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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暄琐话]最为沉痛的几句话
作者:韩石山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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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前,与几位朋友在一家饭店小酌,喝的差不多了,话就有些稠,你一言我一语各不相让。都是五十大几奔六十的人了,说来说去就说到今生的成败得失,一个比一个慷慨,一个比一个激昂。有位老友一边说一边拍桌子,震得茶碗都跳了起来。另一位朋友说,你还差不多吧,这老兄竟指着对方大吼:
       “你当然得意啦,都当了处长啦!”
       “得意个屁!”那位朋友手在脸前一挥,高声言道,“当了这么个弼马温,受了半辈子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着不顾服务员站在一边,竟流下泪来。
       我扫了一眼,马上就明白今天的情绪为什么这么反常,这么慷慨激昂了。一是退休在即,人生已成定局,再也不会有什么作为了,再就是,都还有点才学,有点抱负,却难说有多大的建树。几个朋友中,除了一位是某厅局级单位的工会主席外,其余都不过是处级或副处级的闲职。就是这位工会主席,也不能说怎样的得意,本是文科的尖子生,却在一个科研单位当了这么个尴尬官儿。这儿还数我的名头大些,是一家刊物的主编,而我们这个刊物又是最没有名分的,连个科级都不是。十多年了从没有定过级。
       “人家聚会是比谁的官大,谁的情人多,我们这些穷酸,却是比谁最不得意,谁最穷困潦倒。”我笑着说。“叫下岗工人见了,还不一人揍一顿。”
       “这有什么,我们机关运动会上,有项比赛就是自行车比慢,人家比得意,比幸福,我们就该比失意,比沉痛嘛。”工会主席说。“别的不说,至少说明你没有钻营嘛。”
       “穷与达,都是相对而言,幸福是一种感觉,痛苦也是一种感觉,穷困也罢,屈辱也罢,全在自己的感受。咱们一人用一句话说说,谁说的在理,我们就说谁最失意最沉痛。”另一位朋友立马响应。
       “不能用自己的话说,刚才还背诗行令,现在要说自己的沉痛,也得用古诗文说。要不有人哭起来怎么办?”这老兄真够尖刻的,不忘报复一下。
       “说就说吧,不信比不过你!”流过泪的那位老兄怒目而视。
       “嗨,咱们就学孔门弟子各言尔志——各言沉痛吧!”工会主席说。
       都这个年纪了,百无聊赖也百无顾忌,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胡侃起来。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老兄原籍南京,大学毕业后即来到太原,倒也贴切。
       “居则忽忽若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这老兄“文革”中遭人诬陷坐过监狱,引用司马迁《报任安书》中的这句话,真是够沉痛的了。
       “你们都是自咏自叹,我觉得最为沉痛的是样板戏《红灯记》里的一句唱词,李玉和唱的。‘文革’那几年我常唱的: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铁蹄下受煎熬仇恨难消!”这老兄一边说一边就唱了起来。那激昂的唱腔里,分明有几分哭音。他也是在“文革”中受尽了磨难。
       “中学课本上有柳宗元的一篇《送薛存义序》,有句话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想哭:吾贱且辱,不得与闻考绩幽明之说……”工会主席说。这老兄在副厅局级任上干了近十年,前些时候想弄个正厅级的巡视员都没弄上。
       “唉,最沉痛的莫过于: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这老兄一表人才,博学多识,年轻时曾因作风问题受过一点处分,现在身边仍不时能见到追慕他的女子的身影。
       “老韩你呢?你可是作家呀,写了那么多的书。”
       我正在想说句什么,还没想好,有人催促了。这句话提醒了我,遂缓缓言道: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这大概是我一生最好的写照,也是我一生最为沉痛的事了。”
       不早了,散伙。出来都吃了一惊,已是午夜时分,却漫天皆白,——就在我们酒酣耳热,胡侃乱聊的时候,太原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倪早菊荐自《名人传记》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