年,盛掌柜安排分庄的其他掌柜在店堂里接待。这样康达科夫就得以在账房内安稳地坐下来与大掌柜和盛掌柜谈一谈生意上的事情。康达科夫想与大盛魁做一笔有关小麦的生意,他刚刚提了一个头就被大掌柜果断地拒绝了:“我们国内去年小麦是个丰收年,也没有战争发生,不需要粮食进口。”
“可是伊尔库茨克公司囤积了上百万普特的粮食要卖给你们的!”
“这只是他们单方面的想法。”
“伊尔库茨克公司!哼!这些可恶的小贵族,欺行霸市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控制了整个东西伯利亚市场,还贪得无厌地要把手伸向西西伯利亚和欧洲城乡。他们高价收购小麦,想达到垄断的目的。”
一说到“西伯利亚小贵族”,康达科夫情绪就激动。大掌柜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些都是俄国人内部的事,康达科夫先生,我们中国人无权过问……”
关于粮食的事情大掌柜一个字不提,甚至连边儿都不擦一下,是一副决绝的态度。而事实上呢,古海知道大掌柜这次到恰克图主要就是来谈粮食生意的,早在去年的夏末秋初大掌柜领导的二十八家归化通司商号就在与俄商接触的过程中纷纷放出吃进小麦的意向,但是都迟迟不动。俄国方面的六大公司都准备了大量的小麦打算卖给中国人。中国商人早就探得俄国的东西伯利亚、西西伯利亚和欧洲的农田去年风调雨顺,小麦是大面积的丰收。拒绝谈粮食生意和拖延,目的是为了俄商各公司之间的内讧更加激烈,最后达到压价的目的。小麦是传统的项目,每年都是要吃进的。
大掌柜把话题引向了开辟俄罗斯西部茶叶市场的问题上来。传统的砖茶市场主要在西伯利亚,而俄国广大的欧洲部分的农村和城市并不饮用砖茶。他们习惯饮用绿茶、红茶、白毫茶、花茶、木墩茶和千两朱兰茶,也就是俄罗斯所说的“细茶”。俄罗斯人认为自己比异族人来得文明高贵,异族人只能吃粗糙的砖茶,只有他们才配饮用来自中国南方的“细茶”。只是“细茶”较砖茶在价格上要昂贵得多,包装运输上也困难些,历来不被茶商重视。这样就造成了俄国的欧洲部分的城市和农村,把中国“细茶”视为奢侈品,在城市只有那些有地位的政府官僚、世袭的勋爵、新生的资产阶级、商人,在农村只有那些农场主、教堂的高级牧师和退役回乡的军官,他们才有资格饮用“细茶”,而广大的农民(包括自由人和农奴)、城市市民只能以自制苏打水做常年的饮料。
康达科夫的莫斯科公司目前正致力于开辟新的“细茶”市场。这个主意是二掌柜帮康达科夫想出来的。
大年初一大掌柜不愿意把一年中间只有一次的节日气氛搞得过分板滞,在与康达科夫谈到开辟“细茶”市场的事情不久,就提议说:“据说这几年投骰子在恰克图很盛行,我们来玩一把好不好?”
“好啊!”康达科夫立刻响应了,他对投骰子特别着迷,“我早手痒痒了!”
拉开架势,空气也活跃了。二掌柜盛祯亲自找来一块俄国毯子,铺到桌子上,吩咐伙计沏上白毫红茶。大掌柜、二掌柜、康达科夫,四个人是三缺一。大掌柜向周围看了一圈,把目光投向身边的古海说:“你来!坐下来顶个缺。”
古海犹犹豫豫地坐下来了。入号八年,这是头一次与大掌柜、二掌柜并肩坐在一起。平时里总是站着侍候,端茶、倒水、点烟、开门、撩帘……这一套他做惯了。突然让他与掌柜子们坐在一起玩儿,古海显得特别紧张,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骰子是海象牙刻成,六个面上分别刻着一、二、三、四、五、六个红点;投时嘴里还要同时喊出一个数,待骰子滚了两圈稳住,冲上一面的点数与你喊出的点数正好相同,就算赢,否则就是输。喊出的点数与实际的点数相差越多就输得越惨。实际上这种游戏是专门为赌钱发明的,不带赌就一点意思也没有。康达科夫说:“你们中国人平日太古板!尤其是山西籍的中国人。”
“没有办法,”盛掌柜说,“人性即是如此。”
“你们根本不明白带上赌注以后的那份刺激有多么有趣!五点!”康达科夫说着投出骰子,“啊哈——我大赢了!”
“康达科夫果然玩得好!”大掌柜赞叹说,却并不兴奋。
“要是在别处,我这一下就厉害了。”康达科夫说,“也许是一块中国元宝,也许是一头两岁的犍牛就归我所有了!有一次我和‘璧光发’的牛掌柜玩儿,牛掌柜一骰子投出去居然赢了什么?你们猜猜!”
“是银两?”
“不对。”
“是茶驮子?”
“不是。”
“是骆驼?银票?”
“都不是——是女人!是一个漂亮的乌克兰姑娘!”
“人是活的……”古海很不理解,“怎么赢来赢去的呢?”
“小伙子,这你就不懂了。”康达科夫很神秘地向古海眯眯眼睛,“乌克兰姑娘妙极了!她叫柳笆,是我们一个俄国商人的小情妇,这么一下子就归了牛掌柜了。牛掌柜在我们那边买卖城的外边给柳笆买了一所房子让她住,牛掌柜每星期都要到柳笆那里住两天。真是妙不可言,其乐无穷啊!哈哈哈……”
古海被康达科夫笑得很窘,脸涨红着。他偷偷看看大掌柜,发现大掌柜的样子也很尴尬,再看二掌柜也是挺不自然地在干笑。
大掌柜把话岔开了:“康达科夫先生,听盛掌柜说你们的莫斯科公司在开辟‘细茶’市场方面很有进展,是这样的吗?”
大掌柜向康达科夫问话的时使用的是俄语。一边玩儿一边聊,大家在不自觉中所操的语言一会儿是汉语一会儿是俄语一会儿又是蒙古语,就像是做活的农民放下筐子拿起锄头怎么方便怎么来,需要什么工具就用什么工具。
康达科夫沉吟了一会儿,使自己从玩笑中清醒过来,回答说:“我们遇到的最大的障碍,就是习惯。当人们把‘细茶’当奢侈品时,是很难大量销售的。”
“习惯是逐步形成的,也是可以逐步改变的。”大掌柜说,“我们中国人过去千百年只习惯穿自己家织的土布,但是这些年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中国人中间已经有九成以上的人改穿洋布做的衣服了。我希望中国‘细茶’在俄国的西部也成为畅销的产品。”
“那当然求之不得!问题是在价格上。就以布匹来说,俄国标布之所以受中国人的欢迎,是因为中国土布外观赶不上俄国标布,价格还不便宜。可是中国‘细茶’就不一样了,它的价格太昂贵。”
“这和数量有关系。现在你们进口的中国‘细茶’每年连两万箱都达不到。倘若你们进口中国‘细茶’也像我们的砖茶一样,动辄就是十万二十万担的数,价格自然就降下来了。”
“我认为俄国的砖茶市场,再下多大工夫也不会有太大的出进。”盛祯说,“对你们莫斯科公司来说,聪明的做法还在于开辟新的市场。你们做中国‘细茶’生意是有地利之便的。只要你们达到一个数量,我们中国方面可以采取办法限制其他俄国公司进口中国‘细茶’,保证你们独家经营!还可以有一些其他的优惠条件。”
“我很想听听你所说的其他优惠条件。”
“比如说,我们可以考虑不赚钱,甚至赔一些钱进口你们的粮食。这个道理很简单,正像你们俄国人卖给我们标布一样,很长一段时间你们在标布和其他纺织品的出口上并不赚钱,有时你们从英国人、德国人那里转手棉纺品,换上你们公司的货签,搭上了运费和双重的税收,这些生意肯定是赔钱的。但你们巩固了与我们的关系,占领了市场。更重要的是在回程货上你们找回了损失。现在我们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赚钱甚至赔钱也愿意把中国的‘细茶’卖给你们。实际上在营销‘细茶’的问题上,俄国的六大公司中间只有你们莫斯科公司有这个能力。正像大掌柜所说——你们占据着地利,可谓得天独厚。”
“那么,你们打算在价格上再让出多少呢?”
盛祯望望大掌柜。大掌柜拿两根假指头很巧妙地夹住骰子,在眼前欣赏着,突然把骰子抛在毛毯上,说:“一点!——”
“不!——是三点!”康达科夫抢在骰子落定之前说。
骰子落定,果然是三点。大掌柜自嘲地摇摇头,说:“你赢了!——康达科夫先生,我们在‘细茶’的价格上再让你三厘!但是要数不低于三万箱。”
“好——我们成交了!”
康达科夫说。
4 非常时期要有非常胆量
那天在玩骰子时,古海在康达科夫猜中了“三点”之后,听到康达科夫说:“好,我们成交了!”这时古海笑着冲康达科夫点点头表示祝贺,同时把椅子向后挪挪站起来。他知道接下来掌柜子们就会对货物的交货时间、运输路线等具体商定,这些都属高级机密,这一类的会谈不单是像他这样的还未出徒的伙计不能在场,就连总号内分庄上的非主要负责掌柜都无权知道。这是规矩。
二掌柜没伸手,吩咐立在他旁边的小伙计说:“拿茶壶茶碗来!”大家都明白掌柜子们要谈重要事情,账房里的三个伙计和两名分庄上的掌柜都自动起身朝外走。古海也一起往外走,在门口他被大掌柜叫住了。
“古海,你回来。”
“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古海回到大掌柜身边弯着腰问。
“没什么事情。”大掌柜说,“你坐下。”
古海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或是大掌柜说走了嘴。他疑问的目光从大掌柜平静的脸上移向二掌柜,想得到证实。就见盛祯掌柜也是一副迷惑的表情。于是他又重复地问了一遍:“大掌柜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你坐下,听我们谈生意。”这一次大掌柜很明确地说清楚了自己的意图。
古海坐下了。盛掌柜身边的伙计把茶壶、茶碗拿盘子端上来,退出去了。只剩下大掌柜、盛掌柜、康达科夫和古海。盛掌柜亲自走到账房后面的木柜子跟前,拉开门,把一个小巧的上着墨绿色釉子的瓷罐拿出来,放在桌上。
古海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把两手放在膝盖上,像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坐在大掌柜的旁边。这种掌柜做事伙计在一边坐着看的局面使他很不自在。他站起来,对盛掌柜说:“您坐着,我来沏茶!”
但是盛掌柜朝他摆了一下手,说道:“你不懂。”二掌柜像寺庙里大喇嘛做佛事似的庄重着面孔,把预备好的圆柱形木炭放到铜茶炊中间,很熟练地倒了一点煤油,燃着了。然后抓起一把绿色珠兰茶投进去,冲上冷水,盖上壶盖。做完了,目光在俄式的铜炊上欣赏着,拍拍手说:“好了,等一会儿就能喝了!”
“的确,非常地道。”康达科夫赞许地摇着头,用汉语夸奖。
“是跟你们俄罗斯人学的。”盛掌柜重新坐下,把一个精致的装着好几种烟丝的木头烟盒往康达科夫跟前推推。木制烟盒像普通的调料匣子,内边隔开好几个格,问道:“抽曲沃烟还是水烟?”
“当然是曲沃烟。”
康达科夫拿出自己的小烟袋,捏一撮曲沃烟丝塞到铜烟锅里,在划着火柴还没有点着的时候,问大掌柜:“要我提供空白执照吗?”
“当然要。”大掌柜说,“既然是我们为贵公司提供茶货,为什么要从别人手里搞空白执照呢?这么做岂不是太见外了吗?”
“还有运货的小条,也由你们一并办好吧。”盛掌柜补充说。
“驼队计划走什么路线?”
康达科夫在自己喷出烟雾后问道。
“走归化—乌里雅苏台—唐努乌梁海—比斯克一线。”大掌柜说,“你必须派人准时在乌兰木图山口接应驼队。边境上的中国方面卡伦不用你们管,但是俄国卡伦的事要你们负责。”
“俄国卡伦的好处费用得你们出。”
“可以。但是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我们就不再另付银两了!”
“好吧。”
“还有,俄国卡伦上的费用不能超过八百两银子。”
“一千五百两。”
“这要你体恤了!——康达科夫总经理。你知道的,中国‘细茶’不是从汉口起运的,而是由我国长江以南的省份安徽建德起运。又要增加二十九道厘金卡,这样光是税收就会超过货价的!我们无利可图。”
“但是持有我们公司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穿越整个喀尔喀草原,你们再不用交纳税金了。这笔税金可是不小的数字!在这一大笔漏掉的税金面前,几百两银子用中国话来说就像是九头牛身上的一根毛一样微不足道!”
“这是两码事,有一句中国俗话不知道康达科夫听说过没有?”
“是什么话?”
“叫做——送人送匹马,买卖争分毫!”
“哦,哦……”康达科夫略作诧异很快就明白了,哈哈大笑着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话有道理,有道理!”
大掌柜和盛掌柜也一起笑起来。
“好吧!”康达科夫说,“就依你们,八百两银子。我们说定了!”
“说定了。”
对话非常简单。但古海知道,这场简单谈话的内容却是非常不简单的,这是一桩实实在在的走私生意!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古海被眼前的事实惊得目瞪口呆。再看看大掌柜、盛掌柜和康达科夫,他们一个个平静得若无其事,就跟不久前玩掷骰子游戏似的。这情形使得古海反倒怀疑自己了,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听错了。怎么可能在如此平静如水的气氛中讨论一笔巨额的走私生意呢!要知道,就在古海陪着大掌柜到恰克图来之前,在临离开归化的两天前,张道台张国筌大人就在归化城东的孤魂滩处决了三名越境走私犯!三名走私案犯的首级被装进红柳编成的笼子里,当场被挂在一棵大垂柳的树杈上示众。每个人头笼子的下面都立着一块尺把长巴掌宽的白木条,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朔风峭利,从人头上淌下的血被寒冷的空气冻结成红色的冰柱,从那些首级的辫子上、胡子上垂下来。当时归化商界、驼运行的许多人都在场,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主要掌柜更是一个没落。他们都是由大掌柜按照张道台的吩咐通知前去观看对走私犯行刑的。所谓杀鸡给猴看。张道台此举是专做给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商人们和归化城里大大小小的养驼户们看的。
大掌柜王廷相在那次行刑大会上,代表归化通司商会二十八家商号表了态,支持张道台的果决手段,告诫所有商人和驼户要遵守法纪……
可是现在,古海亲眼目睹了一桩大走私生意的全过程。打从入号伊始就受着号规严格约束的古海听惯了大大小小的掌柜对他做的经商一定要遵守法度的教育,对眼前发生的事情简直不敢相信,这份意外,这份惊悸,使得他的心扑嗵扑嗵地疾跳起来,脸色变得蜡黄!咕咕嘟嘟的滚沸声在铜茶吹中响起来,香喷喷的热气蒸腾开着,古海听见盛掌柜说:“茶好了!来,康达科夫经理,你先品尝一下,看看味道是否正宗?”
康达科夫从盛掌柜手里接过盛了茶的茶杯移至唇边,拿双唇轻轻地咂着,说:“是很地道!不错,是地道的千两朱兰茶!”
“好,那就祝我们生意成功!”盛掌柜面带微笑向康达科夫举了举手里的茶杯,“以茶代酒了……”
“祝我们合作成功!”康达科夫说。
大掌柜拿两只假手夹起茶杯也向康达科夫举杯示意:“合作成功!”
古海的耳边响着掌柜们平静的语调。
是的,这一切对尚未出徒的古海来说是难于理解的。在短短八年的经历中,他只到过乌里雅苏台,来恰克图还是头一次。大盛魁上百名掌柜里边他能认识的只是很少数,那么拥有着几十个分庄分场分号工厂和近万名员工的大盛魁这部庞大的机器到底是如何运转的,他还远远地不知道呢!而对于整个大环境来说,他就更是不甚了了。对于那沉重地压在头上的捐税和厘金他没有做掌柜的那份切肤的痛苦体验。大掌柜把他留在谈判桌上,就是为了让他对所有的这些能够逐步有个了解。当他惊讶得心跳嗵嗵脸色蜡黄时,大掌柜早把他的惶然神态摄入自己的眼中了。那时候大掌柜用自己深邃的目光在古海的脸上扫了一遍,那目光分明在说:后生!做生意,尤其是做大生意,光靠小聪明是不行的,还要有胆量,非常时期要有非常的胆量。
古海根本不会知道,像与康达科夫谈的这一大宗“细茶”生意,分庄将来怎么过账,万金账如何记载!要知道朝廷是随时可能派员查账的。这笔生意不入账,将来进口的货物必然会出现大量平余。这样在结账会议上对财东们也是交代不清的事……这些疑团在他的心里一直壅塞了许多年。直到十六年后他本人做了大盛魁的大掌柜,当郦先生把一本秘密的万金账簿捧给他时,他才晓得了这里面的折套。万金账上以密码记载着走私买卖,历年累计货额高达一千多万两白银之巨!而且大盛魁涉足走私生意的历史比古海本人的年龄还长!那时古海已经在驼帮中间混了十几年,成了归化驼运界一个有名的走私高手,他在郦先生捧给他的秘密万金账簿面前还是自愧弗如,不能齐比。
他们在恰克图待了三天,日程满满的。表面上看全都是些年节期间的酬酢盘桓、场面应酬,从初一至初三夜里不是自家分庄的餐厅就是别家字号的餐厅,几乎全是在酒桌筵席上度过,可是实质上大掌柜所会见的客人、所谈及的事没有一件不涉及大盛魁切身利益。三天的时间里大掌柜前前后后会见了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驻恰克图分庄的负责掌柜,主要是协调伙伴关系,就进口俄国的粮食问题布下了一个八卦阵。粮食生意只谈不订,只说不收。
这个策略在初秋就已经通过归化通司商会二十八家商号内实施了。吸引了数以几十万计的小麦和豆类在俄国边境城市伊尔库茨克、托博尔斯克、下乌金斯尔、新西伯利亚等地的俄商的仓库中积压着。给俄商的深刻印象是中国人需要大量的小麦进口,而实际上真正签约卖给中国人的粮食连俄商囤积粮食总数的三成还未达到。眼看着粮食价格在下跌,弄到后来俄商对自己人从上海、天津以电报形式反映过来的中国粮食市场的情况都怀疑了。他们开始互相猜忌起来。结果是在秘密情况下粮食生意成交的只有伊尔库茨克公司、托博尔斯克公司、莫斯科公司和图拉公司。像莫霍夫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和巴达玛耶夫公司在整个冬季连一粒粮食的生意都没有做成,由于粮食的保管不善损失了几近一半!中国商人成功地给予了对自己祖国抱着恶毒敌意的俄商以打击,算作是对俄商进入喀尔喀草原的一个回报。
5 命运如世事之无常
离开恰克图的时候,大掌柜没有走来时的老路——经库伦返回归化,而是让分庄送他的轿车径直朝西南而去了。大掌柜他要到乌里雅苏台去巡察。茫茫大雪覆盖着多山的喀尔喀草原,分不清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河流,一切全都被大雪覆盖了。小小的队伍迎着永远不变向的西北风前进,掩埋在雪层下边的砾石和草丛的塔头使轿车不停地颠簸着摇晃着。为了使轿车行驶得稍微平稳一些只好放慢速度,一天只能走一百里路。夜里就宿在野地,把积雪扫开扎下房子。但是大掌柜并不为旅途的艰难踌躇,一路之上精神健旺,视酷寒与风雪如家常便饭。
两年前左宗棠从俄国人手里收回了伊犁,西疆平定,给处于颓势中的归化通司商号带来了新的转机。西路复通不啻是喜从天降!自茶叶之路开辟以来,新疆广大地区即为归化商人的重要商品销售地。归化商人把新疆贸易和在伊犁与俄商易货称为西路。西路贸易量虽说是远不及北路的恰克图商埠和喀尔喀草原,但大盛魁两处的分庄每个账期亦有近百万银两的收益,不可小觑。为此大盛魁将原科布多分庄的坐庄掌柜于有发调往新疆奇台,原经营部的负责掌柜李坤被调往了伊犁,派北京分庄的王福林到了南疆,增设了一个分庄;从各分庄和总号抽调了六十多名掌柜和干练的伙计到新疆三个分庄去开展业务。
祈家驹祁掌柜被从汉口调回了归化总号,接替了李坤留下的空缺,负责城柜经营部事务。其他人员也因情势所需做了大幅度调配。祁家驹由于在汉口马庄表现出色重新获得了大掌柜和城柜其他掌柜的信任,让他在管理经营部的同时协助郦先生照管城柜全局的事情,乌里雅苏台的失误对他造成的不利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像风吹云雾一样渐渐消散。有祁掌柜和郦先生守着城柜的摊子,大掌柜心里踏实。所以去年大掌柜到新疆巡视,一去就走了九个月;今年又到恰克图和乌里雅苏台,少说又得七八个月。风云激荡世事多变,但不管时势如何变化,只要喀尔喀这个传统市场能稳住,大掌柜就不会慌。
《伊犁改订条约》的签订令人忧喜参半,喜的是中国终于争回了伊犁南特克斯河流域,收回了伊犁;忧的是俄国在西部喀尔喀的科布多和新疆乌鲁木齐等六个地方增设了七个领事馆!俄国人是官商一体,是以整个国家在和你做生意,为自己国家商人的利益、为商路、为港口、为税收,俄国人以政府的名义出面与中国政府交涉,不惜动以刀兵。而中国的大清朝廷视商务为可有可无,只作壁上观。这就势必造成喀尔喀和新疆市场上的争夺更加激烈。这就是大掌柜的忧虑所在。大掌柜所以不畏辛苦连着两年在新疆与喀尔喀草原奔波,意即在此。
事实证明大掌柜的忧虑并非多余,他一到乌里雅苏台就看出了情势的紧迫了。伊万的西伯利亚分公司早不是若干年前刚开张时仅有一家很不像样的莫霍夫小商店了,光是在乌里雅苏台街面上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就开了三个连锁店;除了莫霍夫商店位置稍差一些,其余那两个都在最繁华的正街上占据了黄金地段。三个店都变成了专营店,莫霍夫商店只出售各种茶叶,另外两个店,一个经营百货,一个经营杂货,货架上摆放的全是来自俄国的货色!从日用的标布、尼绒、羽纱、钟表,到高档的金银珠宝、妇女首饰,以至寺庙里需要的宗教专用品,诸如佛灯、哈达、僧袍、法器……应有尽有。三个店都装潢得十分漂亮。不单单是一个伊万,在乌里雅苏台城里各条街面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俄国六大公司以及其他俄国商人所开设的商店。俄国人的数量急剧增加,俄国商人也不像初到乌里雅苏台时那样小心谨慎了,这一点单单从衣着上就能看出来,现在他们几乎没有人再像刚进入草原的时候大家都穿蒙古袍子了;语言也是如此,在商店里、在街上到处都可以听到俄国人之间在用俄语说话,甚至商店里的店员在接待当地顾客的时候也常常使用俄语了。
一座四面坡顶的俄式的楼房已经在不久前完工——那就是俄国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领事馆周围用红砖的围墙围出一个很大的院子,两个全副武装的俄国士兵扛着枪面对面地站在没有搭顶的大门两边,给这座建筑物平添了一种威不可犯的威严色彩。
在领事馆的门口大掌柜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时候大掌柜正由王锦棠等分庄的众掌柜陪同着视察了乌里雅苏台的街市之后,一行人步行着返回分庄,就见一辆俄式的三套马车从俄国领事馆的大门里驶出来。马车嘎嘎吱吱地碾压着道路上的积雪擦着他们的身边跑到前边去。大概跑出有两丈远的距离车夫吆喝着刹住了车,一个矮墩墩的蓄着猫胡子的俄国人笨拙地跳下马车向大掌柜走过来:“哦!——对不起,请等一等……恕我冒昧,如果我没认错人的话,您该是大盛魁的总经理王廷相先生吧?”
大掌柜感到很突然,他上下打量着那个俄国人,一时想不起他是谁。那个俄国人头戴一顶灰色的细呢礼帽,身穿黑色的西服套装,西服上衣内边露出紧裹在身上的白色衬衣的领子,粗壮的脖子上结着黑色的领花;古海也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还没等他想起来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俄国人的时候,就听见大掌柜说:“哦——这不是谢尔盖先生吗?”
“对,对,对——王总经理真是好记性!你好哇!”
“你好!你好!”
“谢谢你还记得我……”
两个人抱在了一起,完了,大掌柜上下打量着谢尔盖。
“我怎么会忘记呢,八年前你和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伊万·伊万列维奇在归化待了将近半年呢。”
“是的,是的,那时候我,还有伊万·伊万列维奇,我们两个人是作为代理人到归化城去的。时间过得真快,说话的工夫已经过去八年了!”
“是的,是八年了。”久别重逢带来的愉快是短暂的,眼前这个俄国人毕竟是当年给归化城的胡道台和商人们带来许多麻烦的那个代理人,大掌柜不无讽刺地问道:“不知谢尔盖先生现在是为谁做代理人?”
“不不不,我如今早不做代理人了。”
“那么,是经商吗?你还在巴达玛耶夫公司供职吗?”
“不,我离开巴达玛耶夫公司快三年啦,现在我在领事馆工作,”谢尔盖指了指领事馆的大门,“我的身份是我国政府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的领事。”
“哦,真是想不到。”大掌柜已经语调冷冷地说。
“你们中国人有一句俗话——说曹操,曹操到,我正是要去大盛魁分庄拜访王大掌柜呢——恰巧在这里就遇上你了!明天下午我们领事馆举行酒会,请王总经理一定赏光。”
说着,谢尔盖给身边的年轻秘书使了一个眼色。那个秘书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大红的帖子双手递给大掌柜。
大掌柜接过帖子仔细看了看。
“王总经理真是有福气的人,明天恰巧也是我们俄国皇帝的生日。”
“好,谢谢了,我一定去。”
酒会在俄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的大客厅里举办,乌里雅苏台各界——王府、寺庙、商界、参赞衙署以及各盟驻乌里雅苏台的代表都应邀出席,当然更缺不了在乌里雅苏台经商的俄国各个公司的商人。按照俄国人的习惯,由许多方桌拼起来一个长有四丈宽有五尺的大台案,上面铺了洁白的俄国机织细布,摆满了冷盘的俄式菜肴,酒是伏特加和法国葡萄酒;客人都围着大桌子坐成一圈,每个人的前胸都挂着菱形的白色餐巾,使用刀叉取食。谢尔盖首先作了长篇的演讲,在结束演讲的时候,谢尔盖把斟满红葡萄酒的高脚杯举过头顶大声说道:“……为了我们俄罗斯大皇帝的幸福和长寿,也为了我们最尊贵的客人——归化通司商会会长、大盛魁的总经理王廷相先生光临——干杯!”
又上了六道俄国热菜之后,客人便开始离开桌子走动了,主要是中俄两国的商人,端着酒杯到对方跟前碰杯聊天。客厅里一片嗡嗡的说话声,夹杂着金属刀叉碰响瓷盘的嘎吱声。大掌柜成了中心人物,许多俄商和中国商人都跑来与大掌柜交谈,谈话因对象而异,一会儿是俄语,一会儿是蒙语,一会儿又是汉语,各种语言的谈话声交织在一起,气氛和谐而又热闹。大掌柜一连干了几杯酒之后再与客人碰杯就由古海替喝了。应酬过一轮以后,大掌柜吩咐古海将酒杯斟满,出于礼貌他打算向举办酒会的主人谢尔盖敬酒,这时候一个身穿西服头戴礼帽的高个子中国人迎着大掌柜走过来。
“王总经理——我代表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乌里雅苏台分公司经理向您表示敬意!”
高个子中国人用俄语说着与大掌柜轻轻地碰碰酒杯,为了礼貌把挺直的腰板向大掌柜折了折,脸上笑容可掬。
“噢!——伊万先生,我知道我知道!怎么伊万先生没出席今天的酒会?”
“伊万先生他到草原上去了。”
“大冬天还往下边跑,你们的伊万经理真能吃苦!”
“彼此,彼此,王大掌柜不也是冰天雪地地从归化到乌里雅苏台来了吗?同是商人大家都是在为殖利而奔波。”
“那么,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敝人名叫马尔金·泽克夫,是伊万经理的副手,具体负责莫霍夫商店。希望王总经理多多指教!”
“不客气,”大掌柜把酒杯朝对方照了照,“敝人不胜酒力,请人代劳了。”
大掌柜向泽克夫点点头,把酒杯递给了身边的古海。
“哼!”古海鄙夷地朝泽克夫的背影做个鬼脸,“什么马尔金·泽克夫……假货色!”
“怎么回事?你认识他?”
“他就是邝伙计。”
“哪个邝伙计?”
“大掌柜还记得那年冬天,在咱们归化庆凯桥头遇上的那个林掌柜吗?”
“你说的是在牛桥头上挨桥牙子们殴打的那个林掌柜?”
“对,这个所谓的泽克夫就是当年林掌柜门下的伙计,后来投靠了伊万,辫子一剪,换了身西装,就成了马尔金·泽克夫。真是给自个儿的祖宗丢人!”
“如今像邝伙计这样的人不算少了。”大掌柜示意古海把酒杯里倒上酒,“在恰克图在库伦在科布多在乌里雅苏台……加起来怕是几百人也打不住了,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真给中国人丢脸!”
作为俄罗斯驻乌里雅苏台的领事、今日酒会的主人谢尔盖显得特别忙乱也特别兴奋,他端着酒杯不停地在客人中间走动,向客人祝酒说话,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大掌柜走向谢尔盖的时候这位领事正在与沙格德尔王爷聊天。沙王今日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大掌柜一看到他那僵直的笑容便知道他内心的苦楚。大掌柜知道,他们两位现在这种举杯对饮的欢乐情景完全是虚假的,实际上此刻他们的内心里都充满了仇恨,都恨不得把对方生生吃掉。沙王对俄国人的到来从一开始就从内心里十分反感,如果说对于俄国的商人在乌里雅苏台做生意沙王尚且能够勉强容忍和接受,那么对于代表俄国政府在乌里雅苏台这个沙王府世袭的领地上长期住下来的谢尔盖,沙王就反感透顶了。因为依沙王的理解,作为俄国政府的代表谢尔盖是专门处理俄罗斯和大清朝廷两国之间的有关事务的,在乌里雅苏台应该是没有什么中俄两国交往的事务要谢尔盖处理。自打两百年前沙王的祖先被康熙封为乌里雅苏台的王爷,这广阔的草原领地上沙王府具有着不容侵犯的绝对权威。但是谢尔盖的到来使沙王府的这种权威第一次受到了威胁。
事实上,谢尔盖做了许多在沙王府看来是超乎外交领事职责和侵犯他权威的事情——谢尔盖成了在乌里雅苏台做生意的俄国商人的代言人,他不断地到沙王府来拜访王爷,给沙王提出了解答不完的各种各样的难题。这些难题从每个在乌经商的俄国人的住房开始,涉及到诸如交通、安全、卫生、医疗、宗教信仰各方面的问题,给沙王带来了许许多多的麻烦。在领事馆刚刚建成还没有做完内部装修的时候,谢尔盖就向沙王提出了在乌里雅苏台修建一座东正教堂的要求。谢尔盖说:“现在在乌里雅苏台草原上做生意、旅游、做科学考察和传教的俄国人已经超过了一千人,如此众多的人口长时间得不到宗教生活的满足,这是对神的亵渎,是我这个做领事的严重失职。首先一点,俄国人在乌里雅苏台得病得不到有效的治疗。他们迫切地需要教会的医生……”
沙王立刻回答他说:“我们这里的长老寺有许多在医学院受过训练的喇嘛大夫。”
“你们的喇嘛大夫全都是巫医!”
“胡说!——”沙王被激怒了,在全民崇信喇嘛教的乌里雅苏台草原,自古以来还没谁敢对这里人民的信仰表示过些微的轻视,就连大清皇朝的历代皇帝在信仰上对草原人民也都极为尊重。这个谢尔盖居然敢当着沙王的面侮辱喇嘛大夫,这使沙王无论如何不能容忍:“我们的喇嘛大夫全都是在大寺庙的医学院接受过多年训练的人,他们深通医道并且是受到了佛祖的助佑。喇嘛大夫能够治好我们草原牧民的病,为什么就不能够给你们俄国人治病呢?!”
沙王的强烈反应使谢尔盖感到意外,他缓和着语气迂回地又把建立教堂的事重新提出来:“好,就算沙王您说得对,寺庙的喇嘛大夫也可以治好我们俄国人的病。但是这为数众多的俄国人长期得不到宗教生活的满足总是一件遗憾的事吧?所以修建教堂的事情还是请沙王给予认真的考虑,我请求——”
“在乌里雅苏台无论任何其他教徒修建教堂和寺庙,都是不能允许的!草原上只可以有一种宗教存在——那就是我们的喇嘛教!”
沙王的答复非常强硬,毫无回旋的余地。
“既然沙王这么说,那么我有一事不明,向沙王请教!”
“请讲!”
“刚才沙王说——在乌里雅苏台草原只允许喇嘛教存在,那么我且问你——就在乌里雅苏台的正街上赫然耸立着一座关帝庙,这又作何解释呢?”
“很简单——关帝既是汉人信奉的神,也是佛教中的神。关帝身跨佛俗二界,天人共戴。”
“笑话!汉人的神怎么又会是佛教中的神呢?”
“谢尔盖先生不信?”
“当然不信,太没有说服力!大概哄小孩可以。”
“管家!”
“什么事?王爷。”贺希格图上前一步问道。
“你去把《佛祖统纪》拿来!”
“谢尔盖先生不是深通蒙藏两种文字吗?——”沙王亲自将《佛祖统纪》翻开,指着书中的一个地方,“那么就请你自己看吧!”
于是,谢尔盖在藏文的《佛祖统纪》上看到了下面的一段文字:“……天台宗师智凯在当阳玉泉山建精舍,曾见二人威仪如玉,长着美髯而丰厚,少者冠帽而秀发,自通姓名,乃关羽关平父子;二人请智凯于近山建寺,智凯从之。寺成,并为关羽授五戒……”
谢尔盖脸上现出了尴尬的表情,无言以对了。
大掌柜心里觉得很好笑地看着谢尔盖和沙王,三个人在一起聊了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呢。
就在半个月前,在谢尔盖与沙王之间就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冲突。
事情是由一个名叫沙米里的俄国商人引起。沙米里是伊尔库茨克公司乌里雅苏台分公司的经理,其身份和地位与伊万相似;沙米里得了伤寒病,因为误以为是普通的感冒未加重视,把病拖得很厉害了才把长老寺的喇嘛大夫请来看病。当然喇嘛大夫没能把他的病治好,结果是这个俄国商人不幸死去了。
借着这个机会,谢尔盖煽动在乌里雅苏台的俄国人到沙王府闹事,俄国人有五六百,一连把沙王府包围了三天,还把沙米里的尸体停在沙王府的大门前,提出惩治造成严重医疗事故的喇嘛大夫。
这件事是大掌柜到沙王府拜访时,沙王亲口对大掌柜讲的。对沙格德尔这草原上王爷的脾性大掌柜是十分了解的,他知道此刻性格耿直的王爷心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恨不得用自己粗壮的手将谢尔盖掰成两半!但是这是在公开的社交场合,沙王隐忍着,脸上依然摆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愉快模样。
不过是一场应酬,大掌柜把这些事没放在心上。他不断地与各种人交谈着,频频碰杯,一直到酒会结束。
返回归化的路上,在寂寞无聊的旅途中,古海又想起了那个让他又厌恶又憎恨的邝伙计——泽克夫。他对大掌柜说:“我真不明白,像邝伙计这种人将来怎么回去见自己的父母,怎么面对祖宗?!”
大掌柜把脸埋在毛绒绒的貂皮领子里,身体随着轿车的颠簸摇晃着:“常言道——时势造英雄,可是人们往往忽视了另一面,那就是时势也造就强盗、奸臣、卖国贼……其实像邝伙计这种人也是给朝廷逼出来的。你想想看,同样是商人,假如你是俄国人,在喀尔喀做生意就可以享受免税的优惠,并且官府也不敢欺负你;可是你是中国人就会被课以重税,随时还会遭到官府的欺辱,弄得不好就会把脑袋丢了。如今在大清的土地上做中国人难哪!”
作为一个年轻的伙计,古海很难理解身为归化商界领袖的心境,此刻大掌柜的思想就像翱翔在万里长空之上的鹰隼,看得很远很广。
大掌柜更多想的是俄国人的事情,由谢尔盖引发他想了很多。这个谢尔盖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他是俄国政府派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的领事,就是说谢尔盖现在代表的是俄国政府。其实八年前谢尔盖所做的事情与现在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和伊万到归化去的目的就是为了开辟归化城为新的专为俄国人用的国际商埠,用以替代传统的恰克图商埠。俄国人的这一目的最终没有实现,而这场特殊的斗争由中俄两国商人之间和民间的明争暗斗,扩展和延伸为两国政府在军事和外交方面直接的斗争!
在乌里雅苏台的半个月的时间里,大掌柜会见了各界人士,拜会了沙格德尔王爷,到长老寺烧了香拜了佛,会见了乌里雅苏台主要商家的掌柜,以及与臣汗盟、扎萨克图汗盟和土谢图汗盟的常驻乌里雅苏台的盟长代表。白天出访,晚上与王锦棠掌柜说话研究号事,还抽空视察了沙尔沁牧场。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难得有一点闲暇。所有这些活动都围绕着一个中心,那就是牢牢抓住这难得的机遇,把生意做起来。
这一趟,九月初秋从归化出发,经库伦转恰克图,又由恰克图踏着茫茫大雪赶往乌里雅苏台,在月底由乌里雅苏台起程回归化,历时整整八个月,行程近万里。在翻越大青山的时候已经是暑热的五月了,正赶上了一场暴雨。俄国毡子做成的车篷子被雨水浸透,雨水渗入轿车内,连大掌柜身下的坐垫都湿了。被雨水打湿的袍襟贴在了大掌柜的身上,冷风袭来大掌柜禁不住簌簌直抖。结果在大青山的深沟里大掌柜终于病发了。古海发现大掌柜生病的时候,浑身抖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脸色像纸一样惨白,嘴唇哆嗦着对撩开轿车帘询问他的古海说:“去,看一看……有没有避雨的地方……”
古海冒着大雨打马跑上一座山坡,环顾四周,大雨滂沱,水雾蒙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塞上降雨可比不得江南绵绵细雨那样温和,高原地势纬度高日温差极大,常常在十几度以上,刚才还暑热蒸人,一场暴雨袭来转眼的工夫就已经是冷气逼人了!古海一个壮小伙子浑身上下被雨水打得精湿,冷风一吹禁不住也打起了哆嗦。自个儿冷得哆嗦,由此想到病中的大掌柜,年过五旬的人如何能够经得住这般折腾。于是心下急得直冒火星,把这情势告诉了大掌柜。大掌柜无力地摆摆手,说:“走……回归化……”
一行人簇拥着大掌柜的轿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又艰难地移动起来。大青山古称阴山,东西近千里,南北纵深其实不足百里,总的趋势又是下坡,好天气摧马扬鞭只消半天多即可到达大青山南麓的归化城。可如今大雨中行进,不足百里的山路就硬是过不去。东至一条沟汊,洪水泛滥冲垮路基,轿车根本无法通过。望着咆哮的山水古海暗暗叫苦。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大雨还在下。风在山谷中吼叫着声如闷雷。传来大掌柜的问话声:“车子怎么停下来了?”
古海忙把头探入轿帘内说:“大掌柜!道路被洪水冲断……无法通过。”
“到了家门口了……进不了门,”大掌柜十分虚弱地说,“大概亦是天意吧……扎房子……宿营!”
耳边听着风声雨声洪水声,在临时扎下的帐房内守着重病的大掌柜,古海、薛拳师和乌里雅苏台派出的十几名护送人员谁都不敢眨一下眼。一道道闪电在黑暗的夜空中亮起,照着大掌柜惨白的脸。底下铺了五层毡子,身上盖了两块俄罗斯毛毯,大掌柜的身体瑟缩着仍旧在不停地惊悸和颤抖。这样一位威震北中国商界的巨子,手下指挥着近万人的商业队伍,想不到今日竟被一场暴雨困在山野之中,束手无策!大掌柜这一夜又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人之命运的不可预测和无可奈何。
第八章 商场如战场
1 谋乱与关键先生
夜至二更,一个身材匀称的男人踏着雨后的泥泞在归化城内空寂无人的街道上走着。雨后的天空,风吹散了浓重的阴云,透过云层的缝隙月亮把稀清的光亮投射下来,雨水积成的小水洼在街道上像一面面镜子似的闪耀着诱人的光亮。夜行人的一双做工非常讲究的两道梁的黑灯芯绒软鞋被雨水和泥浆弄得脏污不堪。天空依然飘洒着若有若无的细碎雨丝,那个男人撑着油布雨伞匆匆地走着,雨伞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这个人沿着大南街一直朝南走,在快要到南城门的时候拐进了一条巷子。这条巷子当时名叫头道巷,八年后因住在这里的一户人家名声甚大而被人们叫做史家巷。
夜行人走到史家巷第三座门楼前停住,轻轻叩响了门环。铜镀的门环敲击着铜盘门扣发出响亮的声音,在深夜传出去很远。敲门声引起了一阵狗叫。
过了好一会儿,院子里有了脚步声,响起了一个男人睡意矇眬的瓮声瓮气的问话:“你是谁?”
“是我……”
“你是谁?”
主人显然对深夜有客至表现出某种警惕。
“是我——祁家驹。”客人声音压得低低地回答。
“唔呀——原来是祁掌柜!我听出来了……”
一阵门闩声响过之后大门打开了。
大盛魁财伙矛盾由来已久,许多年来但凡三年一届的结账会议召开,总免不了一场斗争;然而由于财东众多,自己内部的意见始终难得统一,每次都落个败北的下场。自从有了祁掌柜,情形就有了不同,作为财东反对派的领袖史耀内有龚秀才出谋划策,外有祁掌柜从归化城接应。这就让在与掌柜们斗争中屡战屡败的史耀第一次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天赐良机,适逢西路复通,祁掌柜得以回到大盛魁归化总号;大掌柜忙于安顿新疆和恰克图的事务,祁掌柜借此机会,趁号内人员大幅度调配,将不少心腹安插在总号经营部、交际部、财务部要害岗位上,其中就有在乌里雅苏台分庄时,受祁掌柜特别赏识的海仲臣海掌柜。一张大网铺开来,但等瞅准一个机会,祁掌柜和史财东内呼外应将这大网一收,大掌柜和郦先生便是网中之鸟!
剩下的问题就是等待时机。
机会说来就来,上午郦先生收到恰克图分庄信狗送回的密信,要总号迅速调集安徽细茶十二万担;并以暗语说明,此事为大掌柜在恰时亲自与俄商莫斯科公司谈妥的暗房子生意,要求祁掌柜安排总号经营部依照大掌柜指定的路线将茶货按时运往指定地点。
祁掌柜样子非常兴奋,随着史靖仁来到堂屋。史靖仁张罗着沏茶,祁掌柜说:“不必张罗!我有要紧事情与你商议。”
“看来是有好消息了?”
“是大好消息!”
祁掌柜从怀中掏出一折叠的纸条,展开来拿给史靖仁看。
史靖仁仔细看了看,见纸条上写的只是一些普通家常话,所说都是礼节问候方面的事,就问:“这是密信吧?”
“对!这是恰克图分庄今日上午刚刚发到的密信。”
“说的是什么事情?”
“……大掌柜在恰克图与俄国人谈成了一大笔暗房子买卖。”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趁这个机会咱们给他来一下。”
“你是说告他王廷相一个走私罪,让官府把他收拾掉?”
“对!”
“好!张道台自上任以来便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那就是抓走私犯。现在我们给他白白送上一个,而且还是个大个的,岂不正中下怀!?——我明天一早去道台衙门,这回有他王廷相好瞧的了!”
“告状自然是要告的,但是你去不妥。而且时机也还不到。”
祁掌柜沉吟着,迅速地在心里盘算着。他知道史靖仁并不是一个有资格与他谋划大事的人,这个人不但浅嫩而且喜欢感情用事,可是在归化又再没有什么人可商量。能够商量事的人此刻却远在晋中的祁县。
“那你说该怎么办?”见祁掌柜半晌不说话,史靖仁忍不住问。
“这么吧,”祁掌柜说,“这暗房子的事眼下还在我手里攥着呢,一两天之内我和郦先生商妥之后就往杭州分庄发信,叫那边组织货;而十二万担细茶从安徽起运,走水路到汉口,然后再由汉口起旱运到归化;再从这里改走驼路……这么算下来驼队到达乌兰木图山口大概是在十月初的样子。”
“乌兰木图山口在什么地方?”
“在萨彦岭,中俄边境上的一个通道。这是大掌柜指定与俄国人接头的地点,这个地方最重要,驼队到达的时间也最重要!”祁掌柜接着说,“官府必须在乌兰木图把暗房子驼队扣住,人货俱在!那时大掌柜三头六臂也逃不掉!”
“你说吧!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什么时候去告状?”
“什么时候也不要你出面。”祁掌柜说,“你也不想一想,你出面算怎么一回事——大盛魁的财东告大盛魁的掌柜走私,成何体统!岂不叫天下人笑话。再说,张道台也管不了边境上的事。”
“边境卡伦是乌里雅苏台参赞衙署管吧?”
“对。”
“这就难办了,”史靖仁为难地说,“王廷相与那里的喜山参赞交往深厚,这是谁都知道的,就怕我们送多少银子喜山也未必会卖给咱这个面子。”
“这事让你说对了,所以咱们必须避开喜山。”说着祁掌柜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郑重交在史靖仁的手里,“这是我写给你爹和小诸葛的一封信,你明天一早就打发一个可靠机灵的伙计骑快马把这封信送回祁县!”
“好,我一会儿就去安排。”
事情匆匆商定,祁掌柜连口茶都没顾得上喝就慌慌告辞了。
史靖仁送祁掌柜到大门外,反身将大门关好,插了门闩。走回屋一眼看见祁掌柜黄色的细油伞还立在刚才坐过的太师椅的旁边。于是他又追了出去。
祁掌柜已经快走出巷子口了,听到后面有人喊:“祁掌柜……”
祁掌柜听出了是史靖仁的声音,紧皱眉头沉下脸,看着史靖仁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未及史靖仁开口,祁掌柜就很不高兴地说:“史财东,我早就说过你我来往要特别小心才是!稍有不慎被大掌柜觉察出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就会坏了咱们的大事。像你这样的深夜里大喊大叫,也太不小心了!”
“你的伞……”
史靖仁把伞在祁掌柜的眼前晃了晃。
“喔……原来是我把伞忘记了。”祁掌柜接过伞,“人一忙就容易出纰漏,往后你我都得多加小心才是。”
祁掌柜撑开伞走出了几步又返回来,对史靖仁说:“有件事忘了说……”
“什么事?”
“就是古海的事情。这小子不好说话,去年冬天我费了好大劲儿把他请到我家里来,结果他只坐了坐,勉强喝了杯茶就走了,根本就不肯就范。后来我又在宴美园摆下宴席请他,开头是不肯来,我打发伙计去叫了好几次,人总算到了,可却是连筷子都不肯领……我拿他是没有办法了。要我说古海他不肯就范也就罢了,如今有你祁掌柜在,而且又遇天赐良机,这就足够了!”
“不然,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别看古海只是一个小小的伙计,可他对我们来说比一个分庄的掌柜都重要。古海整天里不离大掌柜左右,大掌柜的一举一动他全清清楚楚。若有了古海随时通报消息,我们再做起事可就大不一样了。所以即使费些口舌和手脚,也一定要把这个人争取过来。”
“那依我看就只有你祁掌柜亲自出马说动他了。”
“不妥!不妥!”祁掌柜连连摆手说:“在对古海不托实的情势下我是万万不能露面的。我深知大掌柜其人,狡诡至极!一旦令其察觉出些许蛛丝马迹,必然导致全盘皆输。古海的事还需你来出面接触。”
“可……连叙话的机会都没有,教我如何说动他?”
“别着急,我们慢慢计议……”祁掌柜捻须皱眉思忖着,说,“古海有个姑夫你认识吗?”
“不认识。”
“就是义和鞋店的掌柜姚祯义!”
“哦——好像听说过此人。可是娶了窑姐的那个姚祯义?”
“正是他,你不认识不打紧,我可以替你引见。姚祯义也是咱祁县地面人氏,此人为人随和但也颇为狡诡。不过我与他交往多年,他那个鞋店的摊子也是靠了咱大盛魁才发达起来的。”
“祁掌柜的意思是教我通过姚祯义来说动古海?”
“对。”
“这倒不失为上策……”
“古海是姚祯义从家乡带出来的,还是他入号的保荐人,别人的话他可以不加理睬,可姚祯义的话古海就不能置若罔闻。”
“有道理。”
“我给姚祯义递过去一些话,这倒可以。古海入号时姚祯义曾求过我,我的话他不能不加考虑。”
“对,我也须从旁暗示姚祯义,讲明祁掌柜即接替王廷相的前景……”
“此事只可暗示,不可言明!”
“我知道。总之得让他知其利害,不要靠错了码头投错了胎!”
“言语上倒可以凌厉一些。”
“告诉他,若不就范,日后不会有好结果!”
“意即如此,然话切不可太直露了。”祁掌柜说,“靖仁,这号大事你父亲交给你我在归化这边来做,千万要小心去做,不可大意!”
“我知道。家父早有话安顿我的,教我在这边诸事全听祁掌柜吩咐。”
“也不必如此。财伙一家,咱们共同商议就是。说到底我们做掌柜的还不是为财东做事。”
“那么我何时见得姚祯义?”
“事不宜迟,大掌柜近日就要回来,你明天就去约请姚祯义。下午我先行一步,在宴美园设下筵席候着。”
“好。”
“记住,要一雅间。尽量不要让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我也不陪席至散,介绍你和姚祯义相识,我先行告辞,你们慢慢说话。”
“知道了。”
史靖仁依计而行,第二天下午早早地就来到宴美园,选了一个僻静的雅座坐下,然后要了茶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静静地候着姚祯义的到来。
工夫不大姚祯义就来了。
姚祯义落座,跑堂立刻捧了茶壶为他斟茶。两个人寒暄一番之后,就聊起来,说的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不一刻,祁掌柜就到了。跑堂跟在祁掌柜的身后走进来布菜,完了,朝史靖仁问道:“史掌柜,请问什么时候上热菜?”
“不忙,我们先喝一会儿酒。”
三个人边喝边聊。
长年在民族错居、八方人士云集的归化生活,他们每个人说话的时候都不免夹杂了许多蒙古语和说不清的什么地方的方言口语;现在三个老乡坐在了一起,说的都是清一色喉音极重的祁县话,无形之中就使谈话的气氛变得亲切了许多。话题很自然地从山西祁县家乡切入,故乡的风土人情物产气候穿着吃食都成了共同关心的谈资,都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觉。
然而感觉归感觉,姚祯义的心里却清清楚楚,他与史靖仁不属一片林子的鸟儿!其实他和史靖仁早就认识,他们曾经有许多次在美人桥的窑子里照过面,或听小曲或玩骰子,彼此间都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做何营干,但从未有实质性交往,也就是见面点头的交情。再加上史靖仁秉性倨傲,使姚祯义难于接近。这种认识只限于美人桥,在其他场合相遇干脆连点头也免了,形同路人。
史靖仁的倨傲让姚祯义感到忿然,由忿然又引出敌意。就想,你史靖仁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大盛魁的一个财东嘛。唬局外人行了,可哄骗不了我姚祯义,我姚祯义在归化也混了二十多年,如今是鞋靴社的社长,好歹也算一方领袖!你有什么了不起?大盛魁财东数以百计,轮到你史靖仁头上没得几分产业,未必就能赶上我的义和鞋店。至于史靖仁开在归化大南街的那个绸布店,姚祯义连问都无须问,就知晓那店没什么厚陈,连他的义和鞋店的一半也赶不上。古海做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更使姚祯义底气充足、心高气傲,心里说——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昨日他听祁掌柜打发来的伙计说史靖仁要请他赴宴,心里很快把小算盘噼噼啪啪地拨拉了一顿,计算出史靖仁这次拉开阵势与他见面绝不只是为了简单地聊叙乡亲之谊,而是有事要求他。
你来求我,我偏不开口,姚祯义盘算着,没事人似的满脸堆笑地喝酒聊天,并不主动询问,可是当他端起酒盅再一次与祁掌柜照盅时,祁掌柜沉着眼对他一扫,那居高临下的目光顷刻把他心里的账簿打了个稀巴烂!姚祯义那点花花肠子祁掌柜一眼就看透了。他由一个钉鞋匠发达成今日的义和鞋店掌柜,归化鞋靴社社长,靠的就是大盛魁,具体说就是祁掌柜。祁掌柜最了解他。
姚祯义可怜巴巴的矜持和自重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狡猾的笑容换成了谦卑巴结的内容。他主动向史靖仁询问说:“史财东,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尽量吩咐,只要是姚祯义能够办到的……”
“没什么打紧的事,你我同乡一场如今又同在归化地面混日子,老死不相往来也不成体统。今日咱们好好聊聊,为的是往后有个什么事情撞在一起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俗话说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
“说的是,说的是。”姚祯义连连点头。
酒过三巡,祁掌柜找个托辞放下了筷子:“二位慢慢喝着,慢慢聊,我先行一步,晚上通司商会有个饭局,需要应酬一下。”
祁掌柜走了以后席面上的空气顿然冷了下来,这时姚祯义才想起祁掌柜自始至终没讲几句话。可他明显地感到祁掌柜已把重要的话留在桌子上了。
“姚掌柜,”史靖仁说,“你看祁掌柜这个人如何?”
“没得说!为人精明干练——那是难得的帅才……又讲义气。要不是几年前在乌里雅苏台分庄栽了跟头,眼看着大掌柜的交椅就是他坐了。”
“乌里雅苏台的事算不了什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连大掌柜都这么说。这不如今祁掌柜又回了城柜。其实,凭祁掌柜的本事这会儿就能做大掌柜!”
“那是,那是……”
姚掌柜应付着但仍是不明白史靖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那侄儿也不简单哩!”忽而史靖仁又把话锋引到了古海的身上。
“你是说海子吧?他一个小伙计,不足挂齿!”
“话不能这么说,哪个掌柜也不是从娘胎里一出来就成了掌柜的,都是一步一步做出来的。听说古海他未曾出徒便已在万金账上记了功?”
“有这事。”
“不容易!是人才。只是……做人不可自傲,不然才再高也难有大发展。”
姚祯义听出了话音儿,忙问:“海子那孩子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史大财东?”
“得罪谈不上,只不过是我想与他交个朋友,可惜高攀不上。”
“哪里话!史财东言重了……”姚祯义说,“你是大财东,海子他算什么?!——只不过是你柜上的一个小伙计!海子年幼无知,有得罪的地方我来教训他。史财东你有什么话自管吩咐就是!蒙你看得起他,使唤他就是高抬他了!”
“好!有你姚祯义这句话,我就直说了!”
“请讲!”
“我想与古海喝顿酒,聊聊乡情。”
“这算什么事,这是你史财东抬举他!”姚祯义说,“你说什么时候,我去唤他。地点还在这宴美园怎样?我做东!”
“不用。地点就在你的义和鞋店好了。随便弄几个菜,我俩私下聊聊。”
“这有何难!不过,海子他侍候大掌柜,身不由己。”
“这我知道。你先把话说与他,以他的时间为准,到时你递个话给我。”
“好!这算什么难事……包在我姚祯义身上了!”
2胡雪岩是一面镜子
大掌柜这次的病来得可不比前一次那般轻松,整整有一天一宿的时间几乎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一点食物不能咽下,往往要古海费很大的劲用竹筷子撬开他紧咬着的牙齿才能勉强地灌进一点水。聂先生诊过脉之后说,大掌柜是虚脱且兼有肾、心和肺多种病症并发,药方子是开出来了,但是鉴于大掌柜目下体质过分虚弱拿不住药性,暂时只能隔时灌以盐水。古海便依聂先生所嘱,守着大掌柜,隔一个时辰为其灌一次盐水。
果如聂先生所料,一天一夜之后大掌柜终于苏醒了。正是子夜时分,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的古海正熬不住困倦伏在大掌柜炕沿儿上打盹,听得一声长长的出气像叹息似的响起,急忙跳起来。
“大掌柜!您醒了吗?”
大掌柜抬起沉重的眼皮,二目黯淡无神望着古海说:“我们这是在哪里?”
“我们回归化已经一天一夜了。”
“哦!雨停了吗?”
“您说什么?”古海有点被大掌柜的问话弄糊涂了,说,“雨早就不下了!——我们在大青山里的时候就停了!”
“哦,是我睡糊涂了……”
古海又喂大掌柜喝水。这一次不用他再拿筷子往开撬大掌柜的牙了。与古海同陪大掌柜的还有柜上临时指派的一个伙计,古海打发那伙计把大掌柜苏醒的消息告诉郦先生和祁掌柜。不一会儿,郦先生、祁掌柜还有交际部的贾晋阳与其他几位主要掌柜陆续都来到大掌柜的房间。大家见大掌柜终于苏醒过来,都长出了一口气。也不敢与大掌柜多讲话,简单问候过了,都退出了房间让大掌柜安静休息。祁掌柜出门之后又招手把古海叫出去,严肃着面孔安顿道:“自今往后,除了聂先生,没有我的话不准任何人以号事讨扰大掌柜。”
站在一旁的郦先生也说:“有客来访只教他们找祁掌柜和我说话,万万不可搅扰大掌柜养息!”
第二天一早聂先生来看大掌柜,诊过脉,嘱咐厨子熬些参汤给大掌柜。
“有病要靠药来医,”大掌柜声调缓缓地问聂先生,“你怎么光是给我灌盐水喝参汤呢?”
“服药好比施肥于田,肥施猛了反倒会把庄稼催死的!”聂先生说,“你现在须得先补身子后治病。就是服药也只用浅方子,循序渐进。”
“聂先生这么说,我还是死不了的吧?”大掌柜玩笑道。
“死是死不了,但往后不可大意了!”聂先生正色道,“不是年轻力壮了,人要服老。大掌柜你如今心、肺、肾都有毛病,再经不起劳累!不要不信我的话。”
“好,我信……”大掌柜妥协了,“聂先生乃归化第一名医,不信你信谁?”
“再好的医生也只能治病,救不了命!你若再这么干下去可真难说了。”
聂先生五十六七的年纪,鹤发童颜,浓眉凤眼,宽展的额头总是亮铮铮地闪着光,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智慧型的人物;聂先生不但神通医道而且参透易经能掐会算,在归化城有半仙之称;五十年前,聂先生跟随行医的父亲从河北来到归化就再没有离开过。他在家乡已经没什么亲人了,父亲死后就葬在了这里。在归化聂先生是大掌柜最好的朋友,平日里只是因为号事繁忙他们难得在一起闲聊深谈。现在可好了,大掌柜几乎天天都能与聂先生在一起,两个人海阔天空谈古论今,大侃易经——大掌柜对易经亦是颇有研究。有时候兴致上来大掌柜就让古海把围棋拿出来与聂先生厮杀几盘。
半月后大掌柜体力恢复,起坐饮食一如往常。但聂先生仍然告诫大掌柜不可大意,说他体力恢复并非是内中的病全好了,心、肺、肾是慢性病,慢性病须得假以时日慢慢调养方能去根痊愈。毕竟大掌柜亲自到了新疆和喀尔喀、恰克图,对那里的事务做了仔细安排,心里有数才能够继续安心调养。他每日依然服药,把号内的生意也真的甩给了郦先生和祁掌柜,不加过问。郦先生、祁掌柜、贾晋阳等城柜掌柜每日都要抽空看望大掌柜,也是只说闲话不提号事。只有一次祁掌柜来探望时,大掌柜问他:“今年中原粮食生长情势如何?”
“据晋中、晋南、河南、河北、山东和陕西、河套产粮区报来的消息,各地小麦、高粱长势甚好,是十年未遇到的好年景。”
大掌柜说:“噢,那就好。”
“我已经把这消息传给了恰克图分庄。”祁掌柜说,“看来今冬不需要从恰克图进小麦了。”
“莫斯科公司的那批细茶办得怎么样了?”大掌柜又问。
“那批货三个月之内可到归化,此刻还在路上呢,预计十月初驼队即可抵达乌兰木图山口,只要驼队过了乌兰木图山口就没事了。”
“这批细茶的事你要多操些心。”
“我知道。”
依聂先生的建议,大掌柜躲开城市的喧嚣,连着几日都骑马到郊外的旷野去游玩散心呼吸新鲜空气,仍由古海和薛拳师陪同。
归化城郊是土默特的游牧地,随着时代演进,如今这里成了阡陌百里良田连接的农田。风调雨顺之下是一片接一片绿油油的麦子,正值小麦灌浆的时候,农民引了黄河的水来浇灌麦田。许多麻雀喳喳叫着在田野间飞起飞落,黑色的燕子擦着庄稼梢一掠而过,叼食着人的肉眼看不见的小飞虫。有农妇在唱歌,是流传甚广的爬山调。蓝天绿地空气清新。大掌柜放开老走马在田间的土道上跑起来。古海和薛拳师紧随其后。跑跑走走,走走又跑跑,一边欣赏着路边农田,不觉间已经跑出了几十里地。他们在一棵大柳树下休息。大掌柜走到水渠边上蹲下来以手掌掬水洗手洗脸,一边就与浇地的农民攀谈起来。
“老哥,你的麦子长得好哇,看来今年是个丰收年了。”
“老天保佑,遇了个好年景!”
“只要拔麦时不要下大雨,这麦子就算是拿到手了。”
“是哩!”老农说,“看穿扮先生是买卖人啦?”
“老哥有眼力!”
……
趁大掌柜与老农谈得热乎,古海去解大手,从麦田出来时,古海拿了根折断的麦杆,脸上一团的疑惑,对大掌柜说:“今年这麦子还不一定吃得上哩!”
“你这后生说的!”老农不满地嘟哝,“眼看这绿旺旺的麦子能说吃不上?看样子后生是个伙计,不懂事哩!俗话说——三年学个买卖人,一辈子也学不好个庄稼人!”
古海看了看老农没搭茬儿,把折成两截的麦杆伸到大掌柜的面前,“你看!大掌柜,这麦杆里生了黑虫子。”
大掌柜接手一看,见麦杆断裂的内径果然有黑色小虫在蠕动。黑虫形同线头,像细小的蚂蚁,给阳光一照翻滚着,不一会儿都躲进了麦杆里。大掌柜皱起眉头把半截子麦杆又折成两段,见密密麻麻的小黑虫纠结成了一团。
“你再到那片麦田折两株看看。”大掌柜指着远处的一片麦田对古海说,他自己也走进了跟前老农的麦田。大掌柜连折两株麦杆,发现内中尽有黑虫。气喘吁吁的古海跑了回来,把两根折断的麦杆让大掌柜看——全生了虫子。
“老哥!你的麦子真的难得吃上哩,让我的伙计不幸言中了。赶快想办法吧。”大掌柜把折断的麦杆全部交给老农,惋惜地朝老农看了一眼,也顾不了许多,就走向了大柳树下拴着的马匹。
古海和薛拳师在土默特一带转了三个苏木,分别在十几片互不相连的麦田里采集麦杆几十株,结论是整个土默特地方的麦田都起了同样的虫子,他们的郊游散心无意中变成了农业调查。归化郊外麦田中的小黑虫联系到了大盛魁在恰克图的大宗生意。根据以前收集到的农业信息,整个中原风调雨顺农业是要大面积丰收的。如果麦杆虫不是发生在归化一地,而是在更大的范围内存在,那么经营部做出的今年中原农业丰收的结论就得彻底推翻,丰年就变成了灾年。大盛魁依据这个信息做出的在恰克图不进口俄国粮食的决定也要重新决定。中原农业呈丰收状态的信息不单是大盛魁一家掌握着,对此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都是十分关注的。俄商也掌握了这个信息。这个信息决定着恰克图粮食价格的浮动。
他们把土默特的农区绕了个遍,回到城柜已过了晌午,也顾不得吃饭,一进门大掌柜一边把马缰交给古海一边对他说:“请祁掌柜立刻到我房里来!”
当下大掌柜把收集来的生虫麦杆让祁掌柜看了,不等祁掌柜反应过来,就吩咐说:“立马发急给忻州、榆次、临汾、潞州府、石家庄、临沂、漯河、西安……看看那里的小麦杆中是否也生了虫子,令其飞报归化城柜!”
结果真的被古海不幸言中,二十天后从各地陆续返回城柜的消息,证实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包括陕甘宁和宁夏河套地区,整个黄河中下游的小麦都起了黑虫病!灾情十分严重!秋后铁定是个灾年了。载着最新信息的密信很快由大盛魁城柜传到了千里之外的恰克图分庄。二掌柜盛祯根据总号指示与俄商谈成大笔粮食生意。由于中原预计丰收信息的影响,华商在恰克图都不购进粮食,恰克图粮价暴跌。这一笔生意使大盛魁利利索索地赚了几十万两银子。大盛魁在恰克图大量购买粮食之初使在恰的华商和俄商都不为理解。待秋后中原成灾的消息传来,为时已经晚了。俄商已将粮价由下跌两成变成了上涨三成,无大利可图了。
于是,在初冬的时候大盛魁做成了这笔大赚其银的粮食生意。
又养息了半个多月,大掌柜自觉身上有了力气,精神也大为好转,就有点耐不住了。郦先生把聂先生请来——大掌柜病情见好,聂先生也由天天看望改为三五日来看一次,聂先生说:“得病如山倒,去病如抽丝。大掌柜,你自己觉着精神好转便没事了。其实不然,那病根病灶在你身上并未去掉。一旦因操劳过度而致使病情复发,那治起来就更难了!”
“就是!”郦先生也劝道,“咱大盛魁这摊子要说做事那是没完没了的,你纵然是长了三头六臂也是忙不过来的。既然你已把新疆、喀尔喀、恰克图全都走到了,大事做了安排,城柜的日常事务由我和祁掌柜料理就是。实话说,只要大家看着你大掌柜在这里坐着,人心就稳帖的。”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大掌柜的病会痊愈的!”聂先生说,“只要身体没病,许多事情都可以做的。人这一辈子有做不完的事呢,不要计较这短暂的时光。倘若你不顾身体一味干下去,搭上了性命,那你还能做什么呢?大掌柜是大智慧的人,孰重孰轻该明白的!”
大掌柜无言以对了。
郦先生重申,号内之事依然不得搅扰大掌柜,凡事都问他和祁掌柜。
但是大约过了十天,远在江南的杭州发生的一件事终于使大掌柜再也坐不住了。江南红顶商人胡雪岩在上海、湖州、潮州、北京、天津、南京、石家庄等地所开设的十数个阜康钱庄分庄和杭州总号,以及胡雪岩所开的撒遍江南的二十三家当铺和一家使用现代化新机器生产的缫丝厂,一夜间全宣布倒闭!这并非大盛魁之号事,是郦先生与大掌柜闲坐时当它作新闻说与大掌柜的。
大掌柜听后当即脸色骤变,峻然问道:“这消息确实吗?”
郦先生说:“是杭州分庄传回的消息,自然是确实的。”
“真乃晴天霹雳!”大掌柜说,“胡雪岩上有左宗棠靠山,手里又握着百万银两的雄资,如何能在一夜之间便坍台呢?”
“胡雪岩实力雄厚,可他到底争不过洋人的!”郦先生凄然而言,“胡雪岩是在与洋商争夺缫丝生意中被挤垮的。据说海关总务司赫德也插手了此事。”
“是哪家洋行?”大掌柜问,不等郦先生回答又说,“既然赫德也插手了这件事,想必是英国商人?”
“是英国商人。挤垮胡雪岩的是英国人开的怡和洋行。”
“是啊,是啊……”大掌柜兀自感慨,“洋人洋商,中国人争不过。洋人在中国做生意,背后有他们的政府支持,在中国的土地上大清的海关大权又为英国人赫德所把持!胡雪岩又如何能争得过洋人呢?!再说,左宗棠左大帅亦被遣去管理南洋舰队,在朝廷胡雪岩也没得力的人替他说话,如何能不败呢?”
“胡雪岩的情势很不好,消息传到之前已经起不了床了。”
“唔!我分庄孟掌柜去探望了吗?”
“去过了。”
“再发一封信给杭州分庄,”大掌柜说,“让孟掌柜问问胡大先生,可有需我大盛魁相助之事?”
“信我今晚就可以写。”郦先生说,“不过,恐怕是我大盛魁亦无回天之力。怕是谁也救不了胡雪岩。”
仅仅隔了五日,郦先生写给杭州分庄的信刚发出去,从杭州又传来了新的消息——胡雪岩气病交加已然殁去!
大掌柜立刻亲自召开了城柜和归化的钱庄、票号掌柜参加的紧急会议。大掌柜说:“兔死狐悲,胡雪岩的倒台和殁去不仅是胡雪岩自己的不幸,亦是大盛魁一大哀事!以此为戒,我当万分警惕!但是英国人倒胡雪岩容易,俄国人倒我大盛魁,倒我归化城难!其实胡雪岩倒台似事出突然,仔细想来也情理之中。依我看并不是说凡洋人我们中国人就一概争不过的,问题要害在于自己内部。胡雪岩初倚杭州知府王有龄起家,后靠左宗棠的势力发达起来,白手起家,暴起暴富。究其失败之原因在于他根基不稳,反观我大盛魁,其业起于一百六十余年之前,经世之年我字号内部早已形成一套完整而又严密的规矩。我们是以规矩治号,胡雪岩任用亲友私人亦是一大弊端。往后,我当更加严肃号规,在用人上当慎之又慎!”
会议散去之后,大掌柜留郦先生和祁掌柜在客厅继续说了一会儿话。已经不是正式的议事,三个人一边抽烟喝茶一边聊,气氛随便轻松。
“怡和洋行近来有什么动静?”大掌柜问。
“怡和也做羊皮生意。”祁掌柜说。
“哦……”大掌柜问,“怡和怎么做?他们是到喀尔喀去收购吗?”
“不是,怡和的经理沙利自打来归化后就没离开过,他只是坐地收购。”
“价码方面呢?”
“只是比咱们当地的皮货商所出的价码略高一点,不到一成的样子。”
“那关系不大,据咱们的上海分庄传回来的消息,沙利这个人历来做事求稳求准,是个真正的生意人。早些日子市面上有传闻,说是沙利的怡和洋行要做活羊的生意,看来这消息是讹传了。做活羊的生意那是要经验和技术的,在这方面除了咱归化通司商号的人,不要说英国人,就连对喀尔喀已经很熟悉了的俄国商人许多年来一直觊觎而不敢轻易下手。”
“不是的,大掌柜,”郦先生插言道,“俄国人已经动手做活羊的生意了。”
“是谁?哪家公司的?”
“就是那个伊万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
“这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掌柜养病,不敢惊动。”祁掌柜解释说。
“伊万做羊的生意,他们有懂技术的人吗?”
“伊万从天义德拉出一批人员,主要是把把式头布龙弄出去了,还从元盛德拉去十几个人。”祁掌柜答道,“伊万还曾经通过人拉我们的小眼王,许之高薪。小眼王没有动心。我大盛魁伙计工人没有一个被伊万拉出去的。”
“这就好!”大掌柜释然,“做别的生意我不敢对伊万妄加评说,在归化这地方,要做活羊的生意英国人不行,我看俄国人也不行。”
郦先生说:“不过,伊万这个人也不简单,他挖天义德、元盛德的墙角就得手了。天义德有三十四个羊把式被伊万高薪聘去了,其中有十二个是羊把式头。所以我看这贩活羊的生意伊万未必就做不成的。”
“噢!——”大掌柜警惕了,两道稀疏的灰色眉毛拧成了旋儿望着祁掌柜,“这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祁掌柜嗫嚅道:“这个,大掌柜不是养病嘛……”
“还有一事也没惊动大掌柜,”郦先生说,“天义德大掌柜郭宝义曾来过。”
“他是有要紧事吗?”
“没什么打紧的事情。”祁掌柜说,“与我大盛魁无关,是我挡了驾。”
“什么事情?”
“我已经回了他。郭宝义是想求大掌柜帮他一件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
“就是有关伊万从天义德拉走的那三十四个羊把式的事情。”祁掌柜说,“事情是这样的,那三十四个羊把式中领头的是一个名叫布龙的羊把式头。这个人是小眼王的徒弟……”
“郭掌柜的意思是不是要我派小眼王去把布龙那帮人再叫回来?”
“正是这个意思。”
“那你怎么好就回绝了呢?!”大掌柜说,“你以为伊万作为一个俄国商人他从天义德拉走了三十四个羊把式,这件事情与我大盛魁毫无干系吗?”
祁掌柜嘟囔说:“咱大盛魁在北京只有一个京羊庄,可天义德就有两个;好年景他们往北京走的羊多达八十多万,比我们多出了快一倍了!现在反倒要我们伸出手去拉他们……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想当初他天义德在乌里雅苏台从咱手里抢走那六个和硕的生意的时候,怎么不想一想咱两家的情谊。”
“这是两码事。”
“商场如战场,没有俄国人咱归化通司商号二十八家在喀尔喀草原上还不是争了一百多年。虽说不上你死我活,可也总要争个你肥我瘦;俗话说商场无父子,更何况天义德本来就是咱的对手。还有,郭宝义提出来让咱们派小眼王去往回招布龙,小眼王在哪儿?小眼王他正在京羊道上带着人往北京运羊呢,我把小眼王这个领头的羊把式中途撤回来岂不是损自己肥别人吗?!”
“那你知道天义德突然间在要紧的当口失掉了三十四个赶羊的把式,会是什么后果?”
“后果已经很严重,”郦先生插言道,“天义德三十余万只羊停在喀尔喀草原上不得运出,郭大掌柜因此又急又气,三日前竟然得了中风不语……”
“你们没去探望吗?”
“昨日我抽空看望过了。”郦先生说。
“其实看望又有何用?这大概是他天义德应得的报应。”祁掌柜冷冷地说。
“你不说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无非是咱大盛魁坐山观虎斗,眼看着俄国人把天义德吃掉,咱好坐收渔翁之利。”
“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既是那样也是天意!”
“你以为俄国人损了天义德吃了天义德,就能肥了咱大盛魁吗?——恰恰相反,实际上这件事不但与我大盛魁有关,与我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都息息相关。所谓唇亡齿寒这道理你不懂吗?!谁不知道这贩活羊的生意在咱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生意来说都是大宗,你想想,假如这份生意被俄商占去或全部吞掉,那将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局面!你别忘了,咱大盛魁是怎么起家的,当然是在喀尔喀草原,先人创建大盛魁之初并未和俄国人做生意,所有的生意全在喀尔喀草原,咱是吃着喀尔喀的草长大的,就像一只虎两只后腿站在喀尔喀草原上,这两只后腿一只贩羊一只是贩马;后来咱大盛魁和俄国人做生意了,但是站在喀尔喀草原上的这两只后腿是至关重要的,试想这两只后腿若是被砍断一条,那么两条前腿还使得上劲儿吗?谁都知道三国的故事,蜀国要想保住自己就必须联合吴国一起抗魏,如今的道理也大体相似,所不同的是咱大盛魁、天义德和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本是一家,应同心协力共同对付俄国人。这时帮助天义德就是帮助我们自己。”
见祁掌柜还要说什么,大掌柜伸出一只手把他挡住了:“你不要再说了,做得大事者必要有宽大的胸怀,斤斤计较是成不了气候的。有什么话以后咱们慢慢再讲……古海!”
古海趋前一步:“什么事,大掌柜?”
“快去备轿,我即刻就去天义德。”
大掌柜走进天义德郭宝义寝房时,看见聂先生正坐在炕边的凳子上。郭宝义的头上、两边脸上和裸露出来的一只胳膊以及一条腿上密密麻麻地插满闪光的银针。聂先生正在给郭宝义做针灸。脸色虚肿的郭掌柜在炕上倚墙半仰着,两只眼睛和嘴巴同时都向着左边歪斜,嘴角上不停地流着哈喇子,贴身伙计隔不了一会儿就拿手帕在他的两边嘴角上擦擦。但是中风症并没有毁坏了他的头脑,看见大掌柜进来,他用一只手支撑着在炕上坐起来,激动得双唇抖动两眼直眨巴。
“唔(王)……大着(掌)……柜!”
郭宝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向大掌柜的到来表示感激。而他的脸与口眼的歪斜和肌肉的抽搐看上去十分古怪,旁边站着面色沉重的李泰。李泰由于在乌里雅苏台分庄为字号立了大功,被提拔为天义德的二掌柜。郭宝义病倒,天义德的担子就落在了李泰的肩上。
聂先生起身让到一边。
“实在对不起,郭大掌柜!你的事我是刚刚才知晓。”大掌柜紧走几步来到郭宝义的炕前俯身说道。他的声音颤抖着,嘴唇禁不住一个劲直哆嗦。兔死狐悲,同为归化通司商号的掌柜,郭宝义的可怜样子让大掌柜心里一阵阵发冷!
大掌柜在聂先生让出的凳子上坐下,拿话安慰郭宝义。
“……伊万公司挖我通司商会的羊把式,这已经不是天义德你一家的事情了。这事敝号的祁掌柜确是未曾告知于我,现在多余的话也不必再多讲,刚才我已经问过了,小眼王目下正在京羊道上运羊,近几日快要经过归化。我已经让祁掌柜派人去找小眼王,一定要让小眼王把布龙找回来!”
郭掌柜手颤抖着抓住王廷相的手臂使劲攥着,泪水又淌了出来,贴身小伙计赶忙过去替郭掌柜擦去眼泪。
见郭宝义斜到一边的嘴唇神经质地抖动着还想说什么,大掌柜把他止住。这情景看得王廷相好不心酸:“这事你尽管放心,叫布龙回来我自有办法!总之一句话——你天义德今天所遇到的事也是我大盛魁和归化所有通司商号的事!好好养病,保重身体要紧!往后我们与俄商争斗的日子还长着呢!”
郭宝义摇摇头眼泪又流了出来。后来他把目光移向身边的李泰,很困难地说:“物(往)后……久(就看)……他特(的)了!”
聂先生怕郭掌柜情绪过分激动,示意李泰带大掌柜到客厅去谈。
移至客厅,大掌柜简单地对李泰说:“这不是一般的时候,我们遇到的也不是一般的事情;要知道一旦伊万头一次贩羊就能够成功,把京羊道踩通了的话,他尝到甜头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不止是你天义德的事情,也不止是归化通司商会的二十八家商号的事情,只要伊万在归化城能够插进一只脚来,接下来整个归化城都会被他吃掉的。喀尔喀草原上的例子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教训。所以这一件事情是无比重要的。”
“既然王会长把话说得这么透彻,我也就不再客气。”李泰说,“我随宝号祁掌柜一同去请小眼王!”
“风雨骤来,同舟共济,理当如此!”聂先生也来到客厅。
李泰请聂先生落座。
大掌柜看了看通向郭宝义房间的门,底声问聂先生:“病情到底如何?”
聂先生悲凉地摇摇头:“郭大掌柜的病势来得太猛!怕是不好治了……”
3 心中有鬼
麻烦事接踵而来,大盛魁城柜的小客厅内会议不断。
这一日下午会议正紧张的时候,客厅的门“吱”地轻轻响了一声被推开了,看大门的伙计在门后边向古海勾勾手把他叫出去了。看门的伙计说,有一个脸上带伤疤的人在门外候着要见古海。古海一听便知道是杰娃,就对看门的伙计说:“你去告诉他,就说我这里正忙,脱不开身。”
自打古海在字号立了功又做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做姑夫的姚祯义便沾沾自喜,以古海这么个侄子而时时炫耀于各处。姚祯义在归化多年,认识的人多,免不了就有这个那个找上门来,或为生意上或为子弟入号的事来求姚祯义。碍于面子,古海也为姑夫办了几件事,但是姑夫揽得事情多了,他就生出了厌烦,同时也忌讳自己到处伸手表现张狂。杰娃来找古海,他又以为姑夫在为他添麻烦,因而嘱咐看门的伙计将杰娃打发走了事。岂料过了不一会儿那看门的伙计复又转来说是杰娃有要紧的事找他,只说一两句话便可。古海只好脚步匆匆地去见杰娃。
“什么事,杰娃?”在大院门口古海很不耐烦地对杰娃说,“大掌柜正在客厅召集各路掌柜会议要事呢,我身不由己;你回去告诉姑夫,以后没有要紧事不要来城柜找我,有空闲我会回去看他的。”
“姑夫说是他有要紧的事,让你回去一趟。”
“你回去对姑夫说,我近日没有空闲。”
“不行!姑夫说了,让你无论如何回去一趟。”
“……好吧。”古海无奈只好答应了,“明日我抽空回去一趟。”
“明日甚时候?”
“晚饭时候吧。”
“说死了?”杰娃又盯了一句。
“行!”古海已经脚步匆匆地往客厅走了。
第二天古海按时来到义和鞋店,一进堂屋不禁愣住了——姑夫正陪着史靖仁在喝茶聊天呢!看那情势,两人是十分亲密,心下又是吃惊又是纳闷。
“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你古海成了大盛魁的大忙人啦。难得一见!”
史靖仁一边起身向古海拱手施礼,一边说着话,请古海入座,那样子倒像是义和鞋店的掌柜似的。
“人家史财东候你多时了!”
姚祯义把椅子让给古海,起身为古海斟茶,言语间露出了对古海的责怪。
古海坐下时瞪了姑夫一眼,姚祯义不再吱声了,如今这位侄儿不比过去,他姚祯义时时得敬着点儿。姚祯义本来要搬凳子在旁边坐下,见古海那神情,就不敢多事,也不敢坐了,说:“好,好,你们两位慢慢谈。”说着移步躲出去了。
屋子里只留下古海和史靖仁。
“有何见教,史财东请说吧。我侍候大掌柜不敢多耽搁时间。”
古海说着话,将姚祯义方才为他斟好的茶杯拿起来从手边挪开,放到了八仙桌面上靠墙的地方。这无疑表示不愿与史靖仁深谈,语调也极冷淡。
古海这动作史靖仁看在眼里,当然心里是很明白,但是史靖仁并不恼,依旧满脸堆着笑,很亲热地说:“你何必这般虔诚呢?就是当朝皇帝又未必就没有一时半会儿身边没人侍候。再说了,咱大盛魁是铁打的字号流水的掌柜,你道是他王廷相就能把大掌柜的交椅永世永代坐下去?他是神仙?他不死了?”
史靖仁当然是预先有准备的,一见面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史财东对我古海个人有何见教尽请直说,你我说话与大掌柜没干涉。”
古海不客气地打断了史靖仁的话。大掌柜是什么人,岂是史靖仁之流可以亵渎?!古海忿忿地想。古海在商场上也做了整整九年,到过不少地方,经过了不少事,大大小小的商人包括俄国商人他都见过,而大掌柜是奇人!古海对大掌柜最为崇拜。尤其是做了大掌柜贴身伙计以来,日夜跟随大掌柜左右,亲眼目睹了大掌柜运筹帷幄指挥调动大盛魁上上下下近万号人马,镇定自若,真正有诸葛再世的风度!与大掌柜相比,史靖仁这些财东尽皆是一帮蝼蚁。
“好,那么就说你吧,”史靖仁呷口茶缓缓气,拿眼睛把古海瞄了好半天,“你古海为人聪明能干,这是字号上下公认的。在乌里雅苏台分庄就为字号立了功,听说近来在粮食生意上又有新功,祁掌柜每每提起你总是赞口不绝,我父亲和其他不少财东也都知道你是个人才,你要珍视自个儿的前途……”
“我有什么不自重的地方吗?”
“这个……倒是没有。我只不过是提醒你。”史靖仁说,“因为你我不止是财伙的关系,论说起来古史两家还是世交。你太爷爷和叔爷在我史家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我们史家上下从不把他们当做外人看,而且你父亲与家父交谊深厚情感笃深。你爹正在小南顺筹盖宅院,家父听说你爹手头不够宽裕二话没说,就差古月荃给你家送过去三千两银子,让他暂缓一时之急。”
不久前古海收到爹托人捎来的信,信中提到了史家借钱给他的事。也正因为如此,古海掂着史家这份情谊,方在一进姑夫的堂屋看见史靖仁时,才没有立刻折身离去。“我谢谢史财东对我们古家情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古海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至于我爹借的银子将来我会连本带息如数还上。”
“你这话可就见外了!照这么说好像我史家是靠放贷吃息过生活似的。”
“是我一时言语失当,请史财东不必计较。”
“嗨,我与你计较什么?倘若我是计较的人今日也不会约见你了。你想想,去年秋天我在家中设宴款待你,说话刚入正题,你便甩袖而去。照说我该生大气,可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后来我又约你到宴美园赴宴,你是干脆连筷子都没领便又扭头走了。我不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吗?!这能说我计较你吗?咱大盛魁要想永世昌盛靠的就是财伙诚信互相体谅,你说是不是?”
“是这个理。”
“这就好,只要你承认这个理咱们之间的话就能接着往下说。我问你,大盛魁的基业是谁创下的?”
“这事没有含糊——大盛魁当然是三姓财东的先人创下的。”
“说得太好了,这事没含糊!”史靖仁就像教书先生启发学生似的很高兴地鼓励着古海,“那么我再问你,既然大盛魁基业是三姓财东创下的,那为什么如今大盛魁的事情我们三姓财东说了话不算数?”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我只不过是个小伙计。”
“不必自谦!”史靖仁用双手把古海刚才挪到一边的茶杯端起来重新放回到古海的面前,“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小伙计,这是谁都知道的。实话跟你讲,你古海若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伙计,我也不会费这么大的事三番两次来找你了。你多聪明的人,难道这点事理还看不出来?”
“看自然是看出来的,我也知道史大财东对我器重,对我们古家好……”
古海很费力地说着,觉得心里有许多思想像乱糟糟的麻似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做人的难处,被两难的处境弄得非常苦恼;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这种预兆又使他不由得一阵阵害怕。他字斟句酌地说着,脸上现出就像老年人似的愁眉苦脸。
“古海,你是不是觉得很为难?”
“是的……”古海的表情几乎是可怜巴巴的了,“史大财东,要是别的什么事你差遣到我古海的头上,我一定二话没得说!可是这财伙之间争斗的事,我实在是无法为你效劳。我身不由己……你知道家里把我送到字号上来不容易,爹娘和媳妇在家都盼着我呢,你也为我的前途想想。”
“哈哈……”史靖仁笑了,“你古海如今在大盛魁也算一个人物呢!如何就做出这般愁苦的模样?你以为我史靖仁是在坑害你吗?”不等古海答复史靖仁接着又说,“恰恰相反——我这么做正是在扶你——帮你——拉你!是为你好!为你的前途!你想过没有?现在你只知道闷着头一味地跟着王廷相跑,你就敢断定他姓王的一定就不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一旦他有个三差两错被财东抓住尾巴,或是触犯国法让官府拿住,到那时候你岂不是要后悔?”
古海被史靖仁说得心里咚咚乱跳起来,他想起了在恰克图大掌柜和康达科夫谈成的那一笔有关细茶的暗房子生意,事情一旦败露那可真是一件掉脑袋的事呢!不过又想,大掌柜历来做事缜密,暗房子的事是不会被人知道的。于是把心放下笑了笑:“怎么会呢?”
“你说不会?——那好,”史靖仁将上身探前靠近古海,低声说,“听说大掌柜最近亲自经手了一大笔走私生意,你不离他左右,这事你准知道。”
“我决然不知!”古海立刻警惕了。心里也很紧张地想,这事史靖仁如何能知道?怕是在诈我吧?
“你不要瞒了,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迟早一天连官府都会知晓的!你要知道这走私的事可不比平常,你清楚张道台那砍头道台的名声是怎么来的吧?就是专门为镇压走私而得的。两年不到张道台在孤魂滩就已经杀了十几批人了,全都是被捉的走私罪犯。不用我说,你该明白之中的利害。”
“我看这事不会有的,史财东不可轻信谣言。你想想看,大掌柜不单是大盛魁的主事人,他还兼着通司商会的会长之职,又有候补道台的官衔,他怎么能干走私的勾当?!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史靖仁冷笑道,“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看他王廷相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你若不信就等着瞧!”
“不不不!我不相信会有此事……”
总算是结束了与史靖仁的谈话。返回城柜的路上古海的心里十分慌乱,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迅速升起,他想,我该把这事告诉大掌柜吗?照理是应该说,可大掌柜若问起我暗房子的事史靖仁是如何知道的,我又怎样应付?岂不是把自个儿与史靖仁牵连在一起,落个说不清?!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出路。
一连数日一想起史靖仁说的话,古海的心里便慌得不能安宁,他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却是想不透,如此便常常苦思冥想,做事也不像过去利落。大掌柜吩咐他做事往往要连说几遍才能把他从沉思中唤醒,有时候大掌柜要喝茶他倒把水烟袋装好了递过去。这异样当然逃不脱大掌柜那锐利的眼睛。又一次当古海为大掌柜穿鞋的时候硬是将左边的一只往右脚上套,大掌柜终于说话了:“古海,你近些日子怎么了?总是神不在庙、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我……”古海吭哧半天只好说,“我大概是想家了……”
他胡乱搪塞了几句。
“哼!心思里像住了鬼似的。”大掌柜斥责说。
自古海跟了大掌柜以来,这是大掌柜头一次批评他。古海心里想,大掌柜算是猜对了,自己的心里真的是住了鬼,那鬼就是史靖仁。
愈是怕鬼鬼偏来,没出一个月史靖仁又找上门来。这一次史靖仁既不是在家中和宴美园设宴请他,也不是在义和鞋店约请他,而是直接到大盛魁城柜来找他!史靖仁这举措让古海害怕得要命。史靖仁似乎是懂得一些规矩了,没大摇大摆地耍财东的威风去闯大掌柜的房间,而是在大门边停住,请看门伙计传话给古海,说有人要见他。
当古海走到大门前,一看清楚史靖仁那张笑眯眯的胖脸时,心里就如同真的看见鬼似的慌作了一团!脸色煞白,一时间居然连说话都磕巴了。
他问史靖仁:“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你,上次所谈的那件事,你想透了没有?”
“你走吧!我不与你说话……”
古海扭头折回去了。
这时候院子里有许多伙计和好几个掌柜把史靖仁来找古海的事看在眼里了。其实史靖仁要的也就是这个效果,他并不是真的来找古海说事情的。
4 三巨头出马
太阳蒸烤着大地,草原上到处可见一道道蜃气由草丛间升腾起来,蜃气像灰色的屏幕布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太阳的强大光线照在草原上反射出耀眼的亮光,当这些从草丛间迸出的亮光一束束再闪耀起时,整个草原现出迷幻般的童话色彩。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敲打着草原的胸膛,那马蹄声愈来愈响,草原上出现了三个骑马人。这三骑三乘沿着一道缓慢的坡梁像旋风般刮过去,又沉入到一片锅底形的洼地中去了,当他们重新出现在洼地对面的坡梁上的时候,就只能看见三个急速移动的黑点了。马跑过的地方,被马蹄践踏过的小草在微风的吹拂下又缓慢地弓着脊背站起来,从疾驶的马匹身上滴落下来的汗水带着黄色的泡沫在被太阳晒热的草原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很快就被太阳的暑热蒸发干了,变成了一个个镶着一圈灰色痕迹的圆点。
那三骑三乘跑上一座土山之后终于停住了。三人下了马把缰绳拴在了马的前腿上就把马放开了,他们走向了土山顶端的一块大石头。这三人中为首的是一个宽肩细腰中等身材的中年汉子,此人穿一件红色的汗褶子,暴露出的光胳膊上隆起一团团腱子肉,他的宽阔的结实的肩膀上长着一颗小得出奇的脑袋,光头,脑门上扎着一条红色的绸带,一对黑豆似的小眼睛像聚光镜似的射出两道黑色的亮光——这便是赫赫有名的羊把式小眼王了!
羊把式是归化地方特有的行当,是一种专门从事长途赶运活羊的职业。论说起来羊把式这行当的历史可长了,早在汉代这里就出现了中原从事农耕的汉民族与草原游牧民族之间的经济交往,交往的形式当然是以物易物——双方交换的主要物品是粮食、布匹、铁和马、羊。到了明代,驻牧在这里的蒙古族阿拉达汗部落更与明王朝把归化和张家口正式确定为做这种交换的指定城市,使以茶马互市为主要内容的经济交往更加频繁和规范。至清代,归化城商品经济得到迅速发展,成了北方最大的商业中心,活马活羊仍然是大宗;每年仅只大盛魁一家运往北京、天津、河北、河南、山东等地的活羊都以几十万计!赶往潞州府、汉口、漯河马市的马匹也都有几十万匹。这数量巨大的活马活羊长途赶运业务造就了庞大的马把式、羊把式队伍,在归化城七十二行社团组织中最数羊马社人数多,有一万二千多人,仅次于驼户、驼夫组织的万驼社。在归化从事赶运活羊活马这种职业的绝大部分是当地的土默特蒙古人。
长途赶运活马活羊看似容易,其实是一件特别讲究经验和技术的营生,从喀尔喀到中原千里迢迢,沿途要经过草原、沙漠、山地,数千里跋涉之后羊和马达到目的地而仍然保持上乘的膘情,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就要求羊把式要有高超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马有优劣人有高下十个指头不一般齐,羊把式也分上中下三等:一般能够管好一大群(千只为一大群),使羊群在到达目的地以后其损失不超过百分之五,即算是一个合格的羊把式,此为下等;能管理得了三大群者为中等羊把式;上等羊把式要有管理一万只羊群,也就是能有带领一顶羊房子的本事。房子即帐篷,一顶帐篷容二十人住,两人管一大群羊,二十人管十群羊合起来正好是一万只。有能力带领一顶羊房子的人被称作羊把式,也算是羊把式中的人尖子,满归化城也数不出三十个来。发生了布龙事件以后不久,由归化通司商会提出一个限制羊把式和驼队领房人为外国人服务的方案,经归化道台衙门批准很快就实施了,这个议案规定——凡驼队领房人、羊把式头以上者一概不准受聘于外国人;违反者以里通外国罪论处!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救不了眼下之急。
却说小眼王,在全归化的羊把式中乃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在不足三十人的羊把式头队伍里就有十多个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羊把式的本事首先在于眼睛,小眼王那一对聚光镜似的眼睛别看个头不大,却是具备着望远镜和显微镜的能力,他抬头看天从日月星辰和流云上能够得知三日之内下不下雨刮不刮风;登高一望,就能看得出十几里之内的草场那密密森森的草丛间会不会有毒草夹杂其间;拿鼻子伸到草尖上闻闻就能知道下边的土地能否挖得出水来……这是一个天才,没有人不服他。
作为羊把式中的权威人物,小眼王受聘于归化城最大的通司商号大盛魁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祁掌柜和李泰找到小眼王的时候,他正带着大盛魁羊群在京羊道的西段向东运行。京羊道便是往北京赶运羊群所用的专门道路,它与草原通向北京的驿道平行但不重叠,这是因为为数众多的羊群沿途不但吃大量的草而且还不缺水喝——羊群要找水草好的路线走,大盛魁在草原上运羊有自己的专用路线——沿路设着为羊群遮风避雨的梢林,同时在缺水的地方还挖了水井。小眼王摇晃着身子走向坡顶的那块青色大石头,他的身后跟着身体微胖的李泰和祁掌柜,他们身上的袍子在脊背上都被汗水湿透了,脊背上被汗水浸湿的外缘镶着两圈白色的边。祁掌柜、李泰这一对冤家如今成了难兄难弟了,为了寻找小眼王他们在草原上奔波了整整六天。
“就在这里等着吧,”小眼王将手中的马鞭扔到大青石上,伸手在腰间将裤带解开撒泡尿。
“布龙准定会经过这里吗?”祁掌柜问道,站在小眼王的身边也尿起来。
“这你放心,”小眼王连祁掌柜看也不看,目光在蜃气蒙蒙的草原上散漫开来,“不出明日中午伊万的羊群就会在这坡下的洼地里经过。此刻他们正在三十里以外的营盘歇晌呢。”
李泰在大青石上铺开一块干净的白布,从羊皮口袋中取出牛舌头饼、羊肉干和一个酒鳖子,都在白布上摆开来。
小眼王扔一块羊肉干在半空中然后伸嘴接住,在大青石上盘腿坐下来。
小眼王嘎吱嘎吱地嚼着羊肉干,两道黑色的目光停在李泰的脸上,问道:“李掌柜,照理说这档子事本不是我小眼王该管,布龙虽说是我的徒弟,可如今他也是咱归化城有名的羊把式头,和我一样。他侍候你们天义德,我侍候大盛魁,这叫做各事其主谁也管不了谁。羊把式跟你们买卖人不一样,我们是靠手艺吃饭的,谁给的钱多就给谁干。只是如今带着人投奔了俄国人,这事不咋地道,又有我们大掌柜的话,我就不能不站出来说话了。不过丑话说在头里,我的话在布龙身上能否见效就不敢保证。这一次我若是能把布龙说动了你也不要高兴,倘若布龙他不听我的我也不好强迫他,你呢也就不要怪我。”
“这话说得远了,”李泰拿起酒鳖子把木碗里倒满了酒双手捧给小眼王说,“不要说布龙是你门下出来的徒弟,以你小眼王的名声咱归化但凡是吃羊把式这碗饭的哪个敢驳你面子!只要你肯说一句话,今天这事就算是成了。”
“这事我不再与你多说,”小眼王正色道,“还是那句话——我不是买卖人,我只是一个羊把式,是个粗人,我说的都是实在话,这事我真的没把握。”
话说到这里便只好打住。三个人只管把兴致投入在了吃饭上面,吃罢饭小眼王便倒在大青石上呼呼大睡起来。
李泰心中忐忑,躺了一会儿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干脆爬起来坐在大青石上闷着头抽烟,隔不了一会儿那焦急盼望的心情就逼着他站在大青石上了望,而草原上依然是蜃气朦胧连一只羊的影子也看不见。直到太阳落山,晚霞在远处的地平线那边烧成了一片艳红,李泰仍然在草原上没有看到一只羊。李泰被困倦拿住,倒在小眼王的身旁睡着了。
李泰正睡得香甜时被弄醒了,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看见小眼王正端着镶了黄铜烟嘴的羊腿骨旱烟袋在抽烟呢。
“什么时辰了?”李泰问。
小眼王眯着两只小眼睛望望天空,喷了口烟答道:“已经又是一个上午了,李掌柜你起来看看吧!”
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是一片镶着淡黄花边的暗色云雾,像一大堆羊毛似的堆积在那里;沿着一条缓缓的漫坡在灰色的云雾之下,远处漫坡顶上出现了无数个移动的黑点。黑点慢慢变大,愈走愈近变成了晃动着的羊脑袋。
“终于等到了!”李泰说,“小眼王你可真料事如神了。下面就看你的了。”
小眼王说:“李掌柜你先不要忙着高兴,待会儿我去找布龙,你不能露面。待我与布龙把话说出个眉目然后再带他来见你。”
说话的工夫羊群已经走到了土坡的下边,沿着洼地向着东边移动就像是一团缓缓飘动的云彩。晨曦的光亮投射在羊群的上面,在这群羊的后面隔着二里远的地方是第二群羊,接着是第三群羊、第四群羊,羊群的队伍像一条扭摆着的链条井然有序地向前移动,无数只羊的角质的硬蹄杂踏着草地的声音,羊的咩叫声、喘气声和嘴撕扯草茎的声音混在了一起,引起经久不息的嗡嗡的响声,有两个骑马人的黑影从后面赶上来跑在了羊群的前面。
李泰看着小眼王和祁掌柜骑着马跑向了那两个骑马的人。他们都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有两个骑马的人——这时候李泰已经无法辨认他们是羊把式还是小眼王和祁掌柜了——拨转马头朝着羊群队伍的后面跑去了。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还多,小眼王返回来了。令李泰失望的是这一次小眼王真的没有把布龙带过来。小眼王打马到土山顶上,情绪很低落的样子,把马绊了走到大青石跟前,望望李泰叹口气坐下了,这情形不用李泰问也已经十分明白的了。李泰心下琢磨,布龙既然弃天义德投了伊万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肯定是经过了一番考虑的,不是由小眼王一句话就能随他返回来。于是他问小眼王:“依你看我当答应布龙什么条件,他方能率众回归?”
小眼王摇摇头:“事到如今本不该我这个局外人说你们的,不单是你们天义德,就连我侍候的大盛魁算在内,你们山西人的字号做事也是做得太绝了!论说你们都是靠经营羊马起家,每走一步都离不开羊把式、马把式。多少年了,我们这些羊把式、马把式流血流汗卖命地干,可是到头来字号从来没把我们当自己人看。我们这些人即使做死了也休想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字号的万金账上,更不要说在名字旁边加一个‘己’字。这话说起来连我自己都心凉,叫我如何说动布龙呢?”
“这么说布龙他们是不肯回心转意了?”
小眼王点点头,用鞭子抽打着自己的靴子:“布龙说他也不愿这么做,但已经答应了人家俄国人,半路地撤下来把人家晾在那里也太不仗义。再说了,人家俄国人给他们的聘金要高出你们天义德两倍还要多!所以布龙的意思,这一趟就是这样了,请李掌柜回去另聘羊把式往北京运羊。至于以后再商量。”
李泰一听便急了:“这可不行!不管怎么说布龙在我天义德干了十几个年头了,虽说是聘金一直给得不够高,也未答应过让羊把式上万金账上做‘己’字人,可这是字号的规矩,是先人定的。郭大掌柜也没办法。不过世上没一成不变的,既然这次提出来就可以做考虑!掌柜伙计十几年了,情分还有吧?”
“其实,依我看布龙他们看中的主要还不是聘金,”小眼王说,“他们心里最看中的还是万金账上的那个‘己’字。”
李泰把目光移向山下,说话工夫羊群在不停地从山脚下流过去。职业的习惯使他不由自主地就把过去的羊群数量记在心里——整整三十群,一万五六千只!后面的羊依然在源源不断地向这边流过来,像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河似的看不到头。白花花的羊群的脊背被太阳一照,反射起一片片耀眼的银光,四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绿草世界。蜃气氤氲像薄纱似的笼罩着壮观的场面。天义德是以在喀尔喀草原贩活羊起家的商号,自打李泰被聘为天义德的掌柜子坐镇乌里雅苏台分庄后,每年经他手发往北京的羊群都在十五万只以上!多少年了,他年年要亲手创造这壮观的场面,而每一次他总会被自己创造出来的宏大场面所激动;在他的眼里,这浩浩荡荡的羊群后面是白花花的银子!
可是此刻那一望无际的羊群的大河从他的面前流过时,他的心却已别是一番滋味,这羊群不是他们天义德的而是人家俄国商人伊万的!更让他心急如焚的是现在他们天义德的羊群都还在喀尔喀草原深处他们字号的梢林内停着呢,而他们的羊把式此刻正在为伊万赶运羊群。他们的京羊庄先后来了两次催货的信了,假如他们的羊不能按时运往北京,京羊庄对于客户失去了信用以后生意就不好做了。更何况像京城的八旗部队这样的老客户都与他们京羊庄有着长年的营销合同,违约是要罚款甚至吃官司的,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一趟伊万贩羊的数目就已经是六万多,如果不能及时遏止明年就可能是十六万。后年可能就是二十六万。那样一来京津两地和京东一带以及河北、山东的客户用不了几年就会被伊万拉去大半!后果不堪设想。
小眼王走向李泰,一边拿鞭子抽打自己的裤子,说:“我知道你心里烦,可是再愁也没用!事情走到这步田地谁也没办法。我们还是回去吧。”
说着话小眼王经过李泰的身边走向自己的坐骑。祁掌柜也跟在小眼王的后面去骑他的马。
“等等!”
李泰也走到自己的坐骑跟前,他的心里在很短的时间里形成了一个决心,他把已经翻上马背正在马鞍子上挪动着身体坐坐舒服的小眼王叫住了。
“怎么样?”小眼王在马背上坐坐舒服,很理解的样子扭脸看着李泰。“舍不得走,是不是?不甘心,是不是?”
“小眼王,你把布龙请到这儿来,我亲自和他说话。”
“我说过了——没用!布龙提出的条件你答复不了。布龙他是想做天义德的‘己’字人,要字号给他立股份;这事不要说你,就是你们天义德的大掌柜郭宝义来了也没法答复。这种事只有财东会议才有权力决定。”
“不!——你听我说!”李泰走到小眼王的跟前,伸手把他的马缰抓住了。仰着脸目光顽强地望着小眼王,说,“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
“那你要怎样?”小眼王哭笑不得的样子,摊摊手。
“我一定要亲自和布龙谈谈!——麻烦你,把布龙请到这儿来。”李泰面色十分庄重地说,“小眼王就算我求你了!”
祁掌柜下了马,牵着缰绳走到小眼王的跟前来了:“你就再辛苦一趟,或许李掌柜会有办法说服布龙。”
“好吧。”小眼王妥协了。
过了只有一袋烟的工夫,布龙骑着马和小眼王一起来到了土山顶上。在这种场合与从前的掌柜见面,对布龙来说肯定是非常尴尬的事情,在距离李泰两丈远的地方布龙下了马,牵着缰绳走过去。这是工人对掌柜的礼貌,算布龙还没有断了与天义德的情分。
“布龙!”
李泰迎上几步一把抓住布龙的手臂。
布龙尴尬的脸上掠过一阵不知所措的奇怪表情。他磕磕巴巴地说:“李掌柜……一向可好?”
“我一点儿都不好!”李泰直通通地说,“将近三十万只羊停在草原上运不出去,不止我一个,咱天义德几千号人马这会儿哪个不是吃不下睡不着!大掌柜为这事得了中风病,倒下已经半个月了……”说话就见李泰的眼圈红了。
郭大掌柜病倒的事布龙没有料到。布龙脸红了一阵,说:“想当初我也不情愿离开,可是俗话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我思谋换个地方或许好一些,耍手艺的人也不求大的前途,只要谋得多挣些银两,一来为妻儿老小有个好日子过,二来也为将来养老做个预备。不想……这一次又劳祁掌柜、二掌柜和我的师傅不辞劳苦到草原上来寻我,实在过意不去,自觉没颜面来见二掌柜。小人的不是还希望二掌柜多多包涵。二掌柜的意思,方才师傅已经说与我了,只可惜我这一步迈出便难得再退回去了。二掌柜您就不要在这儿再耽搁工夫了,还是早些回去也好对字号上的羊群及时作个安排,免得再受损失……”
布龙一口气把话说完,朝李泰、祁掌柜和小眼王拱拱手,扭身就要走,李泰一把将他拉住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你等一等,听我把话说完。”
布龙侧着身子扭着头已经没有心思听李泰说话了。
“你不是就为在天义德未能争得一个‘己’字划得一份股份没得到满意,而赌气离开字号的吗?那么我问你——假如我这会儿答应为你办成这件事情,你能否随我回去呢?”
“你做不到。”
“假如我能做到,你可能答应我?”
布龙折过头,拿眼看了看李泰,似乎是在判断对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
“你不相信我?”
“相信你,可是这事谁都知道是要破字号一百多年的规矩才能办到的。”
“我不是说立马就替你办到。我可以给你作保,今冬过去,明年就是账期,郭掌柜已拿定主意在明年的账期正式提出这个问题。还有,不单是我,重要的是郭大掌柜他已经下了决心,一旦这修号规的提议被财东驳回的话,郭大掌柜将为此带头提出辞职!我也将如此办理。”
布龙不响了。
祁掌柜跨上一步:“布龙,这事你要掂来捯去想个明白,你率众徒弟弃天义德而去,这事在你看是个小事,可是站在整个归化城的角度看便不只是你个人的事了,而是关涉到归化城的通司商号二十八家商号的大事。要知道你现在侍奉的是俄国商人!俄国人多年来欺我大清软弱,在边地侵我利源,这可是涉及国家利益的大事。常言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眼下看似俄国人给你利益颇丰,你可知一旦他们将咱归化的商号全都击垮,将喀尔喀草原和归化全都吞掉,那时候你相信俄国人还会如此看重你吗?你也是久在江湖闯荡的人,你应该知道弃主投敌会有什么下场。三国时蔡瑁、张允的故事你该记得吧?”
“凡事不可执迷!”小眼王也劝道,“我虽然是你的师傅,可从未为什么事情而强迫过你。刚才李掌柜和祁掌柜这一番热心肠的话,就是遇上石头蛋也怕是能捂得孵出小鸡来!”
布龙低下了头:“可是……如今我拿了人家俄国人的一半薪金,事情刚刚做了个开头就撒了手,岂不是太不仗义了吗?”
“这不要紧,”李泰说,“可以找出补救的办法。”
“这都好说!”小眼王一见布龙被说动了心,立刻高兴得咧开嘴巴笑了,“有两个人在一个地方等你已经多时了,还不快去见见!”
“是谁?”
“见了就知道。”布龙疑疑惑惑地翻身上马,跟李泰他们跑下山往南去了。
一行四人放开马朝南跑出足足三十里有余,看到一处高地上立着一座洁白的帐篷。奇怪的是那帐篷的周围除了两辆卸了辕的带篷马车和几匹马,什么也没有。一屡淡蓝色的炊烟袅袅升起,一圈人围着篝火在喝茶,远远地传来说笑的声音。大概是听到了动静,篝火旁边的人都站了起来迎着他们走过来。
还没到近处,布龙就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由五六个伙计簇拥着向他走来的竟是大盛魁的大掌柜王廷相!更让他惊讶的是,王大掌柜头着红翎身穿四品道员朝服,身边是身穿知府官袍的归化三大通司商号之一元盛德的大掌柜,他们全都衣冠整矩面容肃然。大盛魁、元盛德的大掌柜和天义德的二掌柜李泰站在一起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半个归化城呀!
布龙不由得叫了一声,翻鞍滚下马来双膝跪地伏在那里。
5 残酷的打击
自布龙被从京羊道上招回来以后,伊万这一次贩羊的结果大抵已成定局——那就是必败无疑了。我们原来说过,常年在京羊道上大批量向北京方向赶运羊群的大盛魁、天义德和归化的其他商号,不但有稳定可靠的羊把式队伍,沿途都有自己的供羊群休息的梢林和属于自己的水井。所有这些条件伊万是都不具备的,布龙在接手这批羊群的时候凭着他丰富的经验曾经为伊万设计了一条新的运羊路线,这条路线呈弯弯曲曲的形态忽儿北忽儿南,但总的方向是一直朝东走的,其目的就是为了使羊群能够解决吃草和饮水的问题。问题是这条路线并没有画在地图上,它只存在于布龙的心里。这样,一旦布龙离去,伊万的羊群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喝不上水。
布龙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原属天义德的十二个羊把式头,为应付局面伊万只好临时聘请草原上的牧民和沿途的农民来补充布龙留下的空缺,尽管伊万对这头一次贩羊做了大量的调查和细致的准备,然而他仍然是低估了长途贩运活羊这种特殊生意的难度。事实上临时凑合起来的运羊人员是根本不能胜任这项工作的,结果是六顶羊房子还没有从草原进入归化的时候,就因为严重的缺水得病和体力不支掉队而损失了将近一万只!
羊群在归化东边三百里的平地泉山地草原寻找水源的时候又因为运羊的牧工对当地地形不熟悉,致使伊万所剩的五顶羊房子中竟有两顶因误食了断肠草而全部倒毙。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绵绵细雨把伊万的羊群困在水洼连接的草原上整整三天三夜;云开之日伊万催促着羊群接着向前走。伊万本人包括所有的牧工都没有想到,在这一片使羊群喝足了水的绿油油的草原上竟然混杂着苍绿色的断肠草!
断肠草是一个老年牧工无意中发现的,三天三夜里牧工们除了在大雨中跑出去将走散的羊赶回群里,大部分时间都聚在“房子里”喝茶聊天耗磨时间等待雨住天晴。在雨停后这个老牧工头一个赶着羊群上路,在用羊铲拣起一块石头即将把石头甩出去的刹那间,他的目光被一棵奇怪的小草刺激了一下,他蹲下去将那棵苍灰色的长着六片对称的锯齿小叶的草仔细看了看——顿时脸色变得煞白!他仍掉羊铲在周围绕了一圈,手里抓着好几十棵可怕的断肠草跑向把式头。这位羊把式头姓扬,也是归化人,年岁四十出头,布龙走后伊万就把带领整个羊群的任务交给了他。
这位把式头把老牧工交给他的断肠草仔细看了半天,立刻傻了眼,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照理说这位羊把式头走京羊道有十几个年头了,可断肠草还是头一次遇到。他过去在京羊道上曾经给大盛魁、天义德和归化的其他不少商号赶过羊,问题出在了他过去所走的路线是归化自己的路,那些路都是有经验的把式头预先勘察过的道路,而他们现在所走的则完全是一条新路。
于是可怕的景象就出现了:羊群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眼看着一只只羊就好像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接着“咚”地倒在泥水中,四蹄痉挛般抽搐,嘴里吐出一团团黄色的白沫子,过了不一会儿就一只接一只地断了气。雨后的天空流火烁金,太阳把它那强烈的光线直射下来,曝晒着死去的羊,使死羊的肚皮迅速鼓胀起来,远远望去在雨后的湿淋淋的草地上肚皮胀得就像圆球似的死羊白花花地躺了一片。过了不久,肚皮鼓胀的死羊挨着个地放起炮来;粉颜色的羊肺、暗红色的肝脏伴着鲜红的血液喷射起来,开花似的飞了有好几丈高!羊皮都被炸得稀巴烂。得病和渴死的羊还能有一张完整的羊皮好剥,用羊皮尚能弥补一些损失,现在这些死羊就连这一点可能也没有了,眼睁睁看着漫山遍野躺着的死羊在那里放炮,羊把式们都束手无策。活着的羊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被身边的爆炸声吓得四下里乱窜。羊把式们都像脚下生了根一般不会动弹,一个个木雕似的只顾看那些死羊放炮。
“这是怎么回事?哦!上帝!这是怎么回事?”
伊万那总是眯缝的猫眼瞪得像牛眼一样大,他发疯似的嚎叫着,从一个羊把式跟前跑到又一个羊把式跟前,抓住他们的衣领拼命地摇晃着。
羊把式们默默无语。
“肯定是有人捣鬼!给我的羊下了毒药!——下了毒!”
伊万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他抓住杨把式头不放手了:“这件事一定是布龙干的!杨把式头,你和布龙是一起的,你一定知道!——你告诉我!”
“不,谁也不是,没有人下毒。”
“你骗我!”伊万不相信。
“我说的是真话。”杨把式说,“这是因为羊吃了断肠草……”
伊万几近失去理智,眼睛都红了,跳着脚挥动拳头喊道:“不!——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要控告你们!——我要控告布龙!”
当天夜里,害怕承担责任的羊把式就跑散了一半。
羊把式逃去了一半,六顶房子的羊损失掉一半,路途赶出去也正好是一半;或许伊万就此罢手,把剩下的羊群原地处理,这出戏就算了结,还不算败得太惨。但是倒霉的是伊万并不肯认这个账,他是一个能够吃苦的人,性格顽强而又固执,这就是性格的悲剧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伊万使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督促留下来的羊把式将漫山遍野散开来的羊群收拢起来,继续前进了。他要把这场悲剧一直上演到底。
从平地泉山间道路接着向东走,经过三道营、桌子山、马盖图、十八台、狮子沟、狼窝掌……将近一千里的山地,伊万带着剩下的三房子羊终于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把这段艰难的路走完,山区道路崎岖、气候多变,这段路程伊万的羊群因病弱掉队和遭遇狼群又损失了近一小群的数目。好在病弱掉队的羊还能杀掉把皮子带走,多少减轻点损失,也算是给沮丧不堪的伊万一点安慰。
快到丰镇的时候,伊万的情绪渐渐好转起来。京羊道到了这里,道路和环境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所谓的京羊道在丰镇以西实质上是没有什么道路可言的,羊群一般都是沿着水草丰饶的草地行走,但是到了这里京羊道就真正地是一条宽六丈比较平坦的专供牲畜行走的道路了。道路两边是庄稼地,每隔几十里便有水井可供羊群饮用。这道路和水井是属于官方的,由丰镇地方官府向边境的商人收过境税和饮水费。从丰镇往东就好走了。这时候伊万简直就要忘记不久前刚刚经历的悲惨遭遇了,他甚至想只要这不及一半的羊群能抵达目的地,那么下一次还要再干!“伙计们!”早晨在羊群就要起程时,伊万对羊把式们说,“上帝保佑,等我们把羊运到地方,我请你们到北京的饭馆吃饭。我们要庆祝一下……我们损失了很多羊,但是我已经不再为那些死去的羊而难过了。你们中国人有一句俗话叫做万事开头难,只要这一次把这剩下的羊安全送到我就很高兴了。请原谅我过去曾经对你们的粗暴态度……”
但是伊万高兴得有点早了,他不知一个更冷酷的打击正降临到他的头上。这一次上帝仍然不能帮助他,命运之神也没有垂怜他,在丰镇等待着伊万的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瘟疫,丰镇周围方圆几百里的地面上所有的牛羊马包括鸡鸭全都在这场可怕的瘟疫中死掉了。羊群抵达丰镇的时候正是暑热难当的六月,这场瘟疫就像一个庞大无比的怪兽轻而易举地就把伊万仅剩的三万只羊全部吞噬了!
伊万这个来自遥远俄罗斯的商人眼看着自己千辛万苦从喀尔喀草原带出来的六房子羊群全军覆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当着许多丰镇百姓,他跪在了地上,把两只手伸向了骄阳似火的天空放声恸哭:“上帝!你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惩罚我?!难道说我犯了什么罪过吗?!”
上帝默而不答。
这灾难性的结局终于把伊万打倒了,当天晚上他就发起了高烧。倘若不是一个当地的商人收留了他,请大夫治好了他的病,很可能伊万就把自己永远留在了东方这块陌生的土地上了。
6 祸起萧墙:大走私被截
奇峰突起。十月间,在中国边境的西北角上,在中俄边境萨彦岭乌兰木图山口,大盛魁准备运往俄罗斯境内比斯克的三万箱“细茶”被卡伦上的边防守卫部队截住了。负责押运这批茶货的是祁掌柜指派的总号经营部的海仲臣。
按照计划俄罗斯莫斯科公司的康达科夫派出人员在乌兰木图山口的另一头接应运茶货的驼队,但是海掌柜没能与莫斯科公司的人接上头,驼队是在中国的卡伦被截住的。这次意外事故的蹊跷之处在于,拦截驼队的不只是卡伦上的边防官兵,还有乌里雅苏台参赞喜山派出的一支专门部队,是一支有五百多号士兵的马队,装备全是英国快枪;更奇怪的是还有从两千多里之外的库伦赶来的清廷驻库伦办事大臣贵斌派出的官员。这是一次库伦办事大臣、乌里雅苏台参赞和边防部队有计划的联合行动,由此可见这批茶货的消息是很早以前就被官方知道了。
驼队连人带货被押解回了乌里雅苏台。一支庞大的走私驼队被官方截获,在乌里雅苏台引起了轰动。消息很快传到了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王锦棠掌柜以一种掌握地方情势的心理派了一名伙计去参赞衙署打听消息。
没想到伙计报回来的消息让王锦棠大吃一惊:被截获的走私驼队押运人竟是海掌柜!
“这怎么可能!你不该看错人了吧?”王锦棠不相信这消息,斜着眼瞄住报信的小伙计,目光中已有了责备的意思,似乎是那报信的伙计神经出了毛病。
“海掌柜我怎么能认错呢!在咱分庄上我和他一起待了五六年,不用说是见他的人,就是只听说话的声音也分辨得出来!”
“你看准了?那被扣住的人当真是海仲臣?”
“当真是海仲臣!绝不会错的。两年多没见,海掌柜没什么变化,只是比在分庄时胖了些。现在就在参赞衙署的大门前面被关在笼子里示众呢。”
“这么说当真是海仲臣被扣住了?”
“是的,是海掌柜没错。”
“那么……海掌柜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参赞衙署门前看热闹的人太多,我没能挤到海掌柜跟前。”
“海仲臣看到你了吗?”
“没有,海掌柜谁也不看只是低着头。脸上、身上很脏,辫子也散了一半,大概有好几天没吃饭了,样子是狼狈的。”
“哦,我知道了……”
王锦棠掌柜眉头紧蹙起来,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就现出了焦急。
“王掌柜,”伙计说,“要不要给海掌柜送点吃的和衣服?这里很冷的。”
王掌柜摇摇头说:“这事不用你管,你去吧。”
那伙计走出老远了王掌柜又把他叫了回来,安顿道:“海掌柜的事你先不要和任何人说。”
当即,王锦棠吩咐管马的伙计备马,匆匆换了衣服之后就骑马亲往参赞衙署去了。正如那伙计所言,自己柜上的人再熟悉不过的,王锦棠来到参赞衙署门前连马都没下,隔着看热闹的人群远远地一眼就认出了海仲臣!海仲臣低垂着头,垢面蓬发地站在木笼里。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一见王掌柜心里便咚咚乱跳起来,知道坏了事情。一个念头在心里急速地盘旋,他问自己:此番海仲臣因走私而被扣看来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只是不知晓这冒险的动作是他个人所为还是为大盛魁所派……依大盛魁历来严格的号规来看,在号人员不论是伙计还是掌柜即便是城柜主事的高层领导也不敢撇开字号自己去做什么生意,更不要说去走私。那么说,这走私生意该是大盛魁城柜指派海仲臣做的了。想是这么想,王掌柜对此事心里还是吃不准。海仲臣走私的事情到底如何,运的什么货,数量多少,必须把它弄得清清楚楚然后再想如何处置的办法。王锦棠牵着马走进了衙署大门。
在乌里雅苏台地面上不论大盛魁分庄是谁主事,这分庄的坐庄掌柜都是当地的重要人物,凭着大盛魁的经济实力和巨大影响以及字号当家掌柜捐有的四品官衔,但凡地方上发生重要事情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大盛魁都是要介入的。乌里雅苏台驻军除了军士军官的俸银每年是由朝廷的军机部章发下来之外,此外的军需辎重一应都是由大盛魁代为垫付的,事后再按地方三成商号七成再行摊派。就连参赞衙署关押和审讯犯人的牢房和刑具包括眼下关锁海仲臣的木笼子全都是由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提供的。平日里参赞衙署与大盛魁分庄就往来甚频,为协商事情参赞衙署经常要派官员到大盛魁的分庄去,大盛魁分庄的人也常常到参赞衙署里来,王锦棠和喜山参赞本人在各种场合交往共事甚多两人是极为熟悉的。参赞衙署的官兵中间几乎没有不认识王锦棠掌柜的。看见王掌柜走进衙署大门,立刻就有军士主动过来招呼,从王掌柜手里接了马缰绳将王掌柜的坐骑牵了去拴在马桩上。另有军士早把王掌柜造访的消息飞报了参赞,勿需报递名帖,一切官场上的繁琐礼节尽都免去,王掌柜由一校尉引领直通通走进了参赞衙署的客厅。
略等了片刻,身着四品武官官服的喜山参赞便衣冠整齐地来到了客厅。寒暄之后侍卫为主人和客人敬上烟和茶,喝着茶,喜山开问道:“王掌柜屈身前来敝署不知有何见教,我这里洗耳恭听了!”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路过这里,许多时日未见参赞大人心下不免惦记,正好顺便进来看看。”
“不敢当,不敢当,本该是下官到宝号去拜望大掌柜的,只因近日公务繁忙抽不得身,还望王大掌柜原谅……”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王锦棠就把话引到自己关心的事情上:“刚才我看见衙署大门两边的木笼子里装满了人,围了许多看客近前不得,我也不知道那木笼子里关的都是些什么人。”
“全都是走私犯!”
“嗷,莫非是走私活动近时又有所抬头?”
“何止是有所抬头,简直就是猖獗!”
“真有这么厉害?”
“王大掌柜有所不知,”喜山语气变得严重而又神秘,压低声音说,“半个月前在乌兰木图卡伦扣住一个大走私犯!你想都不敢想,这小子的走私驼队居然有两千多峰骆驼!”
“啊!简直是胆大包天啦!”
话是这么说,王锦棠在心里可叫苦不迭了,如此大规模走私活动绝不会是海仲臣个人所为,肯定是大盛魁总号派出的无疑!这可真是坏了大事!不觉间手心里湿漉漉地便出了汗。王掌柜没注意此刻喜山正拿一种异样的眼神在看自己,他从袖子里掏出手绢捂在嘴上假借着咳嗽掩饰着自己的窘态。把军队扣押海仲臣走私驼队的全过程都打听清楚了之后,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王锦棠便托个借口起身告辞。喜山也不相留,亲自送客。走到院子里喜山对王掌柜说:“王大掌柜不去看看我们扣住的货驮子?都在后院堆放着呢。”
王掌柜随着喜山穿过一道偏门来到后面的套院,只见数千只货驮子像山似的堆放着。
“不知这货驮子里全是什么货色?”
“全都是细茶!”喜山说着揭开苫布的一角,一个货驮子已经拆开了,喜山伸手抓了一把茶叶让王掌柜看,“我对茶叶是外行,请王掌柜看这是什么茶?”
王锦棠拿两根指头将那茶叶捏了一小撮放在鼻尖闻闻,又放几粒至口中仔细嚼了嚼然后说:“是千两朱兰茶。”
“这细茶我不曾喝过的,想来是很贵重啦?”
“是的,这朱兰茶的产地在安徽建德,一斤朱兰茶便值一箱砖茶价码呢!”
“这么说,这几千驮朱兰茶货价少说也有几十万两银子了!”
喜山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我喜山抓走私犯也有好几年了,这么大的这还是头一次。”
事情已摸得一清二楚,王锦棠心急如焚,哪还有心思与喜山闲聊,告辞了喜山翻身上马一溜烟回了分庄。一进院子就吩咐贴身伙计备纸研磨,当即修书,将海仲臣被扣茶叶被截一事详细写了,打发信犬星夜往归化城报信去了。
信犬派出之后,王锦棠召集分庄几个主要掌柜到自己的房间,紧急密议营救海仲臣和被截茶货的事宜。这是后话。再说信犬到达归化城已然是三日之后的下午时分,郦先生在大账房查完一笔账目返回总账房,郦先生一手托着账簿一手拉开房门,就见浑身裹满了尘土草屑的信犬在房间里呜呜低吟着窜来窜去,看着郦先生进屋立刻就扑了上去。待郦先生将信犬脖子上的护颈圈取下来,小心翼翼用剪子把那护颈圈拆开拿出密信。
郦先生展开密信目光匆匆扫了几眼脸色遽变,那信纸便在他的手中簌簌抖动起来……
两分钟后郦先生走出自己的房间疾步如风来到大掌柜房间,开门一看却不见大掌柜,房间空着。在回廊里心急火燎的郦先生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见是祁掌柜,祁掌柜说:“大先生如此匆忙莫非是有什么急事吗?”
郦先生也不回答祁掌柜的问话反问道:“你看到大掌柜了吗?”
祁掌柜说:“我也正要找大掌柜呢。”
郦先生这才恍然大悟,拍着自己的脑门自嘲道:“你瞧瞧你瞧瞧,一着急我这脑袋就糊涂起来了——昨晚上大掌柜还和我打过招呼的,说是他今天要去道台衙门和天义德。”
“大先生有急事找大掌柜?”祁掌柜又问,目光在郦先生手里的那两页信上睃来睃去。
“自然是有急事啦!——”郦先生抖着那两页信纸说,“出事情啦,——出大事情啦!”
“什么事?”
郦先生向四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海掌柜带的驼队在边境上的乌兰木图卡伦被官兵扣住了!”
“不会吧?”
祁掌柜瞪大眼睛望着郦先生。
“我也是这么想,照理说海掌柜这支驼队的事情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咱们安排得是很周密的。”郦先生说着不由得跺了跺脚。
“可是这密信……”
祁掌柜说:“等会儿再说,还是先找大掌柜。我这就去打发人寻大掌柜!”
总账房的地上放着一个细瓷小盆,里面盛了切碎了的牛肉,信犬卧在地上拿舌头把牛肉卷进嘴里嚼着。信犬的疲惫的灰色眼睛随着走过来走过去的郦先生转动,狗的尖利的牙齿嚼噬着牛肉的嘎吱声在房间里显得十分响亮。
祁掌柜急匆匆地走进来,他从郦先生手里接过密信匆匆看着,还没等把信看完就叫起来:“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我们的驼队手续是齐备的,卡伦上这么做是没有道理的!”
“不只是卡伦的问题,”郦先生提醒说,“还有乌里雅苏台参赞衙署和库伦办事大臣派出的人。他们在乌兰木图山口撒开一张网在等着驼队呢!”
“是不是海掌柜他们不注意走漏了消息?”祁掌柜是满脸的惊讶和迷惘。
郦先生眉头紧皱,摇了摇头,此刻他的思想正在一个很深的层面上游弋。
“那么又是什么地方出的纰漏呢?难道会是俄国人吗?”
郦先生又摇了摇头。他觉得祁掌柜的猜测有点儿不着边际。郦先生伸手把密信从祁掌柜手里拿过去,在桌子上摊开来,重新逐字逐句地研究起来。最后一字一句地说:“这事怕不简单哩!”
语调十分严重。祁掌柜不再说什么,跟着郦先生一起沉思起来。后来两个人又一起来到大掌柜的房间,一边抽烟一边等待大掌柜。
不到半个时辰,大掌柜回来了。古海陪着大掌柜刚踏进门槛,祁掌柜和郦先生就迎了上去,祁掌柜率先道:“不好了!——大掌柜,那批细茶出事了!”
“你说什么?”
大掌柜走到桌子跟前坐下,对跟在身边的古海说:“你去沏壶茶来,快点!这一整天,尽顾说话了,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你刚才说什么?祁掌柜。”
“往比斯克运细茶的驼队被官兵截了!”祁掌柜急得把两手搓得沙沙响。
“怎么回事?”大掌柜在茶杯上吹吹,喝了口茶,把杯盖扣好,茶杯就在秃手上托着,目光照照祁掌柜又照照郦先生,“什么时候被截的?在什么地方?”
“是在半个月前,地点是乌兰木图山口。”祁掌柜答道。
郦先生迎着大掌柜的目光点点头,同时把那封密信交到大掌柜手里。古海帮着大掌柜把信纸铺平摆正,大掌柜看着看着脸色就沉了下来,眉头也越皱越紧:“驼队带着莫斯科公司的执照嘛,还有运货小条,手续都齐备着嘛!”
“手续是齐备,可卡伦一口咬定这是走私驼队!还查出了茶叶箱子上的货签……”郦先生回答。
“谁家的货签?”
“咱大盛魁的货签。”
“这也太疏忽了!是谁押的货?”
“海掌柜。”
“哪个海掌柜?”
“是你到新疆的时候从乌里雅苏台分庄调回来的,叫海仲臣。”
“你了解吗?”
“这个人祁掌柜了解。祁掌柜在乌里雅苏台分庄时海掌柜就在那里。”
“是哩,海仲臣这个人为人忠厚做事也踏实。”祁掌柜说,“以我看这走漏消息的事不会是海仲臣干的。”
大掌柜没说话。
郦先生说:“这恐怕不是一般的走漏消息,密信报告说,扣押驼队的不单单是卡伦上的值班官兵……”
“还有乌里雅苏台喜山派出的部队!”大掌柜接着郦先生的话强调,“是哩!更蹊跷的是,库伦的办事大臣也派员参加了这次行动。”郦先生说:“要知道从库伦到乌兰木图卡伦路途少说也在三千里开外!库伦办事大臣派出的官员光在路上就得耽搁一个半月以上。”
“那么库伦方面是什么时候得到消息的呢?”
祁掌柜和郦先生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目光都没说话,大掌柜的这个问题他们无法回答。房间里静下来耳边只听得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烟雾缭绕呛得古海直想咳嗽。与康达科夫所做的这笔暗房子生意古海是亲自经历的了,他知道这可是一笔价值几十万两银子的大生意!要是这笔暗房子真的翻了船,那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听着掌柜们关于暗房子生意的对话,从未经过这等大事的古海心就像敲鼓似的狂跳起来。为大掌柜斟茶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怎么一下把茶杯碰翻在了地上。茶杯摔碎发出刺耳的脆响,震得古海胆战心惊。大掌柜并没有责备古海,郦先生和祁掌柜也都没有说话,他们都沉没在一种深渊般的沉默中。古海去捡那些碎瓷片,汗湿的手怎么也捉不住,结果一不小心把手给划破了。
“祁掌柜,这趟暗房子是你亲自安排的吗?”
大掌柜的问话就像从一个沉重的梦中传来。
“是我亲自安排的。”
“经营部里边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情?”
“除了我再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
“那么海仲臣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驼队从归化起程的时候,我只告诉海仲臣,这批茶货是运往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待驼队出发两个半月之后,我才派快马给海仲臣追了一封信,告诉他驼队不要进乌里雅苏台,改道茶货运往俄国的比斯克。填好了的莫斯科公司的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都是由快马连密信交到海仲臣手里的。”
“唔——这件事看来却也是蹊跷得很哩!一下子怕是难以搞得清楚,这样吧,郦先生,你立马发一密信给王锦棠,叫他想尽一切办法营救海仲臣!设法索回被扣的茶货!时不待我,动作晚了就怕海仲臣性命难保,被扣的茶货也难追回。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
郦先生和祁掌柜走后,大掌柜独自在房间内踱步沉思。乌兰木图卡伦——乌里雅苏台参赞衙署——库伦……所有这些都在他的脑子里像一张无形的大地图上一一铺展开来;大掌柜想象的是海仲臣带领的大驼队由归化起程行进在草原上的情形,喀尔喀是大盛魁的发祥地,从十四岁入号算起到现在过去四十年了,这整整四十年的岁月有一半的时间大掌柜是在喀尔喀草原市场的奔波中度过的。他从东部的多伦、库伦到西部的科布多,纵横数千里的喀尔喀草原了如指掌。这样大掌柜越想越觉得这次事情实在不简单!从库伦到乌里雅苏台再加上边境上的乌兰木图卡伦,库伦办事大臣和喜山参赞的部队以及卡伦的官兵,那是在张开了一张网等待着他的走暗房子的驼队!他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是在什么环节上出了问题,事情出了他不能随便地怪罪什么人,只是后悔自己没有能够亲自安排这次走暗房子的事。
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从喀尔喀草原回来他身染重病,是城柜众掌柜公议不准他带病做事的。他知道这是大家对他的爱护,大伙让他安心养病,号内的事情就由郦先生、祁掌柜和贾晋阳承担起来。郦先生老成持重,深谋远虑;祁家驹自从调离乌里雅苏台分庄,不论是在汉口马庄或调回城柜负责总号经营部的事情,精神振奋、做事踏实表现十分出色;贾晋阳办事细腻周圆,多年来左右跟随负担着交际部的事情,使他时时觉得得心应手;对总号这三个人的安排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个老成持重,一个机敏干练,一个做事周圆,这是一个让他放心的班子。正因如此西路复通以来,大掌柜才放心地把大部分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了安排新疆和恰克图、喀尔喀的事情上了;而总号这大摊子事情都交与了郦、祁、贾。事实上这三个人把总号的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条,让大掌柜十分满意。这样大掌柜从喀尔喀回来以后才能够安心养病,过了一段闲静潇洒的日子。现在他有点后悔了,暗房子的出事使他明白了自己放弃号事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竟然使他在这件突然降临的事故面前觉得一下子都有点摸不着头绪。
几十年的商海生涯养成了大掌柜隐忍不发、处变不惊的性格,整个一下午大掌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抽烟、喝茶,不停地走来走去,不见任何人,与古海也不说话。想要抽烟的时候就朝他摆一下手。古海也不敢多嘴,只管点烟、斟茶,仔细观察着大掌柜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用过晚饭之后照例是如此。掌灯以后,大掌柜吩咐古海:“你把喀尔喀的地图拿出来!”
古海赶忙把羊皮地图从柜子里取出来在桌子上摊开。这是一张用三张整羊皮连结而成的特殊的地图,上面拿牛油墨笔绘出了山川、河流、城市与驼路。这幅奇特的地图是大掌柜亲手绘制的,除了山川河流城市和驼路古海能看懂以外上面还星星点点地标着许多奇形怪状的符号,那就只有大掌柜和郦先生能够看懂了。古海端着烛台为大掌柜照亮,大掌柜目光在地图上扫来扫去,细牛皮做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终于那手指停在库伦那三角标记上不动了。“你去把郦先生请来!”大掌柜眼睛盯住自己的牛皮手指吩咐古海。
“要害在这里,”直到郦先生走进房间,大掌柜那只牛皮手指都没有离开地图上库伦那个地方,大掌柜头也没有抬,对来到他身边的郦先生说:“库伦的办事大臣贵斌大人官高二品,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喜山只是一个四品武官,喜山得听贵斌大人指令行事,对不对?”
说完这话大掌柜才抬起头,把眼睛望住郦先生。
郦先生盯着地图双目凝思,说:“我也这么想,既然库伦方面参与了这件事,就说明大人是这次行动的指挥者。”
“对,问题是贵斌大人怎么知道这暗房子的事情的……”
郦先生接着大掌柜的话说:“就是说要想把事情搞清楚,必须先从库伦方面查起。”
“对!”
“好,我立刻再写一封信给库伦分庄。”
第九章 大道无所不在
1 丢卒保车:无头案
郦先生派往库伦分庄送密信的信犬走了整整八天了还没有任何消息,这中间乌里雅苏台王锦棠掌柜发往总号的第二封密信又到了。信中说营救海仲臣和索要茶货的事情进展艰难,虽说是喜山参赞与大盛魁分庄甚为交好,但是喜山答复说——此事他也是受库伦办事大臣贵斌大人的指令办事,如何惩治海仲臣他不敢擅自作主,更不敢轻率将其开释。王锦棠当然不会自认海仲臣是大盛魁的人,被扣的茶叶是大盛魁的货,他只是假托为朋友说情而去求喜山参赞的。喜山告诉王锦棠,海仲臣的事非同小可,贵斌大人对此事是投了特别关注的,劝他少管闲事,免得给自己带来麻烦。这消息与大掌柜对形势的估计正相吻合,说明事情真的不那么简单。
乌里雅苏台分庄这第二封密信,给海仲臣这件事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云,这层阴云时时变幻,使人觉得扑朔迷离难辨真貌,使大盛魁总号的空气显得沉重而又紧张。每天郦先生和祁掌柜都要到大掌柜的房间来好几次,商量对策。但是在事情的来龙去脉未搞清楚之前,大掌柜是无法作出决断的。
不久乌里雅苏台分庄的第三封密信就又到了。情势又有了新的变化,本来是关在参赞衙署门前木笼里示众的海仲臣,突然被带回牢房里关押起来。这肯定不是好兆头,依这些年朝廷打击边境走私活动的最新精神,走私犯被抓住以后一般都是扣其货物辱其人,就是说把货物全部没收,将人关在笼子里示众羞辱。据喜山透露,不久他就要按照贵斌大人的指示提海仲臣过堂,令其供出走私活动的背景。
事情的变化大大出乎意料,大掌柜立刻意识到:从库伦到乌兰木图拉开的大网不但网住了大盛魁走暗房子的驼队,现在又朝着大盛魁总号罩来了!
一般来说,暗房子被官方扣住,无论是大掌柜还是郦先生都不会特别着急,以大盛魁和喜山参赞的关系托个人情过些礼,人便放了,货也大部分能够要回来,损失是不会太大的;即便暗房子的货物全被没收,大盛魁也不会为索要被扣的货物而付出太大的努力,只是设法将自己的人救出来便算了事。这是因为,大盛魁家业大赚得起也赔得起;还有一点,那就是大盛魁做暗房子的生意从来都是十分诡秘的,绝对不会派字号上的“己”字号的人去,就连非“己”字号的人也不会派!走暗房子的驼队一旦出了事,大盛魁只以第三者的身份出面找有关方面说情,绝不会累及大盛魁的声誉。声誉是大盛魁的命根子,丢失货物可以,损失银子可以,甚至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损失人也在所不惜——大盛魁历来非常重视人才——无论如何就是不能使其声誉受到损伤!当然大掌柜做事谨慎,出事的时候是极少的。走暗房子也只是在大掌柜王廷相手里才开始有的事情,他为字号走暗房子定了一个原则:次数要多,规模要小。这样即便出了事不得挽回,其损失也不会太大。
由于大盛魁常常假第三者的身份为自己出了事的暗房子出面说情,日子长了竟博得了乐于助人的名誉。这名声传开,其他小字号走暗房子出了事也都来求大盛魁为他们出面说情,大掌柜也乐得做这些事情。如此大盛魁既从暗房子生意中获得重利,又在社会和官府那里赚回好名声,可谓是一石三鸟。
可是现在大盛魁的名声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一旦海仲臣在严刑逼供之下把走暗房子的真相招了出来,这事情的结果就真的不堪设想!还有一件让大掌柜急上加急的事情,那就是眼看着三年一届的财东代表会议又要到了。如果这翻了船的暗房子驼队的事不能及时了结,到时候与财东会议纠葛在一起,麻烦可就大了,说不定会惹出多少事来。老谋深算的大掌柜充分意识到了这里边的危险。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铺天盖地向他兜来的大网、这个深不见底的陷阱的设计人就在他的身边,这个人便是祁掌柜。
这天下午聂先生突然来访。自打大掌柜的病好了以后,已经有半年多未见聂先生了。大掌柜正为暗房子的事在客厅召集郦先生、祁掌柜和贾晋阳商议对策,大掌柜心里烦乱,他有点不愿意或者说顾不上会见聂先生,就对古海说:“你告诉聂先生,就说我这会儿正忙,得空我去回访他。”聂先生是他的私人朋友,他想聂先生找他是不会有公事的。
但是大掌柜估计错了,这一次聂先生正是为了公事而来的。古海返回来的时候说:“大掌柜,聂先生说他有紧要的事情非要见你。”
“什么事?”大掌柜有点不耐烦,“你没问聂先生吗?”
古海说:“聂先生说,他这次不是为私人的事找你,是为了公事而来。”
“聂先生与我之间会有什么公事?!他又不是官府的人。”
“我不知道,”古海说,“不过看聂先生的样子,他还真是像有急事呢!”
“好吧,请聂先生到我的房里稍候片刻。”
古海陪着聂先生来到大掌柜的房间,让座沏茶。“聂先生,你请喝茶——这是有名的杭州龙井,用的是玉泉井的水沏的,请您品一品看看味道正不正。”古海说,“大掌柜有安顿,说他把柜上的事稍作安排就来。”
聂先生显得十分慌乱紧张,哪有心思品茶,已经不停地往房门看。待听得房外面的回廊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的时候,聂先生立刻就跳起来迎向房门。
“大掌柜,今日你动作如此缓慢!可把我急死了,我有要事相告。”大掌柜刚一进门,聂先生便急急地说。
大掌柜笑了:“聂先生历来以闲云野鹤自居,今日如此慌张岂不是失去了潇洒悠闲的风度!请品茶吧,这可是正宗的杭州龙井,是刚刚运到的新茶。”
“大掌柜,你还顾得上玩笑呢,大盛魁和王大掌柜你要有大难临头啦!”
“何难之有?”
大掌柜看也不看聂先生,用两只假手接住古海递给他的水烟袋,仔细夹好了,待古海吹着火绒大掌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扑”地将烟球吹出去,接着说:“我大盛魁一不偷二不盗三不怠慢官府四不招惹黑道,从来是循规蹈矩,我王廷相历来是乐善好施睦邻地方,买卖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从未得罪过什么人,我想也不会有谁故意来为难大盛魁和我王廷相吧?”
“大掌柜差矣!”聂先生面色严峻正色道,“今日来我可不是与大掌柜闲聊的,而有正经事相告——我刚才被道台衙门唤去为张道台把脉,无意中得到了个关乎大盛魁和大掌柜你的重大消息。”
“是何消息?”
大掌柜喝口茶抬起眼皮望望聂先生。古海注意到了,大掌柜那稀疏的长眉毛在他的眼睛上面簌簌抖动。
“今日上午道台衙门突然接到库伦办事大臣贵斌大人的一份紧急公文……”
“噢!——”大掌柜眼睛哗地一亮,紧盯着聂先生问道,“什么公文?”
“公文是怎么写的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正在给张道台把脉,是道台衙门的文案在向张道台禀告那公文内容时我在旁边听到的。我心下琢磨,这归绥道本是属于山西巡抚辖制的,那库伦的贵斌大人虽然官高二品,但他却是管不着这归化地面的事情。想来那公文的内容是涉及恰克图关贸的。后来听文案一讲果不其然,登时吓出了我一身冷汗!”
“文案如何讲?”
“文案说——库伦的贵斌大人在中俄边境地方扣住了一支庞大的走私驼队,有人早向贵大人密报了这支走私驼队正是你大掌柜派出的大盛魁的暗房子!文案说,此案发生在中俄边境,其根子却在这归化城,贵大人吩咐张道台要他协助库伦的大臣衙门盘查此案,速速回禀贵大人……”
尽管几十年的商海生涯练就了大掌柜练达峻健的性格,使他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沉稳应付,但是聂先生带来的消息还是像晴天霹雳似的震撼了他。大掌柜不说话了,茶也不喝了,烟也停了,他直直地望着聂先生,目光中现出了惊恐的神情。古海跟随大掌柜几年从未见过大掌柜脸上出现过这种表情。
聂先生关切地提醒道:“大掌柜,照理说这本是大盛魁的号事,我这个局外人是不该过问的。只是我自忖这走暗房子的事实在是非同小可,我给大掌柜透个信儿,你可要有所应策啊!”
聂先生告辞了。
送走聂先生,大掌柜直接到总账房郦先生那里去了。这次大掌柜没有让古海跟他,大掌柜吩咐古海:“你去后院,立即备辆轿车,一会儿我要到绥远城见裕瑞将军!”
从裕瑞将军那里回来已过了开晚饭时间,大掌柜默默地吃完饭就由古海陪着回自己房间去了。整个晚上没见任何人,也不说话,独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脸色阴沉得吓人,停下时便叫古海为他往水烟袋里装烟、点烟,整个晚上都是如此。
夜至二更时分,古海听见大掌柜招呼自己。古海走过去,看大掌柜一双眼睛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熬夜的缘故变得血红,古海说:“大掌柜,您去躺一躺吧,小心累坏了身子。”
大掌柜摆摆手:“你甭管,去——请郦先生到这里来一下。”古海朝窗户外面看看,有点为难:“非这会儿叫郦先生吗?都已经三更天了……”
“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完全出乎古海意料,郦先生和大掌柜一样也没有睡,古海走进总账房发现房间里烟雾腾腾,郦先生仍旧坐在大账桌后面闷着头抽烟呢,给古海的感觉是郦先生正在等他来叫呢。
看见郦先生走进房间,大掌柜对古海说:“你去,到厨房弄点吃的来。”
“要不要叫醒大厨子?”古海问。
“不用,你随便弄点什么来就行了,”古海走到屋门口又听见大掌柜说,“就弄两碗汤来吧,热乎点就好。”
夜风冷极了,古海一出门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抬头看看被四周围高大的房屋和围墙切割出来的天空像一面深蓝色的镜子,许多闪烁不定的星星在深邃的天幕上边射着白色的冷光。院子的地上不时地有移动的影子晃动——那是房顶上巡更人留下的影子。沿着屋檐的回廊古海走向靠近总账房的小厨房,厨房里的灶火还闷着——现在已三更天,再过两个时辰大厨子就该起身为掌柜们做早餐了。借着灶内炭火的微光,古海打火把灶台上的油灯点着了,接着捅开火,然后环视案台上的佐料,琢磨着怎么给大掌柜和郦先生熬汤。
过了一会儿,古海从小厨房走出来,他的手上托着一个紫漆的木盘,蒸腾着白色的热气从木盘上旋转着升起来。古海小心翼翼地托着两碗热汤走回大掌柜房间,一进门就看见大掌柜和郦先生分坐在八仙桌的两边,两个人身子向前倾着脑袋离得很近在说话。郦先生声音喑哑的半句话飘进了古海的耳朵:“只是这一手有点太狠毒了些,让人实在是于心不忍。”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大掌柜说,“我也不愿意这么做,可是眼下的情势实在是把人逼得太紧了!常言道——人箍不住人,可事情能箍住人;我怕咱大盛魁两百多年了,像这种事情恐怕还是头一次遭遇上,难办哪!”
“是啊,这是关乎到一个人性命的大事!我看这几日你的脸色很难看。”
“脸色算什么,现在的问题是有人想要你我的性命,想要咱大盛魁的性命!你想想——一旦乌里雅苏台那边的喜山把他的嘴撬开,而张道台这边再动手盘查下来,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情势。到那时咱大盛魁的事恐怕就由不得你和我了!那就要由库伦的安大人怎么处置怎么算了。”
“是啊,那时可就是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助我了,我说的是还有财东会议。那时史耀趁风扬沙火上浇油搅和起来,咱这摊子事情可就真的不堪收拾了!”
古海把两碗热汤放到桌子上,轻声提醒道:“大掌柜——郦先生,您二位喝汤吧。”
可是两位掌柜子的话正说到当紧处,对两碗香喷喷的热汤谁也未加理会。只见大掌柜一只牛皮假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下决心说:“当断则断,不断则乱。常言道无毒不丈夫,此事只能这么办了。咱心中有数就是,往后对他家的家属多加抚恤。”
郦先生紧盯着大掌柜的眼睛,牙齿咬得咯巴巴响,就像举起一个他不胜任的重物似的吐出了一句话:“我看也没有别的路好走,只有这么做了……”
大掌柜的两道目光像黑色的火炭滋滋蹦着火星,也紧盯着郦先生,四道目光凝结在了一起。过了好一会儿,大掌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住,无声地冲郦先生点了点天。
“好!我这就去给王锦棠写信。”
郦先生起身往外走。
“郦先生——您还没喝汤呢!”
古海的话追上了走到屋门口的郦先生。但是郦先生摆了一下手,头也没回,拉开门出去了。
这个夜晚古海亲眼目睹的发生在大盛魁城柜院内大掌柜的房间里的事情,成了后来人们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
后半夜,古海醒来了,看见大掌柜靠着被子在炕上坐着仍在想心事。油灯的火光在凌晨微光中已显得很淡白了,从窗户透进的光亮照在大掌柜的身上,他的脸看上去就像纸一样地苍白。古海这才知道大掌柜一夜都没有睡。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每天晚上古海为大掌柜铺好被窝督促大掌柜睡觉的时候,大掌柜就说:“我再抽袋烟,你先睡吧!”
事实上大掌柜整夜整夜地在屋子里徘徊,三天的工夫被熬得眼睛也更加红了,在脸上颧骨的下面一边出现了一个深陷的坑,看上去都瘦得脱了形。
聂先生到大盛魁城柜来以后的第三天上午,一个身着公服的衙役到大盛魁城柜来了,衙役把一个装了公文的大信封直接交在了大掌柜的手里。古海帮着把公文从信封中取出来展开交给大掌柜,大掌柜把那公文简单地浏览了一遍,对衙役说:“请告诉张大人——就说我王廷相随后就到。”
古海注意到大掌柜说话的时候,苍白消瘦的脸上异常严峻。
“我就不明白,那贵斌大人不是与您的关系很好么,去年冬天咱们到库伦的时候,贵大人还专门派了四个兵士一直把您护送到恰克图。”看着那位道台衙门的差役跨过了内院通向外院的月门,古海大惑不解地问大掌柜,“怎么这次突然就翻了脸和咱们过不去?”
“你奇怪吗?”
“奇怪。”
“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表面上看咱们是买卖人,贵斌是大臣是官宦,一个在商场,一个在官场,好像风马牛不相及。其实不然,不论官人也好商人也罢,这世上奔波拼命的都是为了名和利两个字。究其实质,贵斌的库伦办事大臣衙门和咱这归化城的大盛魁总号没有什么区别,你道那恰克图商埠是属于朝廷的,这话只说对一半,实际上恰克图商埠只有一半是属于朝廷的,而别一半则是属于贵斌个人的。咱走暗房子逃了税就是逃了贵斌的税,得罪了贵斌就是自然的了。他当然要翻脸。”
大掌柜独自坐了轿车往张国荃的道台衙门去了,他没让古海跟随。大掌柜是上午吃过早饭之后前往道台衙门的,一直快到中午时才返回来。郦先生和祁掌柜、贾晋阳、古海在城柜的大门外边候着,把大掌柜迎了回去。大掌柜面无表情,直接走进了小厨房。这中间谁也没有说话,从大掌柜在城柜门口下了轿车到大家簇拥着他穿过大院跨进月亮门走进小厨房,连同整个午饭的过程在内,郦先生、祁掌柜、贾晋阳什么话也没问,大掌柜呢只管平静地吃饭喝汤,关于他去道台衙门的事情一个字也没有提。小厨房内响起一片交织在一起的非常克制的咀嚼声,大家就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中匆匆地用完了午饭。
表面上大掌柜平静如常若无其事,可祁掌柜知道此时大掌柜是心如火燎,这情形让祁掌柜是何等地得意!在他的心里,大盛魁已然是另一番景象,那是一个没有王廷相,没有郦先生的另一个大盛魁;那是一个由他祁家驹统帅着的新的大盛魁!而实现这一点对祁掌柜来说只是一步之遥了。海仲臣和他率领的暗房子驼队被扣押,就是置大盛魁于死地的一招。只要海仲臣的嘴被喜山参赞撬开来,供出他是大盛魁的人,走私驼队是大盛魁的暗房子,立刻张道台就会动手将大掌柜捉拿归案。这大规模的走私罪足以让大掌柜掉三次脑袋。现在祁掌柜已不再考虑贵斌大人、喜山参赞、张道台和海仲臣的事情了,对他来说这件事算是了结了。祁掌柜想的是大掌柜被抓起来以后的事情了:这许多年他在大盛魁沉浮起落历经波折受了许多委屈,他在内心里怨恨大掌柜,但是这种怨恨还没有发展成为刻骨的仇恨。所以他不能让大掌柜死,祁掌柜他于心不忍。他想他要甩出几十万两的银子买通贵斌大人,保住大掌柜的性命。然后给他一笔数额巨大的赡养费,送他回晋中老家颐养天年……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在城柜内院的小客厅,大掌柜召集了一个重要会议。参加会议的有总账房的郦先生、祁掌柜以及城柜财会部、交际部、经营部负责掌柜,共计一十二人。会上大掌柜第一次正式地向在坐的这些大盛魁领导层的骨干说明了暗房子的事情。
其实关于暗房子出事的消息这些掌柜们早就知道,不但大盛魁这些高层领导知道,这件事实际上已经尽人皆知。大盛魁走暗房子出了事的风早就在归化城刮起来了并且越刮越猛,风源便是库伦办事大臣衙门、山西祁县的上史家村。这件事在归化城内成为街谈巷议尽人皆知的热门话题。只是在大盛魁的院内没人敢提起这件事情,尽管从众掌柜到普通的伙计都为自己的字号捏着一把汗。他们知道这件事关乎着大盛魁和他们个人的前途和命运。
但是大掌柜在会上语调铿锵地说:“乌里雅苏台喜山参赞的军队在中俄边境的乌兰木图卡伦扣押住一支数量达两千余峰骆驼的暗房子,有人说这支走私的驼队是咱大盛魁的暗房子。这消息已经流传很广,以至于连库伦的办事大臣贵斌大人和归化道台张大人都信以为真了。现在我要告诉大家这件事纯属子虚乌有!昨日张大人传我去道台衙门询问此事,我当即答复张大人:我大盛魁两百余年名声卓著光明磊落奉公守法循规蹈矩,这种目无国法的事情我们是绝不会做的……
“张大人问我,‘倘若有证据证明此事确属你大盛魁所为,该当何处置?’我答复张大人说——我王廷相愿以脑袋担保!但当发现此事确属大盛魁所为,用不着道台衙门动手,我会让柜上的伙计把我绑了送到衙门上去的!”
会议只议了这一件事情,大掌柜讲完之后向在场的人环视一圈,问道:“大家有什么话说吗?”
众人都说没有。
十天之后从乌里雅苏台传回来一个消息:海掌柜海仲臣猝然而死!消息传开引出多种猜测,有的说海掌柜是为了顾全大盛魁的整体利益自杀;有的说海掌柜的死不是自杀,是大掌柜为灭口命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王锦棠买通喜山参赞将其害死在狱中的……不管怎么说,这桩走私大案到此就成了死无对证的无头案,任贵斌大人和张道台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审得清了。
但是此事并未就此了结,海仲臣的死使贵斌和张道台万分恼火,下令将海掌柜的尸体运回归化挂在北门城头示众九日!
数九寒天北风呼啸,死去的海掌柜面色铁青乱发披散,冻僵的尸体半截木桩似的在寒风中悠荡着,惨不忍睹!
海仲臣的死在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和归化城总号引起一片震惊,了解情况的人都知道,海掌柜是为了字号的名誉和利益而丢掉性命的。为安抚人心,也为向死去的海掌柜和他的家人有个交代,大掌柜派人悄悄地将示众后的海掌柜收回去,用上等的柏木棺材装殓,趁着天气寒冷派人送回了山西老家;总号为海掌柜的家人一次性发放抚恤纹银一万两。
从大盛魁库伦分庄派回归化的信犬终于送来了大掌柜盼望已久的消息:关于大盛魁走私细茶的情报,库伦办事大臣衙门是从一件密告信中得知的,告密人便是山西祁县的龚秀才!这样一来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龚秀才的背后是史财东史耀。弄了半天,这场轰动一时牵动了库伦、乌里雅苏台、归化城相隔数千里之遥几座城市的走私大案,起因却在大盛魁内部。
处理完海掌柜的事,三年一届的财东会议的会期就到了。又值冬标忙季,结账、过账、接待外地客商,总号上下内院外院忙得团团转。业务的繁忙冲淡了海仲臣事件带给大盛魁的阴影,渐渐地人们也不再谈论了;大掌柜似乎也快把这件事淡忘了,财东会议上在大掌柜作的业务报告中,把这件事情当作三年中许许多多号事之中的一件向财东代表和出席会议的掌柜们作了说明,语调也十分平淡。
这一届的财东会议进行得非常平静和顺利,都让人有点难于理解,历来矛盾极深的财伙双方在三天的会期内居然没有发生一点争执,对于龚秀才告密的事情大掌柜一字未提。
有一个人没有出席财东会议,他就是总号交际部的负责掌柜贾晋阳,贾晋阳在处理海仲臣后事的时候随着运尸体的马车回山西去了。名义上贾晋阳是为安顿海仲臣的后事而去,实际上贾晋阳此行身上带着大掌柜交给他的一项重要的秘密使命。
2 学徒第九年被开
腊月中旬,身负秘密使命的贾晋阳由山西祁县返回了归化城。贾晋阳在城柜的外院下了马车,连洗洗脸换身衣服的事情都没做就直接走进大掌柜的房间。大掌柜支开了古海,与贾晋阳单独进行谈话。
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贾晋阳在晋中与归化之间跑了个来回,在祁县期间借着为海仲臣发丧的机会多次前往上史家村、小南顺村,和住在平遥县武家堡的财东王甫仁也进行了多次的接触,在晋中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他东奔西跑明察暗访几乎没有睡成几个囫囵觉。看着贾晋阳衣服肮脏精神疲惫的样子,大掌柜心头一阵阵发热,说:“贾掌柜,这趟辛苦你了。”
话说到这儿大掌柜这才想起来他把古海支开来的时候忘记了让古海给贾掌柜沏茶。大掌柜站起来走向炉子,很困难地用他的牛皮假手把坐在炉子上的茶壶提起来,张罗着为贾晋阳沏了一壶茶。大掌柜这异乎寻常的举动使贾晋阳感到受宠若惊,他慌忙从椅子上跳起来要自己动手,但是大掌柜把一只空着的假手在贾晋阳的胸脯上一挡说:“不用你开口,一看你的神色我就猜出来了你这一趟收获不小!”
“是的,大掌柜!”贾晋阳激动地说。
大掌柜亲自用假手把茶杯夹着递向贾晋阳:“别着急,坐下坐下,事情既然已经办完了就不要那么急了。你先喝杯茶然后再慢慢说。”
“大掌柜,事情果然如您所料——龚秀才向库伦办事告密正是受史财东史耀指挥所为!”
大掌柜问:“那么史财东是如何知道暗房子的事情呢?”
“大掌柜,”贾晋阳声调十分严峻压低声音说,“咱城柜内部有史财东的眼线!”
“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我不敢断定,但是这个人绝对不是一般的伙计。”
“这当然,在城柜内连你贾晋阳这样的高级掌柜尚且不知道,更不说普通伙计;这件事其实在总号内只有我、郦先生和祁掌柜知道。”
“还有一个人,”贾晋阳语调有点变了,“就是古海。”
“古海?他一个伙计,想必不会与史家有什么瓜葛吧?”
“古海是和史家没有直接的瓜葛,不过这次在上史家村打听到了一件事情——古海的父亲古静轩与史家颇多往来。”
大掌柜感到有点意外,说:“古海的家不是在小南顺吗?小南顺离上史家村四五十里地呢。”
贾晋阳说:“四五十里地算不了什么。史家院里的人说,每年春节古静轩都要携礼到上史家村向史财东问安。”
“这说明不了什么吧,或许古静轩只是为了巴结史财东。”
“不然,”贾晋阳说,“如果说只是古静轩巴结史财东,那么他们之间只该是有来无往才对。”
“史财东也到小南顺吗?”
“小南顺史财东倒是一次没有去过,不过每年元宵节史财东都要郑重地给古静轩下全帖子,请他到史家赴宴。”
“史耀如此看重古静轩?”
“还有,古静轩修盖宅院史耀一次就借给他三千两银子……”
“照这么说古家和史家关系真的不一般了。”
当下大掌柜安排贾晋阳去休息,将郦先生叫到自己房间,如此这般把贾晋阳在山西那边搜集来的情况说与郦先生。
“不会吧?”郦先生捻着胡须说,显然把古海作为一个重要怀疑对象,郦先生颇感意外,而且他也不大相信这种可能。“依我看古海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么!”
大掌柜说:“依我看古海也不会的,他在号已经九年了,从来做事都是又机敏又谨慎;而且他小小的年纪还不曾出徒就已立了两次功,可谓前途无量……难道说他是鬼迷心窍啦?”
“或许他是无意之中将这件事泄露给了古静轩?而古静轩又在无意之中把这件事告诉了史财东?”郦先生很犹豫地说着这些话,同时摇摇头又把自己的话否定了。
大掌柜说:“事关重大,弄不好会冤枉了谁。再查查吧,也许会有别的线索。但是,不管这件事是谁干的,一旦查清楚绝不会轻饶!”
“这事情是不能轻易放过的,”郦先生说,“咱大盛魁两百余年字号内部从未出过如此恶劣的内奸,若不把他查出来清除出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他还会再行作乱。”
大掌柜重重地点点头:“祁掌柜到票号办事去了,等他回来晚上咱们接着再行会议。既有线索就要穷追不舍,一定要尽快查个水落石出!不然上对不起大盛魁创业的先人,下对不起字号上下八千名掌柜子伙计和工人,也对不起蒙冤死去的海仲臣。”
有祁掌柜参加,事情发展趋势便陡然明朗起来了。首先祁掌柜证实了古海的父亲古静轩确实与史财东关系不同寻常,为此祁掌柜提出一个新的证据——那就是两年前的正月十五他应邀参加史财东的元宵宴会遇上了古静轩!更重要的是祁掌柜提供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事实,证明古海极可能参与了这件事情,祁掌柜还说:“古海与史财东的儿子史靖仁私下里有来往。”
祁掌柜此话一出,大掌柜和郦先生就更加感到意外,两个人都用吃惊的目光盯住祁掌柜,不约而同地问:“这事可有证据?”
“证据我的手里倒还没有抓住,”祁掌柜说,“不过此事并不难查清,因为史靖仁就在归化城。我听说史靖仁在宴美园请过古海,而且古海还到过史靖仁的家里。”
“真有此事?”
“属实不属实我不敢断定,不过也可以查,这件事查起来更容易——只要派人去问一问宴美园的跑堂便可清楚。”
贾晋阳亲自去了宴美园,回来后向大掌柜报告说:“史靖仁确实在宴美园的小雅间请过古海。时间是去年三月二十四日,因为那一天比利时神甫到宴美园吃饭,宴美园很少有外国人来,所以那个日子就很特别,宴美园的跑堂记得非常清楚。”
“就是说古海赴史靖仁宴是据实的了,”大掌柜追问道,“那么古海到史靖仁家的事情能不能证实呢?”
贾晋阳说:“此事没有别人可以证明,要想证实只有找史靖仁本人。”
这件事无法查证。
过了两天祁掌柜又提出一个新的线索:古海和史靖仁不仅在宴美园和史靖仁的家里有过接触,而且他俩还在另一个地方见过面,这就是古海的姑夫姚祯义开的义和鞋店。
大掌柜让贾晋阳立刻派人查询。结果怡和鞋店的两个学徒都出面证实了这件事情。
至此,有关古海参与海仲臣事件全部事实几乎件件都落实了,就是说古海、史靖仁、史耀、古静轩、龚秀才里勾外连沆瀣一气。贾晋阳是在大掌柜的房间报告调查结果的,当时在场的还有郦先生和祁掌柜。大掌柜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情绪激动,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不可遏止的愤怒将他的一只手臂慢慢举起来接着狠狠地向着身边的八仙桌砸下去——那只古海为大掌柜精心制作的牛皮假手从腕部喀嚓断裂,一股殷红的鲜血从断裂处渗出来,像蚯蚓似的慢慢地在桌子上爬着。
第二天下午,古海出去办事从大掌柜房间出来刚走到月亮门,突然看到姑夫姚祯义走进了城柜外院的大门。古海站住了。他以为姑夫又是来托他为什么事而向大掌柜求情的,自打他当上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姚祯义就不断地拿这些琐碎事情给他找麻烦。不过过去姚祯义总是打发怡和鞋店的大徒弟福生或是杰娃来找他,姚祯义自己从未到大盛魁的城柜来过。这次姚祯义的出现就让古海感到有些奇怪。
“姑夫,你找我啊?”古海迎上去对姚祯义说,语调中不免就流露出埋怨的意思,“有什么话不好叫我到家里说么?”
“我不是来找你的,是大掌柜唤我来的。”
“大掌柜唤你?怎么回事?”古海奇怪地问,“既是大掌柜唤你来,为什么不派我去鞋店告诉?”
“谁知道呢,或许是大掌柜找我寻问鞋靴社的事?”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大掌柜唤你来亲自问话,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你快进去吧。我正要去通司商会替大掌柜办事。”
古海从通司商会返回城柜的时候暮色已经很重了,刚一跨进大门就听见有人叫他:“海子!”
杰娃从大门洞旁边的暗影中走出来。
“咦!——你怎么在这儿?”古海问,“是不是姑夫还在和大掌柜说话?”
“哪里呀——姑夫早回去了。”
“那你待在这里干什么?”
“姑夫叫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做甚?”
“姑夫叫你回去一趟。”
“刚才我还看见姑夫来着呢,他没说有什么事呀?”古海的脸上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脚下已见移动之势,说,“一定是姑夫又要我在大掌柜跟前为什么人说情吧!——姑夫也真是头脑发昏了,管那么多闲事做甚,他还以为他这个侄儿在大盛魁是多重要的人物呢。其实我只是一个小伙计罢了!哪里能管得了那么多事情,告诉你,近些日子大掌柜待我已远不像从前了,态度冷漠得很。一天里头尽打发我到外边跑事情,就是在他跟前也不像从前有许多话跟我说,一准是大掌柜嫌我给他找的麻烦太多,对我生厌了。照这么下去,弄不好给大掌柜做贴身伙计的营生得弄丢了。”
杰娃木讷历来言语就少,纵然这样也忍受不了古海的长篇大论了,他伸出手在古海的臂上拨了一下,说:“别说那么多,海子,姑夫让你回你就回去!”
古海一见杰娃神态怪怪的,不像从前来找他时的样子,而且他也知道杰娃是从来不会说谎的人,心想姑夫一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他说:“好,你先走,我回去跟大掌柜告个假,马上要开晚饭了,大掌柜手不方便。”
“你不用去见大掌柜了,这件事情大掌柜已经知道了。”
古海在杰娃表情怪怪的脸上仔细看了看,觉得杰娃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更不像撒谎,犹豫了一下终于满腹狐疑地跟着杰娃走出了城柜的大门。
古海踏进义和鞋店的门,满脸不高兴地穿过两边是工作间的走廊朝小套院走去。他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借着黄昏的微光,正在走廊两边的工作间里做活的伙计工人包括大徒弟福生都在拿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他。古海也懒得搭话,径直走进小院,满脸冰霜地拉开了姚祯义住房的门。
“姑夫,有什么事你快点讲,我在城柜那边还忙着哩!”
进得门来古海连坐都不坐,就站在当地说话。
姚祯义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一只胳膊软软地搭在桌面上,低垂着头眼睛望着脚下的砖地,双手抱着水烟袋只顾呼噜呼噜地抽烟,对古海的进来没有作出一点反应。
“有什么事你就赶快说嘛!”古海已经是很不耐烦了,拿脚在地上跺了一下,“城柜上的事不敢耽误,我真的是忙着哩!”
“忙!忙!忙你妈个鸟!”
姚祯义把水烟袋咚的一下往桌子上一摔,站起来。
古海诧异道:“姑夫——好端端的你怎么骂人?”
“骂你……我,我……你气死我了!”姚祯义惨白的嘴唇抖动着,突然以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
姚祯义这一哭把古海弄懵了,他糊里糊涂地问:“姑夫——你这是咋了?”
这时候放在屋角的一件东西刺入他的眼帘——古海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他的行李!卷在外面的褥子面打着两块鲜明的补丁,那是他在沙尔沁驼场的时候自己亲自补上去的。九年前他头一次走进大盛魁城柜的时候,他的肩上扛的就是这件行李。那时候是姑夫姚祯义亲自夹着这卷行李把他送出了义和鞋店,一直走到庆凯桥的桥头姑夫停住了,对他说:“海子,姑夫不能送你了,你自个扛着行李去吧,大盛魁讲究勤俭自持,让别人看见不好的。”
此刻这件跟随他从归化城到乌里雅苏台分庄,再到沙尔沁驼场又返回归化城柜的行李卷,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姚祯义的屋子里。——一道闪电在古海脑子里划过,他猛然醒悟到了什么,就觉得头皮唰的一下抽紧,似乎头发都竖了起来。冷气顺着头发根渗入他的脑袋,顿时头脑嗡嗡响着变成一片空白。他喃喃在心里问自己:“难道说我是被字号开销了吗?”
依照字号的规矩,学徒在号期间出了事情,柜上是概不与当事人谈论的,而是与学徒的保人说话;学徒被开销亦是如此,字号直接向保人宣布开除的决定,并且由保人将被开除学徒的行李拿走。
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混沌之中姑夫的说话声像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似的敲击着他的耳鼓:“孽障啊!你这个不孝的儿子,在山西老家你的爹妈含辛茹苦盼望了你整整九年,只想着你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也好为古家光宗耀祖。哪曾想眼看着出头之日就要到了,你却让字号给开销了!如何对得起你的爹妈?!如何对得起古家的列祖列宗?!你丢人败兴的东西——你给我滚!”
古海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移动,好像与他无关的另一个人推开屋门朝外走,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3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是一个温暖的愉快的冬天,由于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节令还在腊月中旬呢,天气已经透出了春天的气息。斜挂在头顶上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小南顺;村庄周围田野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白光,雪原上在这里那里到处都有一束束被反射起来的太阳的金色光辉在蹦跳起来;村庄里覆盖在人家房顶和挂在树梢上的积雪表面被太阳晒化了,凝结成了像白砂糖似的颗粒在积雪的表面均匀地铺撒开着;道路上的积雪被车碾人踩和牲口的硬蹄践踏与泥土掺和重新冻结在了一起。
腊月里庄户人忙得屁打脚跟,家家户户都在自家的院子里为准备年节的吃食和新衣而忙碌着。村道上只有无所事事的狗在寻寻觅觅地游逛,偶尔有脚步匆匆地走过,那是村人为了向邻居借用什么工具,或者是为了讨债而敲响了谁家的门,除此而外就很少看到人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衣着整洁的男人出现在村道上。这个人头戴一顶镶着蓝宝石的瓜壳小帽,身穿深灰色府绸长袍套一件锈着绿边儿的马褂,脚蹬一双黑呢绒面的双梁棉布鞋,两手提着礼物;鞋底刷了白膏子的棉鞋小心翼翼地踏着被太阳晒软了的路面,向古海家走去了。
古静轩正在院子里做活儿呢,夏天他已经请人把两间新房撮起来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安装门窗和做内部装修。新房子散发着松木的香喷喷的味道和石灰的刺鼻子的酸味;原来隔在院子中间的矮土墙推倒了,长满了去年的枯黄野草的新院子与铺着灰砖的旧院子连成了一片。
年关临近,古海娘和杏儿为年节的事在屋里忙着,咣当咣当的拉风箱的声音和婆媳间的说笑声飘到院子里来——对于古家来说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年节,在大盛魁学徒的古海做满了整整十年,不日就要回来与家人团聚了。这对古家来说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显得苍老了的古静轩拿把铁锹铲着被推倒的土墙残留下的痕迹,土地冻得很硬,古静轩吃力地干着嘴里发出愉快的哼唧声,一边拿眼睛瞄着东边那块坑坑洼洼的土地,计算着等到天气一暖和只要地的表皮解了冻,他就亲自动手把那块地整平,准备着好铺砖。
“古老伯——您老好哇!”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语中掺杂着一种说不清楚是什么地方的外乡口音。古静轩抬起头很奇怪地打量着走进他院子的客人。
“您认不出我来了?”客人很亲热地朝他笑着,又说,“也难怪,整整十年没见了,——我是段……我是靖娃!”
太阳照得古静轩眯缝着眼睛,他凑到靖娃的脸上仔细地打量着,嘴里嘟囔着:“你说你是靖娃?”
“是我,古老伯。”靖娃大声地回答着,他注意到古海爹两边的眼角上纹路很深的鱼尾纹像扇面似的展开,把他的两边脸都罩住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海子爹老了……”
“呜哇——这真的是靖娃,是靖娃!我认出来了,认出来了……”古静轩叫起来,抓住靖娃的手臂使劲摇晃着,同时冲着房子里喊道,“海子他娘——是靖娃回来啦!”
古海娘出现在屋门口,她的两只手上裹满了湿面粉。“这是谁来了?”古海娘把一只手搭在眉骨上面,眯缝着眼睛望着陌生的靖娃。
“是靖娃?”古海娘把两只沾满湿面粉的手高高举起来,同时膝盖弯曲着向下一蹲两只手在膝盖上一拍,接着又跳起来,“——是靖娃呀!瞧瞧长得……多体面。——成人啦!要不是听你说我真是认不出他来,这都整整十年了,十年前你和海子、杰娃走归化的时候,都还是不懂事的娃呢。瞧瞧如今……”
“别说那么多了!”古海爹埋怨古海娘说,“你这算干什么呢?!——客人来了,你挡道在门口没完没了的。”
“你瞧瞧,我这是乐糊涂了。”古海娘拍着自己的脑门说,“靖娃快,快到屋里来吧。一看见你不由得就让我想起了海子!刚才听海子他爹在院里喊我,也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我还以为是我家的海子回来了呢……”
把靖娃让到堂屋的八仙桌旁坐好,靖娃把礼物打开来,是一张完整的白狐狸皮筒子,一个镀银的水烟袋和一块水红色的俄罗斯羽纱,每一件东西都在闪闪发光。
靖娃说:“水烟袋是送给古老伯的,狐皮筒子是送给大娘的,这块羽纱送给杏儿。”
“这是做什么?”古海爹惊呆了,望望靖娃又望望在桌子上摊开来的礼物,“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们怎么好收呢?!”
“不行不行!我还以为你这包里是两斤点心二斤红糖呢,却原来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这些东西送给你爹你娘你媳妇才是。”
说着,古海娘就要把桌子上的礼物重新打包起来。靖娃伸出一只手把她的手腕抓住了,笑着说:“大娘,这您就见外了不是?我和海子虽然说不是亲生的兄弟,可我们都是在您二老的眼皮底下光着屁股在一起长大的,又是一块儿跟着姑夫走的归化,我虽然不是您的儿子也跟儿子差不多!”
“话当然是不错,可这些礼物毕竟太贵重了,还是拿回去送给你爹、你娘和你媳妇。”
靖娃说:“大娘你放心,我爹、我娘和我媳妇都有份儿!和送给你们的一模一样。这是我在归化的时候就准备好了的。你二老就再不要推辞了,不然我这心里会难过的。这些礼物是我的心意,也是海子他对二老的一份孝敬。”
靖娃说这话的时候把目光躲闪着古海的爹和娘,他假装着咳嗽把手挡在嘴上脸扭在了一边。
但是情绪激动的古海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靖娃表情上的微妙变化,他拍了一下桌子样子很豪放地说:“海子她娘,既然靖娃把话说到这儿了,你就不必再啰嗦了——这礼物咱收下!过不了几日海子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再说。”
古海娘立刻就明白了古海爹没有说出口来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所谓礼尚往来,等海子回来让海子给靖娃家送一份同样贵重的礼物就是了。古海娘心想,自己的儿子住的是归化城的一等的大字号大盛魁,儿子回乡气魄肯定比靖娃要大得多!
厨房里的锅灶正在蒸糕,杏儿占着手,好容易把蒸锅揭下来,杏儿一边在围裙上急急忙忙擦着手一边旋风般地来到堂屋。与靖娃打过招呼,杏儿一溜小跑着端水沏茶,把冒着热气的茶水捧给靖娃,笑盈盈地说:“靖娃,快喝茶吧!”
“怎么这么说话?!好没礼数……”古海爹白了杏儿一眼,“如今的靖娃还能像过去那样叫靖娃吗?”
“是哩,你爹说得对,于今靖娃在天义德已经出了徒,那就要依着规矩来——要称呼段掌柜才对!”
“段掌柜!”杏儿认认真真地重叫了一遍,抿嘴笑着往后退了退。
古海爹让古海娘将礼物收起来,放到一边问起靖娃的爹娘和媳妇以及归化那边的情形。话题一会儿扯到羊马的生意一会儿又扯到乌里雅苏台和恰克图,古海爹和靖娃津津有味地聊起了俄国人的礼教、习俗和做生意的规矩,海阔天空地说着。不知怎么的,话题又扯到了在天津做生意的英国人身上,古海爹与英国商人打过交道,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做海关总税务司的英国人赫德,情绪激动处禁不住愤愤地咒骂起来。
古海娘却忍不住了,打断了古海爹的话:“他爹!——瞧瞧你尽说些什么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情,你息息嘴,也听听人家靖娃说话。对,不能再叫靖娃,是段掌柜,在归化你见着海子了吗?”
“没有……”
“那你一准到义和鞋店去了吧?见着海子他姑夫了吧?”
靖娃说:“我这次见了姑夫。”
“没听海子他姑夫说,海子甚时候回来?”
“没有。”靖娃一直在笑着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肌肉抽筋似的颤动着就像突然是中了风,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海子要说回来也就这三五天的事了。”古海爹掰着指头计算着说,“今日已经是腊月十九了,有年关卡着呢,他不会再晚了。”
古海娘更愿意从靖娃嘴里打听儿子的消息:“那么,你没听海子他姑夫说——海子他多会儿回来。”
“姑夫说……”
靖娃吞吞吐吐地说,脸色已经变得僵直了,目光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飘,躲避着古海娘那一双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只手抬起来又放下犹豫着。
这情形让古海爹也警惕起来,他两个手指捏着一撮烟正打算往水烟袋里捺,结果那只手就停在了半空中,嘴巴半张着盯住靖娃。这时候古海爹猛然想起,海子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信捎回来了,近一年来海子是每隔一个月就会有信捎回来的。他有点儿不相信似的问靖娃:“不会是海子他出了什么事情?是生病了?”
靖娃默默地摇摇头,慢慢地把目光抬起来对着古海爹,那表情已经是十分地沉重了。终于靖娃把手伸进了袖筒里。古海爹看见靖娃那只僵直的手从袖筒里退出来的时候,那手上多了一封信。于是古海爹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嘎噔响了一下。他认出了那封信上不是他熟悉的儿子的笔迹。
“这封信是姑夫让我捎回来的。”
刚才古海爹和靖娃还在热热闹闹地说话呢,骤然间屋子里的空气就冷却下来,这变化使得古海娘和杏儿获得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婆媳俩屏住呼吸望着古海爹。信纸簌簌响着从信封中抽出来,展开,古海爹的目光在信上迅速移动着,就见那目光渐渐地变直了并且停在一个地方再也不动了,而他的手却越来越厉害地抖动起来。
靖娃深深地叹口气站起身,走到窗户跟前去了。他不忍心亲眼看着古海的爹娘和杏儿遭受这残酷的打击,为了帮助古海的家人减轻这种打击所带来的痛苦,他想尽了办法。其实靖娃三天前就回到了小南顺,照理说当天下午至少第二天上午就该到古海的家里来;但是他拖延着心里实在是想不出,当古海的爹娘和媳妇得知他已经被大盛魁开销之后,那种场面他该如何应付。最后是靖娃爹提醒他说:拖延不是办法,这是躲不过的事情,迟早有一天海子被开销的事家里的人总会要知道的。
靖娃能够想出来的办法他已经做了——他把为自己的爹娘媳妇准备的礼物送给了古海的爹娘和杏儿。这白狐狸皮筒子、镀银水烟袋和俄罗斯羽纱是他用积攒了整整十年的银子买下的。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算是尽了一点为朋友的心意。
实际上靖娃连海子的面也没见上。海子的事情出得太突然了,事先连一点迹象和风声都没透出来。在回家探亲的半个月之前靖娃曾经去大盛魁找过古海,那时候海子还什么事情也没有呢,海子很高兴和他在大掌柜房间外面说了一会儿话。约好了二十天头上他们相跟着回家。然而谁会想到事情就出在了最后的二十天里。当他到义和鞋店去找古海的时候古海已经被字号开销了。靖娃和古海是打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又是由姚祯义一起带到归化城学生意的,两个人同样整整地熬了十年,靖娃当然知道这种突然的打击无论对海子本人和他的家人都是多么的残酷和可怕。
靖娃刚刚走到窗户跟前,杏儿的哭声就响起来了,紧跟着海子娘也哭起来了。他听见海子娘一边哭一边呢呢喃喃地述说着:“这是怎么回事情呀!老天啊,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我们古家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老天要这么惩罚我们!”
杏儿嘤嘤抽泣着走到靖娃跟前,说:“段……掌柜!海子这事是怎么出来的,你告诉我。”
“我不知道。”靖娃觉着自己的眼睛也湿漉漉的,“我是临回来的前一天才知道的。”
杏儿又问:“那么你就没有亲耳听海子说这件事情?”
“我还是起身二十天前见到海子的。”
“海子那时怎么说?”
“那时候海子这事还没有出呢。”
“那么,海子他这会儿在哪儿?”
“这个我也不清楚,听姑夫说当天海子离开义和鞋店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姑夫和杰娃、福生一连找了他好几天都没有找到。”
靖娃头脑昏昏沉沉,觉得自己所有的感觉都麻木了,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古家的院子的。
三天之后靖娃听到一个消息,他跑到海子家,一进院门看见海子爹迎面朝他走过来。海子爹头发散乱着,嘴角上吐着一串串的白沫喃喃地说:“我家海子出徒啦——他成了大盛魁的掌柜子了!为我古家光宗耀祖了……”
靖娃的目光与海子爹那直直的眼光一碰,心里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他对自己说:“这可怜的老人,他真的是疯了。”
大约又过了五六天,海子的小叔爷古月荃到小南顺来了。月荃赶着一辆带篷的单辕马车,马车在古静轩家的院子门口停住,从车篷里钻出一个身穿灰色绸袍的高个子男人,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古家的院子。海子爹疯疯癫癫地迎上去呜呜哇哇地喊叫着说:“小鲤鱼跳龙门,我的儿子成大事了……”
古月荃张开两只胳膊把海子爹拦住,跟在他身后的那个消瘦的高个子男人有点胆怯地看了看海子爹,从他身边绕过去走进屋里去了。古月荃哭丧着脸对海子娘介绍说:“这位就是龚秀才,这次来是为史财东办事的。”
大盛魁财伙之间在暗房子事件上展开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最终以史耀为首的财东反对派的失败而告终。这结局对龚秀才来说所承担的最直接的后果,便是丢掉了祁县知府衙门文案这体面的工作。
祁县知府绝不是傻瓜,大盛魁财伙矛盾广为人知,知府当然不会不清楚,但是他装糊涂,与财伙双方都保持着亲密的关系。这种八面玲珑的策略使他从两个方面都得到好处;但是一旦大盛魁财伙双方明火执仗地干起来的时候,孰轻孰重他就需要仔细掂量一番了。以当时史财东进攻的势头看,似乎是大掌柜王廷相一班人是在劫难逃了,所以当他的文案龚秀才陷入其中的时候,知府并未制止他。未加制止就是一种默许的支持,知府摆出这种姿态是预备着将来从史财东那里得一份犒赏的。孰料,王廷相在史耀的猛烈进攻下并未坍台,一经事态明朗,知府立刻就另外聘请一名文案,毫不犹豫地把龚秀才辞掉了!以此证明知府与史耀等财东反对派概无干涉。
官场上的人对势力的定度自然是最明白不过的,大盛魁王廷相大掌柜身为四品捐官,与山西巡抚历来关系非同寻常;他这个小小知府的命运其实有一半是掌握在王廷相手中的,当然是不敢得罪。
失掉了知府衙门文案的体面工作,龚秀才便沦落成了史耀门下的一个真正的食客,全靠主人不定期的施舍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端人饭碗受人差遣,龚秀才一个读书人别的事情做不了,便只好把为东家催债收账的营生兜揽下来。
海子娘出面接待了客人。
在这之前古月荃已经来过一次了,古海在归化出事的消息他知道得最早,是在史财东史耀赴归化参加财东会议后返回上史家村就听说了的。古海是自己的亲侄孙,古月荃当然关心,震惊之余古月荃向史耀打听说:“东家,我那侄孙在字号做得好好的,为甚突然间被开销了呢?”
史耀说:“这个你得问大掌柜王廷相,不要说开除一个小伙计,就是把大盛魁所有分庄主事的掌柜子全都开销了,我们这些做财东的也无权过问!唉,咱大盛魁如今就弄成这个样子了,谁也没有办法。”
在史家大院古月荃只不过是一个看家护院的打手,是个下人,听史财东这么一说古月荃也不便往深了打听,只是一个人在心里着急。第二天,瞅个空闲,古月荃骑一匹快马就奔小南顺来了,他想古海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得把这消息告诉古静轩。但是到了古海家,古月荃却无法把古海出事的消息说出口来。古静轩正为儿子熬满了十年就要出徒并且不日就会回乡探亲的事而兴奋不已呢,古月荃一进门古静轩就拉着他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叔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早就备下了好酒准备请你来呢。海子在大盛魁已经做满了十年,我掐了日子今天是腊月初五正是海子满师的日子。来来来——咱爷儿俩好好喝一顿,高兴高兴!整整十年了,总算熬出头了!”
结果,关于古海出事的消息古月荃一字没能说,只是与古静轩默默地喝了一顿酒便返回了上史家村。
这次到小南顺古月荃是受东家的指派,为龚秀才赶车带路做引荐的。而龚秀才则是代表东家来向古海家讨债的,是为了索要那笔三千两银子的债务而来。年关逼近,依乡俗还债不能过了年坎儿。古月荃坐在龚秀才的旁边,看着海子娘与龚秀才说话,自己的心里倒已是愁肠百结了。
龚秀才向史耀所献的连环计牵动了库伦的贵斌大人、归化的张国荃道台,前前后后费时几近半年,弥费银两近万两,史耀想借此一举将如鲠在喉的王廷相从大盛魁大掌柜的位置上拿下来,换上顺遂自己心愿的祁掌柜。谁料想弄来弄去,其结果却只搬掉了一个小小的伙计古海。为这事史耀沮丧十分,言语间不免就对献出连环计的龚秀才流露出许多埋怨。捉鸡不成反蚀把米,这把“米”非同一般,是近一万两的银子作为贿赂送给了库伦的贵斌和归化的张国荃!龚秀才为此心感歉疚,总想着为史东家做点什么事情以资弥补。正赶上年关将近,便将这催讨债务的营生兜揽下来,每日里奔波于十里八乡间也颇为辛苦。
龚秀才又文绉绉地呷一口茶,把茶杯轻轻放下,然后朝坐在桌子对面的海子娘拱拱手说:“敝人此番到贵府来是受史耀史东家老先生的委托,特来与你谈论古静轩老先生去年向史家借的那笔三千两银子的债务。年关临近,正是用钱的时候,史东家说——他的手头也十分吃紧,那三千两银子的事还望你不要推辞才好!”
“龚秀才,”古海娘愁眉苦脸地说,“那三千两银子的事无论如何请您为我们在史东家跟前添几句好话,想当初海子他爹借这笔款子的时候是为了修宅院盖房子,那时候他爹心想着只当是海子在大盛魁出了徒顶了生意,这笔款子便是不难还的。谁曾想,海子他在归化那边竟然出了事……”
古海娘的话刚说了一半,站在一旁的杏儿便忍不住嘤嘤抽泣起来。杏儿这一哭引得古海娘也抽嗒起来,龚秀才就像一根酸黄瓜似的皱着眉头咧着嘴听婆媳俩哭了一阵,然后打断说:“哭也没用,自古以来欠债还钱这是没有商量的。我也是替史东家办事,银子讨不回去我向东家无法交代。”
这时候从关着门的隔壁传出一阵怪叫声,房门从外边用锁挂着,是古静轩哇啦哇啦地叫喊着把房门推得咣咣直响。
“可是我们拿什么来还史东家的债呢?”古海娘望望里屋的屋门,把目光移向龚秀才祈求说,“你也看着了,我家男人他如今疯得连衣服都不懂得穿,儿子呢,被字号开销以后在归化那边生死不明,好好赖赖连一点消息也没有!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如今顶梁柱折了,家里只有我和杏儿一老一小两个妇道人家,叫我们怎么办……”
“我有办法,”龚秀才说,“你们家的难处其实我也在来之前就想到了,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你们不是还有房子还有地吗?你们把土地和房子卖了还史东家的债就是。”
一听说要卖自家的地古海娘着急了,圆睁着眼睛说:“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把地卖了我们一家人靠什么活?”
龚秀才说:“那就把房子先卖了,看看能卖多少钱。若是够了那就罢了,若是不够再作计较。”
说到卖房子古海娘又掉泪了,拿袖角在脸上拭着,说:“这房子是他爹用辛辛苦苦多少年攒下来的钱盖的,如今连一日都没有住就眼睁睁地要把这房子卖掉,岂不是拿刀子往自个儿的心上捅吗!”
“这你就没有道理了——想当初白花花的三千两银子是古静轩自个儿从史东家家里拿回来的,现如今你们房子盖起来了,事情办完了该还债的时候,却又这也舍不得了那也舍不得了,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说要史东家拿银子白送人不成?依我说,或房子或地卖一样,我姓龚的受人差遣,手上的事还多着呢,没有许多工夫在这里磨蹭。”
“可是……”
古海娘望望月荃,那眼神显然是盼望着月荃能站出来说句话。可是古月荃在这种情况下又能说什么呢?他是一个不识文墨、拙于言辞的人,古月荃吭哧了半天对龚秀才说:“把我的工钱替静轩他们顶了债吧,我在史家做了十五六年了,还没使唤过东家的银子呢。”
“你那十年工钱能有多少?”龚秀才冷笑道,“怕是连这债务零头也不够吧。”
古月荃低下头,把两只大手使劲搓着不再言语了。
龚秀才说:“还是那句话——是押房子还是押地,你就说句痛快话吧!只要你一放话,我立马就写字据,这码事就算了结啦。”
结果,古海娘看看拗不过只好答应说:“那就先把房子押了吧。”
在古静轩哇啦哇啦的怪叫声中龚秀才很快把字据写好了,看着古海娘在字据上画了押,龚秀才略略等了一会儿,待墨迹干了把字据仔细叠起来揣进了袖筒。
在村道上,古月荃赶着马车缓缓地走着。龚秀才从车篷里探出头来催促道:“快走吧!——月荃,咱们还有好几个村子要跑呢。”
望着龚秀才的背影,古海娘狠狠地骂道:“一个秀才,好端端的知府文案不去做,倒来为财主做狗腿子催债,真是不得好死!”
从这一刻起古海娘的心就开始变硬了,她知道,往后古家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就全靠她这个妇人的软弱肩膀来承担了。
4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翌年夏天,康达科夫来到了乌里雅苏台。
上一年的冬天,康达科夫安排自己的一个副手带领着公司里三名得力的助手在乌兰木图山口的北侧等待着接应大盛魁的暗房子驼队;但是在约定好的日子以后又过了整整一个月,大盛魁的驼队都没有出现。不但是这样,在他们等待大盛魁驼队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没有看见一支哪怕是很小的驼队从山口那边过来。不久他们就知道乌兰木图山口中国方面卡伦的士兵将山口的另一侧严密地封锁了。
乌兰木图山口本来是一个中俄边境上的民间通道,在过去的年代里只要不是因为两国之间发生纠纷而封锁山口的话,住在山口两边的俄国人和中国人是能够自由往来的;他们可以在不受任何审查的情况下穿过山口到达对方国度的土地上与那里的人们以物易物做生意或者串亲戚——事实上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自由交往的地带,而中俄两国的边民所做的小生意也只限于自己生产的物品,这种自由的交往常常会使居住在萨彦岭两边的人们忘记了他们是分属两个国家的。这里是远离海洋的世界上最大的陆地——欧亚大陆真正的腹地,偏僻、闭塞、富饶而自由;生活在萨彦岭南北麓的人们过的完全是一种原始、自由和富足的生活。只不过是由于人为的原因以萨彦岭为界将住在山岭两边的人隔离开来。而山口一旦被部队封锁,两边就完全隔绝了。要知道萨彦岭是一座海拔在两千八百公尺以上的大山,山崖陡峭,所有的地方都长满了异常茂密的原始森林,只有飞鸟和野兽可以自由地在山林间穿行,至于人和骆驼是绝对翻越不了萨彦岭的。所以对于乌兰木图南口发生的事情,等待在北口的人是无法得知的。他们只能凭着这种感觉模模糊糊地判断——大盛魁的暗房子驼队出事情了。
至于康达科夫知道这一情形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大盛魁的暗房子驼队被军队扣押之后又解押到乌里雅苏台。这段时间就有一个月还要多,而远在归化城的大掌柜得到这一信息后派出信犬送到大盛魁的恰克图分庄,恰克图分庄的盛祯掌柜依照总号大掌柜的指示再亲自赶到俄国的伊尔库茨克,从那里的电报局往莫斯科发电报与康达科夫联系,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了,康达科夫得到消息立刻由莫斯科动身赶往乌里雅苏台,但是他这一趟就更费劲了,乌兰木图山口被封锁,他必须绕道伊尔库茨克从恰克图过境再向西返到乌里雅苏台。一路上康达科夫车倒船,船倒马,马倒驼,辗转了整整三个半月才来到目的地。价值四十五万的货物被扣押,这件事情太重大了他必须亲自处理。
在乌里雅苏台,康达科夫首先到俄国领事馆找到谢尔盖,请谢尔盖以俄国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领事的身份出面与参赞交涉,说明海仲臣所带领的驼队确属为俄国的莫斯科公司工作,驼队所运的茶货全部是莫斯科公司购定的货物,希望喜山参赞能够把所扣押的茶货如数还给莫斯科公司。
会见是在参赞衙署的客厅进行的,康达科夫陪同——其实应该说谢尔盖陪同康达科夫才更准确,由于是外交官的身份又是在正式的场合,本来能够讲一口流利的蒙语的谢尔盖只用俄语说话。聘请做翻译的是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王锦棠掌柜。这也是康达科夫事先特意安排的。
王掌柜把谢尔盖的话翻译给了喜山参赞,喜山答复说:“涉及海仲臣走私驼队是奉我国钦命官员驻库伦办事大臣贵斌大人的指示所做出的行动,本官无权对涉及这次走私的人和货物做出任何处理。”
说上述这番话的时候,喜山面无表情,他的答复简单明了,口气干脆而决绝。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了,喜山看着王锦棠把他的话翻译给谢尔盖和康达科夫。自始至终喜山参赞像一座雕像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挺直着腰板坐在太师椅上,两腿叉开双手放在膝盖上,甚至在他给俄国领事作出答复的时候眼睛都没有朝对方看一看。这当然首先是因为他是一位职业军官,立如松坐如钟行如风,这种中国军人传统的仪表风度影响了他,使他在俄国人面前表现得刻板庄严,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对俄国人的厌恶。作为一个有良心和自尊的中国军人,在国势衰弱列强入侵的特殊年代里,内心是非常痛苦的,这种情绪在军队中普遍存在。
要知道所有这些问题对于中国的地方官员和守卫部队来说都不是分内应该管的事情。军队便是军队,衙门便是衙门,商人便是商人,除了商人照章纳税的时候官府需要和商人打交道之外,通常情况下官府对于商人在经商过程中间所遇到的诸如交通运输、居住安全、天灾人祸等各方面的困难是一概不加过问的。
然而俄国人就不同了,他们是商政一体,商人和政府是一家人,尤其是在乌里雅苏台,这里没有什么涉及中俄两国外交方面的事务需要处理,身为领事的谢尔盖主要的精力全都用来为俄国商人的利益而同中国方面交涉。不久前,谢尔盖为了谋求在乌里雅苏台建筑一座东正教的教堂,而同沙格德尔王爷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是喜山参赞派出军队将包围沙王府闹事的俄国人驱散,才使事态平息的。
这件事给了沙格德尔王爷、喜山参赞造成了强烈的刺激,也使得整个乌里雅苏台草原的牧民,在感情上受到极大伤害。谁都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只好把一口气憋在肚子里。这件事使当地人从上层的王爷到普通的牧民,从驻军部队到商人都在情绪上与俄国人加深了对立。
在这种情势下,谢尔盖为暗房子的事来求喜山参赞肯定是不会得到帮助的。而王锦棠苦于事情的复杂不便将真情告诉喜山,只能以第三者的身份诱劝喜山给予康达科夫帮助。毫无疑问,王锦棠的努力也不会对此时的喜山产生任何影响,不管他怎么说,喜山只是将事情推向库伦的贵斌大人那里了事。余下便不再答话。
无奈之下,康达科夫只好返回库伦,请求俄国驻库伦的领事馆出面与贵斌大人直接商谈。这就使一件民间商务披上了外交事务的严肃色彩。
为求事情尽快解决,王锦棠掌柜陪同康达科夫和谢尔盖到达库伦。大盛魁库伦分庄的坐庄掌柜和大盛魁恰克图分庄的盛祯掌柜与王锦棠一起,从侧面协助康达科夫。经过一个月的努力,暗房子的事情才终于得到解决。
消息传至归化,大掌柜终于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信犬将密信送到时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大掌柜披着长衫坐在太师椅上,听郦先生念完密信,站起身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朗声叫道:“虞彬!”
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伙计推门走进来。
这是古海被开销后新派到大掌柜身边的伙计。自打暗房子的事情翻了船,大掌柜就精了心,时时处处小心,尤其是对新来身边做事的虞彬,只要是与掌柜们商谈重要的号事首先把虞彬支出去。
“大掌柜,您有什么吩咐?”
“去——拿酒来!”
大掌柜有一句话常常挂在嘴边:咱是做生意的人,时时处处要保持头脑清醒,平日里千万不可贪杯,俗话说得好——酒后失言,酒后误事。所以虽然在大盛魁的号规上没有明文写下禁止饮酒的规定,但是实际上除了每年的春节和正月十五这两个日子,字号内很难看到掌柜子们和伙计喝酒。就是在掌柜们与字号的相与谈论生意,陪伴客人坐席时,大盛魁的掌柜子们在饮酒上仅只是浅呷则止,做做样子而已。
在这件事情上大盛魁损失了将近二万两银子,这些银子都是许多次分别花在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衙署、库伦贵斌大臣和归化道台张国荃的身上。四千余驮细茶由于在参赞衙署的大院里没有得到妥善的保管,在雨季里部分茶叶被雨淋湿而发霉,其损失约占总数的二成。两下合计损失银子计五万两之多。不过较之四五十万的被扣细茶的总额来讲,失掉的这五万两银子到底还是一个小数,只占总货额一成多一点。该说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所以大掌柜决定要饮酒庆贺。时值就寝时分,事先也没有准备,桌子上的菜非常简单——两荤两素,荤是五花肘片、炸鸡翅,素是松花蛋和凉拌笋尖。
遣走了虞彬,两个人细语浅呷边饮边聊。郦先生掰着指头说:“从去年十月事发算起,迄今整整八个月!这八个月好不沉重,日子过得简直就是如熬如炙。”
“岂止是如熬如炙,干脆是一把利刃悬在头上,一旦那刀子飞下来你我的性命便可了结。那样也就没有今夜你我的开怀对饮了!”
“天不灭我!”郦先生喝一口酒把酒盅往桌上一墩,忿忿然道,“只是贵斌这一招也太狠了点儿。”
“不止是贵斌吧?郦先生这话怕是把钦命二品的大员冤枉了。”大掌柜说,“其实贵斌也不过是被利用而已,真正的发难者在晋中。”
“大掌柜说得对,史耀对我们使出了这一招,我看绝非偶然,你想想从归化到晋中,从晋中再到库伦,这中间的谋划怕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
“此事是接着六年前的财东会议而来的,其实库伦也罢,乌里雅苏台也罢,说来说去毛病还是出在咱字号的内部。这一次史耀他们的目的依旧是‘大下市’,是冲着我王廷相来的。”
“我郦某人也绝逃不过的。只是我不明白,史耀几次三番要将大掌柜你搬掉,可是他们就没有想到,大盛魁这一摊子事他史耀能担得起吗?其中的利害王甫仁先生不是早就说过了的。”
“这一次与以往不同,与六年前的财东会议的情势都不一样。这一回史耀是经过深谋远虑的,他的谋士龚秀才又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他对咱们使的是连环计。”
“我亦有个感觉——似乎是史耀一伙对城柜的人事另有谋划。你想想看,不然暗房子的事情一旦依照他们的谋划实现的话,你大掌柜和我以及城柜主要掌柜尽数会被抓捕入狱,到时候砍头的砍头判罪的判罪,那么城柜的这摊子事岂不乱了?”
“你是说史财东他玩火自焚。”大掌柜摇摇头,“那样一来史财东他还不是比傻子还要傻吗?!——他打的绝不是这个算盘,他预先肯定对收拾局面已经有了安排。”
说到此处大掌柜把话打住了,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个感觉,从海仲臣所带的暗房子驼队出事的消息刚一传来,他就模糊地觉着整个事件被一个巨大的阴谋笼罩。而这个阴影的的核心不在别处,就在大盛魁的总号归化城!即使是在将古海开销出字号之后,大掌柜并没有感到这个阴影的消逝。只是由于处理暗房子的事件的紧迫,大掌柜腾不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来考虑这件事情。
现在暗房子的事件已经彻底解决了,大掌柜不能不对笼罩着城柜的这个阴影加以深究了。许多夜晚当他睡不着觉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情总在他的心里像闹鬼似的折腾着。没有任何证据,完全是凭借着几十年商海生涯积累起来的经验,大掌柜感觉到,躲在这个阴影后面的那个人才是这场阴谋的真正操纵者,而古海只不过是那棋盘上的一个小卒罢了。他是谁呢?大掌柜觉得,他应该是祁掌柜。
感觉毕竟是感觉,没有证据他是不能随便说出来的,这念头他连郦先生都没有告诉。不过大掌柜心中有数,暗房子事情的妥善解决使大盛魁和他本人躲过了一场人为造成的巨大灾难。这结局已经昭示了他的对手的彻底失败,现在的问题对大掌柜来说就像是打过一场大胜仗之后如何收拾战场的事情了。所以对于查明那个躲在阴影后面闹鬼的人,并不是十分迫切的事情。事实上,这个人在经验丰富老谋深算的大掌柜那里早已是笼中鸟、瓮中之鳖了。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大掌柜把这个萦绕心头的念头告诉了郦先生。
“我有同感已很久了,只是无有证据不便说出口罢了。”
大掌柜说:“现在可以腾出手来了——我打算再让贾晋阳回一趟晋中,把这件事情彻底搞清楚!”
郦先生点头道:“除恶务尽!此事手软不得。我意明日一早就让贾晋阳动身,也好将此事了断。”
大掌柜点点头。
这时候一道锯形闪电在夜空中划开,闪电中忽然迸出一个桔红色的火球,只见那火球悠悠忽忽自天而下在归化城的上空兜了一个圈子之后,一头栽进了大盛魁城柜的内院;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立在内院小客厅旁边的一株三人合不拢的老榆树由上自下被雷电劈成了两半,顿时就像一个巨大的火把熊熊燃烧起来,大树噼噼啪啪燃烧着火苗直冲夜空,将大盛魁城柜内院外院映照得如同白昼!奇怪的是,就在这时倾盆大雨顷刻间变成了稀稀落落的雨点,接着雨便停了。被霹雳惊醒的伙计们吵吵嚷嚷地跑到院子里来,急急忙忙端盆的端盆、提桶的提桶,打水救火,院子里是一片喧嚣声。
大掌柜与郦先生立在屋檐下观看伙计们救火,隔着慌乱跑动的人影,大掌柜看见脸色惨白的祁掌柜站在自己屋门前的台阶上。
“天火劈树,此乃预兆也!”大掌柜远远望着祁掌柜说。
大掌柜的话被燃烧的大树发出的噼噼啪啪、呼呼啦啦的声音淹没了,祁掌柜没有听见。
第二年春天祁掌柜受大掌柜的派遣赶赴乌里雅苏台,再度出任位于大盛魁第二把手的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在由归化启程的前一日,祁掌柜在驼桥桥头上遇上了能掐会算料事如神的聂先生。谈话间聂先生忽然脸呈惊恐之色,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盯住祁掌柜看。
祁掌柜奇怪地问:“聂先生为何这样看我?”
聂先生说:“看你凶光照脸,三日内必有血光之灾。”
祁掌柜大为惊骇:“聂先生莫非是开玩笑?”
“我从不与人开玩笑,更何况这是生死大事。”
祁掌柜拉聂先生到一僻静处,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先生刚才的话确实当真?”
“确实当真。”
“那么可有禳灾避难的良方?”
“禳灾避难的良方自然有——这世上的事有阴便有阳,有上便有下,有盛便有衰,同样有难便有解……”
“请先生不吝赐教!”
“祁掌柜可是明日一早就要起程赶赴乌里雅苏台?”
“我起程的日子先生如何会知道?”祁掌柜惊讶地问,“这事是在我从城柜出来前刚刚与大掌柜商定的事,连两袋烟的工夫也没有,先生怎么会知道?”
聂先生笑了:“倘若我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推算不出来,如何对得起我那料事如神的名声?”
“请聂先生赶快教我禳灾避难的办法。”
聂先生微闭双眼伸出一只手,拇指在食指、无名指、中指和小拇指上迅速划动着,口中念念有词地计算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说道:“这灾来自东北方向,明日出发翻越大青山之前你要沿山向西行,直走出五十里地,那里也有一条进山之路,名为鹰嘴岭,从鹰嘴岭过山便可避开灾难。”
当下祁掌柜抱拳施礼道:“今我有号事在身不敢耽搁,聂先生的大恩容我日后报答!”
聂先生说:“替人消灾,为己降福——不必谢!”
第二天,祁掌柜依聂先生所指的路线沿大青山南麓西行五十里进山,经鹰嘴岭翻越大青山。祁掌柜骑着白天鹅沿着蜿蜒曲折的盘山小路向北走,进山二十里快到鹰嘴岭的时候,突然从山崖的背后蹿出一大群狗,那群狗个个状似牛犊迅猛异常,一起狂吠着朝祁掌柜扑来。山路狭窄无处可躲,受惊的白天鹅急忙调头,结果前蹄踏空坠下山崖。可怜祁掌柜连人带马死在了鹰嘴岭下的万丈深渊之中。
祁掌柜死后,归化城中有传说,谓祁掌柜之死是大掌柜设计所除。但是谁也没有证据,于是传说便只能是传说。
5 万驼之城
这是一个晴朗凉爽的下午,伊万又一次来到了对他这个俄国商人来说具有无穷诱惑的归化城。当伊万骑着骆驼走在归化城繁华的街道上的时候,他这个黄头发的外国人并没有引起市民的好奇和围观。这些年归化城来的外国人太多了,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他朝着天主教堂高高的尖顶走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把北门城头照亮,伊万就出现在道台衙门的大门前。经过一番修饰,伊万显得精神了许多,脸刮得光溜溜的,鼻子下面的髭须剪得整整齐齐,穿一身银灰色的西服,仍旧是时髦的派力斯牌,头上戴一顶同样颜色的高顶礼帽,打着黑色的软绸子领结。这一次伊万并不需要问谁,照直走向坐落在扎达海河边的道台衙门。伊万愤怒地擂响了立在衙门口的大鼓。
“喂喂喂——你要干什么?这鼓可不是随便敲的!”
那两名衙役以为这个外国人是为了好玩才来敲鼓的。
但是伊万却给了他们意外的答复,伊万用吭吭哧哧的汉话说:“我,是来,要告状。”
“告状?”两名衙役交换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眼色,其中一个年长一点的问伊万:“你告谁?——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我们这里的衙门管不了你们外国人的事!”另一个年轻一点的衙役对伊万说,同时向他摆摆手,意思是让他赶快走开。
“我告中国人!”
伊万的回答又使两名衙役吃惊不小。
升堂鼓一响,大堂内的衙役们吆喝着已经分成左右站好;张道台疾步走进大堂。张道台把惊堂木一拍,抬起眼往下一扫,问道:“告状的是何人?”
话音落处张道台这才看清楚告状的是一个洋人,就说:“这位洋人,这里是归化道台衙门,你来这里干什么?”
张道台到归化说起来已有七年,在这里各色洋人他倒是见过不少,但却从未审理过涉及洋人的案子。
“我要告状。”
“你有何冤情据实讲来!”
“我告,告……告,布龙……”
伊万蒙语讲得溜溜的,可是汉语他就知道得太少了,假如是在平日里闲聊的时候借助着手势他还能够用磕磕巴巴的汉语表达一些简单的意思,现在在大堂之上要把状告布龙等人的复杂内容用汉语讲清楚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伊万两只手忙来忙去不停地打着各种手势,张道台还是没有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张道台拍了一下惊堂木把伊万的述说打断了。
“这位洋人,我且问你,你是哪国人士?”
“我是,我是,俄罗斯人。”
“叫什么名字?”
“伊万·伊万列维奇。”
“现住何处?”
“我住在天主教堂。”
“好,伊万,伊万……奇,”张道台搞不清楚俄国人的复杂名字,他说,“这样吧,你也不会讲中国话,这么下去这案子我是没法审的。你先回去,找人为你写一纸状子,我再设法请一位懂俄罗斯话的人来做翻译。然后再升堂审案,你且先回去吧。”
伊万走了以后,坐在旁边的老文案对张道台说:“我想起来了,这个俄国人我见过的——十年前胡道台审理两名死在毛尔古沁峡谷的俄国人那案子时,这个伊万就曾经来过,不过那个时候他是作为代理人而来的。”
一听毛尔古沁峡谷,张道台心里便紧张。他当然知道他的前任胡道台就因为那个案子受累而被贬的。如今这个难缠的伊万又来了,他想这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就问:“你可认准了?这个伊万就是当年胡道台遇到的那个伊万?”
“我仔细打量了他半天,没错。”老文案思忖着,“黄头发,高个子,长着一对特别的猫一样的眼睛……人是瘦了些,老了些,不过大样子没变。我敢肯定——这个伊万就是那个伊万,不会错的。”
“这可如何是好……”张道台在地上不由得走来走去,后来停住对站在两边的衙役说,“你们先下去吧。”
“你说这案子该如何审理?”衙役们下去以后张道台问老文案。
老文案说:“我猜想伊万他状告布龙是为了京羊道上的事情。”
“布龙是谁?”
“布龙原本是天义德的羊把式,春天被伊万聘去为俄国人往北京运羊,后来布龙中途不干了。这件事在归化传极一时,伊万的羊群没走到北京遭了瘟疫死得一只没剩。我猜想伊万是想把这个责任推到布龙的身上。”
“噢……是这么回事。”张道台不免犯愁了,“这个案子怕是不好审。”
“是的,倘若是中国人之间发生这种纠纷且好说,什么案子一旦涉及了洋人就不好办。胡道台就是吃了这个亏。”
“你说得不错,有胡道台的前车之鉴,这事我得小心。”
“依我看,”老文案说,“张大人你不妨亲自去访一访大盛魁的王掌柜。他们通司商号总和俄国人打交道,对俄国人的脾性甚为熟悉,而且王掌柜还认识这个伊万。前一次就是王掌柜帮着出了许多主意,不然的话胡道台的下场会更惨的。”
张道台有些踌躇。为追查暗房子的事他为难过王廷相,虽然说他当时做得并不算太过分,可让他反过来去求王廷相觉得不好意思了。
老文案看出了张道台的心思,说:“王廷相身拜候补道员,虽然说是捐班的身份,可也是与大人你一样官属四品,张大人亲自登门不但不屈身份反而显得大人大气度。至于过去为追查暗房子的事与王廷相之间结下了一点点怨怼,亦可借此机会而冰释。俗话说得好——灭高人是罪过,王大掌柜上识天文下解地理,你看他上至朝廷外至俄罗斯,运筹帷幄于万万里之地域,可呼风唤雨,虽不能说是诸葛亮再世,可也实在是一代雄杰!贵斌大人如何?——堂堂的钦命二品大员,尚且奈何不得王大掌柜,更何况他人。王廷相与俄商做生意几十年,俄国人的事他最熟悉不过,伊万告状之事请王掌柜帮着出个主意,我想事情不难解决。”
张道台是个痛快人,把事情在心里掂量了一会儿就想通了,当下便乘了轿子往大盛魁城柜去了。
张道台突然亲自来访多少使大掌柜有些意外,待张道台把来意说明,大掌柜立刻就明白了。大掌柜说:“其实伊万这案子张大人完全不必审理。”
“噢!”张道台颇感不解,“审理民间纠纷本属道台衙门的职责,伊万这案子我按下不成道理。”
“张大人差矣,我所说的对伊万的述状不加理会自有道理。大人你有所不知,这布龙乃是土默特蒙古人,咱归化地方道台衙门和旗署衙门是朝廷特别设制的双重政权。所以我说布龙这个人你道台衙署也管得着也管不着。”
“照你说,我是该把这个案子推给土默特旗署了?”
大掌柜笑笑说:“正是如此。”
张道台把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将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放高兴地说:“所谓四两拨千斤……这主意真是太高了!王大掌柜真是名不虚传,神人也!”
“不敢当不敢当,张大人过奖了!”
张道台说:“王大掌柜号事繁忙,下官不敢打扰就此告辞。大掌柜的情谊容我日后慢慢相报。”
大掌柜率众掌柜送张道台至城柜大门外。这场谈话前后统共用了不到两袋烟的工夫,让张道台愁肠百结的难题瞬时之间便得化解,张道台随着大轿的摇摆心里想:“这王大掌柜可真不是一个凡人哪!”
有了大掌柜的主意,张道台心中有了底,隔一日伊万再到衙署,刚刚把请人写好的状纸要递给张道台,隔着案桌就见张道台把手摆了摆说道:“伊万先生,你的诉状本官无权受理。”
从大盛魁请来的一位年轻掌柜当场把张道台的话翻译给了伊万。
“为什么?”伊万大惑不解,言语间明显地流露出不满。
张道台款款而言:“伊万先生你有所不知,你所控告的布龙我这个归化道台管不了。我大清朝廷吏制在归化地方设双重蒙汉衙门,布龙是土默特蒙古人,他的事只有土默特旗署才有权过问。你这案子该由土默特旗署经理。”
张道台这答复使伊万傻在了那里。
“伊万先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张道台见伊万傻在了那里,又问了一句。
待翻译用俄语把张道台的话重复了一遍之后,就见伊万耸了耸肩膀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把那状纸叠了叠重新装在了怀里。
看着伊万的背影在大堂门口消失,张道台朗声说道:“退堂!”
伊万的案子张道台可以借口推掉,而土默特旗署却无法推脱。在旗署衙门的大堂,土默特总管接待了伊万。
这位总管名叫荣弈,五十出头的年纪,蓄着一部杂色的大胡子,模样威风凛凛。荣弈自幼在土默特学堂读书,成年后又被送往北京的高等学府深造,是个蒙汉兼通且见过大世面的人,对官场上的事吃得很透。胡道台的故事在归化广为流传,其中的教训作为归化官场上的人更是个个刻骨在心。老于世故的总管当然知道俄国人不好对付,他戴上花镜慢条斯理地把伊万的状纸仔细看过,然后轻轻地放下那状子,对伊万说:“好吧,这案子本官受理了。”
“什么时候开堂审理?”
伊万很认真地问。这次伊万直接用蒙语说话了。
老总管回答:“你先回去,你不是住在天主教堂吗?待本官将此案查出一个眉目会告知于你。”
“我需要等多长时间?”
“这不好说,也许三日五日也许是半年八月,总之你先回去,一旦案子查出个眉目就会告知你的。”
其实在伊万来到土默特旗署衙门之前张道台早就遣人把伊万的事通报过来了。老总管已经有了准备,自然就应对自如。仅仅隔了一天伊万就又来了。对于伊万的询问老总管故作惊讶状反问道:“伊万先生你也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难道你以为这桩案子就那么简单吗?”
“这有什么难的,布龙是归化有名的羊把式,你派人到羊马社把他传来,当堂审问事情立刻就会清楚。”
“伊万先生哪里知道,这归化羊马社人数有一万六千还多,人海茫茫,你道是找寻布龙是件容易的事情吗?”
“这……”
伊万被老总管说得回不上话来了。这是一种类似太极拳式的官场上的特殊功夫,它看似柔软缓慢,内里却有极其强大的杀伤力。伊万遇上了这种功夫算是该他倒霉。
“这不可能!当初我公司的人聘请布龙的时候就是在羊马社见的面,这会儿出了事情怎么又说找不到这个人呢?”
“既然伊万先生认为事情如此简单,那你何不把布龙即刻唤到本署的大堂上来?——本官当即为你开堂审理!”
于是伊万又回不上话来了。
隔了三日,老总管遣差役传伊万到堂,正式告知他——经调查,归化羊马社根本没有名叫布龙的人。
伊万一听气得脸都变了色,挥动着拳头抗议道:“你们土默特衙门做事太不负责任,假如此案得不到满意的结果,我将向你们上一级衙门起诉……”
“伊万先生不要忙着发火,我问你——当初在羊马社是你伊万先生自己与布龙见面的吗?”
“我说过了,是一个委托人带领我们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职员与布龙接的头。”
“你的委托人姓氏名谁?现在哪里?”
“我的委托人名叫李二喜,他也是一名羊把式,现在他在……可能也在归化。”
“伊万先生你只说李二喜可能也在归化,就是说不敢确定了。那么我又怎么能给你把李二喜找来呢?”
“李二喜也是归化羊马社的人!”
“好吧,那我们就从李二喜身上下手查寻。”
这一次一连过了整整十天没有任何动静,被无望的等待折磨得烦躁不堪的伊万再一次来到土默特衙署。
“我们调查过了,羊马社答复说他们的社里没有李二喜这个人……”
“他们撒谎!”
伊万没等总管把话说完就忿忿地喊叫起来。
“对!——本官也是这么看。我认为伊万先生千里迢迢从乌里雅苏台来到归化城打这场官司,是不可能凭空捏造出来布龙和李二喜这么两个人来的,据本官判断,这二人一定是藏匿于羊马社之中!但是,真要把布龙和李二喜从一万多人之中找出来的确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办到的事。所以这件事伊万先生还要多一份耐心才行,我已经又派人去细细查找了,就是把羊马社翻个底朝天也一定要将布龙找出来!请先回去吧,伊万先生。待案情有了进展本官立马就派人告知你。”
又隔了五日伊万来了一趟,再隔五日伊万又来一趟,每次老总管都是如此这般答复他,一晃时间就过去了一个月。伊万开始失去耐性了,他威胁老总管,如果十日内土默特旗署衙门仍不能将布龙等人缉捕归案,他就要到库伦办事大臣衙门告状!
这一威胁发生了作用——当晚荣弈总管就拜访了归化道台衙门的张道台。两位地方官核计了一番,认为此事已经威胁到了他们自己,觉得胡道台经历过的悲剧结局正在向他们逼近。时年正值清廷大计之年——大计便是朝廷对地方官的审核,但凡有些许差错他们这些芝麻官便会丢掉脑袋上的乌纱帽。到那时不管布龙是土默特蒙古人还是归化城里商人,朝廷派下的大员会不论青红皂白就把罪责降在他们二人头上的。经过一番掂量,张道台与荣弈总管终于决定把惹出事端的布龙抓起来,以此抚慰俄国人伊万。他二位的心事是——只要伊万不把事情弄到库伦办事大臣或是山西巡抚那里,大计之时归化地方能够保持安静就好。至于如何处置布龙,待大计之后再作计较。
事情并没有像张道台与荣总管想象得那么简单,缉捕布龙倒是使伊万暂时安静了下来,但是这一举动却引起了归化一万余名羊马把式的骚动。抓捕布龙的当天,在归化羊马社社长小眼王的带领下,一哄而起的羊马把式先是冲到了土默特旗署衙门找荣总管说理,继而愤怒的羊马把式五千余人像滔滔的洪水将归化道台衙门团团围住;对于羊马把式们的要求,荣总管与张道台的答复完全一样——他们也不愿意缉捕布龙,可是拗不过俄国人伊万,抓捕布龙只是为了安抚伊万,只要伊万不再闹下去,不日就会将布龙释放。希望羊马把式们暂时散去。
哪里想到,张道台和荣总管的话把羊马把式们燃烧起来的怒火引到了天主教堂。第二天一早羊马社又联络了归化万驼社的驼夫和领房人将近两万人,将天主教堂围得水泄不通。陪同伊万到归化来打官司的马尔金·泽克夫(邝伙计)在劝说羊马把式的时候被情绪失控的人群殴打,造成鼻脸出血,手腕骨折。 羊马把式要求住在天主教堂的伊万出来讲理,伊万慑于人众的激愤躲在教堂的地下室不敢出来。伊万不出来,包围在天主教堂的羊马把式和驼夫们便不肯撤走,很快这种激动的情绪就遍及了归化各个行社,有组织的和自发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向了扎达海河边的天主教堂。人群发出的呼喊声像汛季的扎达海河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地响着,使整个归化城都被震动了!
羊马把式闹起来的风潮引起了绥远城驻军的警惕,绥远将军裕瑞亲率一营骑兵荷枪实弹于当日傍晚赶到归化城。民情激愤,聚众越来越多,裕瑞将军担心引起民变,可是闹事的人数远远超出了裕瑞将军的估计。裕瑞将军既怕激起民变,又憎恨洋人,命他的一千马队在人众的外围扎住,但是按兵不动。
夜幕降临,无数的火把点燃起来,火光映照下人群就像大海波涛,尖顶的天主教堂宛如一叶小舟在人海的波涛中摇晃。
一连三日不见裕瑞将军的动静,包围天主教堂的人众越聚越多,最后就连寺庙的僧侣亦被卷了进来。
第三天的中午,裕瑞将军携张道台和荣弈总管前往大盛魁城柜,吁请大掌柜出面调停,请大掌柜与躲在教堂内的伊万进行商谈,劝说伊万放弃对布龙等人的起诉。次日晨,密密匝匝的人群在绥远马队、道台衙门的衙役和土默特旗署的武装兵丁的维持下让开一条路,大掌柜只身进了天主教堂的大门。
人群静候着。大约过了足足有两个时辰,从天主教堂内终于传出了伊万妥协的消息。是塞格维尔神父率先跑出教堂把这一消息向公众公布的。这位可怜的比利时神父几天来被愤怒的人群吓破了胆,他那惨白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一边拿手帕在脸上擦着一边用另一只手不停地向大家摇摆着说:“各位羊马把式!这一下大家可以满意了——伊万先生答应了大伙的要求,决定撤回他对布龙师傅的起诉……”
塞格维尔还没有说完,人群便爆发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至此,三年来一向平静的归化城掀起的第一次民众风潮终于平息下去了。事后,人们才知道原来这场风潮还是颇有一些背景的:伊万到归化不久,恰巧乌里雅苏台的王爷沙格德尔也来到了归化城,沙王是依照清廷朝例进京值班路过归化的。由于沙王与天义德大掌柜郭宝义是儿女亲家,自然就在天义德城柜的小客房下榻,一住下来就听说了伊万状告布龙的消息。
当即沙王就说:“俄国人真正是欺人太甚,他们在乌里雅苏台包围我的王府,目无大清王法聚众闹事,于今又跑到归化城来打什么官司!他的羊群在中途吃了断肠草而死,与在这之前早已离开了的羊把式布龙有何干系?!”
“俄国人欺我大清软弱,无理搅三分倒也罢了,可恶的是归化道台和土默特旗署衙门怎么可以屈从俄国人的压力就把布龙抓起来了呢?!”说这话的是来看望哥哥的娜仁花。
当下沙王就决定采取行动支持归化城的羊马把式。一来是为了匡扶正义,二来也是为自己出一口气。沙王由于身份所累不便出面,就由娜仁花夫妇出头到羊马社为羊马把式们出谋划策。聚众包围土默特旗署衙门、归化道台衙门和天主教堂的大举动便是娜仁花为羊马把式们策划的。
尾声 俄商伊万离开归化城
当天下午在宴美园大掌柜设宴招待了伊万,天义德年轻的新任大掌柜李泰和归化通司商会中与西伯利亚茶叶公司有业务往来的商号的掌柜共计一十八人出席了宴会。席间大家聊谈了许多生意方面的事情,对于伊万贩羊失败和来归化打官司的事情,谁也没提一个字。
惊魂甫定的伊万在整个宴会期间都没有说几句话。
三天之后伊万随着大盛魁派往乌里雅苏台的一支小驼队离开了归化城。
那是一个凉意沁人的凌晨,大掌柜亲自把伊万送出了归化城的北门。
驼队沿着蜿蜒的山道爬上大青山,在第一个弯处伊万让自己的骆驼停下来,他回头朝着山下望去。阳光初照,归化城笼罩在一片蓝色的青纱般的雾霭之中;轻烟薄雾阻隔着他的视线,使归化城在他的眼里变得若隐若现,朦朦胧胧。
是的,这就是那个在伊尔库茨克的俄国商人圈子里,被人们谈论得最多的一座城市——俄国人习惯把她称作科科斯坦;曾经有多少俄国商人为她而魂萦梦绕,梦想把她开辟成为新的国际商埠,然而几十年来他们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失败了。现在这座归化城、这座万驼之城就在伊万的眼前,但是却使他觉得可望而不可及,充满了不可理喻的神秘感。
……
原书责编刘晓雪 刘杰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