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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之本性在于自由。
       我之困惑在于：未刻意追求自由时，似觉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矢志追求自由时，立刻感到了不自由一片片樊篱束缚着我，一个个桎梏禁锢着我；面对着自由无法拥抱，向往着理想可望而不可即。每逢此时，自由的渴望便如同烈焰炙烤着我的心，使我欲进而不能，欲罢而不忍。然而，即使把自身全部力量献出，似乎也无法超越现实之一步。冲出羁绊的每一次努力，不仅没有前进一步，反而感到身上的绳索捆绑得更紧了，翅膀束缚得更厉害了。面向广阔的蓝天，我那颗飞翔的心只能痛苦地煎熬；脚踏着辽阔的土地，我仿佛被囚禁在牢房中。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自由作为人之本性只能存在于心灵，由本性所激发的渴望只能寄托在幻想之中，人之自由本性和渴望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实现？如此说来，可怜的人儿只能在墙壁上画些五彩缤纷的图画，用虚幻来掩饰和摆脱走向现实世界之无奈——这岂不是人之不幸？啊，可怜与可悲的人生！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自由意味着不自由——心灵的自由与现实中的自由不是一回事，思想的飞翔只能存在与思维之中，它无法或难以接触现实之大地？难道说，自由注定受到限制——当你在这一环境中“自由”时，就丧失了另一环境之自由；当你追求一种自由时，必须以丧失另一种自由为代价？
       难道不是吗？自由冲撞了不可冲撞之权力，立刻就变成不自由；自由冒犯了不可冒犯之事物，立刻就被禁锢。或者，当思想自由时，身体就无自由；当身体自由时，思想就无自由。当你拥抱一种自由时，必须抛弃另一种自由；当你抛弃一种自由时，才可以获得另一种自由。你冲破了一个桎梏，立刻就陷入另一个束缚之中；你攀登上了一个高峰，忽然发觉自己的双腿被铁链锁住了。你虽有健全的双手，但你无法做你想做的事情；你虽有强健的双腿，但你无法在超越现实世界之羁绊。
       那些禁锢自由的人，他们有自由吗？当他们自由地扼杀自由时，其实并不自由——他们受着既得利益的束缚与限制，而他们所钟情与热恋的任何一种既得利益如同坚不可摧的枷锁把他们禁锢，而他们只能也必须在这个枷锁的禁锢下思考与行动。他们给自由套上锁链，首先因为他们自己被锁链束缚；他们把自由囚禁在牢房，首先因为自己是囚徒。欲使他人做囚徒，首先因为自己被囚禁；欲使他人做奴隶，首先因为自己被奴役。
       当你恐惧自由，面对着自由战战兢兢，不敢拥抱它时，不也把自己禁锢起来了吗？
       啊，奴役人的绳索，有形而又无形，几乎所有人都难以逃脱，问题只在于被奴役的程度，绝非仅限于压迫者，还有被压迫者。而对于被压迫者来说，精神上的恐惧是把自己束缚起来的最坚固的枷锁。当你只是为生活而思想之时，你并未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当你为思想而生活之时，你立时感到自由离你多么遥远。你未寻找自由时，似乎并不觉得缺少自由；你挖掘自由时，却感到自由那么稀少。有时，自由是有形的，不自由是无形的；有时，不自由是有形的，自由则是无形的。而束缚和限制自由的东西，有时是物质的，有时是精神的；有时是精神禁锢着物质的实体，有时是物质的实体囚禁着自由的精神。
       追求自由往往导致不自由，而平庸似乎更自由一些，这是怎么回事？
       哦，倘若与环境无冲突，易产生“自由”之幻觉；矢志追求自由，易与环境发生冲突，此时生活便敞开以往被掩饰之内核——各种各样的矛盾日益显示和暴露出来，这些矛盾在对抗中分化，在分化中同一，在同一中形成新的社会关系，而由新的社会关系所凝结的社会力量，便是你自由追求或追求自由之障碍。这些障碍束缚着你，阻挡着你，把你禁锢其中难以有所作为；而随着探索之深入，你涉足的范围越来越广泛，由此激化的矛盾会更多，阻挡你前行的障碍物也就更多一些，甚至有一天你寸步难行，厄运降临头顶。追求自由导致不自由，环境使其然也，而环境乃现存社会条件之总合也。是否可以由此得出结论：社会条件决定自由的实现程度，自由的实现程度取决于社会条件？那么，在既定的社会条件之下，人应该怎样发挥历史的主动精神呢，而当人之主动精神与社会条件产生冲突时，社会怎样调和和解决这种冲突……啊，自由的困惑，恰恰来自我对自由的思考与追求之中。
       卢梭：“人生而自由，而无不处在枷锁之中。”此乃真理也。这反映了两个问题：人与自身之冲突，即受着自我的束缚与限制；人与环境之冲突，即受着环境的束缚与限制。不管是否意识到，每个人都会受到这两方面的束缚与限制。照此说来，岂不“人生而不自由”吗？这与“人生而自由”并不矛盾，此乃一个问题两个方面也。人之本性是一回事，这种本性在社会上实现程度是另一回事，“人生而自由”的本性在现实世界“处在枷锁之中”，就把自由的人变成了不自由的人。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人之解放无不是在砸碎和冲破枷锁的过程中实现的；自由不是什么人赐予的，而是争取的，因为任何赐予都会成为一条绳索，一种限制，此其一。人获取自由的程度，取决于冲破枷锁的尺度；而当人冲出了若干束缚与限制，必定还会受到其他方面的束缚与限制；每个人乃至整个人类，不可能实现彻底解放，即使永不停歇地向着自由迅跑，此其二。
       某种意义上，人生是由无数困惑与烦恼所组成，而人生之历程，包括对自由的追求，正是走出一个又一个困惑与烦恼之过程。小草“没有寂寞，没有烦恼”，任人践踏而毫无怨言，是因为它没有思想，而思想者总要经历一番又一番困惑与烦恼。但是，也正是从解决一系列困惑与烦恼之中，人才获得自由与发展。社会的发展不也是如此吗？
       追求自由多困惑，困惑多烦恼；而烦恼不仅出智慧，也出思想。当你获得智慧与思想时，你就从困惑与烦恼中走了出来——这是一个过程，一个注定不会一劳永逸的循环往复之人生过程。
       【刘畅荐自《凯迪》2007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