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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我亲历的中日邦交谈判内幕
作者:周 斌 钱亦蕉

《新华月报(天下)》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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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2年9月25日,日本新任首相田中角荣开始了日中关系的破冰之旅。中国外交家在战争责任等问题上与日本外交家激烈交锋……
       周斌,曾长期担任中国外交部的日语翻译,参加了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的谈判。30多年后,作为亲历者,他为我们重述当时谈判过程中的点滴细节,披露几个焦点问题解决的内幕。
       初抵北京
       田中角荣是1972年7月7日当选为新一任日本首相的。当选为首相以后,他作了一个重要的表态,就是愿意同中国谈判,解决两国之间悬而未决的问题,用日本话来讲,就是实现邦交正常化。当时周总理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时机,就马上反应说,北京机场的大门对日本的新首相是开放的,随时都可以来。
       田中访华是有一个国际背景的,就是美国对华关系开始松动了。基辛格来了,尼克松来了,而且这个基辛格来,事先没有通知它最亲密的盟国——日本。对这个田中是很有意见的,他觉得关键的时候,美国对日本这个小兄弟并不怎么重视。日本人普遍认为,尼克松打开对华关系采取了一个“越顶”行动,就是越过日本同中国直接握手了。另外一方面呢,不来也不行了,日本国内各党各派、民间团体要求同中国恢复邦交正常化,呼声非常强烈,所以田中角荣也承认,他是被众多舆论、广大老百姓的声音推到北京来的。
       我记得田中角荣抵达北京是1972年9月25日中午。那一天北京天气很好,但气氛很严肃,下了飞机以后,田中显得很紧张。日本有一个习惯,初次见面都是要介绍自己的名字的。他说,“我叫田中角荣”,实际上我们都知道他是田中角荣。他还说,我是54岁当了日本首相的田中角荣,语气中强调了54岁,也就是强调他很年轻,很有为。周总理说,“我叫周恩来,请多关照”。
       总理亲自陪同田中角荣到达钓鱼台国宾馆18号楼下榻。当时气氛很好,这时他又说到自己54岁当了日本首相。为什么又再次强调呢?因为在日本政治家里面,像他这样的情况,没有学历,中专程度,是很少见的,而且这么年轻就当日本首相。日本前首相佐藤是要把班交给福田的,但是最终他胜利了。总理听了笑笑说,“田中先生,我51岁当的首相,中国的首相,而且当到今天,已经23年了”。从此以后,田中角荣在中国的四五天中,就再也不提他54岁当首相了。
       晚宴惹“麻烦”
       当天晚上周总理设宴招待田中角荣一行。田中在酒会答词中说了一句话,使周恩来等许多在场的中国人很不满意。他说,过去日本给中国添了不少麻烦,对这一点要表示歉意。这个“添麻烦”,在日本话里是一种很轻的表示歉意。
       当时是日方翻译翻的,总理就问中方翻译,日语里这个“添麻烦”到底什么意思,日方翻译翻得准确不准确?确认是这个意思以后,总理就很不高兴。
       第二天,在谈判的时候,周总理说,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受列强的侵略、残害,很多国家都侵略过我们,欺负过我们,但是日本是时间最长、程度最严重的,给中国人民造成的损失最大。总理讲这些话时很激动,他说,在这样的情况下,田中先生,应该怎么表达这个事情,给历史一个正确的评价吧。
       于是就涉及到重要问题了——日本侵华战争如何表达。中国就坚持,首先得明确那场战争的性质是你侵略了我,这是两国恢复友好关系的前提。日方觉得自己理亏,但又不想接受中方的表达方式,这样就谈不下去了,难以进展了。
       车中会谈
       9月28日上午,姬鹏飞外长和大平正芳外相在来回长城的途中进行车上会谈,日本人叫做“车中会谈”。当时就我一个翻译在场,日方翻译没去,还有一个警卫人员。我觉得那一场谈判是起了扭转的作用的。
       大平说:“姬外长,我说心里话,田中先生对这个事情很担心,我也很担心,我们如果谈不成的话,我们回都回不去,国内反对我们来的人很高兴,国内希望我们来的人,我们怎么向他们交代呢?”至于战争性质和责任问题,我记得大平的原话是这样的,“那场战争的性质,中国人所坚持的那些观点,我个人都同意,当年我在张家口呆了一年零十个月,我没有参加军队,我是大藏省的一个官员,在张家口做调查。我怎么不知道那场战争对中国人民意味着什么呢,我怎么不知道中国人民是怎么看待我们日本军队的呢,我太清楚了。但是,现在日本和台湾地区还有所谓的外交关系,亲台湾的势力也比较强烈,自民党内的反对势力很强。在这个情况下,你让我们完全承认这一点,完全按照中国想要表达的内容来表达,田中和我回不去,回去以后我们也站不住。就算我们签订了联合声明,或者签订了其他什么政府文件,一回去也许我们就倒台了。”
       但是“添麻烦”的说法,我们也无法接受,所以,这个谈判很困难了。姬鹏飞外长说,“我们俩同龄,我们是各为其主,各为自己的国家在争,但是,你这个态度很好,很诚实,你讲的你们的处境和困难,我一定向周恩来总理报告。我们应该找到一个合适的表达方式,就是你们能过得去,中国人民也能接受。”
       达成一致
       9月28日深夜至第二天凌晨,双方外长和助手们在钓鱼台国宾馆继续谈判战争责任问题。凌晨2点多一点的时候,大平外相从衬衣口袋里面拿出一张纸条,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他说:“姬外长,这个是我们所能接受的最大限度的一个说法,如果再超过这个内容,我们就真难了”,他开了个玩笑,“那我们就卷铺盖回去了。”
       日方翻译就读了纸条上的内容,我记得是这样的一个表达方式:“日本国政府,对过去日本通过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重大损害,痛感责任,深刻反省。”听完后,姬鹏飞还不放心,又让大平先生把这个条子拿来看看。这个条子是大平手写的,不是下面人起草的。姬外长担心日方翻译翻得不准确,对我说:“小周,你一个一个字准确地给我翻”,我说:“就是这个意思”。大平又说了,“我只能让步到这个程度了,再要求我更多的话,我做不到。”
       姬外长在那儿深思熟虑,他总得作一个回答。那个时候已经凌晨3点了,印刷厂的工人都等着呢,因为这个文件(《中日联合声明》)上午九十点钟要签字的,而那个时候都是排字的,不像现在印刷这么方便,所以关于战争责任的措词必须尽快定下来。
       于是,姬外长说:“大平先生,我建议我们休息十分钟”。大平很高兴。“好,休息十分钟”,他说,“我刚才递给你这个条子,我还没有给老头子看过。”日本政界,虽然田中比他小8岁,但是田中的位置比他高,一个是首相,一个是外相,所以背后都叫田中“老头子”。
       大概十二三分钟后,他们都回来了。姬外长说:“大平先生,就按照你提的建议,按这个文字表达形式定下来。”我记得日方表示很高兴,还鼓掌了。就是说大功告成了,最难的一个问题达成了一致。
       台湾问题
       9月29日上午,周恩来总理、田中首相、姬鹏飞外长、大平外相正式在人民大会堂签署了《中日联合声明》。
       其实,总理早在十几年前就定下了“政治三原则”:第一,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代表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第二,台湾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第三条,台湾同日本之间的那个所谓和约,我们称它叫《日蒋和约》,他们正式的名字叫做《日本和“中华民国”的和约》,是无效和非法的。要使日本方面完全接受这三个原则,非常难,因为这个和约是1950年定的,日本实行三权分立,这个条约是当年由日本国会批准的,22年后的政府,无权推翻22年前国会通过的这个条约。
       这第三条日本方面表示很难接受,那怎么办呢?总理说,这个问题上面我们不能要求他完全接受,我们主要目的是让他和台湾断了关系,至于说那一段怎么表达,请大平先生提意见。想了什么办法呢?签署联合声明当天,签完字后,大平就离开人民大会堂,到民族文化宫。许多日本人,中国的记者都在那儿等着,所有的采访这次中日谈判的新闻界朋友都在。大平正式宣布:“现在,从今天起,我们已经同中华人民共和国实现了邦交正常化,作为这个邦交正常化的一个必然结果,我们同台湾的外交关系终止了。”问题迎刃而解了,而且解决得非常巧妙。我觉得这个是双方外交智慧的体现。
       “外强”和“内秀”
       9月29日下午,周总理决定陪田中角荣首相一行访问上海。
       通过几天的接触,周总理对田中的评价是“外强”。怎么说呢,54岁啊,来势汹汹,很有气魄,做事也很果断的,日本人给田中角荣起了一个外号——“安装了电脑的推土机”。他要干的事一定干到底,而且很准确的,像装着电脑控制的。至于大平正芳,日本普遍认为,这个人是“钝牛”,很迟钝的一条牛,很温和,很踏实。但是,后来总理的评价,我认为实在是太高明了,他说,“田中角荣给人的印象是外强,大平给人的印象是内秀。”
       茅台和天皇
       田中角荣来上海,住在锦江饭店南楼11楼。当晚,上海举行了盛大的欢送酒会。周恩来总理和田中角荣首相一起举杯祝贺,田中那天确实喝了不少茅台,他很能喝。下面的秘书就提醒他,这个酒55度你知道吗,这个酒,用自来火点着它,要冒火的。可田中不听他的,还训这个人,少废话,今天总理陪我到上海,我还不答谢他?茅台酒在日本有名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第二天,也就是30日,田中角荣首相一行离开上海,返回日本。上飞机的时候,总理追上去,又把田中拉下来,他说,“请你向天皇陛下问好。”天皇陛下,那时还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出自总理之口,也只有出自总理这样伟大的政治家、外交家之口。你既然跟他建立外交关系了,天皇是个象征元首,你难道不应该向他问好吗?但是在过去,天皇是一个禁语,因为他是发动战争的一个象征。中国人不提这个的,但是既然建交了,开始政府之间的关系了,那你就得承认他的存在。
       我当时听了也很吃惊。后来日本报纸反应非常强烈,说只有周恩来才有这种气度,才能在这种场合讲这样得体的话。有一个报纸讲,如果做民调的话,这一句话至少可以多争取10%的民调支持中国,就这一句话。
        (摘自《新民周刊》2007年第15期,钱亦蕉为该刊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