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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冲喜
作者:刘庆邦

《小说月报》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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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天。有雨意。妻子背负着一捆玉米秸往家走。玉米秸干透了,秆子、叶子、花穗儿,都焦黄焦黄,正好烧锅。玉米秸捆子有些大,压得她低头弓腰,一走一顿。每顿一下,玉米秸就响一声。天若落了雨,把玉米秸淋湿就不好了,恐怕十天半月都晒不干。下雨起泥,泥巴吸脚,路就不好走,不如趁早把柴火背回家。秋已深了,杨树的叶子落得只剩下不几片,东一片,西一片,谁都扯不上谁的手。夏天丝瓜秧子爬到树冠上结的丝瓜,此时显现出来。丝瓜是三个,个个又粗又长,如高悬在院子上方的棒槌一样。一阵风吹过,“棒槌”有些晃悠,像是随时会砸下来。然而,丝瓜秧子坚韧得很,直到冬天下大雪,它都会将“棒槌”保持着大头朝下的悬挂状态。来到院子大门口,妻子没有把玉米秸捆子放下来,想一直背进院子里。可人是竖的,玉米秸捆子是横的,她的双脚迈进了门槛,有些长的玉米秸却卡在了门框外面。这问题其实很好解决,她把玉米秸放在门外的地上,稍微调整一下,顺长着抱进门就是了。对于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妇女来说,这是最起码的智慧。她不,这个妇女拧得很,她像是不承认门的限度,也不顺从门的宽度,硬要横着把玉米秸往门里拽。她梗着脖子,伸着脑袋,死死拽着捆玉米秸的绳子不放,仿佛在说,我就要来横的,我就不信横着进不来。不知她是和玉米秸较劲,在和门框较劲,还是和自己较劲。由于过分较劲,她的脸憋得都有些发白。
       她家的黑狗迎上来了,黑狗帮不上她的忙,伸着嘴闻她的裤裆。狗的嘴伸得很长,顶得很近,像牛犊儿吃奶的样子。她的两手抓着绳子,无法阻止黑狗,黑狗大概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可以向女主人献媚。哪里不好闻,偏偏闻她的裤裆,这个狗娘养的,不知跟谁学的这样不要脸!她退后一步,抬脚朝狗嘴踢了一下。黑狗被踢得下牙磕了上牙,连个屁都没敢放,趔着身子把路让开了。黑狗边让着,还回过头来似敢似不敢地看着女主人,似乎在说,你不想让闻,俺就不闻,你踢人家干什么!踢得怪疼的。
       丈夫从堂屋里出来了,对妻子说:谁让你去背柴火的!一趟一趟背,你不嫌费劲吗?我跟你说过,哪天我借辆架子车,一车两车就拉回来了,你就是记不住。
       妻子不说话,背上的玉米秸也不放下来,就那么堵着门口,两眼盯着丈夫。她盯得有些狠,像是要盯穿丈夫的骨头。她不能看见丈夫进堂屋,一见丈夫从堂屋出来,她就来气。堂屋就是北屋。她家的北屋是四间,其中三间是通连的,只用箔篱子隔开,一间东屋,一间中堂,一间西屋。最西头一间屋,用硬山隔开,是灶屋。原先,她和丈夫住在东间屋,住了二十多年,女儿和儿子都是在东间屋出生的。儿子结婚时,他们两口子从东间屋搬出来了,打扫之后,布置成了新房,让儿子和儿媳住。他们住哪里呢?他们没住西间屋,西间屋是存放各种粮食和杂物的地方。院子东边搭盖了两间东屋,两口子住在东屋里。儿子死后,住房的格局没有改变,他们还住东屋,儿媳仍住堂屋。只是和儿媳同住堂屋的不再是儿子,变成了孙子。孙子还不满一周岁。大门开着,大白天的,一个当公爹的,不好好在东屋待着,老往儿媳住的堂屋钻什么!
       丈夫让妻子把玉米秸扔在门外头,一会儿他往灶屋里抱。丈夫还说,卖竹竿的进城,只知道横着拿竹竿,不知道把竹竿顺过来,一根竹竿就把自己挡在城外头了。
       不听丈夫说进城卖竹竿还好,一听丈夫说横着拿竹竿,她就更来劲,非要横着把玉米秸从门口拽进来不可。犟牛拉车就是这样,你不让它往哪里拉,它拉断套绳都不回头。她就是用这种办法与丈夫赌气,让丈夫知道,她还是一个活人,还有一口气。儿子死了,她还没死。结果,她把玉米秸捆子的梢头拽断了,噼里啪啦一阵响,硬是横着将玉米秸拽进了门框。她像是取得了一个胜利,哗啦把“战利品”扔在院子当央的地上。
       丈夫说:好好,算你厉害。
       玉米秸捆子一扔到地上,就散成若干个小捆。每个小捆,都是玉米秆子自己捆自己。丈夫弯腰抱起两捆,准备分批往灶屋里抱。妻子不让丈夫抱,她抢上一脚,把丈夫准备抱起的玉米秸踩住了。好像玉米秸本来干干净净,丈夫一沾手,就把玉米秸弄脏了。丈夫不抱这两捆了,去抱另外两捆。哪一捆她都不让丈夫抱,见丈夫准备抱哪一捆,她就上脚把哪一捆踩住。这两口子像是在做一个游戏,比比到底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脚快。丈夫的样子有些无奈,说:你这是干什么!你累了,我让你歇会儿还不行吗!
       妻子说:我就是不让你管。累死我,我该死。你想干啥,干啥去!
       天上没有太阳,院子里没有阳光,丈夫不知自己该干啥。
       妻子的脸色有所变化,是儿媳从堂屋里出来了。儿媳怀里抱着孙子小根。妻子的表情变得有些快,说变就变,眨眼就像换了另一副面孔。比如说刚才还波涛汹涌,怒气冲冲,这会儿已经风平浪静,和颜悦色。背柴火时头发弄得有些乱,她以手代梳,把头发整了整,把两鬓的头发抿到耳后。她不能让儿媳看出她对丈夫不满,更不能让儿媳知道她对丈夫的怀疑。去年春节过后,儿媳来给病重的儿子冲喜。冲喜没有冲走儿子的病,儿子的病情反而加重了。儿媳和儿子结婚不到两个月,贴在门楣上的红双喜签子尚未褪色,儿子就去世了。然而儿媳怀孕了,生下了孙子小根。冲喜总算没有白冲,总算取得了一定成果。无论如何,他们要留住儿媳。留住了儿媳,就留住了孙子,等于留下了根。倘是留不住儿媳,儿媳把孙子带走,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一辈子算是白活。她不敢对儿媳使气,有儿媳在场,她得看儿媳的脸色,她的脸色得随着儿媳的脸色而转变。儿媳二十出头,还很年轻。儿媳胸前两头涨满奶水的大奶,充分证明儿媳的青春是多么旺盛。儿媳的年轻,对她构成了一种压力,甚至于一种威胁。自从儿媳来到他们家,她心里没有一天安宁过。她自己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稀里糊涂就过来了。那时身在年轻中,她没想过年轻是怎么回事,年轻人需要什么。现在她才明白了,火对水,水对火,年轻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如果对付不好,水火就会无情,就会成灾。她放弃了踩玉米秸,对孙子笑着,两手一拍,一张,伸着手向儿媳身边走去,说:根根,来,让奶奶抱,奶奶可喜欢俺的小孙子了。
       孙子把她看了看,似乎没认出她是谁,小身子突然一转,趴在儿媳肩膀上。
       儿媳对小根说:去吧,让奶奶抱,跟奶奶去玩儿,奶奶带你去童童家看电视。
       小孙子还是不转过身来。
       丈夫也过来了,转到儿媳身后,伸出一根手指,逗孙子的脸蛋儿,教孙子说:根根,喊奶奶,并翘着舌尖给孙子作示范:奶奶奶奶。
       妻子不愿看见丈夫在儿媳身后站得这么近,一见这么近就产生联想,就顿生反感。丈夫和儿媳一定在背后近惯了,在人前就忘了保持距离。她也不愿听见丈夫教小根喊她奶奶,奶奶好像是丈夫强加给她的,也是强加给小根的。怎么,小根一喊她奶奶,就肯定小根是儿子的种了?不见得吧!这些想法她不能流露出来,伸手摸摸小根的屁股。小根不给她脸,她就摸小根的屁股。小根穿着开裆裤,红得有些发紫的屁股露在外面。小根一边的屁股蛋子上还有一块绿色的胎记。她不记得儿子小时候有这样的胎记。
       小根没喊奶奶,却喊了爷爷。他喊爷爷也喊不清楚,喊的是鸭鸭鸭鸭。
       妻子心说,小东西,就认识你爷爷。
       儿媳把小根塞到她怀里去了。
       儿媳已经给她指出了一个方向,让她带小根到别人家看电视。也就是说,儿媳以让她带孙子的名义把她支使开,不让她待在家里。她要是抱着小根走开,家里又是只剩下丈夫和儿媳两个人,他们到一块儿又方便了。家里房子有六间,大床有两张,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年轻的女人,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想看,那是多么混乱,多么难以让人接受的事体啊!可是,她不走开又不行,她不能违背儿媳的意志,不能碍儿媳的眼。她明明知道,自己的离开等于给丈夫和儿媳的方便创造了条件,尽管她心里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这个恶心的条件她还是要创造。忍字头上一把刀,把刀插进去不是,拔掉也不是。这就是她的痛,也是她的恨。日子,这就是人世间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啊!
       
       她抱着小孙子出了院门,那只黑狗也跟着她的脚出来了。黑狗不是人,但也长有两只眼。有两只狗眼看着那两个人,那两个人就得格硬点儿。狗眼不看着,人就变成了狗。她把气撒在黑狗身上了,跺着脚威慑黑狗说:回去,不要脸的东西!敢再跟着我,我杀吃了你!黑狗塌了一下眼皮,像是把女主人的话掂量一下,慢慢转过身子,回去了。黑狗是一条成年公狗,公狗肚皮下面,两条后腿前面,那根露出在皮毛里的器具一走一摆,老是跃跃欲试的样子。
       童童是邻居家的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已到了上学年龄,上学去了。白天停电,童童家没有开电视。童童的娘,还有三个妇女,一人一张小凳子,坐在院子里说闲话。她们是真正的说闲话。因为她们都空着脚,空着手,空着眼,什么活儿都没干。秋庄稼收完了,新种的麦子出苗了,封闭式的除草剂打上了,从今年一冬,到明年一春,地里没啥活儿干,她们不凑到一起说说闲话干什么呢!这家院子,一半打了水泥地坪,显得很平整,很干净。一半开成了一个小菜园,菜园里种了蒜苗、菠菜和一些小油菜。都说春天是种菜的好季节,岂不知秋天种菜也很好呢。草枯了,树叶黄了,在枯草黄叶的衬托下,秋天长出的蔬菜显得更碧鲜,绿得更厚实。各种蔬菜也长有耳朵,蒜苗的耳朵是尖的,小油菜的耳朵是圆的,菠菜的耳朵又尖又圆。它们都把耳朵支棱着,似乎很喜欢听人们说闲话。刚才这几个妇女说的不知是哪方面的内容,小根的奶奶抱着小根一进来,她们就把刚才的话题中断了,转向跟小根的奶奶说话,逗小根玩儿。不能看电视,小根的奶奶想听先来的几个妇女把刚才的话题接着说,越是没听到的话,她越是关心。可人家不说了,她也没办法。
       那几个妇女拉拉小根的小手,摸摸小根的小鸡鸡,逗小根玩儿了一会儿,就说小根长得很像他爹,鼻子、眼睛、嘴口儿,都像,一点都不走样儿。说儿子长得像爹,这是嘴边的话,也是好话。然而,小根的奶奶不愿听这样的话。一听到这样的话,她心里就发梗。儿子长得像爹,这话还用说吗!不说没有事儿,若是把这事当事儿说,话背后就可能有别的话。说出的话少,没说出的话多;说出的话在上面漂着,没说出的话在下面藏着。她没有接话,说小根该撒尿了,把话题岔开了。
       一个妇女对她说,他们给儿子冲喜真是冲对了,一冲就冲出来一个大胖孙子。什么冲喜不冲喜,这个话题对她来说更敏感。儿子外出打工,回来就生了病,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他们带着儿子到这儿看,到那儿看,到底没查出儿子得的是什么病。疮怕有名,病怕没名,生了无名的病是可怕的。儿子的骨骼凸出来,眼珠陷下去,眼看到了危险的边缘。这时,丈夫提出,把已下过定礼的儿媳娶过来,让儿媳为儿子冲喜。她不同意为儿子冲喜,儿子瘦成了一把柴,全身的力气不到四两,哪里还经得起冲喜。不冲还好些,一冲,儿子恐怕死得快些。丈夫坚持为儿子冲喜。丈夫说,为了给儿子订亲,他们家给女方家送了干礼,又送了湿礼,合起来已花了一万多块。干礼指的是现金。湿礼指的是过年过节时给女方父母送的猪肉、活鸡、点心、水果、白糖、红糖等食品,还有成箱的火腿肠和方便面。要是不趁儿子在世时把儿媳娶过来,那么多钱岂不是白花了。丈夫还说,儿子生了病,不等于儿子的种也生了病,儿子的种给儿媳种下,说不定儿媳能给他们家留下一个后代。丈夫打了一个比方,说马蜂的头死了,马蜂的毒刺还活着。谁要以为马蜂没能力了,不小心碰到马蜂,马蜂就会把毒刺刺进你肉里,蜇你一家伙。不管怎么说,儿子还是活着的儿子,儿子只要还有一口气,总比死了头的马蜂厉害些。按照丈夫的意见,到底把儿媳娶了过来。儿子结婚时,没有拜天地,没有拜父母,也没有夫妻对拜。儿子的腿萎缩得在病床上站不起来,没法儿拜。但儿子细脖子上的脑袋还是清醒的,听见迎新娘子进门的鞭炮声,儿子流了泪。妻子当时不太明白,过了一段时间才明白了,丈夫坚持为儿子冲喜,打一开始就另有主意。丈夫正当壮年,好胳膊好腿,一顿饭能吃两碗面条,外带一个馒头,他有的是力气。丈夫说的是为儿子娶媳妇,谁知道他是给谁娶的?名义上,小根是儿子留下的种。别人不清楚,她心里最清楚,这个种到底是谁留下来的。别人不说小根像她儿子还好,别人一说小根长得像她儿子,她心里先就虚得不行。
       妻子虽和丈夫住一个屋,睡一张床,却不在一个被窝儿。俩人也不睡一头,一个头朝南,一个头朝北。有时丈夫翻身时碰到了妻子,妻子也不干,说:别碰我!丈夫否认碰了妻子,说:谁碰你了,我没碰你。妻子说:刚才碰我的,那是狗的腿?丈夫说:可能吧。妻子说:你承认自己是狗了?丈夫没承认自己是狗,又翻了一个身说:我要是狗,你也差不多。妻子说:你自己说狗话,办狗事,不要扯上别人。
       丈夫竟到妻子这头来了。妻子顿时很警惕,说:干什么?干什么?把自己的被头掖得很紧。丈夫没钻妻子的被窝儿,还是把腿伸进了自己的被窝。丈夫说:什么也不干,你不用紧张。咱俩说说话。妻子说:我跟你没啥可说的。丈夫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才说:当初咱俩要两个儿子就好了,只要一个儿子,一点儿保险系数都没有。你怎么样,咱努努劲儿,看能不能再生一个。妻子恼了,说:不要脸!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你连孙子都有了,还要儿子干什么!丈夫说:儿子是儿子,孙子是孙子,儿子和孙子不能互相代替。妻子想说:什么不能互相代替,我看你的孙子就是你的儿子。话到嘴边,她咽了回去。这个话不能说破,一说破,这个家也许就破了。好比一个充了气的气球,不把球皮捅破,气球还是圆的,还能飘。一旦把球皮捅破,气球就会烂在地上,再也飘不起来。
       丈夫还有话说,丈夫说:我跟你说着玩儿呢,你就当真了。你欢迎我,让我进,我也进不去。跟你说实话吧,我早就不行了,儿子得病没多长时间我就不行了。谁的儿子谁心疼,我估计我是惜怜儿子惜怜的。妻子听得出来,丈夫在耍花招儿,又在蒙她。丈夫在掩盖着什么,也在否认着什么。有些话没有说破,丈夫害怕说破,就极力捂着盖着。要是几年前,丈夫说什么,她都相信。现在丈夫说的都是提前编好的鬼话,她不会相信了。她说:越说你不要脸,你越不要脸!丈夫说: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不信,你可以摸摸嘛!要是能把它摸起来,算你有本事。妻子当然不会摸,说:滚蛋,滚到你那头儿去!
       停了一会儿,不见丈夫往那头儿滚,她自己到那头儿去了。她睡不着,大半夜睡不着。好不容易睡迷糊了,刮过一阵风,醒;树上掉下一片树叶,也醒。儿子死时,喘着气对她说:娘,娘,你不要埋怨俺爹,俺爹也是为这个家好。当时只顾心疼儿子,她没往深里想,就答应了。儿子死后,有一天她突然想到,对于丈夫的鬼祟行为,儿子显然是知道的。或许是儿子看到了,或许是儿子从儿媳身上察觉到了。不然的话,儿子不会那样说。替儿子想想,眼看着睡在身边的媳妇无能为力,媳妇的身体却一天一天起着变化,儿子是多么无奈,多么心痛!现在儿子去了,儿子变成了地里一个小小的坟包,啥都不知道了。啥都不知道最好,不知道心里就干净了。可她还活着,她还在替儿子难过,也替自己难过。眼不见,心不烦,她到什么时候才能啥都不知道呢!
       悬在高杨树上的那三根棒槌样的丝瓜还没有掉下来。风一场,雨一场,霜一场,雪一场,受到侵袭的丝瓜,由青黄色变成了黑色,上面还起了点点梅花样的霉点儿。一天午后,儿媳看见丝瓜随口说了一句,吊着的丝瓜跟吊死鬼一样。院子上方吊着“吊死鬼儿”,终归不是很好。丈夫说:我上去把它拽下来。丈夫很把儿媳的话当话,儿媳说风,丈夫比风跑得都快;儿媳说云,到了丈夫那里雨都下来了。丈夫也是在儿媳面前逞能的意思,表示他的手脚还很利索,再高的地方他都敢上。结果怎么样呢,他两手抱着杨树的树干,上上,下来了;上上,又下来了。穿着鞋上不去,他脱掉鞋上。脱掉鞋也上不去,脱掉袜子再上。季节到了寒冬,光着脚丫子是很冷的。他不在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到了树上。到了树上,他仍不能把丝瓜拽下来,丝瓜在一枝横空的树枝的梢头吊着,他的手离丝瓜还远着呢。他让妻子给他找一根棍子,他要用棍子把丝瓜打下来。妻子没有找到长棍子,只从灶屋拿出了一棵玉米秸。妻子把玉米秸往上举了举,离他向下伸着的手连四分之一都不到,他哪里够得着。没办法,他只得从树上下来。妻子有些笑话他,也想灭灭他的志气,说:你还以为你是个年轻猴儿呢,你早就是个老头子啦!这样的说法大概得到了儿媳的认同,儿媳笑了一下。
       
       儿媳提出,她要外出打工。两口子一听,都吃了一惊。要是放儿媳外出,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路,没有回路。妻子说:小根还小,小根还在吃奶,你要是出去打工,小根怎么办?儿媳说:小根都一岁多了,该断奶了。人家有的小孩儿,连一天人奶都没吃过,照样吃得胖胖的。妻子说:小根从小没了爹,是个可怜的孩子,你把他养大一些再出去吧。儿媳说:小根没了爹,他还有爷,还有奶奶。我生了他,就算对得起他了。总不能为了他,把我拴在家里一辈子吧!丈夫怕婆媳把话说多,说出不好的话来,忙拦住话头说:啥事儿都好商量,咱们回头再说。
       当天夜里,堂屋里传来小根的哭声。小根哭得很厉害,老也不停止。丈夫对妻子说:你去看看咱孙儿哭什么,是不是哪儿不得劲了?妻子说:我去管什么用!丈夫说:你去怎么不管用,你哄哄他嘛!妻子说:我哄得了孩子,哄不了大人。大人要走,你不让人家走,人家当然要拿孩子撒气,当然要弄出些动静。丈夫承认妻子说得有道理,这不是哄孩子的事,是劝大人的事。他说:我去劝她不合适吧?妻子说:你要是嫌我死得慢,你就别去。丈夫说:这可是你让我去的。
       丈夫去了堂屋,不一会儿,小根就不哭了。丈夫去堂屋去得时间长些,直到天将明时才回到东屋。这是一个开头。此后,只要小根一哭,丈夫就得到堂屋里去。现在小根还小,只会吃奶,只会哭,认不清谁是谁。等小根真正睁开了眼,认清了谁是谁,事情可怎么得了!
       丈夫说过,他要借一辆架子车,把垛在地头的玉米秸拉回家。丈夫顾了东,顾不了西,说过可能忘了,剩下的玉米秸老也不往家里拉。一天夜里,不知名的人放了一把火,把他们家的玉米秸垛给点燃了。妻子早上听到消息,跑到地里一看,大半垛玉米秸烧得只见一摊黑色的灰烬,一缕白烟正魂一样从灰烬上往空中飘。他们家的地头是一个苇子坑,坑边长着一棵桐树,玉米秸是靠着桐树垛起来的。玉米秸垛一着火,把桐树也烧死了半边。桐树枝子上搭有一座鸟窝,鸟窝的建筑材料都是易燃物,下面一着火,鸟窝也未能幸免。点柴火垛的事,村里每年都有发生。今年入冬以来,该村已有两家的柴火垛被放了火。她家是第三家。前两家,一家是村长家,一家是电工家。村长家的柴火垛被点,因为村长得罪了人。电工家的柴火垛被点呢,因为电工睡了别人家的女人。他们家的人,掏自家锅底的灰,垫自己的屁股,在村里一个仇人都没有,人家为啥要点他们家的柴火垛呢?难道是他们家的事被别人知道了,别人通过烧他们家的柴火垛,给他们家的人来一次难堪?是的,现在不缺烧的了,家家的柴火都是大堆小堆,烧掉一垛柴火,不算多大损失。可是,人要脸,树要皮,烧谁家的柴火垛,谁家人的面子都有些过不去。照例,谁家的柴火垛被点,这家的人都要破口骂一骂。妻子没骂,她悲从心来,坐在地上哭起来了。
       丈夫听见妻子的哭声,赶紧跑到村外的地里劝她。丈夫说:别哭了,现在又不缺烧的,这点柴火不算什么。你别想那么多,可能是有的孩子调皮,不小心把柴火垛点着了。丈夫有些自责,说:都怨我,都怨我,我要是早点把柴火拉回家就好了。说着,往起拉妻子的胳膊。丈夫不劝不拉还好些,丈夫一劝她,一拉她,她哭得更悲痛些。她本来坐着哭,这会儿脖子一梗,仰倒在地上,直哭得全身抽搐,两条腿直了杠子。村里不少人跑过来围观。丈夫让一个妇女赶快拉来一辆架子车,准备把妻子往医院拉。架子车拉来了,妻子拒绝往架子车上躺,走着回家去了。
       没见儿媳到地里来。
       她家的黑狗到地里来了,黑狗抬起一条后腿,对着灰烬滋了几股黄尿。
       过罢年,妻子的肚子有些发胀,发撑。渐渐地,她的肚子鼓起来了。她以为吃多了,想饿一饿,让肚子瘪下去。她一天不吃饭,两天不吃饭,肚子不但没瘪,反而鼓得更高了。丈夫跟她开玩笑,说看样子她真的要再生一个儿子了。她说:你就等着吧,不是生,就是死。妻子怀孩子是不可能的,孩子会动,妻子肚子里的东西不会动。妻子肚子里积起来的像是水,一拍啪啪的。水是软的,积到一定程度就是硬的,硬得像石头一样。丈夫要带妻子到医院去看看,妻子死活不去,说:看啥看,早死早干净。
       丈夫把一个个体诊所的医生请到家里来了,医生见妻子的肚子高得像鼓,脸色已经发黑,没用听诊器听,也没有号脉,搭眼一看就得出了诊断。医生把丈夫叫到背人的地方,说妻子不是肚子的病,是肝子的病。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吃点什么吧。
       丈夫回到床前,把妻子的手从被窝里拉出来握着,问妻子想吃点什么,有什么话要说。他喉头发哽,泪水湿了眼窝。妻子还没昏迷,医生一把丈夫叫出去,她就知道自己不行了。别看她老说死了干净,真的死到临头,她却有些舍不得。她说:他爹,他爹,我死得可是有点早啊!说着,眼泪一股一股涌出来。丈夫叫着妻子的名字,说:我对不起你呀,你能原谅我吗?妻子没有说话,她好像要想一想,最后的话该怎么说。
       妻子弥留之际,才对丈夫说: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我应该陪着你。我目光短,见识浅,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原刊责编 王 童
       【作者简介】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二十余部,散文随笔集《从写恋爱信开始》等。先后获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种刊物奖三十多项。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断层》获首届全国煤矿乌金奖,中篇小说《少年的月夜》、《卧底》分获本刊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外国文字。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