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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忧伤的过往
作者:张牧笛

《意林》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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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住在我家楼下。认识她时,我们都还没有记忆。幸好还有一张相片将过去保存了下来——两岁半的我坐在床上,生硬地抱着襁褓中的她,就像抱着一个稍大一点的娃娃。她长得不算好看,肤色偏黑,额头扁平,嘴唇厚厚的,眼睛还稍稍有些斜视。但她的声音却异常的洪亮,银铃般,不带一点儿奶气。那时,大人们都说,她将来是当歌星的料。
       她是热情的,也是任性的,这两样我都招架不住,所以,好到极致或吵到极致,我都急欲夺门而逃。可她鸽子般的神情和小狐狸般的狡猾,对我,又极具吸引力。于是,两个小孩子之间的风暴也便是常常来得迅猛,去得干脆。
       但我最害怕她哭,因为她一旦哭起来就很倔强,累了,声音便低沉下去,却轻易不会终止。我那时很是奇怪,她在哪里能够藏下这么多的眼泪,随用随取,永不枯竭。不过,她的眼神倒是非常明亮,不知道是不是经常用泪水洗过的原因。有一次,我在楼上实在听烦了她没完没了的哭声,气恼地冲了下去,只见她坐在一堆玩具中间冲我大叫道:“我很孤独!”那个下午,我便一直在为一个大叫孤独的四岁的小女孩儿梳羊角辫、穿珠链,以及挥霍掉两盒培乐多彩泥。
       其实,我像姐姐的时候也并不是很多,我常会因她毁坏了我的一个娃娃或者撕破了我的一本书而闷闷不乐。这时,她便安静得像一朵花,试探并讨好地伸出一枚又一枚柔软的花瓣,弄得我心痒痒的,软软的。和好以后,她总是会哈哈大笑好一阵子,似乎要把刚才憋住的那些笑一次全部释放出来。
       因为好动,她一直不喜欢穿裙子,总是随手就扔给了我。我便怀着小小的私心,盼望逢年过节,有更多的人送她裙子而不是短裤。
       我上小学那一年,她莫名其妙地得了白血病。那以后的几年间,她一直在吃药、输液、输血、化疗,一直在发烧、疼痛或者无力走路,也一直在稍有精神时就吵着要我陪她玩,而每次她打电话找我,都要先强调一句:“姐姐,我的病不传染。”
       再后来,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了医院。她懵懂的神情,稚拙的言语,她的吵闹,她的眼泪,她响亮的大嗓门,一切一切,都离我远去了。
       她住在血研所时,妈妈曾带我去看她。她的头发全掉了,胳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针眼,而我,也只能隔着绿色的口罩同她讲话。她并不真的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而我懂。她戴着帽子,我便替她摘去了。我说,你不长头发的样子更好看,本来你就像个男孩子。我走时,她倚着门框哭得很厉害。在散发着浓烈的来苏水味的走廊里,我一次次地回头看她。在那个冰冷的世界里,她太小了,她太孤独了,她也太无助了。后来,她病情加重,又转到中心医院。我再去看她时,给她带了一大盒香草冰激凌,还有一个会说话的布娃娃。病房里很热,冰激凌和我一起默默地流泪。她可怜地被包裹在各种仪器和管子中,激素和化疗使她完全变了样子,她没有喊我姐姐,她连称呼我的力气也没有了。那时我十岁,我真想她立刻坐起来冲我大呼小叫,我宁愿她霸道不讲道理,宁愿将自己所有的玩具都拿去给她破坏,宁愿趴在地上被她当马骑,只要她能够马上坐起来,只要她能亲切地叫我一声姐姐。
       不久,她死了,死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早上。有关她的所有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不用再打针吃药,不用再掉头发,不用再做痛苦的穿刺,也不用再哭。也许,她会像天使一样生出翅膀飞翔。也许,她会记得前生,曾经有我这样的一个小姐姐。
       她死了,我没有再去过她家,她的父母也没有再邀请我去过她家。我明白,我的身上有着太多她的影子,有着太多有关她的片断。我明白,但我还是难过了许久。后来,她家搬走了。再后来,听说,她又有了一个妹妹,比她健康,比她好看,比她乖巧,只是,我没有听到过她叫我姐姐。
       每当春天来的时候,我看到那些花儿开,由白到粉,由粉到红,鲜艳得几乎要燃烧起来,我都会固执地想,这些花儿,这一轮轮光洁四射的小太阳,一定是来自我的童年。
       (李世杰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