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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哲学治病
作者:尚 杰

《读书》 2005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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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了被誉为“英伦才子”的青年作家阿兰·德波顿的新作《哲学的慰藉》(资中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二○○四年),我第一个下意识反应,归结为一句话:“哲学能治病!”这也是该书曾经名列《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第一名的最重要原因。此话缘由复杂,无法一言蔽之。先说一句题外话,就从业的人数而论,中国称得上是一个“哲学大国”,但我们并没有解决好哲学的“质量”问题。换句话说,哲学是智慧而不是知识,哲学主要解决的,不是学习的能力,而是判断的能力。误人子弟的哲学教学方法使学子们满怀热忱而来,浑浑噩噩而去,难怪他们像无数普通人一样疑惑:哲学究竟有什么用?这一问难倒了多少哲学教授啊!勉强答之,鲜有令人满意的。现在,德波顿的书实实在在回答了哲学的用处问题,是的,那就是哲学能治疗心病,哲学是一付绝好的心药。一切与精神状态有关的疾病,哲学都能治,比如,焦虑症、强迫性神经官能症、嫉妒、绝望、没有幸福感、性爱或情爱的挫折,如此等等。在这方面,一个高明的哲学家,抵得上一百个心理医生。
       我如是说,绝非天方夜谭。所有心理疾病,说到底,是心理障碍。想不开、只在一处想、种群的内心活动习惯……所有这些,都不是药物可以治疗的。《哲学的慰藉》总共分六章,德波顿选择了几乎每个人精神生活中都无法避免的六大困惑,娓娓道来:
       其一,如何看待一个人的性情、心思、行为举止与世不合?这里以古希腊圣哲苏格拉底为例:当时多数雅典人都认为,他是一个破坏规矩的疯子。这个规矩叫常识。苏格拉底每每在雅典街头随意扯住一个行人,刨根问底追问人家什么是勇敢,什么是美。无论被问者如何作答,最后总是落入自相矛盾,不得不承认苏格拉底说得在理。原因何在?因为普通人习惯于顺从当局立下的规矩或想当然的常识,而苏格拉底试图指出这些心理习惯漏洞百出。普通人每天只是不假思索地顺着常识说话,却从不思考这些话是否真有道理。苏格拉底把简单问题复杂化,他告诉被提问者,事情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我们不论对任何一个常识,都可以先想像它是错的,蓄意不接受。比如常识认为坚守阵地就是勇敢,苏格拉底则想像可能有后退的勇士或坚守阵地而并不勇敢的人。如果这些例外成立,原来的说法就不准确。这个过程靠的是独立思考,方法是先把常识判断搁置一边。德波顿总结说,常识以为拥有财产和权力就是幸福,这是因为多数人都这样看,不这样看就不被多数人喜欢,而人出于天性,对自己受世人喜欢非常在意。换句话,人为了受人喜欢而在精神上懒惰,苏格拉底的做法却有意接纳不中听的话,不惜把心思搅乱。我这里想起了蒙田,他说自己的大脑像脱缰的野马,成天有想不完的事,其中很多令他感到羞愧。蒙田的惭愧不是出于矫情,而是他的许多想法脱离常规,像是心理疾病,害怕人家说他是疯子。
       常人所谓疯子,不过是比普通人更敢想,有更多的疑虑。
       其二,快乐是简单的。常人的心理定势把快乐与拥有财富联系起来,为了说明问题,德波顿这次选择了伊壁鸠鲁的哲学,这种哲学公然主张爱好享乐的生活方式,但它的含义并不像其表面那样好懂。多数人其实不知道什么是享乐,他们应该学习享乐。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伊壁鸠鲁要告诉我们摆脱精神痛苦的方法,人们谋求快乐的方案应该是正确的。全部病因在于诊断人的欲望。在德波顿看来,伊壁鸠鲁开列的快乐需求清单只有三个要素:友谊、自由、思想。在我看来,友谊的需求来自渴望被人关注或感受。德波顿的说法更具哲学意味:“除非有人看见我们存在,我们是不存在的;在有人能懂得我们的话之前,我们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而经常有朋友围绕身边,我们才能确认自我。”那么自由呢?举个例子,自由使我们“避免在自己不喜欢的人手下受其喜怒无常的屈辱”。这么做的代价可能是挣的钱少了,但“以简朴换取了独立”。至于思想或念头,德波顿认为是对付焦虑的:首先把焦虑说出来或写下来,这很重要,因为很多人并不清楚自己究竟焦虑什么。总归一点,小的焦虑源于某种欲望得不到满足,大的焦虑来自对一定要到来的死亡的恐惧。我想,这两种焦虑都无药可医:在多数情况下,人的愿望无法实现,这不是特例而是人生常态。至于死,焦虑完全无济于事。伊壁鸠鲁的办法是迎着焦虑走,让“坏事”坏到底,反倒不可怕了。对只发生一次且不可能体验的境界(死亡)没什么可怕的。
       德波顿说,友谊、自由、思想对快乐来说是“自然而必要”的。它们都是精神生活,属于生活态度,是人人可以得到的快乐。快乐更依赖与心理有关的东西。快乐不在于欲望的实现而在于欲望本身,因为欲望的实现立即与无聊相伴。他说快乐的要素中还有些“自然而不必要”,比如豪宅、宴饮;有些“既不自然又不必要”,比如名望和权势——因为安详的灵魂不靠这些。
       德波顿还体会到另一种微妙精神,懂得快乐是简单的道理的哲学家并非要主动放弃财富,这不是伪善。财富本身不是恶,财富能否带来快乐全在于我们对它的态度。
       其三,如何看待挫折?德波顿的态度与常人相反,他不是劝人鼓起勇气,下次就会成功之类,而是要人们期待挫折,怎么说呢?也就是期待由挫折带来的心理反应,比如愤怒、自怜、焦虑、怨恨等等。他说这取自古代哲人“塞内加挫折字典”,其原理是“我们对有准备的、理解了的挫折承受力最强,而准备最少、不能预测的挫折对我们伤害最严重”。这个心理药方能避免在严重挫折面前精神错乱。人们为什么对受挫缺少准备,因为对即将发生的事过于乐观。快乐与对事物持乐观的态度并非一回事,其微妙的差别在于,受挫的痛苦本身也可以成为快乐。对一定要发生和有可能发生的“坏事”是不值得痛苦的。理智的态度是相信坏事会发生,这样想的结果是当坏事真的发生时,坏事的效果未必像我们担心的那样坏。换句话说,消除担惊受怕的最好方法是想像你所害怕的一切都会发生。理性事先就预测到事与愿违。就像官司打输之前,你的念头早已令你倾家荡产,那又能怎么样呢?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别相信身外之物,这些随时能被别人拿走。真正高明的态度是,虽然我拥有这些,但我与它们保持距离,不指望它,于是我一身轻松。
       其四,人都有缺陷,缺陷既能让我们痛苦,也能慰藉我们。德波顿列举了人的种种缺陷,比如因某方面无能而导致羞耻感和负疚。怎么办呢?他说,别憋在心里,要公开说出来。把这些说出来还是不说出来,好意思还是不好意思,可能是西方人与我们东方人在精神上的一个重大差别。说出来是有利于心理健康的。德波顿大量引用蒙田——古今哪个中国思想家敢像蒙田这样吐露真言,因为“凡是能发生在人身上的事就没有不人道的”。人类文明在相当长时期内不把这些对比强烈的因素联系在一起(认为它们太不严肃了),这一方面造成蒙昧,另方面产生更为强烈的窥私欲(比如一个精明的作家为了小说畅销,把放荡女人描写为一个女教师)。人的一个天性在于对不让自己知道的事情有更强烈的好奇心,否则就要滋生心理疾病。各种风俗都有缺陷,一种风俗中的妻子嫉妒其他女人对丈夫的柔情,在另种风俗中妻子却鼓励这样的柔情,因为这表明了丈夫的价值。究竟哪一种是“缺陷”或是“正常”的呢?智力就没有缺陷吗?哲学家终其一生,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别人懂得更多吗?“但是如果我们发现有此成就的人并不比从来没有听说过哲学逻辑的人更快活,就可能提出疑问了。”是的,渊博要有好处,就像德波顿的书能治病,智慧要使人快活。判断句不但要说得准确,更要有情趣,否则我们为什么要读它呢?我们读书不正是为了安慰我们的焦虑和寂寞吗?真正要写的不是关于书的书,而是从自己的肉体和心情生出来的书,如此等等。
       其五,如何安慰受伤的心灵……
       其六,如何在困苦中获得慰藉……
       限于篇幅,这里不再引述。我最后想说的是,这本书的作者,我、你、他,我们要有勇气承认,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其实都有某种心理障碍,就像德波顿说的,承认这些,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问题是,能正视这个问题的作者不多,能像德波顿这样把讲道理和心理的快活结合起来的作者更是不多。在您正式阅读之前,我想事先提个醒,您是否相信这本书能治心病其实并不重要,问题是,书中的道理并不像其表面上的文字那样通俗,要想达到治病的效果,不细细品味是不行的。无论怎样,中国图书市场上,缺少这样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