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化]旷野无人 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精神档案
作者:佚名

《新华月报(天下)》 2008年 第10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推荐理由】
       抑郁症到底是什么魔鬼?本书作者李兰妮1988年罹患癌症,三次手术、五次化疗;2003年又确诊为抑郁症。在与抑郁症顽强搏斗了五年后,李兰妮不仅活了下来,还拼着命通过这本书发出了心灵的呐喊,告诉我们:抑郁症很痛苦,甚至生不如死,但并非不可改变,而改变的主动权就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这是一部勇敢而顽强的作品,它真实地呈现了抑郁症的病状和治疗的过程,以及生理、心理和家族、社会、文化的成因。
       引 子
       现在是2005年8月26日星期五上午11点20分。自从2004年8月7日之后,我没有面对过这部认知日记。
       多少次想打开电脑,把它点击出来看看。只这么一想,气就郁结在胸在腹,满满地痛。
       此刻我已经开始头晕,恶心。
       为什么会这样?
       想回避?
       积极点,李兰妮。我知道你脑子里又充满了那些抑郁症自杀者的影像和声音。关掉这电闸。深呼吸。
       好些了吗?我知道你的心在轻轻哆嗦。
       癌症开过三次刀,做过四个半疗程的化疗。从2003年4月至今,你一直要服用抗抑郁药:赛乐特、奇比特和佳乐定。你每天都会想到这句话:活着比死要艰难。
       你每天要在脑海里反复抹去这句话。
       旷野无人——往光亮处看啊,你将走过死荫的幽谷。
       常有人问:你在写什么?
       什么也不写。
       那你每天干什么?
       不干什么。
       心说:我在竭尽全力——活啊。
       第1篇
       ◎认知日记
       2003年6月6日星期五上午12点15分
       今天我列出了治疗抑郁症的日程表,并开始记日记。我相信这对我的康复有帮助。
       英国、德国心理学家的著作都认为,记日记能帮助患者清理思绪,将负面思维方式扭转为正面的、积极的思维方式。
       美国一位牧师、教育家、作家在书中引用《圣经》:“我藉着那加给我力量的,凡事都能做。”他认为积极思考就是力量。
       下午我要去精神卫生科、中医科看病。我已做了祷告,相信一切都会顺利的。我还写了提问备忘录,这样就不会紧张了。
       今天以前,我很怕写日记治病。我怕想到“写”字,想想就很焦虑。我认为自己做不到。现在看来,就像《圣经》所说:“软弱的,他加力量。”到目前为止,我对自己今天所做的比较满意。我要坚持下去。
       第一天, 不要勉强写太多。写了就是胜利。
       我要表扬李兰妮。加油。
       ◎随 笔
       这个夏天我晒得很黑。几乎每天中午12点半我都出门晒太阳。每次四十五分钟左右。我把这当做抑郁症光照疗法。
       以往多年,我极少晒太阳。我所看过的美容书刊都强调:避免衰老、美白护肤的要素是严防紫外线侵袭。有美人警告女人:要彻底杜绝日晒;上午10点至下午4点切切不可出门;一趟旅游晒黑,五年才能美白回来。
       中国人喜欢一白遮百丑。当今都市人更是有意无意远离阳光,远离自然。这种状况不警惕,抑郁症的幽灵迟早要杀人。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目前全球抑郁症发病率是10.4%,即每十人中就有一人受影响。
       抑郁症最可怕的负面后果就是自杀。
       英国剑桥大学博士苏珊·阿尔德里奇指出:15%患严重抑郁症的人死于自杀。
       患抑郁症是不分年龄的。德国心理学家乌尔苏拉·努贝尔举例:美国曾在全国范围内对八至十年级的学生进行调查,34%的人曾经考虑过自杀的问题。
       在北欧、英国、纽约所有成年人中,15%至30%曾在生活中患过一次重度抑郁症。
       由于抑郁症的比例较高,亚洲的高自杀率令人痛心。中国的自杀人数占世界自杀人数的将近一半。
       社会心理学家发出警告:我们现在正处于一场抑郁症传染期当中。
       2002年12月23日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抑郁症,也从不关心这个词。
       2002年的暮春,我和区区坐火车去井冈山,途中区区接了一个电话,表情非常吃惊。她告诉我:杨干华自杀了!
       杨干华是广东著名作家,省作协副主席,平时人缘很好。据说他自杀前一天还在开党组会,讨论作协工作,没有任何异常言行。他走得很冷静,留下了百余字的遗言,声明他的离去跟任何人无关,并从容地交代了家事后事。
       区区说:我前不久还见过他,他说他有病,我随口说你能有什么病?他没往下说,我也就没当一回事。
       特快列车软卧下铺的朋友们在玩扑克牌,打“拖拉机”。
       上铺的区区和我睁大眼睛互相呆看,困惑、惋惜中我头皮发麻,汗毛直立,周围有阴冷的气息游动。
       我说,有病可以治啊,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呢?!有病怕什么。我淋巴转移癌做了清扫术,还做了化疗,不是也挨过来了吗?
       2003年的4月,我常会回忆起这句话。惭愧。熬过了癌症手术及化疗之后,我以为曾经沧海,却不知只是过了一条小河。
       从井冈山回到广州后,陆续听到人们谈论杨干华的离去。大家说不清楚他得的究竟叫什么病,传说那是一种跟忧郁有关的怪病。可他家里好好的,单位里上上下下都处得很好,啥事没有,怎么就忧郁得非走不可呢?人们叹息着无法理解。
       2002年12月23日那天上午,我头一回从医生嘴里听到“抑郁症”这个词。医生诊台上立着一个医学博士的牌牌。
       这位李博士说:我认为你有抑郁症。
       我有抑郁症?我怎么可能有抑郁症!我没什么可抑郁的。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非常乐观。我这种人要是有抑郁症,那——全省人民大概都有这个病。
       博士给我扫盲,解释着什么叫做抑郁症。
       不想听。我只想他赶快给我开一些安眠药。走进深圳北大医院这间精神卫生专科诊室很偶然。特诊部分诊台一个小嘴小脸的小护士说,医院最近有规定,开安眠药必须找精神卫生科的医生写处方。
       真麻烦。我心想,如果要排队,就立刻走。
       但是,冥冥中早就注定了,此时,没有一个人来看病,医生正拥有富足的时间和悬壶济世的好心情。
       2005年9月26—28日
       ◎补 白
       写“认知日记”时,我是一个抑郁症病人。
       写“随笔”时我是一个文学作者。
       “随笔”部分多是我的自况性散文,有些部分不曾与读者见过面,我想把它们当做背景资料,既是社会、时代、历史的个性化资料,又可间接地从中找出个体抑郁症形成的脉络。
       第2篇
       ◎认知日记
       2003年6月9日星期一上午12点20分
       此刻我还是有些紧张,一想到要做事就焦虑。
       放松。要愉快地度过每天的时光。
       李兰妮,你来回忆回忆这两天值得快乐的事情。
       顺利地看了病。心理科的龚医生说,增加阿普唑仑的药量能改善乏力、不能看书等症状,减轻抑郁症所带来的情绪障碍。中医科的陈医生说,要先清湿热才能补。
       李佳恩满月,我第一次见到小侄女。她长得很像凡丁小时候,很可爱。回家后非常累。
       电视里加州水晶大教堂的礼拜,萧律柏牧师讲经文:“你们是世界的光。”
       上帝啊,求你驱散我身、心、灵内的黑暗与罪过,用恩光照亮我,让我为你所用,在世上发光发亮,做你合用的器皿。
       看美国诺曼·文森特·皮尔博士的《积极思考就是力量》。他是牧师、作家、教育家。书里面有许多如何向上帝祷告、得到积极力量的方法,还有如何建立快乐心境的诀窍。
       此刻我面对电脑,有许多话无法流畅地表达出来。话语的通道堵塞了99%,只有最浅层的想法可以表达。而且我还有点痴呆症状。
       下午,跟妈妈通电话,告知看心理科的体会。妈妈照例说了许多消极的话。她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惯,与人交流时,总引人与她一起把事情往负面想,于是令人不快。跟她谈话容易疲惫。我要引以为戒。自己不快乐的人,也不会给别人带来快乐。没有快乐的心境,怎能接受爱和传播爱的精神?
       
       闻到中药熬煳了。这是我的毛病之一。我应该一次只做一件事。
       忘了哪个心理学家也说过,要消除紧张的压迫,就要记住“一次只做一件事”,据说《圣经》里就有这样的教导。
       今天我边祷告边午休,结果真的睡着了。祷告时默诵《圣经》的有关短句,的确有着奇妙的作用,神的能源通道接通了。
       ◎随 笔
       草草浏览了一遍日记。有点怪。身处2003年的6月,我怎么只字未提SARS及“伊战”那两件世界大事?
       那是全人类共同关注的事件,为什么没有在我的精神世界里留下鲜明的痕迹?是出于自私吗?
       不。再自私的人也要应对现实。尤其是SARS,这段时间,正是人人自危的恐怖时期。
       因为疏漏?不。写认知日记就是要清除当日的消极情绪,把潜伏在内心的不安一点一点挖挤出来。
       明白了。在遭遇SARS之前,我已经进入旷野。
       旷野无人。我的身、心、魂、灵散落迷失在死荫的幽谷。旷野无边无涯无日无月,我不在人世,我在旷野。有眼看不见,有耳听不见,有口不能言。我摸索着,爬行着。我触摸过死魔的脸,那是一张俊朗的脸,清爽,光滑,结实,年轻,浮起微笑的唇纹。
       从4月到6月,我处于一种类似自闭的状态中。我怕出门,怕见人,不能听音乐,不能接电话,不能看影视节目。我只有一个弟弟,与他家住得不远,但我连他都不见。我一直期盼着小侄女的出世,很想在她出世那天到产房外等候,哪怕只看她一眼,但我做不到。我的大脑和躯干、四肢失去了联系。
       我非常害怕听见电话铃响的声音,怕听见敲门声、脚步声。我怕听见声音,怕得没办法,我只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紧紧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呆着。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什么。我的魂魄不在躯壳里。其实,也感觉不到躯壳,就像一个拆散开来的玩偶,没办法再组装起来,一地无法收拾的零碎。
       不能站在阳台。十二楼。可惜防盗网太丑陋,太碍事。好想飞下去,纵身飞出去,像一只蝴蝶那样飞,像一片纸屑那样飞。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刹那会有多痛呢?我喜欢白天飞,天空晴朗的日子飞……只要目光一看到阳台,思绪就飞舞起来。我费劲地像拔河那样将视线拔回来,双手抓住一边门框或椅背。我无数次闭上眼睛,让自己退回到客厅里,退回到书房的角落里。我知道这是心魔在作怪。我蜷缩在角落里,脊背紧紧贴嵌在墙旮旯里,心里却有异形怪兽的黑影吼叫着,破腔而出,一次又一次地,旋风般扑出去。它长啸着,横扫一切障碍扑向天外。一次,又一次,又一次,直到我精疲力竭。
       迄今,我翻阅过十几本谈及抑郁症的书籍。只是随手翻翻。没有精气神看,今天歪在椅子上翻几页,后天趴在沙发或地板上扫几段。那书里,有些医生抑郁症患者,或心理学家抑郁症患者描写的各种症状,引用了作家患者、政治家患者、名记患者等各类患者的叙述,我认为,没有人能清楚表达那些感觉。
       没有一个重度抑郁病人能够准确说出他所受的是怎样的折磨。神经系统本能地拒绝表述。能说出来的,都不是最深层的,也不是最恐怖的,更不是原始无伪的。因为,它们无法表达。
       常有人问我:抑郁症有多难受?我找不到词语回答。
       问得多了,我只好将就着说:抑郁症比癌症更恐怖。
       2005年10月6-9日
       ◎补 白
       做完癌症清扫手术后,我没有去看病理报告。不懂。
       过了两个月,学医出身的朋友见我脖子上伤口狰狞,提醒我一定要看病理报告,我这才知道手术的分量。为了排除癌细胞向大脑、肺部及全身骨头转移的可能,迅速做了头部、颈部、胸腔CT及同位素扫描。接着是五个疗程的化疗。深切体会了化疗的滋味,神经系统、免疫系统、消化系统、呼吸系统、泌尿系统、身体发肤、血脉筋骨、脏腑五官,甚至嗓音都被“化学”了一遍。
       做淋巴清扫术,我没告诉任何一个朋友,也没托关系找医生主刀。
       第3篇
       ◎认知日记
       2003年6月20日星期五
       我实实在在是个很幸运的人,不时会忽然受到圣灵的感动。在那个瞬间里,知道自己正得到上帝的护佑,一天一天地健康起来。
       列表可见目前生活中快乐与不快乐的事情比例如何。
       快乐的一面:
       1.如今基本用药和检验已可以报销。
       2.我已经吃了三个月抗抑郁的药,最艰难、最恐怖的时候过去了。药物反应的副作用明显减轻。
       3.虽然没上班,仍可以拿到工资。每月能养活自己,钱基本够日常开销。
       4.不用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只要老实呆在家里就行。
       5.由于生病,人们对我的工作成绩和作为不会有太多期望, 有了更多的宽容,压力可以大大减少。
       6.父母生活安定,弟弟一家小日子过得挺有乐趣。
       7.丈夫身体健康,事业顺利,愿意帮助我治病。
       8.朋友们关心我,大家认为我的人缘挺好。
       9.病了这么久,我没有成为别人的累赘。我可以生活自理。
       有点累。晕。恶心。
       ◎随 笔
       回忆刚触及最表层,精神网络就启动了应急机制,想必脑血清、神经递质处于不稳定状态中。预警信号出现。我又做抑郁的梦了。
       我梦见一个很热闹、混乱的会场,有一些医生在做报告,还有记者在跟医生对话。我想偷偷溜会。没等我溜出门,几个大会工作人员拦住了我,一个表情严肃教授模样的人叫我跟他们走,说是要去救一个大学生。
       乱哄哄的病房门口,有人叫我看里面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他坐在病床上,比较清瘦,病容不明显,好像情绪不好。
       几个人围住我,嘱咐我进去做那学生的思想工作,叫他正确看待生死,不要惧怕等等。我说我又不认识他,你们应该找更合适的人来跟他谈。
       医生说,来不及了,他癌症晚期,最多可以坚持一个月。
       我说,为什么要我去跟他谈?
       医生说,因为你就快死了,比他要早死,你去谈他会听。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好乱。我说,我记得我好像下半年才会死啊。
       医生说,你记错了,就是这几天了。你不是准备好了吗?不痛的,我们会给你很好的止痛药。其他人也夸我准备工作做得好,家人也没负担等等。
       我不想听他们唠叨。糟糕,我记错了,还有什么事要处理?时间够吗?
       我非常非常讨厌这样的变化。好不容易做坚持活下去的思想准备,现在又要立刻调整心态去面对死。
       我有点害怕。我为自己起了慌乱害怕的念头而愤怒自责。李兰妮,你慌什么?怕什么?多活半年少活半年都是一回事啊。是的,死就死,这是早就定好的事。死了就轻松了,天国是最美丽的地方。
       可是……我心里有点难过。为什么这些人对我的死这么轻松?他们关心那个大学生,为他快死了而惋惜。为什么没有人惋惜我?为什么我死在他前面还要去跟他谈话?对了对了,正是因为我要死在他前面,所以我要教他怎样迎接死亡。
       心里释然,我朝病房走去。然后意识模糊了。梦中断了。醒来后,累。
       在苏珊女士的书中,有重度抑郁病人对抑郁感受的描述,以下几段曾令我这样想过:是的,是的,接近了,触到了。可惜……还是点到为止。
       一位成功的电视制作人这样说:“这世界已无足轻重,因为它对你来说不再有任何意义、任何关联……你早晨醒来,恐惧就如同海水涌进一艘沉船一样涌进你心中。你无法起床,你无法度过这一天。到底害怕什么?我无法告诉你……我不相信没患抑郁症的人能理解紧紧缠绕抑郁症病人的那种恐怖。”
       一位生物学家说:“这比我目睹妻子死于癌症还要可怕。我很惭愧,因为我承认我的抑郁比妻子的死还让我难受,可这是事实。”
       列夫·托尔斯泰患抑郁症时极想自杀,“……看看我吧,一个幸运的人,每天晚上脱衣睡觉前,都要把一根绳子拿到房间外边,这样我就不至于在房梁上悬梁自尽了。我也不再带枪去打猎,省得经受不住诱惑而结束我的性命。”
       看苏珊博士这本书之前,我不知道托尔斯泰也患过抑郁症。我明白了自己的一个习惯动作。每次我用过水果刀之后,不管那刀套搁得多么远,我都要找到它套好。若是晚上太晚找不着刀套,我会用一本厚书压住刀身。我会特别注意那锋利的刀尖。尤其是我一人独自在屋时,我总会意识到那刀尖的存在。即使我背过身去,或者去了另一间房,我的心思仍在刀锋上。我会一遍又一遍地,忍不住地想像着刀尖慢慢切开皮肤以至血管时的画面。
       原来,我深受诱惑。
       2005年10月12日
       ◎补 白
       这次住院开刀很偶然。2000年春节后在广州看病,脖子上有个小疙瘩。没想到医生一摸就叫我立即住院。我惊讶,“我什么都没带,也没带多少钱。”医生说:“可以刷卡。叫你家人送日用品来。”做完两天常规检查,我就上了手术台。
       伤口刚拆线,脖子上竖着粗粗一条血色绚烂的疤。我扛着标志性伤疤,拿着出院证明回深圳。听说在外地开刀没办转院手续不给报销。我担心过一两年说不定还要在广州做手术,便去社保部门咨询。
       排了半天队。那窗口里的女人只扫了出院证明一眼,就把它扔了出来,声音尖厉,“不能报!”我毕恭毕敬道:“我是想问,以后碰到医生要求立即住院,该怎么办理转院手续?”那女人答非所问:“不能报。得癌症的人多啦。”说完不再睬我。
       (摘自《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精神档案:旷野无人》,李兰妮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6月出版,定价: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