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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作家访谈录]奥尔罕·帕慕克和土耳其悖论
作者:邓中良 成志珍

《译林》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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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荣膺诺贝尔文学桂冠之前,在过去3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奥尔罕•帕慕克已 获得大 大小小10个文学奖项。在2005年的法兰克福书市上获得德国书业和平奖(the German BookTrade Peace Prize)之后,帕慕克接受了德国《德尔•施皮格尔》杂志的专访。访谈中, 帕慕克讲述了他在伊斯坦布尔的生活、他个人安全所受到的威胁、采取一种政治立场的迫切 愿望、土耳其在欧洲的身份以及他的最新一部小说《雪》。
        帕慕克先生,您获得了德国书业和平奖,这是对你的文学作品和政治活动的认 同。哪一个更能取悦你呢?
       帕慕克:我觉得有点讽刺意味的是土耳其人和德国人都如此强调该奖项的 政治 性一面。似乎就好像他们在说,我的作品的文学价值并不是值得一提的事情。我最近大多数 作品都是蓄意接近政治,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啊。
       为什么《雪》成为一部独树一帜的政治性小说?
       帕慕克:哦,现在我一直在表达我的政治观点,但是只在报纸和杂志中, 而不 是在小说中。这种事情让你在国内声名狼藉。你一回击,整个事情就开始激化。有时我问自 己:我为什么不直接把政治观点摆到书里,将其从胸中发泄出来?
       不同于你其他的往往都以伊斯坦布尔为背景的作品,这部小说发生在土耳其一个外 省的卡斯城。为什么以那个乡村作为背景?
       帕慕克:当我二十出头的时候,我想了解乡村,所以和一个朋友游遍了土 耳其 。当我们来到卡斯时,乡野的辽阔和美景让我着迷不已,同时我也被它那部分由俄国人建造 的城市的异域性所吸引,所以它不同于土耳其的其他地方。它一直在我脑海里留有深刻的印 象。当我开始写《雪》的时候,显然卡斯对我来说是一个理想的背景地,某种程度上是因为 这个城市冬天会下很多雪。
       卡是这部小说的真正主人公,但是还有一个故事叙述者叫奥尔罕,他在卡去世后去 调查他的故事。奥尔罕•帕慕克的性格有多少反映到奥尔罕的身上了呢?
       帕慕克:虽然我的书比读者觉察到的还要更富自传性,他是小说中的一个 角色 ,而不是我。了解我的朋友以及家人们觉得这是有趣的。在小说中,私人的东西转变成了一 些更具普遍性的东西。
       直到如今伊斯坦布尔仍是你生活的城市。在你创作的办公室里可以看到美妙的景观 , 你脚下是一座横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大桥,该桥把欧洲和亚洲连接了起来。在那儿工作,你 感觉如何?
       帕慕克:我感到高兴。有时我开玩笑说我是第一位可以从自己的窗户中指 向自 己小说里的事物的历史小说家。我可以观看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进口处、古城区、哈吉亚•索 菲亚博物馆以及蓝色清真寺。事实上我可以看见所有的清真寺。我知道这是一道特有的景观 ,并且喜欢说,作为伊斯坦布尔的故事讲述者,这是我应得的。
       如今许多人认为你是土耳其的先锋知识分子。你从来都不想成为那个文化组织中的 一分子,却又成为了其最重要的代表人物,这不是荒谬吗?
       帕慕克:我可以很诚实地说我并不为此而感到后悔。在我的祖国遭受政治 蹂躏 和我享有国际声誉后,全世界的新闻记者开始就我祖国的问题来议论我。这是不可避免的, 是任何人不可逃避的事。
       你公开宣布支持土耳其加入欧盟。你是否认为你那具有高度批判性的小说《雪》对 此帮了很大的忙?
       帕慕克:我确切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在荷兰,一位朋友对我说:“你知 道, 我以前是赞成土耳其加入的,但是现在读了你的小说后,我害怕了。你的祖国真的是那么凄 凉不堪吗?”我给他的回答是:那是一部历史小说。
       但是里面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
       帕慕克:的确如此。自那以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只是某一天有望加入欧 盟的 希望改变了土耳其国内的法律形势。在我的想象中,小说中的事件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早期 ,那时候人们特别关注的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可能掌握政权。那就是我为何说它是一部历 史小说。
       你描绘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世界,其中缺乏宽容,充满种族和宗教敌对,暴力和 谋杀。
       帕慕克:那不应把人们吓跑。确实《雪》展现了整个土耳其狭隘的、缺乏 容忍 的政治文明,在这个文明里居住着原教旨主义者、热衷政治的伊斯兰分子、土耳其和库尔德 民族主义者、其他少数民族、军队、非宗教主义者和无情的杀手。所有的这些都有可能对一 个熟悉更多自由环境的欧洲人构成威胁。但是难道去刻画这些人的人性的一面以及他们与我 们的相同点不也是一个小说家的工作吗?
       您真正相信在过去的八到十年里土耳其已经彻底改变了吗?
       帕慕克:是的,我这样认为。很多东西还在转型时期。加入欧盟的希望让 整个 国家放松下来。无论何时我被问到土耳其是否已经准备好加入欧盟,我会说:这只是一个开 始。协商刚刚开始。土耳其不会明天就加入欧盟。他们希望在十年内成为其中一员,到那时 整个国家经济上、政治上和文化上都已经得到发展。
       但是,正如您小说里刻画的,仍然有好战的伊斯兰分子、顽固的基马儿主义者和宗 教狂热者。
       帕慕克:在欧洲其他国家,你也会发现他们很多。土耳其的历史也是欧洲 的历史,可能有二十到三十年时间上的滞后。但是这个差距正在缩小。
       欧洲和土耳其的最重要的不同在哪里?
       帕慕克:欧洲历史上血腥的战争岁月和所有暴行给欧洲人留下的教训是: 摆脱 了宗教仇恨的世俗政治,主要是个和平问题。土耳其人并不是持有相同的观念,这与长期以 来世俗政治是由军队来维持的事实有关。但是那种态度从此改变了。
       您小说中的主角卡称自己是个无神论者。你会认为自己也是无神论者吗?
       帕慕克:我跟这一说法间存在的问题起源于这一事实:在过去,许多知名 的知 识分子就这个说法搞出过颇为戏剧性的场面。我的信仰是复杂的。文学是我真正的信仰。毕 竟我来自一个完全没有宗教信仰的家庭。
       您认为自己是个穆斯林教徒吗?
       帕慕克: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来自于穆斯林文化的人。无论什么情况下,我 都不 会说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所以我是个把历史和文化身份同该宗教联系起来的穆斯林。我不信 仰 能与上帝亲自接触,在那儿就是变得超出人类经验的。我认同自己的文化,但是我很高兴能 生活在一个思维活跃、富于包容的岛上,在这儿我可以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萨特的作品,这 两人对我有很大的影响。
       你经常写日记吗?
       帕慕克:我非常喜欢读其他作家的日记,主要是因为日记使得我问自己: 他们 像你吗?他们是怎么想的?我从来不喜欢一个作家在世时发表的日记。我自己的日记是一种 记忆形式,但是只为我自己所用。我需要这些记载;它就像是一种本能的冲动。每天,我需 要一点自己的时间,就像一个孩子要玩耍一样。当我旅行时,我时常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打开日记本,写一些东西进去。它有一种自身神奇的力量,给我某种成就感。若是某些天我 没有时间来做这些事情,我会感觉不自在。认真写完一页后,无论是今天或在五十年后发表 ,我有一种自己是个乖男孩的感觉。
       为什么三年前土耳其的出版商迟迟不愿出版最初版的《雪》?
       帕慕克:那时候的法制环境与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有些人认为最好是把书 给某 个律师看一下。我们不确定公众检举办公室是否会反对书中的描写。认为批判军队要受到道 德上的谴责,因为它涉及到非宗教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发表对土耳其问题和美国问题的看法,你没有感到犹豫吗?
       帕慕克:在我的书外,我已经谈论过这些话题,在土耳其,这些话题很容 易让 你卷入麻烦之中。让我这样来说:不仅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其他许多19世纪伟大的作 家都是在严格的审查制度下进行写作的。小说和写小说的艺术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你可以写任 何事情。你需要解释的全部就是它是虚构的。那就是《雪》的情形。没有人以他们所担心的 方式作出反应。
       但是在土耳其你一直以来并会继续成为人身攻击的对象。
       帕慕克: 当土耳其开始靠拢欧盟,我并不是唯一担心土耳其历史上黑暗面 —— 或者奥斯曼帝国的历史——某天会成为一个问题的人。换句话说,在一战中亚美尼亚人所遭 遇的种种苦难。那就是为什么我对这个问题不能置之不理。我暗指这样一个事实(当然并不 是故意摆出一个博学的论点):谈论土耳其是件很难的事情。
       也就是说成千上万的美国人在如今叫做土耳其的土地上被杀害?
       帕慕克:我的这句话导致了一场强大的爆炸性震动。当一些颇具爆炸性的 东西隐藏起来时,其内部积聚的张力最终定会被释放出来的。
       你一直避免直接将它说成蓄意屠杀。其实你从来没有用过这个词。
       帕慕克:因为我不想用。事实上,蓄意屠杀这个词最先用在土耳其报纸上 是来 攻击我的,即使我甚至没有使用过这种表达方式。后来被欧洲人引用了。当人们突然谈论起 一 些此前是禁忌的事情,并发起一场真正的对我的憎恨运动,我能做什么呢?我无法站起来说 :我从来没有说过那个!
       就在那时你暂时移居到美国。某种程度上说,你是在逃避吗?
       帕慕克:你倾向于过分夸大事情了。是你工作需要。我受哥伦比亚大学的 邀请,我曾经申请奖学金,在那求学。所以在那呆了一阵,这就是全部。
       因“公开贬低土耳其国格”,将在12月面对审讯,对此你感到担心吗?
       帕慕克:我必须遵守法律和我国的法制系统。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确实对 此很认真。然而,我不认为这件事情对我会有重大法律后果。我不是十分担心。
       所以你不认为会被送进监狱?
       帕慕克:当然不会。
       对一个土耳其作家来说,进监狱是不是至少曾经是一种荣誉的象征?
       帕慕克:做土耳其第一个进过监狱的作家,是否是一个更大的荣誉呢?那 样是不是更好?对土耳其和作家都更好?
       你认为土耳其的总理雷赛普•塔伊普•埃尔多甘十分地支持你吗?
       帕慕克:当我惹上大麻烦的时候,埃尔多甘不支持我。
       他对指控表示了遗憾。
       帕慕克:是的,当这件事达到国际层面时。他希望看欧盟中的土耳其。除 此之外,你不能忘记的是:这个人也遭受过监禁的,仅仅是因为引用了几首诗。
       你认为埃尔多甘是一个专注的改革者,还是一个很好地掩藏了其真正意图的伊斯兰 教徒?
       帕慕克:首先我认为他是一个组织者,一个优秀的组织者,他是一个强硬 的家 伙。他所采取的伊斯兰教形式——典型的原教旨主义的、中东式的语言风格——在十年前的 土耳其是十分平常的。自那开始,他转移至一个高度显著的立场,也就是说将土耳其朝着欧 洲方向推进的愿望,受到伊斯兰教徒,前伊斯兰教徒,一些非宗教主义者和七成土耳其人民 的支持。如果你问我那是否是矛盾的,我说:不是的,朝着和平方向的伟大变化,往往是来 自于人民,开始他们并不是伟大的和平鼓吹者。
       在土耳其欧洲观念有多强烈啊?
       帕慕克:只要想一想最近听到与欧盟的谈判开始了这样一则消息,整个国 家是 多么兴高采烈。这个国家,如我对它的描述,尽管带有政治褊狭,如今已准备好向前迈进, 打破关于美国的禁忌,并在人权和言论自由方面大步向前迈进,以便能够加入欧盟。仅仅这 个就可以显示欧洲观念是多么强烈。
       如果某天土耳其真正成为欧盟的一员,其特征会发生什么变化?
       帕慕克:当然我们土耳其人会失去其一部分特征,就像欧洲也要失去自己 一部 分特征一样。那时候也将会是一个不同的欧洲。接受土耳其加入欧盟是一项具有历史意义的 、雄心勃勃的、艰巨的政治尝试。欧洲将变成一个强大的、多宗教的整体。它将新增七千万 土耳其人的力量,他们恰好也是穆斯林教徒。这不会有丝毫的危险,因为土耳其人也向往和 平。他们准备好成为真正的欧洲人。
       身为一个土耳其人,你感到自豪吗?
       帕慕克:当然。我为土耳其人而感到自豪,为用土耳其语写土耳其而自豪 , 并为我的作品被译成四十多种语言而自豪。但是我不希望使它们戏剧化,从而使事情政治化 。你能否向我们透露一下当你接受该项和平奖时,将打算说些什么?
       帕慕克:我想要做的就是通过小说这一伟大艺术形式来界定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