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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画廊忣殇
作者:[美国]丹妮尔·斯蒂尔 著 吕洪灵 译

《译林》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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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驯服”意味着什么?
       它是一种过于经常被人遗忘的行为…… 
       它意味着建立联系。
       对我来说,你只不过是一个小男孩,与其他千万个小男孩没有两样。我根本不需要你。你同样也不需要我……
       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那么我们就互相需要了。对于我来说,你就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对于你来说,我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如果你驯服了我,就仿佛阳光照耀着我的生活。我会辨认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其他的脚步声会使我急忙躲到地下去,你的脚步声却会像音乐一样召唤我,让我走出洞穴……想想一旦你驯服了我会有多么美妙!……
       求求你——驯服我吧!
       人们只能了解自己驯服的事物……这世界上还没有可以购买友谊的商店……如果想要一个朋友,那就驯服我吧……
       我必须怎样做才可以驯服你?
       你必须非常有耐心……首先你得像这样坐在草丛中,坐得稍微离我远点。我会用眼角的余光瞧你,而你什么也不要说。话语是误会的根源。但是,每天你都会坐得离我更近些……
       不过你什么都还不是呢。没有人驯服过你,你也没有驯服过任何人……但我已经使它成为了我的朋友,如今它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了。
       圣·德克旭贝里,《小王子》
       如果你驯服了我
       我也驯服了你,
        你不会失去
       自己的狂野
       与美妙,
       你的自由
        或呼吸的
       空气,
       没有失去
       反被找到,
       一旦驯服
        并且联合
       在一起
       默默地,
        你就会
        找到我,
       我也会
       最终
       找到
       你。
       第一章
       巴黎佛布尔·圣多诺雷街上一栋蔚为壮观的大楼是苏文利画廊的所在地,这里曾是一家典雅的18世纪的独立旅店。前来赴约的收购者们从宽阔的大铜门进入庭院。径直前行就是画廊的主馆,其左侧是画廊主人西蒙·德·苏文利的办公室,右侧是他女儿后来增建的展馆,当代艺术馆。画廊后方是一个精美的大花园,里面雕塑林立,大多是罗丹的作品。西蒙·德·苏文利在这里有四十多年了。他的父亲安东尼曾是欧洲最重要的艺术品收藏家之一,而他自己在画廊开张之前是研究文艺复兴时期绘画和荷兰艺术大师作品的学者。如今欧洲各地的博物馆都来向他咨询,私人收藏者对他顶礼膜拜,认识他的人则个个对他敬仰有加又常常满怀敬畏。
       西蒙·德·苏文利的身形让人肃然起敬,他个头高大,身材魁梧,神情严肃,一双黑眸可以穿透人的灵魂。西蒙没有为自己的婚事着过急。年轻的时候,他忙于建立自己的事业,无暇花前月下,在四十岁那年才娶了一名美国收藏大家的女儿。他们的结合堪称成功而恬美。玛乔里·德·苏文利从不直接干预画廊的事务,画廊在他们结婚之前就已经经营得红红火火的了。她对画廊很感兴趣,对丈夫展出的作品也十分欣赏。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对他做的每件事情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玛乔里自己是画家,不过总是羞于展示自己的作品。她创作的风景画和肖像画相当典雅,常常被当作礼物馈赠给朋友。实际上,西蒙对她的作品有好感,但从未看中过。西蒙在为画廊做选择时不讲情面,在做决定时更是冷酷无情。他的意志如钢铁般坚定,思想如钻石般锋利,而且商业直觉敏锐,深深埋藏在他外表之下的是一颗善良的心。玛乔里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并非人人都相信她。西蒙对自己的雇员公平以待,对客户恪守诚信,在收购他觉得画廊应该有的作品时毫不留情。有时候,得花费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得到一件特别的绘画或雕塑作品,但他在得手之前从不会罢休。婚前他大概也是用同样的方法追求自己妻子的。一旦拥有了她,他就把她当作珍藏——几乎完全是属于他自己的。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才会进行一些社交活动,在画廊的一处侧楼款待自己的客户。
       他们在结婚很久后决定要孩子。事实上,这是西蒙的主张。他们等了十年才生了一个孩子。在得知玛乔里非常渴望有孩子后,西蒙终于做出了让步,只是当玛乔里生的是个女儿而不是儿子时,他稍微有些失落感。萨莎出生那年,西蒙五十岁,玛乔里三十九岁。萨莎立刻成为她母亲一生的挚爱。她们总是在一起。玛乔里成天和女儿在一起欢笑、闲聊,一起在花园里玩耍。萨莎刚进学校上学的那些日子,她几乎伤心得不能自已,但分离是必须的。萨莎是个漂亮而且惹人爱的孩子。她身上有趣地综合了双亲的特征。既具有父亲深邃的神情,又有母亲轻灵的温柔,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犹如小天使一般,看起来像意大利油画中的圣母玛丽亚。萨莎的面容与她母亲的一样精致,头发与父亲的一样乌黑,但与父母不同的是,她长得比较孱弱,比较瘦小。父亲常常会善意地取笑她,说她看上去像个微型小孩。不过,萨莎的心智一点也不孱弱。她和父亲一样意志坚定,和母亲一样温柔体贴,而且还很早就学会了父亲的率直。在她四五岁时,西蒙认真注意起她来,而且从此以后对她说的都是艺术方面的事情。一有空,他就领着她在画廊里徜徉,识别作品和画家,向她展示艺术书本中他们的作品,期望她可以说出他们的名字,甚至可以一到了会写字的年龄就能拼写出来。对此,她非但没有抗拒,反而全盘吸收,牢牢记住了父亲告诉她的每一点知识。他以女儿为荣,而且更加疼爱自己的妻子,她在萨莎出生三年后患了重病。
       玛乔里的病一开始是个谜,难住了所有给她看病的医生。西蒙私下认为这是受心理影响的疾病。他对疾病或衰弱毫无耐心,觉得任何生理病症都可以被掌控并克服。然而,玛乔里非但没有克服疾病,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衰弱了。整整过了一年,他们才在伦敦得到诊断,并在纽约确诊。她患的是一种罕见的退化性疾病,伤及神经和肌肉,并最终会破坏肺和心脏。西蒙决意不接受这样的诊断,玛乔里却勇敢地面对它,极少抱怨,竭力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有精力就尽量和丈夫、孩子在一起共度时光,有空就尽可能地多休息。这场病从未消磨掉她的意志,但最终,她的身体还是如诊断的那样垮下来了。萨莎七岁前她开始卧床不起,萨莎九岁后不久她就去世了。尽管医生们早已预告了这一切,西蒙还是深感震惊。萨莎也是这样。她的父母从未让她有过失去母亲的心理准备。萨莎和西蒙已经习惯于玛乔里对他们所做的一切感兴趣,即便是卧床不起的时候,她也参与到他们的生活当中来。突然意识到她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他们犹如五雷轰顶一般,这也使得萨莎和她父亲的关系更加亲密起来。从此,萨莎,而不再是画廊,成为西蒙生活的中心。
       萨莎在吃饭、喝水、睡觉以及对艺术的喜爱中长大。除了父亲之外,艺术就是她所了解、所从事,也是她所热爱的一切。她像父亲爱她一样爱着父亲。在还是个小顽童的时候,她就和画廊的职员一样,对画廊和其复杂精深的工作方式了如指掌。有时候他会觉得,虽然萨莎只是个小女孩,却比他手下的任何一名职员更聪慧,而且创造力也远远凌驾于他们之上。惟一让他不开心的事,他对此也毫不忌讳,是她对现当代艺术的热情越来越浓厚。当代艺术特别让他厌恶,无论是私底下还是在其他场合,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将之称为垃圾。他热爱崇拜的只有艺术大师,别无他者。
       和父亲一样,萨莎在巴黎大学就读,并拿到了一份“执照”,艺术史硕士学位。而且,她履行了对母亲的承诺,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之后,她在大都市艺术博物馆实习,自此完成了学业。在实习阶段,她常常回到巴黎,有时候只是去那儿度周末,而西蒙只要有可能就到纽约去看她。他借口说去拜访客户,看看美国的博物馆和收藏家,实际上就是想去看望萨莎,为此他不惜编造任何借口。他最想的还是让萨莎回家。萨莎在纽约的那段时期,他整个儿显得焦躁不安,没有耐心。
       亚瑟·博德曼出现在萨莎的生活中,这是西蒙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事情。萨莎是在哥伦比亚大学进行博士课程学习的第一周遇上他的。那时,她二十二岁,而且不顾父亲嘟嘟囔囔的反对,在六个月后就嫁给了他。一开始,女儿这么早结婚让西蒙感到害怕,只是在亚瑟答应等萨莎完成纽约的学业和实习后搬到巴黎并在那里定居之后,他才放下心,同意了这门婚事。他还差点儿让亚瑟为此写下血书。不过,女儿生活在幸福中,这是他看得见的事实。最后,西蒙终于承认亚瑟·博德曼是个好人,与她正相配。
       亚瑟三十二岁,比萨莎大十岁。他上过普林斯顿大学,是哈佛大学毕业的工商管理学硕士。他在华尔街一家投资银行拥有令人尊敬的职位,方便的是,银行在巴黎还有一处办公室。结婚后不久,他就开始游说上层让他去巴黎办公。一年内,他们的儿子塞维尔出生了。两年后,塔蒂安娜来到了人世间。即便如此,萨莎在学业上没有半点落后。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她的孩子都是在夏天,恰好在她完成课堂学习之后出生的。她雇了一名保姆在她上学或在博物馆上班的时候帮她照顾孩子。在自己还是个孩子看着父亲经营画廊的时候,她就学会了一手同时扔好几个球的本事。她喜欢自己繁忙的生活,挚爱着亚瑟和她的两个孩子。尽管西蒙起初对做外祖父有点犹豫,不过他很快就对之充满了兴趣。孩子们太迷人了。
       萨莎只要有闲暇就和孩子们呆在一起,给他们唱她母亲为她唱过的歌,和他们玩她母亲与她玩过的育儿游戏。实际上,塔蒂安娜长得很像外婆,这曾让西蒙有些失常,但随着塔蒂安娜一天天长大,他喜欢坐在一边看着她,追忆逝去的妻子,仿佛看见她重生为小女孩。
       亚瑟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在萨莎完成了纽约大都市博物馆的实习后举家迁至巴黎。投资银行按照协议,在他三十六岁时将巴黎办事处交由他管理,而且对他充满信心,就像萨莎对他满怀信心一样。萨莎在巴黎比在纽约还要忙碌,在纽约的博物馆里她只是做兼职,剩下的时间都可以用来照顾孩子。在巴黎她得和父亲一起打理画廊。现在,她准备好了。他已经同意她每天三点前下班,好去照料孩子。她也知道自己还得为丈夫迎来送往。终于回到了巴黎,她带着胜利的喜悦、学业有成、兴致勃勃而又勇往直前地回到了巴黎,再次回到家让她激动不已。西蒙也是万分激动地迎接她归来,终于她和他在一起工作了。为了这个时刻,他已经等了二十六年,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了,这让他们俩都非常高兴。
       西蒙还像她小时候那样严厉,但甚至连亚瑟也注意到,自他们搬到巴黎以后,他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几乎不为人察觉地衰老了。他甚至常常和外孙们唠起家常来,虽然在来访的大部分时间,他宁愿只是坐在一边观察他们。和小孩子在一起,他总是不自在,萨莎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他们家搬回巴黎时,他已经七十六岁了。萨莎的生活也从那时起变得严峻起来。
       他们首先面临的抉择是住在哪里,西蒙替他们解决了难题,这倒让他们有些吃惊。萨莎原本打算在左岸找所公寓。银行在十六区的公寓对于他们的小家庭来说也显得太小了。西蒙主动要搬出他住的侧楼——一栋雅致的三层楼,他一直与妻子住在那里,结婚前丧妻后他都住在那儿。他坚称这楼他住太宽敞了,楼梯让他膝盖受不了,萨莎对他的话是不大相信的。她父亲还能徒步走好几英里呢。他主动搬到庭院另一边的楼上——原先用来做临时办公室和储藏室的顶楼。很快他就用迷人的小圆窗将双重斜坡屋顶下的窗户装修一新,还装上了可以加速上下楼梯的机动座椅,孩子们坐上去的时候都开心得不行。他们坐在机动座椅上尖叫着上楼,他则一边步行上楼一边看着他们。萨莎在帮着做装修和改造时,突然冒出了个主意。一开始西蒙并不喜欢这主意。但萨莎为此盘算了很多年,而且一直梦想着能够实现。她想扩建画廊展出当代画家的作品。原来用作储藏的楼可以使她的计划尽善尽美。这侧楼横跨庭院,经过他们的办公室和父亲的新家。毋庸置疑,开放底层会减少储藏空间,不过,她已经向一位建筑师请教过如何在楼上搭建高效的储物架。在她刚刚提出经营当代作品的主意时,西蒙大发雷霆。他可不能让画廊走上腐败之路,毁了它神圣的名声,去出售萨莎喜欢的垃圾,出售那些他坚信没有才能的不知名画家的作品。她几乎花了一年的时间经过多番苦苦争辩后才说服了他。
       直到萨莎威胁说要离开画廊另立门户,西蒙才做出了让步——带着满腹的怨气,发了一大堆的牢骚。萨莎做事风格柔和,但和他一样坚忍不拔,坚守自己的立场不让步。计划得到同意后,她甚至不敢在主办公室会见新派的画家,因为父亲对他们很不友善。然而,萨莎和他一样顽固。在回到巴黎一年以后,她在画廊的侧楼热热闹闹地开立了时髦的当代艺术展厅。让她父亲吃惊的是,展览受到的好评如潮,这不仅由于她是萨莎·德·苏文利,而且由于她对优秀的纯当代作品独具慧眼。她和父亲一样在自己最熟悉的领域里游刃有余。
       令人赞叹的是,萨莎在两个领域都站稳了脚跟。对父亲善于经营的作品她如数家珍,对新作品也是了如指掌。在她三十岁之前,也就是征得父亲同意开立苏文利当代艺术馆的三年后,它成为巴黎、或许也是欧洲最重要的当代艺术画廊。她一生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亚瑟也有这样的感觉。他热爱她做的一切,支持她的每一次变动,每一个决定,每一次投资,甚至比她的父亲更支持她。西蒙尽管依然不大愿意,但到头来还是会尊重她在当代艺术方面取得的成就。实际上,她是一鼓作气地将自己的画廊发展到现在的规模。
       亚瑟很高兴她的职业生活与自己的不同。他喜欢她展出作品的趣味性,喜欢她的画家们的疯狂,这些画家与他打交道的银行家们大不一样。她去其他城市会见新的画家时,他常常陪她一起去,而且很乐意陪她去艺术交易市场。他们把三层楼的住房几乎都变成陈列崭露头角的画家的当代艺术作品的博物馆了。比起她父亲出售的印象主义和大师级的作品,在苏文利当代画廊出售的作品远远要更受买家的欢迎。两类作品的生意都让他们大获盈利。
       萨莎在经营自己的展馆八年之后,真正遇到了他们的第一次危机。亚瑟成为银行的合伙人已经好几年了,如今银行坚持要求他回到华尔街工作。银行的两位合作人在一次私人飞机失事中丧生,银行里的人都坚持认为亚瑟是经营银行总部的当然人选。亚瑟出于良心的考虑,根本无法拒绝。他的职业对他来说也是相当重要的,银行不会让他脱身的。他们需要他在纽约工作。
       萨莎痛哭流涕地向父亲讲述了情况的原委,西蒙的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结婚十三年以来,亚瑟一直在全力支持她,支持她事业的方方面面,她明白现在自己也应该这样做,跟随他回到纽约。恳求他为了她的事业而放弃自己的事业,让她还可以和父亲一起经营画廊,这太过分了。不过,父亲不可否认地老了。萨莎三十五岁了,西蒙尽管看上去不像、表现得也不像,但已经八十五岁了。他们是幸运的,因为亚瑟以前可以尽可能长时间地呆在巴黎,而又不对自己的职业造成负面影响。但是如今到了他回纽约、萨莎随之离开的时候了。
       依照自己特有的行事风格,萨莎花了六周才想出了个主意,距搬回纽约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她的主意让父亲一开始吓得差点背过气去。他全然反对这个计划,就像当初反对她经营当代艺术品一样。不过这次她没有威胁他,而是恳求他同意。萨莎想在纽约开一家分店,同时经营传统的与当代的作品。她父亲认为这简直是个疯点子。苏文利画廊是巴黎最受尊敬的画廊。美国人每天都和他们为重要的交易而联系,世界各地的博物馆也是如此。根本没有必要在纽约开分店,但是现在萨莎将去纽约了,她想为父亲,为她热爱的画廊工作,她经营这个画廊已经九年了。
       这个主意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转机。亚瑟认为这点子非常棒,并给予全力的支持。后来还是他替她说服了父亲。不过,西蒙甚至在他们离开之际,还说这是个疯主意。萨莎提出由自己投钱到这个项目中,亚瑟也主动表示了支持。不过,到最后她父亲还是同意了她的想法。一到纽约,萨莎就在帕克大道上为他们自己找了一处公寓,并在第六十四街上,麦迪逊和第五大道之间找了一处褐色石屋作为苏文利纽约画廊的所在。和平时一样,一旦萨莎拿定了主意,并投入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精力和干劲的话,她就一定能够证明它是个好主意。她父亲来看过几次,带着几分不情愿承认了这地方非常适合他们,这当然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九个月后,当西蒙再来参加纽约画廊开幕式时,他脸上的褶子都笑得皱了起来。萨莎在纽约成为艺术界备受推崇的人。三十五岁就和她父亲一样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艺术经营商之一了。她还加入了大都市艺术博物馆和当代艺术博物馆的董事会,成为两家董事会的成员,这对于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荣誉。
       当时塞维尔十二岁,塔蒂安娜十岁。塞维尔喜欢绘画,而塔蒂安娜则会随时拿起丢在她手边的相机,拍摄下大人们受惊时令人难以置信的可笑模样。塔蒂安娜看上去像个金发碧眼的小精灵,塞维尔则像他父亲,只有近乎乌黑的头发像他妈妈和外祖父。他们是两个漂亮可爱的小家伙,而且都会说两种语言。萨莎和亚瑟同意他们上设在纽约的法国公立中学,但塔蒂安娜还总是说想回巴黎。她思念自己的朋友。塞维尔则是立刻就断定自己喜欢纽约。
       接下来的两年里,萨莎乐此不疲地打理着纽约的画廊业务。她常常回到巴黎,通常是每月两次。有时候她乘坐协和飞机和父亲一起去出席重要的会议,并于当晚返回纽约亚瑟和孩子们的身边。她习惯在夏季时把孩子们带回巴黎,和他们住在艾顿·洛克酒店,而她会前往父亲在圣琼佛哈岬角租赁多年的房子里陪陪他。尽管西蒙爱她的孩子,但和他们时间呆长了会觉得紧张。尽管萨莎不愿意承认,父亲还是一天天变老了。他八十七岁了,一点点地,动作日益迟钝起来。
       他们曾非常遗憾地谈论起有朝一日如果由萨莎独立打理业务时她该怎么办。她无法想像,但是西蒙做得到。他已经活了很久,不再害怕继续向前走。他已经把手下的员工调教得训练有素。到时候,她可以住在纽约也可以住在巴黎,两个地方都有能干的人为她工作。当然,她得把时间花在两个画廊上,而且要定期地往返,不过,多亏了父亲的精明和远见卓识,她有选择住在哪里的权利。两处的经理都很优秀。虽然她喜欢在纽约生活和工作,但她觉得巴黎更像自己的家。毫无疑问,亚瑟对于银行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他当时只能住在纽约。她知道,在他退休之前自己就算被拴在纽约了。他现在只有四十七岁,退休的日子还遥遥无期呢。幸运的是,她八十七岁的老父亲还在经营自己那头的业务。尽管几乎是不为人察觉地衰老了,他的工作依然是非常出色的。不提这一点,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在八十九岁时突然去世让萨莎震惊不已。她原本期望着他能长生不死呢。西蒙完全和自己希望的那样离开了人世。他在办公桌边突然中风。医生说他并没有受苦。他在病发当天就走了,而且刚刚和从荷兰来的一个收藏家做成一笔大交易。
       当天晚上,萨莎惊魂未定地飞回了巴黎,在画廊里漫无目标地走来走去,她无法相信父亲已经不在了。葬礼举办得庄严而体面。法兰西共和国的总统、文化部的部长都参加了葬礼。艺术界的重要人物,他的朋友、客户、亚瑟和孩子们都来向他表示哀悼。那是十一月的一个寒天,大雨倾盆,他们把他安葬在位于巴黎东界第二十区的拉雪兹公墓。这是一处适合他安息的场所,维克多·雨果、普鲁斯特、巴尔扎克和肖邦等大师环绕在他的身边。
       葬礼之后的四个星期,萨莎留在巴黎与律师一道工作,收拾东西,整理父亲的文件和私人财产。她在巴黎逗留的时间超出了应有的时间,但这次令她不忍离去。自从离开巴黎以后,这是她第一次想留在家里,离她父亲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近一些。一个月后,在飞回纽约的家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孤儿。为庆祝圣诞而装饰起来的商店和街道对于刚刚失去亲人的她来说就像是一种侮辱。这一年是漫长难熬的一年。不过,尽管如此,两处画廊的生意还是蒸蒸日上。在接下来的几年,日子既祥和幸福,业绩也显著骄人。她思念父亲,但随着孩子的成长,她慢慢地在纽约扎下根来,并照旧每月回两次巴黎,继续管理那里的画廊。
       父亲去世八年以后,两处画廊的实力日益雄厚,而且都比较成功。亚瑟说打算在五十七岁时退休。他的职业让人敬慕而且回报颇丰,但私底下他向萨莎承认说自己已经厌倦了。塞维尔如今二十四岁,在伦敦生活并进行绘画,作品放在索霍的一家小画廊里展出。虽然他的画让萨莎喜欢,但还没有达到在她的画廊展出的水平。对儿子的爱并没有让她忽视他依然需要努力。他富有才华,但作为画家来说尚未完全成熟。不过他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热情。他热爱自己身处其中的伦敦艺术界的一切,萨莎也为他感到骄傲。她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大画家。到时候,希望可以展出他的作品。
       塔蒂安娜四个月前从布朗大学毕业,获得了美术与摄影的学位,并成为纽约一位知名摄影师的第三号助理,这意味着她得不时地替他换胶片,给他端端咖啡扫扫地。她母亲的话让她相信工作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两个孩子没有一个乐意留在画廊和她并肩工作。他们认为母亲所做的一切是了不起的,但他们更愿意追求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萨莎认识到自己掌握了从父亲那儿学到的东西真是很难得,他给她机会,给她无价的教育,使她可以成长起来和他一起经营事业。她很遗憾自己没能在孩子身上做到这些。
       萨莎不知道塞维尔将来会不会愿意和她在画廊共事,但就目前来看可能性不大。既然亚瑟说起了退休,她觉得自己好像又漂向了自己在巴黎的根基。纽约激动人心的生活让她热爱,同样,她也觉得回到家的生活总是更加亲切一些。这得感谢她的母亲,尽管有双重国籍,巴黎依然是她的家。四十七年岁月中有十六年,也就是生命的三分之一时间她都花在了纽约。在本质上她是法国人。亚瑟并不反对在退休之后返回巴黎居住,那年秋天他们更加认真地讨论起这个话题。
       时值十月,也是炎热天气的最后阶段,在某个周五晴朗的下午,萨莎到画廊来检查计划出售给波士顿博物馆的一些作品。他们将大师和传统的作品陈列在褐色石楼的上两层,把同样让他们名声赫赫的当代作品摆放在一二两层。萨莎的办公室隐藏在大厅后面的一角。
       看完楼上的作品后,她把一些文件放进自己的公文包,向办公室外面的雕塑花园望去。它们也像画廊的当代作品一样,反映出萨莎的品位。她喜爱观看花园里的这些雕塑,尤其是在下雪的时候。但是,下雪还得两个月以后,她拿起了塞得鼓鼓的公文包。下周她就不在这个画廊了。她计划在周日上午前往巴黎,视察那里的情况。常规视察依然是每两周进行一次,自父亲八年前去世后一直如此。她是个事事操心的交易商,往返于两座城市,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对她来说,这似乎很容易。她在两座城市都可以做到生活无忧,那里有朋友,还有客户。萨莎在纽约和在巴黎一样感觉自如。
       在她考虑着周末的事情时,电话响了起来,那时她正打算离开办公室。是塞维尔从伦敦打来的,她瞅了瞅手表,这才意识到那里的时间将近午夜了。一听见儿子的声音,她就笑了起来。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宝贝,但在某些方面她与塞维尔更亲近,和他相处也更容易一些。塔蒂安娜与父亲更亲近,而且在某些方面也像外祖父。她身上总是有些冥顽不化、独断专行的气质,不像她哥哥那样容易附和或妥协。在很多方面,塞维尔和母亲是灵魂上的同伴,同样的温柔,同样的善良,总是乐于原谅自己喜爱的人或朋友。塔蒂安娜对人对事则更加泾渭分明。
       “我还担心你已经走了呢,”塞维尔打了个哈欠笑着说。当她闭上眼睛想着他的时候,他的脸就浮现在她的眼前。他一直都是个漂亮的孩子,如今出落成英俊的小伙子了。
       “我正要离开,你的电话就来了。你周五晚上在家干吗?”塞维尔在伦敦画家的圈子里社交活动频繁,可就是挡不住漂亮女人。有很多的漂亮妞。这一向让他母亲感到好笑,并常常为此取笑他。
       “我刚进门,”他解释说,想要维护自己的名声。
       “一个人?真让人失望,”她取笑说。“没找乐子吗?”
       “和一个朋友去了一家画廊的画展开幕式,然后一块儿吃的饭。每个人都喝醉了,局面有点失控了,所以我想我还是在被逮捕之前回家吧。”
       “听起来很有意思。”萨莎又在桌边坐了下来,向外望着花园,觉得自己是多么想他。“他们做了什么会被抓起来?”尽管塞维尔对女人兴趣十足,但他的追求大都是无伤大雅的,而且相当温和。他只不过是个喜欢找乐、常常还表现得像个孩子似的年轻人,一脑子逗乐的鬼点子。他妹妹喜欢宣称自己比他要令人尊敬得多,认为和他出去的女人个个让人恶心。她总是这样说,不仅对父母而且也直接对哥哥说,而他不论她们是谁有多粗俗,也要激烈地为之辩驳。
       “和一位认识的画家一起去的开幕式。他有点疯,但的确是个好画家。我想你什么时候见见他。利安姆·埃里森。他的抽象派作品棒得很。今天晚上的画展很不错,不过他不这么看。开幕式让他觉得无聊,于是他就喝醉了。我们在酒吧吃晚餐的时候他更是醉醺醺的了。”塞维尔喜欢给萨莎打电话和她说自己朋友的事情。在萨莎面前他几乎没什么秘密。而且有关他调皮捣蛋的故事总是能让她开心。他一离开家,她就非常想他了。
       “那样子很迷人吧,他醉的样子,我是说。”她猜他的朋友和他差不多大。两个调皮的男孩子,都玩得非常开心。
       “实际上,真的是这样。他很搞笑的。我们在吧台就座后,他把裤子脱了。搞笑的是要不是他去请女孩子跳舞,绝对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点。我想当时他自己都忘了,穿着乔基内裤就走到舞池里,有个老女人用自己的手袋抽他。于是他就请她跳舞,还带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子。这是我看过的最搞笑的场景了。那女人大概四英尺高,而且不停地用手袋打他。好像电视剧《巨蟒》中的一幕。他舞跳得棒极了。”萨莎边听边笑,想像着这一幕,穿着乔基内裤的画家,和一个老是用手袋揍他的老女人一块儿跳舞。“他对她彬彬有礼的,每个人都要把大牙笑掉了,不过后来看酒吧的人说要报警,所以我就送他回他妻子那里了。”
       “他结过婚了?”听起来这个信息让萨莎吃惊了。“像你这么大?”
       “不是的,妈妈。他三十八岁了,有三个孩子。孩子机灵得很。妻子也很好。”
       “当时她在哪里呢?”她的语气里夹杂了不满。
       “她讨厌和他一起出去,”塞维尔实事求是地说。利安姆·埃里森是他在伦敦最亲密的一个朋友。他是位严肃的画家,但对生活有点玩世不恭,具有强烈的幽默感,热衷于开玩笑、搞恶作剧。
       “我能够明白为什么他妻子不愿意跟他出去,”萨莎对她儿子的朋友做出了评论。“我也拿不准自己是否会喜欢和当众脱掉裤子、还要请老女人跳舞的老公一起出去。”
       “我送他回家时她也是这么说的。我还没离开他就醉倒在沙发床上了,于是我就陪她喝了杯葡萄酒,然后才走的。她是个好女人。”
       “要忍受这样的事情,她不得不做个好女人。他平常酗酒吗?”萨莎的语气一时严肃起来,思忖着儿子整天和什么样的人厮混在一起。塞维尔的这位朋友听起来不像个理想的同伴,而且在任何时候也不会对他有好的影响。
       “不,他不酗酒。”塞维尔笑了起来。“他只是厌烦了,他跟我打赌说他在酒吧里脱掉裤子的话,一个小时之内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他赢了。直到跳舞的时候人们才注意到他。”
       “哦,我希望你是一直穿着裤子的,”她说。塞维尔笑了起来,他敬爱她。
       “实际上,我穿着的。利安姆认为我太胆小。他说如果我也把裤子脱了的话,他付双倍的赌金,或者扯平不付。我没有那样做。”
       “谢谢你,亲爱的。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她瞟了一眼手表。她答应在六点钟和亚瑟碰面的,现在已经过了十分钟。她太喜欢和儿子聊天了。“真讨厌这样做,但我答应过你父亲,十分钟前就该和他在家碰面了。我们打算吃过晚饭后开车去汉普顿。”
       “我猜你们有约会。只是想证实一下。”
       “很高兴你打电话来。周末有什么特别安排吗?”她喜欢了解他的行踪,对塔蒂安娜也是如此,尽管她较少打电话来。她正打算展翅翱翔呢。这些天来她更经常给父亲而不是母亲打电话。萨莎整个星期都没有和她说上话了。
       “没什么安排。天气太糟糕了。我想就是画画吧。”
       “好的。我星期天飞巴黎。到了我再给你电话。这个星期有时间过来看看我吗?”
       “也许吧。星期天晚上再跟你说。周末愉快。问爸爸好。”
       “我会的。我爱你……对你朋友说下次把裤子穿好。你们俩没被抓到监狱里是你们走运。好些罪名呢,引发混乱,不雅的暴露,玩笑开过了头等等。”塞维尔不论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开心,显然他朋友利安姆也是如此。塞维尔以前提起过他,并且总是说想让母亲看看他的作品。尽管时间不够用,她终究还是会去看的。她一直匆匆忙忙,到伦敦时得会见自己代理的画家们,同时,她还想见见塞维尔。她对儿子说过让利安姆把作品的幻灯片寄给她,但他从未寄过,这让她感到要么是他对之并不在意,要么是他觉得还不到给她看的时候。不管什么原因,听起来他都像个蛮横狂妄的人。她已经代理了好些这样的画家了,无论塞维尔认为他多么有趣,她也不敢确定自己还想再多一个这样的人。和那些认真对待自己职业、表现得像成人的画家打交道要容易得多。将近四十岁还当众脱裤子的行为不端的老男人只会让人头疼,她不再需要这样的麻烦。再多一个也不要了。“星期天和你谈。”
       “到巴黎给你打电话。再见,妈妈,”塞维尔欢快地说道,把电话挂上了,萨莎笑盈盈地冲出办公室。她不想让亚瑟久等,而且她还得做晚餐呢。不过和自己的儿子谈过话总是让人开心的。
       她一边匆忙地离开办公室,一边向每个同事挥挥手再见。上了出租车,她脑子里还想着塞维尔,并叮嘱司机走捷径回公寓。她知道亚瑟在等她,急切地想离开城里。周五的交通总是很糟糕,只有等晚饭时间后才会稍微好转一点。近来天气相当好。虽然是十月份,还是暖意洋洋,阳光明媚。她在出租车里向后靠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漫长的一个星期,她累了。
       她所居住的公寓是他们生活当中惟一一样让她觉得大而不当的东西。从巴黎搬来,他们在里面已经住了十二年,现在孩子们都已经离开家,房子对他们俩来说就显得过于空阔了。她一直劝说亚瑟把它卖了,搬到第五大道上可以看到公园的小一点的合作公寓里去。但是他们也有打算在他退休后回巴黎定居,于是就一致同意等到定好计划后再说。如果回巴黎,他们只需要在纽约有个小的临时住所。她极少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安定,但如今却带给她这样的感觉。自从塔蒂安娜毕业搬到自己的住所后,她好像就有这种感觉了。孩子们走了,萨莎时常会觉得生活空虚。每当她这么说的时候,亚瑟都会取笑她,提醒她意识到自己是纽约、也是其他任何地方最繁忙的女性之一。但是她思念自己的孩子们。他们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他们的离开经常让她觉得难受,觉得自己不重要了,没那么有用了。亚瑟和她都喜欢一起旅游消磨时光,这让她感到庆幸。说得不错的话,他们如今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亲密,爱意也更加浓烈。二十五年的光阴并没有减弱他们彼此的爱情与激情。耳鬓厮磨与时光蹉跎增添了他们之间的纽带,让他们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依恋对方。
       她到家的时候,亚瑟正在公寓里等着她,一看见她就笑了起来。他还穿着上班穿的白衬衫,袖子卷了上去。他的西装随意地搭在一把椅背上。他已经把去南安普敦寓所度周末的东西收拾进包里了。她打算拌点色拉,再在盘子里放点冷鸡肉。他们喜欢在交通高峰过后出发,夏秋两季周末的高峰时期不啻于谋杀时间。
       “今天怎么样?”他问道,在她头顶上吻了一下。她把黑头发盘成了髻,她一向都是这样打理头发的。周末在汉普顿时,她把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背后。她喜欢穿旧衣服、牛仔、旧毛衣,或者是褪色的T恤。不用像在画廊那样天天穿得一本正经,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放松。亚瑟喜欢打高尔夫,在海边散步。年轻的时候他和自己的孩子一样渴望成为海员,他还喜欢和萨莎一起打网球。周末大部分时间,萨莎要么做做园艺活,要么蜷曲在一旁看书。她尽力不在周末工作,尽管有时候也随身带着一些文件。
       “对不起,我迟到了,”她吻过他后抱歉地说,就匆忙地跑到厨房里。经历了这么多年以来,他们依然彼此相爱,一起过着开心的日子。“我正要走的时候塞维尔打电话过来了。”
       “他怎么样?”
       “有点醉了,我想。他是和一个举止很差劲的家伙出去的。”
       “女人?”亚瑟饶有兴趣地问道。
       “不是。是个画家。他在酒吧里把裤子脱了。”
       “塞维尔把裤子脱了?”亚瑟显得非常诧异,萨莎则拌着色拉。
       “不是的,他朋友这样干的。又是一个疯狂的画家。”她摇了摇头,把鸡放进大浅盘里。
       她在准备晚餐的时候,亚瑟站在边上和她聊天。她把晚餐摆放到餐桌上,为漂亮的盘子配上亚麻餐具垫和餐巾。她喜欢为他做这些事,而他总是注意到这点,并为此赞美她。
       “你带回家的公文包塞得满满的,萨莎,”他眼睛瞅着公文包说,又吃了一口色拉,看上去惬意而幸福。他喜欢在海边度周末。这对于他们俩来说是神圣的事情。他们从来不允许任何事情打扰他们的周末,除非有人生重病,或者有什么不可避免的事件。否则,每周五,无论下雨阴天、无论冬夏,他们在七点前都会在前往南安普敦的路上。
       “星期天我要去巴黎了,”她在吃色拉的时候提醒他说,并给了他一片看房人留给他们的鸡肉。
       “我都忘了。去多久啊?”
       “四天。也可能五天。周末前回家。”
       他们的谈话如同白头到老的夫妻之间典型的絮叨,而且都习以为常了。没有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他告诉她某个即将退休的人做了一宗没有按照计划操作的小交易。她和他谈起新近签约了一名新画家,是个巴西来的很有才华的年轻人。她还提到塞维尔说下周会尽量到巴黎来看她。他这样做很好,可以自己安排计划,不像塔蒂安娜要受顶头上司摄影师的控制。她的老板工作时间很长,而她却喜欢和朋友一起打发工作以外的时间。不过还是老话,她比哥哥要小两岁,还得靠努力奋斗来获得独立。
       “这周的女孩是谁?”亚瑟饶有兴趣地问道。他和萨莎一样了解自己的儿子。萨莎笑意盈盈地看着亚瑟,她注意到,而且是经常注意到,他依然那样的英俊。高大、清瘦、健康、五官轮廓鲜明,下颚健壮有力。他一走进她的生活她就爱上了他。实际上,现在的爱意更甚于以往。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她在纽约的很多朋友都离婚了,有一两个还成了寡妇,好像都再也找不着男人了。她们总是告诉她她是多么的幸运。她自己知道这点。从他们相遇的那天起亚瑟就是她生活中的挚爱。
       “上次我问的时候,是个在绘画班上遇见的某位画家的模特。”萨莎咧嘴笑笑。塞维尔身边一直围满了轮拨儿拜倒在他脚下崇拜他的女孩子,这在朋友圈中和家里是众所周知的。他英俊潇洒,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好,女人总是难以阻挡他的魅力。他也是同样地无法抗拒女人的魅力。“我甚至都不问她们的名字了,”萨莎说着收拾起桌子来,她丈夫含笑欣赏地注视着她。她把盘子放进洗碗机里。最近他们过着少量储备的日子,以前,孩子们在家的时候,他们每晚都要好好吃一顿的。现在他和萨莎只是在厨房里吃点简易的便餐,这更省事些。
       “我有好久没问塞维尔他女朋友的名字了。”亚瑟笑呵呵地回应说。“每次我喊她们某个的名字之后,总是会出现五个。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他去换上了卡其裤和舒适的毛衣,萨莎也换上了衣服。
       二十分钟后他们准备就绪,开着萨莎的客货两用车离开了家。孩子们离家后她还留着这部车,因为可以用它来拉年轻画家的作品。她在后备箱放了点杂货和各人的小提箱。海滩服放在了南安普敦的房子里,所以他们用不着带很多东西走。她把去巴黎的包,还有他提到过的那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也带上了。她打算周日早上去南安普敦的机场,在将近拂晓时离开,这样就可以在晚上适当的时间到达巴黎。迫不得已之时,她会乘坐红眼航班,不过这次没什么紧迫的事情,乘坐白天的航班更加合乎情理,只是不能和亚瑟共度周日让她很遗憾。
       到达南安普敦时已经十点了,萨莎发觉自己累了,不由得有些惊讶。和往常一样,这次是亚瑟开的车,她在途中打盹,然后高高兴兴地和他在午夜前爬上自己的床。在睡觉前,他们坐在平台上眺望月色笼罩的大海。天气暖和而温馨,夜空如水晶般清澈。上了床后,他们脑袋一碰到枕头就沉沉睡去了。
       与往常在海滩的日子一样,他们在清晨醒来后缠绵了一番。之后,躺在床上相拥在一起。这么多年来,他们的爱从未有过无聊的感觉,即使有什么,他们彼此之间的相互熟悉与深情也让之化解了。他随她进了浴室,她坐浴,他淋浴。她喜爱南安普敦慵懒的清晨。之后,他们一起来到厨房,由她做了早餐。他们后来沿着海边漫步了很久。天气真好,阳光明媚,有些热,几乎没有一丝风。现在是十月的第一周,秋季很快就会带来凉意,不过此刻还没有。似乎依然是夏季。
       周六,亚瑟带萨莎出去到一家他们都很喜欢的意大利小餐馆吃晚餐。回来后,他们坐在平台上,边品葡萄酒边聊天。生活似乎十分惬意安宁。晚上他们早早就上了床,因为萨莎第二天还得起早赶往机场乘飞往巴黎的航班。她不愿意离开他,但这是他们生活中常有的事。离开四五天并不算什么。那天晚上她在床上偎依着他,胳膊搂着他,睡着的时候还紧紧地靠着他。她得在四点前起床,七点前到机场赶九点钟的飞机。巴黎时间晚上九点,她将抵达巴黎,十一点前到家,然后在次日展开工作之前好好地睡一觉。
       闹钟在四点响了起来,她听见铃声就赶紧把闹钟关上,搂着亚瑟过了好一会儿,才遗憾地起了床,摸黑踮着脚尖走到浴室里,穿上蓝牛仔裤和黑色毛衣,脚上穿了一双曾经很时髦的爱玛仕路夫鞋。不过,她在长途飞行时不穿时髦的衣服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舒适似乎更重要。在飞机上她通常只是睡觉。在离开家之前,她站了好一会儿,望着亚瑟,然后弯腰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不想把他弄醒。他还是动了动,他总是这样,睡觉时还在笑。不一会儿,他透过半睁半闭的眼睛打量着她,绽开了笑容,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近到身边。
       “我爱你,萨莎,”他睡意无限地嘟囔着说。“早点回家。我会想你的。”他总是说这样的话,她为此也更加爱他。在他说完后,她亲亲他的脸颊,然后就像对孩子们那样把他的被子掖好。
       “我也爱你,”她低声说。“睡觉吧。到巴黎后给你打电话。”她一向这样。她知道可以赶在他开车回城里之前给他打个电话,真希望可以和他呆在一起。
       等到他退休情况就会好了,到时候就可以和他四处旅行。她越发地喜欢上这个念头,轻轻地带上身后的卧室门,她走出了房子。前一天晚上她打电话预约了出租车。司机正等在外面,还没有照要求按响门铃。她把航班和机场告诉了他,然后就一路看着窗外,暗自微笑着。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幸福。她是个幸运的女人,有着幸福的生活,有着她爱的也爱着她的丈夫,两个棒极了的孩子,还有两处给了她无限乐趣和一生美好日子的画廊。她别无所求了,也不能有所求了。萨莎·德·苏文利·博德曼知道自己拥有了一切。
       
       第二章
       到巴黎的航班一路平安。萨莎吃过中饭,看了部电影,又睡了三个小时,在飞机抵达戴高乐机场前醒了过来。她认识航班上大部分的服务员,航班的首席乘务长也了解她的习惯,没有打搅她。她是位随和令人愉快的乘客,在飞机上什么都不喝只喝水。她深谙如何预防时差反应。不多吃,睡觉,喝水,一到家就上床睡觉,她知道到早上自己就可以恢复精神,适应了时差。她往返于巴黎和纽约已经十二个年头了。
       巴黎的天气比较凉而且多雨。虽然纽约还是小阳春,这里已经是冬季了。在着陆的时候,她把带来的一条开司米披肩披在衣服外面,和平时一样,车和司机在机场等候着她。在开往巴黎城区的路上,他们聊起了天气和飞行的情况,回到家时,房子里面很安静。平时每天来这里的清洁女工按惯例在冰箱里留了食物。一走进家门,萨莎就拿起了电话拨打亚瑟的电话。他那里是下午五点,听到她的声音,他显得很开心。当时他正要关上南安普敦房子的大门准备赶回家呢。
       “我想你,”他在她讲完巴黎的天气后说。有时候萨莎都忘记了巴黎的冬天有多可恶。“也许你该在迈阿密开家画廊,”他取笑说。他知道天气再坏,她内心深处还是想搬回巴黎的,他愿意在明年退休后和她回去。他也十分留恋刚结婚时在巴黎的日子。两个城市都让他喜欢。他所在意的就是能和她在一起,他喜欢和她分享生活。
       “我星期二去布鲁塞尔,看位画家,还要拜访我们的一位老客户,”萨莎提到。
       “周末要回家来啊。”他们已经计划好去参加她一位最好朋友的生日宴会。这位生日会的寿星在前一年成了寡妇,如今和一个大家都不喜欢的刚结识的男人出去。过去的一年中,她和好几个男人约过会,其中没有一个让她的朋友中意。人们都很喜欢她,但希望最近的这个男人赶快消失。她过世的丈夫曾是亚瑟最好的一个朋友,由于受癌症的煎熬而过世。去世的时候他五十二岁,他的遗孀也是同样年纪。她曾乱开玩笑说结婚二十五年后又回到了市场上挺令人沮丧的。亚瑟和萨莎都为她感到遗憾,因而对她那些令人不快的约会也就听之任之了。从谈话中萨莎比任何人都明白她有多么孤独。
       “我尽量周四赶回家,不然就周五。我想见见塞维尔,这还得看他什么时候能来。”萨莎一股脑儿地把安排说给他听。
       “带我向他问好,”亚瑟说,他们接着又聊了几分钟。挂上电话后,她给自己做了份色拉,审阅了几份画廊经理留给她的文件,并打开了巴黎的邮件。有几封请她出席派对的邀请函、一大摞艺术展开幕的宣传,还有一份朋友的来信。在巴黎她很少出席宴会,除非是应重要客户之邀、她觉得非去不可的宴会。她不愿意没有亚瑟一个人出去。除了参加一些艺术活动,或者亲密朋友的晚宴之外,两人世界共有的安宁生活让她觉得十分的享受。
       她如约打电话给塞维尔,他不在。她于是给电话留了言。午夜前上床睡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早上八点闹钟的铃声吵醒了她。外面下着雨雾气蒙蒙的,仿佛到了严冬。她穿上雨衣穿过庭院在九点半跑到了画廊,十点钟与自己的经理见了面。画廊周一歇业,这给了他们一天安静的工作日。她和经理伯纳德开始为下一年度的展览和宣传日程进行筹划。
       在办公桌边吃过中饭后,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将近六点钟的时候,秘书说她女儿从纽约打来了电话。塞维尔比塔蒂安娜来电话的次数多得多,当天她就和他通过两次话了。他周三来与她共进晚餐,那么周四她就可以回到亚瑟身边了。萨莎笑着拿起了电话,以为女儿要抱怨她的摄影师上司。她希望塔蒂安娜不会退却。有时候她很任性,不喜欢服从其他人也不能忍受不公平的对待。萨莎知道她觉得自己的新老板对她不好。拥有布朗大学的美术学位,她指望做更多的事情,而不只是给他倒倒咖啡,或在他离开后打扫打扫工作室。
       “日安,亲爱的,”萨莎无意识地说起了法语,但诧异地发现电话另一端没有声音。她以为电话被切断了,塔蒂安娜会再打过来的。正打算挂上电话时,她听见了一声像是动物而不是人的喉咙发出的咕哝声。“塔蒂?是你吗?是你吗?亲爱的,出什么事了?”她现在听得出来自己的女儿在哭,在对着电话哭。过了好久她才说出话来。
       “妈妈……回家来……”她的声音传出从未有过的老成,倒突然让人觉得像个五岁的女孩。
       “发生什么事了?你被解雇了?”萨莎以为只可能是这件事让她如此。塔蒂安娜目前还没有男朋友,因此不可能是浪漫惹起的祸事。
       “爸爸……”她说,又呜咽地哭了起来,萨莎的心一抽几乎要跳出胸膛。老天啊,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塔蒂安娜,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快点。你让我害怕。”
       “他……几分钟前,他们从他办公室给我打电话……”纽约此时将近正午。萨莎晓得如果是在回城里的路上发生车祸的话,前一天晚上就应该有人打电话通知她。他随身带着她的所有联系号码,她也是这样。
       “他还好吗?”萨莎问这个问题时觉得像有个钳子在拧着自己的胸膛,塔蒂安娜还在控制不住地抽泣着。
       “他心脏病突发……就在办公室……他们打电话喊了救护人员……”
       “哦,天哪……”萨莎听到这话把眼睛紧紧闭上,等着听下面的消息,抓着电话的手在不住地发抖。
       “妈妈……他死了。”塔蒂安娜说出这话时整个世界对于萨莎来说都在瞬间停滞了。房间里天翻地覆。下意识中,她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抓住了曾经是她父亲的办公桌,似乎要尽力稳住自己。她觉得自己正坠入万丈深渊。
       “他没死。搞错了吧,”萨莎说,好像可以否认或者阻止它发生似的。“这不是真的!”她喊着,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块组织都受到了近乎致命的电击。她喘不过气来。
       “是真的,”塔蒂安娜凄惨地嚎啕着。“詹金斯夫人打给我的电话。他们把他送到了医院,但是他死了。妈妈,回家来啊……”
       “我马上回来,”她说,悲痛地站起身来,扫视了一下房间,仿佛期望有人突然出现来帮助她,告诉她这不是真的。但是没有人来。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你在哪儿?”
       “在上班。”
       “回家……不,别回家。到画廊去吧。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呆着。告诉他们发生的事情。他们会理解的。”塔蒂安娜听着电话只是哭。萨莎知道九点钟有一趟飞纽约的航班,七小时之后她就会在纽约了。纽约时间比这里早六个小时。她可以在当晚纽约时间十一点、巴黎时间早上五点前回到城里。她晓得自己忠诚的助理会把塔蒂安娜带到父母的公寓。“呆在那里,塔蒂。我让玛尔西去接你。”萨莎的画廊刚开张时,玛尔西就为她工作了。她四十出头,为人善良,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就像爱自己孩子一样疼爱萨莎的孩子。接着,萨莎好像是在电闪雷鸣后的慌乱中突然又想到说:“我爱你,塔蒂。我会尽快赶回家的。”放下电话时,她的手脚都在发抖。在一阵完全六神无主的情况下,她拨打了亚瑟的手机。他的秘书詹金斯夫人接的电话。她当时正要给萨莎拨电话,萨莎先找到了她。在失去理智的一瞬间,萨莎竟想相信亚瑟会接起电话。但接电话的是他的秘书。
       “非常遗憾,博德曼夫人……非常遗憾……一切都这么突然。我不知道……他没喊我……我五分钟前刚刚见过他。我进去让他签署一些文件,他跌倒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他已经走了。他们尽力了……但是回天无力。”她没有向萨莎描述在他们抢救他未果时她看到的可怕景象。她也哭了。“我会尽一切力量的。我该给谁打电话吗?医院?殡仪馆?非常遗憾……”
       “回家后我来做这些事。”或者玛尔西会做的。她不想让任何其他人替她丈夫的事拿主意。她甚至不想由自己来做决定。首先,她得给他们的儿子打电话。
       萨莎迅速将事情告诉了在巴黎的秘书尤金妮亚,请她给自己订航班,并到隔壁的房间帮她收拾东西。她的秘书一下子怔住了。起初都不想相信,但看到萨莎的面部表情时,她明白了这是真的。萨莎脸色煞白,好像惊魂未定。尤金妮亚看见萨莎在给塞维尔打电话时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一般。
       尤金妮亚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端来了一杯茶,随后就去预订航班了。在那一刻,萨莎正在电话上向塞维尔哭述,塞维尔和她一样无法控制住情绪。他提出飞到巴黎接她,然后陪她一起回家。但是她知道万一他的航班误点的话,他们就会互相错过的。她让他尽可能在当晚直接赶回纽约。这样做对他父亲没有什么意义了,但对于她和塔蒂安娜来说却意义重大。塞维尔呜咽着挂上电话。接下来的夜晚是一片混沌。
       尤金妮亚按照萨莎的吩咐收拾好她的旅行包,并取消了这一周的业务安排。到布鲁塞尔的行程必须得延后了。她的一生在顷刻之间惨遭分崩瓦解。萨莎简直不敢让自己想这件事,也不愿想起。她的秘书和画廊经理开车把她送到机场,好像焦急的父母一般围在她身边,直到把她送上了飞机。在她登机后,他们谨慎地把事情向在机舱门口的乘务员做了说明。他们为她在飞机上的状态感到担忧。经理伯纳德提出陪她一起飞回去,被她勇敢地拒绝了,但飞机一起飞她就后悔了。悲痛如潮水般涌来,让她完全无法控制,甚至担心起自己也会心脏病突发。一名乘务员告诉另一名乘务员说萨莎脸色发青,虚汗淋漓。他们给她盖上毯子,请她身边的乘客到另外的座位就座,乘务长在她身边陪坐了一会儿。他们问她有没有带镇静剂,她说没有带,而且从来没有吃过。但是她以前也从来没有失去过自己的丈夫呀。父亲死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这样的感受,那已经非常让人难受了。但是当时他已经八十九岁了,而且还常常警告过她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开的,她也知道这点。对父亲的去世,她多少是有所准备的。但她从没有为此刻做过准备。不应该是亚瑟啊。前天他还刚刚对她说过他爱她。在南安普敦她与尚在睡梦中的他告过别,如今却人去屋空了。不可能。没有发生过。但的确发生了。惟一一次她记得有这样的感受的时候——完全不能自控而且惊恐万分——是她九岁那年母亲去世的时候。现在她又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了。一个孤儿。在飞往纽约的旅途中,她哭了一路。玛尔西接到了巴黎伯纳德打来的电话后就赶到机场等萨莎出海关。她将塔蒂安娜托付给了公寓里的一个朋友。
       玛尔西没有问她怎么样。不需要这样做。萨莎几乎不能说话。她是玛尔西认识的最能干的女性,但此刻却显得彻底地不堪一击了。萨莎泣不成声,惹来周围陌生人的注视,玛尔西静静地伸出胳膊搂着她,让她紧紧靠着自己,领她走出了机场。不一会儿后,她带她上了轿车,司机加速向纽约开去。起初萨莎神志模糊说不出话来,车开到半途时她开始念叨起来,让人回答问题,不过答案现在已经并不重要了。无论是什么问题,亚瑟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有一点警告。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对自己的孩子和妻子说一声再见。走了。
       半小时后,萨莎和塔蒂安娜重逢时悲伤的场景让人不忍观望。玛尔西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流眼泪。觉得自己起不到什么作用,就替她们做了三明治,但没有人吃。她倒好了水和咖啡,也没有人喝。她试图劝说萨莎喝点东西,她也不想喝。早晨两点塞维尔从伦敦赶了回来。他打电话让一位朋友开车去接他。走进门,他径直向母亲走过去,身后紧跟着一位年轻的画家朋友。他搂住萨莎和塔蒂安娜,三个人站着抱成一团痛哭流涕。看到这一幕,玛尔西差点受不了。他们坐下来一直谈到深夜。只有塞维尔的朋友吃了玛尔西做的食物。其他人都是滴食未进,滴水未喝。
       早上,现实来临了。萨莎去医院坚持要看看自己的丈夫。她想一个人和他呆一会儿,走出病房的时候,她看上去就像个幽灵,不过她没有哭,仿佛患了战争疲劳症。她已经向他道过别了。之后,他们前往殡仪馆安排后事。牧师到公寓里来看她,玛尔西一直都陪在她身旁。牧师离开后,她转身看着玛尔西。
       “真的发生了吗?我不能相信。我一直在等人告诉我一切都是个可怕的玩笑。但这不是玩笑,是吗?”玛尔西摇摇头。
       这一天总算熬过去了,萨莎整天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还要尽量宽慰孩子们。晚上他们终于吃了点比萨,其他什么也没碰。塔蒂安娜回到自己以前的卧室睡觉,塞维尔和朋友出去了,回来的时候酩酊大醉。萨莎坐在起居室里发呆。回到卧室让她受不了,她满脑子都是他。到最终上床睡觉时,她筋疲力尽不能入眠,依稀闻到枕头上他留下的剃须后的味道,她又把脸埋在里面哭泣起来。玛尔西留下来睡在沙发床上,不愧是他们忠实的朋友。那天晚上她给他们的朋友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通知葬礼的事情。她拨通了巴黎画廊的电话。那里每一个人都要赶来。
       玛尔西订购了鲜花,萨莎选定了乐曲。朋友们络绎而来给予她帮助。引宾员是从亚瑟的合伙人和好朋友中请人担当的。萨莎在去拿他的衣服时,觉得自己要死掉似的。不管怎样,最后大家都是衣冠整齐地准时出席了葬礼。人们在这之后来到他们家。很久以后,萨莎承认她完全记不得当时的情形了。记不得放的什么音乐,摆的什么花,也记不得有什么人在场。她想不起来有谁来到她的公寓。她表现得正常而有理智,尽可能地做到仪态大方。但本质上,她还没有摆脱震惊的状态,她的孩子们也是如此。他们偎依在一起,就像是从一艘下沉的船上掉下来,就要淹死了。萨莎真的要被淹没了。那天之后最难受的时刻来临了。真正的生活,没有亚瑟的生活。一天天没有他的令人恐惧的日子。这种伤痛无法摆脱。就好像做不用麻醉的外科手术似的,萨莎不能想像每天知道自己见不着他、永远也见不着他而醒来的情形。每一件曾经亲切美好轻松的东西现在都令人痛苦,让人备受煎熬。每一个没有他的日子都变得索然无味,早晨起床也是毫无意义,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东西,除了孩子,没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
       两周后塞维尔返回伦敦。他常常给妈妈打电话。塔蒂安娜也在一周后回去上班了。萨莎每天与她通一次电话,大部分情况下,塔蒂安娜只要听到妈妈的声音就会哭起来。惟一让萨莎获得安慰的,既不是雇员们谨小慎微的同情,也不是玛尔西坚定不移的支持,而是和有同样经历的朋友述说。她讨厌和她们说,而且通常会觉得压抑,但至少她们可以诚实地告诉她可以期待什么。没有一样东西听起来是不错的。
       爱兰娜·阿普尔波姆——她的丈夫曾是亚瑟的朋友,她的生日宴会那天萨莎由于亚瑟的葬礼就在前一天而未能出席——告诉她说第一年从头到尾都是一种折磨。现在偶尔还是这样。但在一周年纪念之后,她强求自己和别的男人出去。她说他们多数都是蠢才,还没让她碰上一个像样的男人,但这样至少不用呆在家里,一个人哭泣。她的理论是,无论和自己出去的男人有多糟糕,也要比一个人呆着好。
       萨莎在巴黎的一个密友不这么认为,她三年前在伊泽尔谷一次滑雪事故中失去了丈夫。她说她宁愿一个人也不愿意和蠢蛋出去。她四十五岁,在四十二岁的时候成了寡妇,她说世上再也没有像样的男人了,好男人都结婚了。剩下的都是白痴,或者更糟。她坚持说一个人更幸福。但是萨莎清楚地知道在过去的一两年里,她开始酗酒。常常,她打电话给萨莎寻求安慰却把时差算错了,那时她多半是喝醉了。她也没把生活搞好。
       萨莎对玛尔西谈起她们的电话时下评语说:“或许熬过这关惟一的方式就是成为酒徒。”聆听她们这些人的述说令人沮丧。萨莎认识的离婚女性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她们的生活中没有不可忍受的悲痛,而且可以躲在对前夫的憎恨后面过日子,特别是当她们是因为别人、比她们年轻的女人而被甩掉的话。倾听她们的述说令人胆战心惊。因此,萨莎避免跟她们接触,把自己隔离起来,企图用工作麻痹自己。有时候这种做法起到了作用。大多数时间,没有用。
       没有亚瑟的第一个圣诞节在一连串大大小小的伤痛中来了又走了。塞维尔和塔蒂安娜陪她一起共度了圣诞夜,午夜时分他们都坐在起居室里哭泣。没有一个人想打开礼物,更不用说萨莎了。塔蒂安娜送给她一条厚实的开司米披肩,她一直都像在感冒,可能是因为她不怎么吃东西,睡得也少。塞维尔送给她一套艺术丛书,他知道她需要这套书。但是缺少了亚瑟圣诞节就不是圣诞节了。
       第二天,两个孩子都和朋友去滑雪了。新年前夜,她在八点钟吃了一片安眠药,到第二天下午两点才醒过来,错过了新年她感到庆幸。她和亚瑟以前在新年前夜也没有什么特别活动,但至少那时他还和她在一起。
       到了五月份,她才又觉得自己恢复了正常。这时距亚瑟去世已经有七个月了。这段时间她所做的就是每月回两次巴黎,晚上蜷缩成一团坐在冰冷的屋子里尽快地完成工作,然后再飞回纽约。在这几个月当中,只要有可能她就让两个画廊的经理代理事务,她很感激他们能帮忙。没有他们,她可能就会彻彻底底地失落,而且差点果真如此。星期天对她来说是最糟的日子,在两个城市都是这样,因为她不能去上班。自从他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到过他们在汉普顿的房子。她不想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回去,也不想卖掉它。就让它在那里,孩子们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她不会去的。她全然不知余生该做些什么。只有工作,工作现在对她来说也全无乐趣,但它是她惟一的依靠了。其他一切都仿佛是绝望的荒原。她一生中从未感到过如此失落和无望。
       她的两位画廊经理,甚至还有玛尔西都催促她见见朋友。几个月来,她一直不回复电话,除非是画廊打来的电话。但就连这些电话她只要有可能也会让其他人去处理。从亚瑟去世后,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五月时,她感觉稍稍好了一些。她接受了爱兰娜六月宴会的邀请,这让她自己都有些惊讶,但刚刚赴宴她就心生悔意了。夜幕降临时她更加后悔了,只想穿上外衣离开。玛尔西对她说亚瑟会希望她出去的。如果目睹她现在的状态他会崩溃的。她体重掉了将近二十磅。不太熟识她的人会说她看上去漂亮极了,但搞不清是为什么。对于他们来说,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会显得时髦苗条。
       因此,在六月的一个决定性的晚上,她第一次参加了宴会。她身穿一套黑色丝绸裤装,脚蹬高跟鞋,头发在脑后光滑地盘成一个髻。戴的钻石耳环是亚瑟去世前一年圣诞节送给她的礼物。她哭着戴上耳环。身上穿的衣服显得空荡荡的。她瘦得像电线杆,每样属于她的东西都突然显得过大了。
       她出席的晚宴在开始阶段比她设想得要令人愉快,大部分面孔她都认识。爱兰娜当时有了一个新的追求者,而且这个人出人意料的风度翩翩。他和萨莎闲聊了一会儿,她发现他原来是一名当代艺术品的收藏家,而且还购买过一两次她画廊的作品。当萨莎发现爱兰娜还让他带来一个朋友时,她的苦难开始了。这个人在用餐时瞄准了萨莎。他富有才智,也许还挺有趣,但他缠着萨莎盘问,就好像报名参加了电脑约会似的,萨莎没有报过名,也没有这个意愿,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她知道爱兰娜不止一次地通过网络服务和男人约会过。一想到这她就害怕起来。她不想和任何人约会,不和这个人也不会和其他人。她要用一生来哀悼亚瑟。
       “那你家里有几个孩子?”在他们入席用餐前他直率地问道,而萨莎正琢磨着能不能借口偏头痛突发而从宴会上消失。不过她知道爱兰娜会觉得没有面子。她明白女主人用心良苦,但这不是萨莎想要的。她只想一个人呆着。她的创伤还张着大大的裂口。她没有让人取代亚瑟的愿望。永远没有。
       “我有两个成年的大孩子,”萨莎冷冷地说。
       “很好,”他看似放松地说。她知道他是个证券经纪人,他还主动说自己已经离婚十四年了。看上去他在五十岁左右,比萨莎大两岁。
       “实际上,这并不好,”她老实地说,哀伤地对他笑笑。“他们都走出家门了。我特别想念他们。希望他们还是小孩子仍呆在家里。”她的回答让他有点不自在了。
       “不打算再要孩子了,是吧?”她觉得他准备了一张提问单,在一个接一个地照单提问。
       “我很乐意要,但我现在是寡妇。”在她看来,她回答了问题。而在他来说,还没有。
       “你最终可能还会再结婚的。”噗,一下子,他就略过亚瑟到了下一个人身上。萨莎不会略过的。
       “我不会再婚,”萨莎神情固执地边说边走向餐桌。她沮丧地发现他的座位就挨着她。显然爱兰娜是故意安排的。
       “你结婚多久了?”他又兴致盎然地问。到处猎寻老公的女人不是他想要的。
       “二十五年,” 在就坐时她板着脸说。他一刻也不错过打拍子或者说漏掉一个问题。
       “哦,我明白了你不想再婚的原因。过了这么多年,厌倦了,是不是?我结过十一年的婚,正合我需。”萨莎恐惧地看着他,很长时间没有答话。
       “我并不厌倦自己的婚姻,”她坚定地说。“我非常爱我的丈夫。”
       “太糟了,”他说,吃起头盘菜来。萨莎这才得到喘息的机会。“可能在你的记忆中它比现实更好。多数丧偶的人都有这种错觉。在配偶去世后,他们都认为和自己结过婚的是圣人。当他们在世的时候,他们对他们倒不那么狂热。”
       “我向你保证,”萨莎高傲地看着他说,真想找个东西冲他砸过去,“我狂热地爱着我的丈夫。这是事实,不是错觉。”她的语气冰冷。
       “好的,很好,”他说,面带困惑之色,“我相信你的话。那么自他去世后你和多少男人约会过呢?”爱兰娜正巧向这边望过来,看见萨莎的神情意识到了进展不妙。萨莎气得脸都发白了。
       “我没有和任何人约会过,也不打算和什么人约会。永远不。我丈夫八个月前去世的,这是我接受的第一次社交宴请。”她的用餐同伴吃惊地瞪着她。
       “哦,上帝啊,你是位贞女。”好像起初他把这当作怪事,然后又好奇地看着她,向她挑衅。然而萨莎让他遇上了对手。
       “不,我不像你说的那样是个贞女,可我也不打算失去贞洁。我是个四十八岁的、非常爱自己丈夫的寡妇。”说完,她背对着他,与身边另一侧的用餐者说起话来,那人是她和亚瑟很熟悉的一个朋友。他是已婚男士,他与夫人都很受萨莎和亚瑟的喜欢。
       “你还好吧?”她的老朋友关心地看着她,因为她转向他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泪光。他压低了声音问,她点点头,双眸里噙满了泪水。左边的男人侮辱了她并且破坏了她的情绪。身为寡妇,这就是她从此可以期待的待遇。她开始琢磨是否以后应该告诉所碰见的人她结婚了。她不想成为什么人的“贞女”。这种说法完全剥夺了她嫁给亚瑟之时理所应当享有的尊严和敬意。她认识到,自己不仅失去了深爱的男人,而且在一夜间就变得令人难堪的脆弱,同时,在社交场所失去了充满关爱的丈夫的保护,失去了婚姻这个安全而慰藉的盾牌。
       “我很好,”她轻声回答。
       “我很遗憾,萨莎,”他同情地说道,并拍拍她的手,这让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沿着面颊淌下来,她不得不把手伸到包里取出手绢。她再也受不了自己形单影只了。用手绢擤鼻子之时,她感觉好生的悲怆与尴尬。
       在剩下的用餐时间里,她只是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在其他人纷纷到起居室喝咖啡之际,她强做沉着走开了。她甚至没有力量去告诉爱兰娜,只是暗自许诺第二天早上给她电话。
       她不需要打电话。爱兰娜电话打到了她的办公室。那天是周六,但和往常一样,萨莎在画廊工作。不再去汉普顿度周末了,她以前喜欢和亚瑟一起去,但现在不能一个人面对它。
       “发生什么事情了?”爱兰娜听起来有点伤心。“如果你了解他的话,他真是个好人。他喜欢你。他认为你棒极了!”萨莎感到这消息更令人沮丧。
       “谢谢他这样认为。我不想约会,爱兰娜。我只是想参加晚宴。”
       “你不能总是一个人呆着啊。萨莎,迟早你得走出来。你是个年轻的女人。你瞧,现实点说,周围真没有多少像样的男人了。那人是个好人。”或者说至少爱兰娜这么认为。但是过去的一年表明她的判断总是带着迫不及待的色彩。
       “我不想要个好人,”萨莎难受地说。她喜欢自己的朋友,或者说曾经一向喜欢她,但她厌恶她现在的变化。她上好的品位,优秀的判断力与尊严似乎在她成为寡妇那一刻起就丧失了。萨莎肯定并非所有的寡妇都像她这样。爱兰娜面临严重的经济问题,迫不及待地要找个丈夫来解决问题。正如亚瑟生前所言,男人会嗅出味来的。惊恐之水,亚瑟是这么说的。这不是男人喜欢的香水。
       “你想要亚瑟,”爱兰娜说,在她伤口上撒盐。“好的,如果你想知道实情的话,我想要托比。但是他们都不在了,萨莎,他们不会回来了,而我们却被留在世上过没有他们的日子。我们得将坏事变成好事,得尽一切可能。”
       “我没有这样做的准备,”萨莎轻柔地说。她没有当场说自己的朋友显得多么愚蠢、多么让人下不了台。“可能答案就是一个人呆着。约会我连想都不能想。”她也不愿去想。
       “萨莎,你四十八岁了,我也五十三了。我们还很年轻,不能老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萨莎在与亚瑟结婚的那段日子曾觉得自己很年轻。他去世之后,她觉得像古董。
       “我不知道,爱兰娜。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我只知道现在我宁愿死也不愿意约会。”这是她一贯的风格,令人伤心地实话实说。
       “对自己要有耐心。给这些家伙一个机会,迟早你会找到自己想要的人。”依据爱兰娜前一年约会的那些男人判断,除了目前的这个,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有理性的女人希望拥有的,除非是为了他们的钱。爱兰娜的日程安排和萨莎的全然不同。萨莎要全力以赴地熬过亚瑟去世这一关。“几个月内,你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的。等到第一年过去之后吧。那时候你就乐意了。”
       “我不希望这样。我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画廊和自己的画家。”失去亚瑟后,只有孩子才让她觉得生活还有意义。目前她几乎都不能集中思想工作了。工作只是让她离开纽约的公寓,或者巴黎的住所。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生活带来乐趣。
       “这不够,你知道的,”爱兰娜斥责说。
       “对我来说可能够了。”
       “好吧,对我是不够的,”爱兰娜坚定地说。“我想找到个好男人和他结婚。”或者说不是个好男人,是个有钱人。萨莎对两者都不感兴趣。“再给你半年时间,你也会出来找的。”
       “上帝,我希望不会,”萨莎严峻地说。只是想想都会让她觉得更加消沉。
       “看吧,”爱兰娜说,仿佛她更明白似的。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今任何女人,不论离婚的还是丧偶的,都不容易找到男人。爱兰娜说朋友们一向都这样说的。萨莎也听说过,但她不在意。
       在接下来的一周她回到了巴黎,这次在那里呆了两周。几个月以来,她头一次拜访了自己的艺术家,他们分布在欧洲好几个城市——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还有慕尼黑。在回家的途中,为了看望儿子,她在伦敦作了停留。他精神好了很多,而且创作了些很有趣的作品。她看了他的画,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她告诉他一个她认为可以与之谈谈的画廊的名字,他很开心。他并不想在苏文利画廊展出自己的作品。那让他觉得是靠裙带关系,他已经拿定主意要靠自己。
       在这几个月里,塞维尔又数次提起了他的朋友利安姆·埃里森。他坚持说利安姆是自己知道的最有才华的画家之一,希望她可以看看他的作品。
       “我很乐意,但想让他先把幻灯片寄给我看看。”她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观看幻灯片就相当于甄别的过程。但是不管她对塞维尔说过多少次,他的朋友从未把幻灯片寄给她过。塞维尔称他很腼腆,腼腆对于一个年轻的画家,甚至更年长的画家来说没什么不正常的,但从塞维尔跟她津津乐道讲述的故事听起来,他绝非腼腆之辈。令人称奇的是,每当塞维尔失去自控乱来一气,参加疯狂的派对,或者做什么出格的不负责任的事情时,利安姆似乎总是在场。拿最近的一次来说,他们在某个慵懒的周日下午一起去吃午饭,在狂饮一通之后就打车去机场,到马拉喀什呆了四天。塞维尔说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回来后他给母亲回了电话。这之前他将近一个星期没有回过电话,让她一直放心不下。
       “让我猜猜,”当他最终出现说明自己的行踪时,她说。“利安姆那个家伙肯定有份。”现在她几乎可以预测得到了。每次塞维尔做什么出乎意料或者有点发疯的事情,他接下来就会说利安姆和他一起的。“他肯定是完全疯了。他妻子肯定是个圣人。”
       “她是个大度的人,”塞维尔轻松地接着她的话说,“尽管有时候也有点厌烦这种日子。她要上班,所以希望他能看看孩子。”
       “可能是她养他和孩子吧。”萨莎理解地说。她认识几个和他一样的画家,不过他们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精力旺盛或者对于公共行为准则如此不屑一顾,至少从塞维尔的话中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断。“如果我处在她的位置,我会杀了他的。”
       “我想她威胁过几次。我觉得摩洛哥城之行并不是他们婚姻的顶点。”
       “肯定不是。听起来他就像我不会同意你小时候和他一起玩的人,因为他们总会给你惹来麻烦。总有一天他会惹上麻烦的,不然,他自己也会陷入难以摆脱的窘境。”
       “他脑筋并不坏,没做过什么危险的事。他就是喜欢开心地玩,讨厌别人告诉他该怎么做。我想他是在很多规矩约束中长大的。做人们期望他做的事情让他反感得很。他喜欢无拘无束的。”
       “显然如此。我倒等不及要见见他了,”萨莎遗憾地说。实际上,他要是把幻灯片寄给她的话,她倒希望自己会讨厌他的作品。听起来他就像她正不需要的令人头痛的家伙。不过有时候像他这样精力充沛、个性十足的人反而是才华横溢。在萨莎看来,像利安姆这样的画家应该受到严厉的管束和斥责,鞭策他们守规矩,否则他们就会把工作抛在脑后。不过塞维尔称利安姆在绘画上十分勤奋谨慎。只是对其他事情有些不负责任。塞维尔依然坚持要引介他的作品。他深信苏文利画廊是最适合他朋友的。但到目前为止,塞维尔还没有能让他们碰面,这让萨莎缓了一口气。
       七月萨莎住在纽约,但从未到汉普顿住所附近去过。她去不了,就让塔蒂安娜去住。萨莎甚至不想看见它。八月,她前往圣特洛匹兹住了两周并会见了一些朋友。这些日子她总是有种奇怪的孤独而没有根的感觉。余下的时间她蜗居在巴黎的住所里,感觉自己像是放在鞋盒里的大理石。没有亚瑟,整个世界都显得太大了。她的生活就仿佛一双再也不合脚的鞋子。一生中从没有过这么渺小的感受。即便是在父亲去世时,她还有亚瑟一直陪在她身边为她缓解压力。如今,除了对他的记忆和与孩子们偶尔的会面,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
       八月底回到纽约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在劳动节的周末去南汉普敦。一年以来,她第一次回到那里,这从某些方面来说无异于一种解脱。仿佛可以再找到他的点点滴滴、让她日思夜想的东西。衣橱里还都是他的东西,当她看见他们的床时就想起来上次见他的情形。在她离开的那个清晨,他轻声说他爱她,她吻了他,他又接着睡了。这里勾起的回忆是无法抗拒的,接连几个小时,她在沙滩上徘徊思念着他。然而就是在这里,终于,她觉得创伤开始愈合了。
       劳动节那一周的周末后回到画廊时,她看上去好了很多。将近一个月以来,她一直在琢磨一个主意。还没做好决定。是她以前和亚瑟计划的。现在这个念头对她来说更具有意义了。她想回家。一个人呆在纽约太艰难了。
       九月很快就过去了,她安排了一位新画家的开幕式,以及另一场个别展出。她一手操持了他们的展览事务,决定挂哪一幅作品,挂在哪里,力图通过油画间的对比与组合让每幅作品都可以达到最好的展出效果。她在这方面有天才,而且乐此不疲。她还会见了画廊几位熟悉的老客户,出席了博物馆董事会,并计划为亚瑟举办一次周年纪念会。塞维尔答应乘飞机回来参加仪式。可以想像,这次纪念会对于他们所有人来说都会是理智的一刻。亚瑟所有的合伙人,他的孩子,还有他的好朋友都出席了仪式。他们夫妇的朋友看见萨莎肃穆悲伤的样子都很难过。在离开教堂之时,大家都难以相信他去世已经一年了。
       纪念会之后,塔蒂安娜在当晚对萨莎说,她辞了职并打算和朋友到印度旅游几个月。她想拍一些照片,回来以后,准备在杂志社找份工作。她答应在圣诞节前回来。她二十三岁了,说需要展翅翱翔了,这让萨莎有点担忧,但她明白自己没有选择,只能给她自由。萨莎也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们。她决定搬回巴黎,在那里经营画廊,一反十三年来往返的线路。自从亚瑟去世后,她就想回到自己的根基之地。塔蒂安娜走了以后,她在巴黎至少可以离塞维尔近一些。她的决定让塔蒂安娜吃了一惊,但塞维尔很喜欢这个主意。
       “我认为这样做对你很好,”他善意地说。这一年来,他一直在担心她。他觉得以前在巴黎时她总是好像要更开心些,现在住在那里或许会让她开心的。过去的一年里她一直都非常痛苦。
       “你要把公寓卖了吗?”塔蒂安娜问,有点担心的样子。她很少再呆在那里,但喜欢知道它还在原处。她并不知道父亲退休的计划,也不知道父母关于卖掉公寓买临时住所的对话。
       “没有。回来的时候我还要住呢。”塔蒂安娜看上去放心了。实际上,搬回巴黎对于萨莎来说没有多少变化。如今她一个月内会在巴黎呆三周,不再是过去的一两周,并在纽约呆上一周,需要时就呆久一些。她在两个城市都已经站稳了脚跟,十三年来向来如此。她在两处的经理个个训练有素并按照她的意愿办事,在她离开时可以随时保持联系。这对于她来说只是一次简单的调整。
       萨莎直等到十一月才搬回巴黎。纽约的艺术界在十月一向活动频繁。她需要出席董事会会议,组织展览,而且在把工作时间重心放在巴黎之前,她还想会会纽约的一些朋友。她大约有一年没见过他们了。她为爱兰娜举办了个小型晚宴,爱兰娜刚刚订婚,看上去大大解脱的样子。她将嫁给曾在六月向萨莎介绍过的那位男士,这两人都显得心满意足。爱兰娜改不了老脾气,禁不住要问萨莎打不打算约会。每次谈话时她都会问这个问题。这都成了萨莎厌恶的咒语了。
       “还不。”萨莎愉快地笑着,转移了话题。永远不。她对自己说。她在汉普顿度过了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并和朋友一起庆祝了感恩节。塞维尔已经回到伦敦,塔蒂安娜在印度和朋友一起旅游。这方便了萨莎在别人家里过感恩节。这样做可以更不受个人感情的影响,不会感觉那么痛苦。去年在自己的家中,亚瑟的缺席对于他们大家来说都太突然、太剧烈了。今年好了一些。在晚宴上她意外地碰见了一位老朋友,还发现他在结婚三十四年后,刚刚离了婚。他和亚瑟一样大,他们也有很久没见过他了。在吃饭时他谨慎地告诉萨莎,他的妻子酗酒,在过去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一直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摆脱了婚姻,让他有些难过,但也感到了轻松。听说萨莎要搬走,他表示很遗憾。晚餐的谈话很愉快,萨莎看见宴会主人充满希望地注视着他们。在发出邀请之际,她就希望他们之间会有情况发生。他们俩是宴会上惟一的单身男女。第二天萨莎很吃惊地接到了他的电话。她正收拾去巴黎的行李时他把电话打了过来。第二天她就要离开了。
       “可以请你和我一起共进晚餐吗?”他说,语气有点犹豫,还带点尴尬。他一向喜欢亚瑟夫妇,而且和萨莎一样,他多年来一直没有和什么人约会。听起来他很紧张而且不自信。
       “我很乐意,”她轻松地说道。想到自己即将出行,因此就觉得这不成问题,而且也不会是问题了。对她而言,他们只是老朋友,不会有其他关系。“我明天去巴黎。我要搬回去了,”她如释重负地说。她明白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连她的孩子都表示了同意。
       “很遗憾听你这么说。我原来希望什么时候可以请你去看电影,或者吃饭呢。”他很高兴再次碰见萨莎。即使是萨莎也不得不承认,他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是个好人。但他不是亚瑟,她没有兴趣和别人在一起。
       “我每个月会回来几天。你有时间可以来参加我们的开幕式,”她含糊地讲道,他允诺说自己会参加的。
       “到巴黎的话,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在那儿我有时也会有些生意。”然而,他要找的是从地理位置上和情感上来说更可以接近的人,萨莎知道不会再接到他的电话了。实际上,她并不在意。他祝福她好运,第二天早上,萨莎乘出租车去了机场。九点前她已经在空中了,半小时以后,她沉沉地睡去。在她离开时,纽约的天气清新明媚,而当她在巴黎下机时,天气很冷还下着大雨。有时候她都忘记了巴黎的冬天会多么让人颓丧。但能在巴黎就让她很开心了。晚上,她躺在巴黎寓所的床上睡觉,外面雨声哗啦啦响个不停。
       星期天早上醒来时,浓雾几乎压近了房顶。天气又冷又阴,房子里湿漉漉的。昨晚她溜上床的时候,床单甚至也让人觉得不舒服,让她冻到了骨头里。有那么一小会儿,她思念起纽约温暖舒适的公寓来。在竭力让自己入睡时,她意识到不论走到哪里,痛苦都会尾随而来。问题不在于她住在哪个城市,或睡在哪张床上。无论她在哪里,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她的床总是空荡荡的,她一个人。
       第三章
       十二月,萨莎在巴黎的生活相当繁忙。画廊的生意蒸蒸日上。她会见了很多重要的客户,这些客户在年关前想进行一些重要的收购,或者想出售自己的一些收藏。她几乎天天与在伦敦的塞维尔通话。她替自己和孩子们安排了一次滑雪游。圣诞节过后他们就前往圣莫里茨,在那里她也有几位重要的客户。
       她在巴黎的社交生活比起在纽约的社交要正式许多。纽约的客户通常是成功人士,但比较不拘小节,这么多年来他们中很多人已经成为她的朋友。那里受她喜欢的人都很风趣,而且来自于不同的背景和行业。在巴黎却划分了一些更具欧洲特色的社会界限。她在巴黎的主要客户都是贵族出身,常常拥有头衔、雄厚的家世背景或者几代相传的财富,如罗斯财德家族的人以及其他一些出手阔绰的人,他们很多人也曾是她父亲的朋友。她应邀出席的宴会比她在纽约、亚瑟活着的时候出席的宴会要求衣着更为考究,也更多一些繁文缛节。这里的邀请更加难以拒绝,因为很多邀请人都从她那儿买过重要的作品。她觉得自己不可不去。她为此向塞维尔抱怨,他则坚称这对她有好处。但是就她这年纪,她时常也是房间里最年轻的人,这通常让她感到厌烦。如果只是出于生意的需要,而不是其他原因,她才去参加宴会。每次回到家中总是让她开心。
       十二月中旬又一个灰色的雾蒙蒙的日子里,她正在办公室工作时,秘书告诉她有客户来见。她前一天晚上在晚宴上遇见过他。他想买一幅佛兰得斯的重要作品,他来继续洽谈萨莎很高兴。她离开办公室去见他,并向他展示了几幅似乎讨他喜欢的油画。
       在他两个半小时的来访中,除了萨莎,人人都看得出来他也很中意画廊的主人。他邀请她第二天到艾伦杜卡斯饭店共进晚宴并和他讨论最终购买的事情。艾伦杜卡斯饭店是巴黎最豪华的饭店之一,她知道这顿饭会持续三四个小时,这会让她觉得单调而无趣。但她也把这当作做成百万美元买卖的机会。除了给塔蒂安娜和塞维尔打电话之外,她脑子里想的只有工作。
       “可能他不仅仅是对画画感兴趣吧,妈妈,”当她把接受了次日晚宴邀请的事告诉塞维尔时,他取笑说。
       “别傻兮兮的,我父亲一直都参加客户宴请的。相信我,没有人追过他。”不过她知道在母亲死后有几位女士追求过他。但是她从没见父亲对任何人有过意思。和她一样,他一直到最后都忠于对自己配偶的回忆。至少他给她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她从未和他为此讨论过。如果那些年他生活中有女人的话,他肯定是极其小心的,但她不相信他有过。
       “你从来就不知道,”塞维尔希望地说。他和妹妹都不想她独善终身。“你是个漂亮女人,而且还年轻呢。”
       “不,我不年轻了。都四十八岁了。”
       “我听着挺年轻的。我的一个朋友还和比你大的女人出去呢。”
       “真让人恶心。那是小孩过家家,”她嘲笑说。找个年轻男人的想法让她觉着荒唐。
       “如果是像你这样年纪的男人和年轻女人出去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这是不同的,”她强调说,这次轮到塞维尔嘲笑她了。
       “是,是不同。你只是见怪不怪罢了。如果年纪大些的女人和年纪轻的男人出去,同样也是说得通的。”
       “你是不是说你现在的情人比你大两倍?如果是的,我可不想知道。”至少,萨莎晓得如果真是这样,这女人在一周以内也会走人的。不论多大年纪,和塞维尔在一起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命运。在女人方面,他的注意力范围可有跳蚤那么大。
       “没有,我还没试过,但是如果遇上了让我喜欢而且我乐意和她出去的老女人,我还是会试试的。别那么老派,妈妈。”通常她并不老派,实际上在他的事情上她总是很开放的,他非常欣赏她这点。在这类事情上她是地道的法国人,从来不会因为他活跃的爱情生活而犯难。在他到纽约上学结交美国朋友的时候,她就比其他人的母亲要开放许多。她给他和他所有的朋友买来避孕套,放在他们房间特大号的金属螺盖玻璃瓶里。她从不问问题,但总是定期地装满玻璃瓶。对这种事她倾向于讲求实际。从这层意义上说,她是地道的法国人。
       “我警告你,如果你娶了比你大两倍的女人,我是不会参加婚礼的,如果她是我朋友的话就更不用提了。”
       “谁会知道呢。我只是想你应该对自己大方一些。”他知道她还没有开始约会。他们母子之间坦诚布公,如果她约会的话会告诉他的。
       “或许我应该从当地的幼儿园开始招摇过市,或者在中学散发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找不到人约会的话,我可以收养他们中的一个。”她在取笑他,也在取笑自己和一个年轻男孩、甚至更年轻的人在一起荒唐至极令人恶心的情景。她习惯与比自己年长的人在一起。
       “当你想找人约会时,妈妈,你就会了,”塞维尔冷静地说。
       “我不想,”她坚定地说,笑意从她的声音中消失了。她不想和他,也不想和任何人探讨这个话题。
       “我明白。但还是希望在将来的某天,你会这样做。”父亲已经去世一年两个月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有多么孤单。她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的给他打电话,他听得出她不工作时声音里的哀伤。他不愿意想起她那种样子。塔蒂安娜到印度去了,较少和母亲联系。他感觉得到母亲和他说话时更放得开。他们俩之间具备有时会存在于母子间的那种特殊的纽带,既相互信任又是朋友。
       她告诉他她下周去纽约参加一次董事会,在圣诞夜前返回。
       他和塔蒂安娜预计在圣诞夜当天的下午抵达巴黎。在圣诞节后第二天,他们将出发去圣莫里茨。他们都期待着这一天。有望成为萨莎新客户的那个人在那里也有房子。她希望到时候可以把交易做成。
       第二天客户来接她去吃晚餐,把她带到了位于雅典娜广场的艾伦杜卡斯饭店。她更愿意在伏尔泰饭店吃一顿简单而精致的晚餐,但这是做生意,客户想去哪里她就得去哪里。很容易看出他在尽力取悦她,但纷繁油腻的食物从来不会让她特别感兴趣,厨师有多少颗星也不行。杜卡斯有三颗星。
       可以预见得到,这是一顿令人咂舌的晚餐。两人一直在饶有兴趣地交谈,在郭扎格·德·圣玛洛伊开车送她回家时,交易似乎唾手可得了。他富有魅力,受过良好教育,家财万贯,是位伯爵,还是个大大的势利者。圣玛洛伊伯爵结过两次婚,他谈起并承认的有五个孩子,她知道还有三个是他没承认的。在这类事情上,法国只是个小国家,巴黎也只是个小城市而已。他的故事都很有传奇色彩,他的情妇颇受眷顾,他的私生子也是城里人的话题。
       “我在考虑,在最后做决定前,可以把这幅画挂在圣莫里茨的房子里试试看,”伯爵在用自己的法拉利车送她回家的路上若有所思地说。像他这样的车在巴黎相当少见,因为大型车在巴黎开起来很不方便。萨莎开的是一辆小雷诺,容易停车,也容易操作。她觉得没有必要在巴黎或其他地方用昂贵的轿车炫耀身份。“也许你可以来参观并把看法告诉我,”当他们在独立旅店的画廊、她家门前停下之际,他说。
       “这对我来说很容易做到,”她愉快地说。“我们可以先把它船运到圣莫里茨交给您,我和孩子两周后就会到那里。”她说这话的时候,他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我想你可以和我呆在一起。也许你可以在其他时间带他们到那里去。”在他看来,她的孩子很容易打发掉。她可不同意。
       “恐怕不可能,”萨莎径直盯着他的眼睛明确地说道。“我们为这次旅行已经计划很长时间了。即便不是这样,我也期待着和孩子们一起度假。”她试图让他明白不考虑自己的孩子是打错了算盘。她没有将生意和欢乐混为一谈的打算,尤其不会和他这样。这个人好色的臭名众人皆知。他五十四岁,出了名的喜欢和年轻女人胡搞。
       “我认为你是想把那幅画卖掉吧,”郭扎格也明白地说。“我想你明白,苏文利小姐。”
       “我明白,伯爵先生。那幅画是供出售的。我不是的。哪怕出价一百万美元。我到那儿时会很乐意去参观的,”她有点愈发文雅地说道。但他的眼睛在那时已经冒火了。他们俩都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而他不喜欢自己听到的话。从没有女人对他说不,尤其像萨莎这样年纪的女人更不会。在他看来,和她睡觉是在帮她忙。他看她像个悲伤孤单的女人。但显然不像他想得那么孤单。也没有迫不及待想嫁出去的意思。
       “没有必要来参观了,”他冷冰冰地说。“我已经决定不买了。实际上,我认真地考虑过它可能是件赝品。”他边说边下了车,礼貌地走到她这边来给她开车门。当他来到车门边时,萨莎已经站到人行道上了,怒火满腔地看着他。
       “谢谢您请我赴这么丰盛的晚餐,”她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依照您的名声还会花这么大代价买女人。我以为像您这样富有魅力与才智的男人应该可以免费得到她们的。晚上很开心,谢谢您。”没等他说一个字,她已经来到铜门边,按好密码后走进大门,身影随即就消失了。不一会儿,她听见他开车急驰而去。走进房子的时候她气得直发抖。这个杂种竟想把她和油画一起买去,以为她急着要把画卖出去就会和他睡觉。简直是侮辱二字难以形容的。亚瑟在世的时候没人敢这么对待她。稍待片刻之后,她给塞维尔打电话对他说这件事的时候,还在瑟瑟发抖。在她说出自己最后对他说的话之后,塞维尔高兴得咯咯笑了起来以示赞许。
       “你真棒,妈妈。他没在开着法拉利离开的时候撞你真算你走运。”
       “他肯定想这么做的。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她说,塞维尔又笑了起来。
       “是的,我也会这么说。不过你应该觉得受到奉承了呀。我听说他和比塔蒂安娜还年轻的小姑娘出去,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了那里的安娜贝尔。”
       “我一点也不吃惊。”安娜贝尔是伦敦的一家私人俱乐部,光顾那里的都是些优雅人士,也有很多老男人和年轻的小女人。她和亚瑟到那里去过多次,他们是这家夜总会的会员,也是亨利酒吧的会员,两家的老板是同一个人。“那种做派的男人怎么能得逞呢?”
       “有喜欢他这样的女人。可能很多画廊主为了卖画都和他睡过了。”
       “是的,这样做之后,第二天画可能就又送回来了。”她的父亲在她进入生意圈时曾就这样的男人警告过她。在萨莎的眼里,郭扎格·德·圣玛洛伊没什么特别之处,毫无风度却是当然的。
       当晚睡在床上的时候,她依然愤怒不已。第二天早上,她告诉画廊经理不要把画卖给伯爵。
       “哦?我想你昨晚和他共进晚餐的吧?”伯纳德评说道。
       “是的。伯爵的行为太过分了,没被掴耳光是他走运。显然,他打算在把画买去的同时也买去我的服务。他以为我会取消和孩子们度假的计划而和他呆在圣莫里茨。”
       “你没接受?”伯纳德假装吃惊地问。“你这个售货员真不怎么样,萨莎。上帝啊,想想吧,一百万。你对你父亲的生意还有责任感吗?”他喜欢取笑她。在画廊工作了十五年,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哦,闭嘴,伯纳德,”她似笑非笑地说,大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又工作起来。在萨莎的心目中,这次是她受到过的最大侮辱。在接下来的一周她对纽约的经理说了这件事,她可是真正的大吃一惊。
       “美国人不会这样做的,”卡伦坚定地为自己的同胞辩护说。
       “他们有些人可能会更糟。我开始认为这是男人的问题,和国籍无关,尽管法国人公认的在这类事情上要更大胆一些。但我肯定这事在这儿也会发生。难道没有人向你暗示和他们上床再卖画吗?”萨莎往办公椅后面一靠咯咯笑了起来。事情最终变得好笑起来。卡伦,她在纽约的画廊经理,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我想没有。可能我没领会吧。”
       “那你会怎么做呢?”萨莎现在拿她开玩笑了。
       “我会和他上床的,还给他一百万,”她的助手玛尔西尖着嗓子高声说。“我在一本杂志上见过他。他帅极了,萨莎。”
       “是的,”萨莎承认说,不为所动的样子。她认为自己过世的丈夫要英俊得多。她不喜欢伯爵那种浮于修饰而庸俗的样子。她更欣赏亚瑟干净利落的像加里·库珀那样的相貌。像郭扎格·德·圣玛洛伊这样的男人一毛钱一打,甭管他有没有法拉利。她了解这类人。
       在纽约的三天萨莎忙得团团转,三天转眼就过去了。她会见了多位画家和以前约好见面洽谈的大客户,还要出席让她到纽约来的董事会。头两个晚上她呆在公寓里,收拾亚瑟的一些东西。她答应自己至少要处理掉一些东西。已经过去十四个月了,在处理完的时候,她的衣橱显得空荡荡的令人难受。但是是时间了。
       最后一个晚上,她参加了朋友举办的一场圣诞派对。对于她来说,圣诞节前在纽约度过实在是苦乐两难分。这让她想起在孩子们小的时候,她带他们去洛克菲勒中心溜冰的事,想起了两个圣诞节前、亚瑟还活着的日子。呆在纽约的日子不好过。她很高兴见到自己的朋友,但又厌倦了向他们解释自己生活中没有男人的问题。这个问题似乎成了人们对她的惟一问题。好像她没有爱上哪个男人就不能存在似的。这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丈夫死了自己一个人呆着就是失败。看着已婚的朋友成双配对地离开,她觉得自己成了诺亚方舟上惟一的单数物种。第二天回到巴黎后,她就感觉放松了,想到孩子们后天就来她十分兴奋。
       圣诞夜她请人来帮自己烹饪圣诞鹅,她自己把圣诞树装饰了一番,并把小饰物挂在房子的四处。看见塔蒂安娜她欣喜万分,已经两个月没有见过她了。塔蒂安娜面色红润,高高兴兴的,一副玩得很开心的样子。她等不及就把拍摄的照片给母亲看。在她们整理照片的时候,塞维尔对她说了郭扎格的事情。
       “妈妈差点取消了圣莫里茨之行,”他以此作了开场白。塔蒂安娜显出诧异的神情,“她打算不带我们去,就为了把一幅百万美金的画卖给一位法国伯爵。”
       “不是的,我没有,你这个捣蛋鬼。”她把故事说给了塔蒂安娜听,塔蒂安娜听到巴黎的花花公子企图通过购买百万美金的画达到和妈妈上床的目的时,显得非常惊愕。
       “真让人恶心,妈妈,”塔蒂安娜充满感情,同情地对母亲说。她不难想到这种事对母亲来说是多么可恶。
       “不,不恶心。我想她应该觉得受到奉承了,”塞维尔插嘴说。
       “你是个讨厌的大男子主义者,”塔蒂安娜瞟着她哥哥说。“对妈妈来说这事太可怕了。”
       “好了,好了。你们俩赢了。我要去把他打扁。他住在哪里?”他面对着母亲说,她笑了起来。
       “我永远都不该告诉你的。你要不让我安生了。”
       “不,我会的。顺便说一句,我老是忘记告诉你。利安姆终于把幻灯片寄给你了。他给我看过了。很好,”他为他朋友感到骄傲地说道。
       “期待着看到它们。”她知道有时候塞维尔眼力很好,而有时候他会以她为代价尽力去帮自己的朋友。她向来拿不准会是哪种情况,但幻灯片还是值得一看的。听说有关这位在伦敦的年轻美国画家的事情,已经有好多年了。除了他的艺术创作,还有他那么多冒险出轨的故事。
       “我想你会对他的作品有好感的,”塞维尔向她保证说。萨莎点点头但未加评论。她依然希望不会。听起来他像个很难控制的人。
       “他姓什么来着?”她含糊地问道。
       “利安姆·埃里森。佛蒙特人。但他大学毕业之后就住在伦敦了。”
       “我会记得这个名字的。如果我中意这些幻灯片,下次来的时候我会尽量见见他。”偶尔,塞维尔也会为她做好筛选,也许这次就是其中之一。她向来喜欢亲眼看看。这正是她现在声名显赫的原因。萨莎具有冒险的精神,以及一双火眼金睛。不过她事先就知道利安姆是门驾驭不了的大炮。这是听到塞维尔和他一起做的所有损事之后必然会得出的结论。
       当晚他们参加了午夜弥撒,第二天又在一起惬意地过了一天。塔蒂安娜从印度给妈妈带了一袭漂亮的莎丽和与之搭配的可爱的金色凉鞋。塞维尔送给她在伦敦古董店里买到的一根金手链。这是他父亲会送给她的礼物,当他看见萨莎戴上手链面露喜色之时,他也感到了心头暖洋洋的。
       圣诞夜,她注视着两个孩子去上床睡觉,充满慈爱地笑了起来。“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她说,由衷地这么认为。很久以来第一次,她意识到自己是幸运的。
       第四章
       萨莎和孩子们在圣莫里茨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只是他们经常不客气地用郭扎格开她的玩笑。他们一家住在舒适堂皇的宫殿宾馆。萨莎喜欢偶尔娇纵一下自己的孩子,尤其在度假的时候。她和亚瑟一向都是如此的。他们觉得自己可以这样做很幸运,家人共同的旅行是他们每个人珍惜的记忆。那年在圣莫里茨的度假就是其中之一。
       部分时间她和孩子们一起滑雪,其余的时间就一个人呆着。塞维尔是个出色的滑雪者,塔蒂安娜和他一样技术娴熟,但更多了点理性,少了点胆色。他们俩都碰上了晚上一块儿出去的玩伴。萨莎大部分时间独自在房间里用餐。她并不介意。她带了几本书来,并不想参加夜生活。回到巴黎之时,她看上去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开心而且很放松。塔蒂安娜在巴黎只呆了几天,她要赶回纽约找工作,塞维尔在她走之后逗留了一两天,也动身返回伦敦的工作室了。在离开之前,他的朋友利安姆·埃里森的幻灯片到了。让萨莎既吃惊又懊悔的是,它们比塞维尔描述的还要好。她看中了这些作品,不过在决定做他的交易商之前,还需要当面看看他的作品。
       “我尽力下周,或下下周过去,”她对塞维尔说,说的是真心话。但是直到一月份的最后一周,她才终于来到伦敦看望三位画家,并与利安姆会面。她安排自己在伦敦的最后一个下午见他时,心中还有点忐忑。塞维尔描述过的种种冒险与出轨行为使她并不急于做他的交易商,但是他的才华不容忽视。她觉得自己必须见见他。一走进他的工作室,她就为自己来了感到欣慰。
       利安姆神色焦虑、紧张地笑着领她走进工作室。塞维尔陪她一起来的,他拍拍朋友的肩头给他鼓励。他知道利安姆有多紧张。萨莎走进来的时候显得冷冰冰的,一副公事公办,近乎苛刻的神情。她身着黑色牛仔裤黑色毛衣,脚蹬黑色靴子,她的头发和毛衣颜色差不多黑,像平时一样牢牢束在后面盘成了髻。尽管她身形瘦小,利安姆和她握手时还是觉得她看上去很可怕。他明白无论她对他作品怎么说怎么想都会对他的生活造成永久的影响。倘若她不屑一顾,或者决定说不配由她的画廊展出,他都会觉得像受到了重创。他注视着她在工作室里走动,觉得自己不堪一击而且有些害怕。她彬彬有礼地感谢他邀请她到这儿来。他无法知道,在他看来的冷酷其实是因为她自己感到害羞,而且这与塞维尔对她说过的话无关。让她更感兴趣的是艺术作品,而不只是他个人。但不可否认的是,利安姆本人令人难以忽视。从儿子那里她已经听过太多有关他的故事。她知道他是个多么无拘无束,常常出格的家伙。惟一减轻他过错的因素,她希望会是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她觉得如果他有妻子家庭,就不可能完全不负责任或者一无是处。塞维尔从未暗示过他滥交,只是说他“不负责任”,是个一等的捣蛋鬼,而且不喜欢别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他拒绝一切让他规范行为的企图,或者像成年人那样为人处事的指望,他认为这是“控制”的一种形式。据塞维尔说,他特别看重自己是艺术家这件事,觉得这给予了他不按照别人准则、自己任意行事的通行证。这种风格她不大熟悉,但她经常发现和像这样的人难以打交道。他们想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就出去玩,而且常常错过画展的限期。像他这样的人就希望别人把他们当小孩对待。显然,他妻子愿意这样做。萨莎不愿意,不管他有多帅气多迷人。倘若他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至少说在某种程度上认真的话,她希望他在行为举止上可以像个成年人,或至少假装像成年人。考虑到她听说过的一切,她根本不能确定利安姆有成熟起来的准备。迷人与否,最终还是得用他自己的作品来证明。
       她慢慢穿过工作室走到他悬挂的几张巨幅明快的作品前。画架上还摆放了三幅小些的作品。利安姆的作品令人目眩而且有力,色彩浓烈,在大尺寸画布的映衬下,它们的风格更加突出。她长时间地站在那里打量他的作品,默默地点点头,而利安姆则屏住了呼吸。看着她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作品,利安姆都感觉快要死了。塞维尔知道她的沉默是个好迹象,但利安姆并不知道。就在他屏住呼吸之时,她终于转身对着他,说出了五个字。“很棒。我想要。”后来,他承认说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几乎要昏过去了。昏是没有昏过去,他发出了一声战争时那种兴奋的长啸,一把把她揽过去,抱着她转圈,转得她脚都离开了地面,最后把她放下来的时候,他冲她咧嘴笑开了。
       “哦,上帝啊,我不敢相信……我爱你!哦,上帝!我以为你会说你讨厌我的作品,说它们是一堆狗屎。”
       “不是狗屎。”她对他笑着说,为他激动,也感激塞维尔发现并把利安姆介绍给她。“非常好。你的用色完完全全地打动了我。不过将近有一年的时间里,我们还不能为你举办画展。已经安排满了。我想让你在纽约而不是巴黎进行首次展出。”巴黎的开幕展一向比较安静。她习惯把重要的当代作品展放在纽约进行。塞维尔也知道这是个好征兆,他决定以后再告诉利安姆。他不想当着母亲的面把她的秘密都泄漏了。他非常得意自己做了这次引介。他也确信利安姆的作品非常出色,看到母亲表示同意,他松了一口气,感到很激动。
       “哦,上帝,”利安姆又喊道,一下子坐到地板上,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为此已经奋斗了将近二十年,现在时机终于来了。他将在纽约苏文利画廊举办画展。真是难以置信。而且萨莎本人就坐在他的工作室里,非常喜欢他的作品。她告诉他他要好好努力为展出做好准备。“我做什么才能报答你?”他就像刚刚在工作室里实现了一个梦想般看着她。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看见圣女的男孩。
       “给我创作一些好作品。我从巴黎带了一份合同来以备不时之需。如果乐意你可以把合同给律师看。不着急把它拿回来。”她从不强求任何人签合同。
       “傻瓜才不着急呢。要是你改变主意怎么办?合同在哪儿?把它给我就行,我来签。”他简直有些飘飘然了。她打量着他,他看上去几乎不比自己的儿子年长。
       从他随幻灯片寄来的简历上,她得知他三十九岁。看着他,她怎么也不相信。他师从几位资深的画家,而且在一些小画廊里办过几次小规模的展示。但他看起来像个孩子。他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让人觉得闲散、自由、年轻。他个头高,体型瘦长,英俊帅气,一头笔直的金发大部分时间都垂在后背上。为了见她,他把头发扎成了马尾辫。不过,他的脸部光滑而充满青春。他的双肩浑厚坚实,双手修长而优雅。他就像个穿着运动鞋、蓝色牛仔和T恤、浑身上下满是油彩的少年在工作室里跳跃。他站在她面前仿佛一个焦急的孩子似的,向她讨要合同。
        “合同在饭店呢,”她让他放心地说,说话的语气突然好像母亲一样。他即将成为她签约的画家,她觉得自己应该保护他。“在走之前,我会把合同留下的,或者让人送给你。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利安姆。我从来不会那样做,”她轻轻地说道。她的嗓音很平和,他的激动也感染了她。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有决定意义的时刻。她不这么认为,但很高兴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推出崭露头角的画家时让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感受。她能够给他们机会。她一直都很喜欢做生意的这一方面,可以和像他一样的年轻画家一起工作。尽管塞维尔说得对,他并不那么年轻,但他看上去十分年轻。他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很孩子气。他只比她小九岁,但做起事来像十四岁的孩子,看起来就像二十四五岁,而不是三十九岁的人。在她眼里,他并不比塞维尔大,这让她对他油然而生一种母爱。“你要把合同给夫人看吗?”工作室里面乱七八糟的,显然他不住在这里,而且也没有塞维尔提及的妻子和三个孩子的迹象。她想他们住在别的地方,他的衣服在这儿扔得到处都是,油彩斑驳的。显然,是他的工作服。她只能揣测他们一家人还有更整洁、更干净的地方住着。
       “她在佛蒙特,”利安姆抱歉地说。“我签过之后会给她寄一份的。她肯定不敢相信的,”他说,瞅瞅塞维尔,又看看他母亲。
       利安姆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葡萄酒,三个人都很开心。萨莎只是呷了一口,而利安姆一会儿就喝了一半下去。他飘飘然了。他是她真正的发现。这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塞维尔加入到她的事业中来。他和她一样对艺术天才独具慧眼。这是他们从她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但是塞维尔想呆在伦敦成为艺术家,而不是在纽约或巴黎成为交易商。或许将来可以在伦敦开一家画廊。这么多年第一次,她有了扩张的念头。不过,要塞维尔承担起重任还为时过早。可能得在将来。他刚过二十五岁。然而她当年也只是一年以后,二十六岁的时候,在父亲的监护下入了行。“可以请你们俩出去吃饭吗?”利安姆抱着希望问道。“我想庆祝一下。”他兴奋得要爆炸似的,真的快要爆炸了。
       “我很乐意,但是……”塞维尔调皮地说,萨莎知道他的意思。上帝不允许和艺术家共进晚餐,而且他母亲又会盘问他的爱情生活。他显然还不到做生意的阶段。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在大都市艺术博物馆工作,而且有了两个孩子。塞维尔要赶上来还有很长的路。
       萨莎犹豫了一会儿。她原来打算和塞维尔共进晚餐的,并不知道他还有其他的安排。不过这就是她儿子的风格。她转向了利安姆。“我请你出去吃饭吧,利安姆。现在我是你的交易商了,你不用请我。我们会互相了解的,”她和善地说。他发现了在开始没有感受到的温暖。其中蕴含的羞怯和稳重让他喜不自禁。萨莎的一切都显得可靠而坚实,他喜欢她。起初,他挺害怕她。但透过她冷冷的职业化的外表,他感到她是个温柔的人儿。她的名声吓住了他,但她的个性却没有。
       她不知道他是否有西服。她的多数艺术家都没有。利安姆看上去没什么不同。实际上,他比一些人看上去更糟糕,虽然他长得挺漂亮。他很帅气,是个相貌非常惹人注目的男人。
       “太好了。我可以在吃饭的时候签合同,”他带着他那晃了很多人眼的笑容说。
       “你得先看看再说,”她批评他说。“你得确定合同让你感觉良好。不要还没看一下或给律师瞧瞧就签。”
       “我愿意卖身给你为奴,或者,如果你要就把左边的睾丸给你,”他赤裸裸地说,说得萨莎直眨眼。不过她已经习惯自己的艺术家们这样说话了。
       “实际上,没有必要这么做,”萨莎一本正经地说。“我记得的,合同上没有睾丸之说。你可以把两个都留着。我肯定你夫人会放心了。”他冲她笑笑但没有回应。她看着他就会想起漂亮的小男孩。他很耐看。虽然他有着孩子般的外貌和表现,但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你想到哪里用餐?”她原先想和塞维尔去亨利酒吧的,不过她儿子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人,他有合适的衣着,也知道该怎样举手投足。她不知道利安姆会不会表现好一点,也不知道他除了身上穿的还有没有更好的衣服。毕竟,他还是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只是倘若她介入的话,没多久他就不用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她觉得他会在纽约并最终在巴黎引起轰动。利安姆是她真正的发现,是那种才华横溢可以创作出伟大作品的具有商业价值的不可多得的人。
       “我要去装扮一下然后请你出去以示感谢,”他谦恭地说,这让她心头一动。
       “怎么装扮?”她像母亲似的打量着他。他诱发了她体内母亲的感觉。他的一切都让人觉得他是个男孩而不是个男人。她马上想的就是保护他,帮助他。想到将要和他一起工作,推动他走上事业的正途,她就激动不已。他是她的重大发现。这个时刻不仅对他很重要,对萨莎也很重要。
       “我有一套西服和两件好衬衫。一件是干净的。我想我用另一件给汽车上蜡了。”他怯生生地看着她,她笑了起来。他身上有种无法阻挡的顽童的气质。他让她想起塞维尔在十四岁左右的时候,千方百计地要成为男子汉。塞维尔已经成为男子汉了,而利安姆还没有。
       “那我们去亨利酒吧,”她简洁地说。她喜欢在那里用餐。那家饭店是她在伦敦最喜欢的一家。
       “天哪。简直不敢相信这发生在我身上。你能相信吗?”他转身冲塞维尔咧嘴一笑,塞维尔也开心地对自己的朋友笑着。结局比他想得好得多了。他为利安姆感到激动,也感激母亲给了他一次机会。
       “能,我能,”塞维尔利索地回答道。
       “小子,我欠了你一大笔。”说着,利安姆和他击了一掌。他们俩在萨莎看来就像俱乐部里的两个孩子,她希望利安姆晚上在亨利酒吧会举止得当。艺术家总是让人拿不准,这也是为什么她很少带他们去那里。但她决定冒险带利安姆去一次。他身上有种天真迷人的东西,如果他做出格的事情,或者大喊大叫,她会告诫他检点一些的。她的艺术家在她看来就像孩子一样,虽然有的比她年纪还大。她觉得自己像他们的代理妈妈,会有很多事情,但这也是她热爱这份工作的部分原因。画家是她的小鸡,她是他们的鸡妈妈。尽管她并不比利安姆年长很多,但他看上去像小飞侠彼得·潘一样需要个妈妈。
       “我们八点用餐。我让司机七点半去接你,然后你们再到宾馆来接我。我会在楼下等,”她在和塞维尔离开的时候说。
       “别忘了把合同带上,”在他们下楼时他提醒道。
       对于他们俩来说,这个下午都是一个有收获的下午,利安姆在晚餐时很激动。他想和她谈画展,谈需要多少作品的事情。他愿意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像个画廊奴隶似的创作出自己有史以来最好的作品。他不会令她失望的。这是一次关键的机会,利安姆明白这点。他一生都在为这一时刻工作着。不管他在私人生活中或者和塞维尔晚上出去时是多么纵容自己,他对工作一向是严肃认真的。他从小就认为自己是为艺术而生的。这使他在小时候就与众不同而且不合群,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也是如此。他总是认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因此并不怎么在意。他母亲一贯鼓励他,让他追求自己的梦想。家里其他人可没这么热心,甚至他自己的父亲都把他当怪人看待。这造成了他们之间永久的裂痕。似乎只有他母亲能够发现他的特殊才能。其他人,他的父亲、兄弟、甚至朋友都只认为他很怪,他早期的那些作品在他们看来毫无意义。他父亲称它们为垃圾,他兄弟们则说是胡乱涂鸦。他们不让他介入他们的任何事情,而他在孤立之中就从绘画中寻求安慰。和那些早期受到挫折的人一样,利安姆比他看起来的要深沉得多。萨莎还不知道这些,但她已经感觉到了。她认识的画家个个都有个人的痛苦或者难熬的经历。到最后,这也许会使他们的生活更痛苦,但却也强化了他们的艺术创作及对艺术的投入。幼年丧母的经历使得她对他们抱有更多的同情,也更加理解他们所受的痛苦。有时候她不了解实际情况,反而能更理解他们。她与他们之间仿佛有种没有说出来的和谐关系。
       “我想你会喜欢他的作品的,”塞维尔在车里说,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他很有才华,”他为朋友感到骄傲。
       “是的,的确如此。”她对此深信不疑,也为塞维尔发现了他而感到激动。她为自己儿子敏锐的眼力感到骄傲。
       “他也是个好人,”塞维尔又向她保证说。“他善良、正派、诚实。他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即便有时候表现得疯狂点,也还是个好人。他很狂,但不伤人。”
       “他妻子在佛蒙特这太糟了。我倒想见见她。与之结过婚的人可以告诉你很多有关他们的事情,”萨莎平静地说,有一阵子塞维尔没说话。
       “她很棒。他们结婚要生活到老的。她只是在佛蒙特呆一阵子。”
       “这是什么意思?”萨莎眼睛质疑地看看儿子。“他们依然是夫妇,还是她离开他了?”
       “我想两个答案都是的。他们依然是夫妇,我猜他们在闹分手还是怎么的。他从不谈这事。她每年都去佛蒙特的家看望自己的父母。今年到了九月她没回来。他说她想在那儿呆上几个月。七月份她就去了。利安姆是个很棒的家伙,但我觉得和他一起生活还是不大容易的。她靠在夏冬的旅游胜地做女佣支持他的学业。她在这儿做秘书。她非常支持他和孩子,而且忍受了他作为画家的所有的胡说八道。我想他不会和她离婚的,但我觉得连孩子一起,她要养活五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希望她能回来。她是个好女人,我知道他爱她。”
       “或许我们现在可以让他有所改变,”萨莎说。这是个老套的故事。她的艺术家大多都把自己的妻子逼疯,他们自己作画却靠别人支撑他们的才华。利安姆和他妻子并不是第一个因为艺术的缘故而造成婚姻紧张,甚至解体的事例。她以前就听说过。“如果能有所帮助的话,我可以先给他一点启动金。我得看看他晚餐时怎么说。或许可以帮助他和她摆脱困境。”
       “可能意义重大。对他来说时机太好了。他的大儿子明年上大学。他需要这笔钱。”
       “但愿我们可以让他赚多一点。但这不是过一晚上就能发生的。”不过他们俩都知道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听了塞维尔对她说的话以后,她希望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利安姆身上。他的家人当然和他一样配得到这样的结果。特别是当有个孩子要上大学的时候。利安姆看上去不像有个将近二十岁孩子的人。他自己就像个十来岁的人。
       塞维尔与母亲拥抱了一下,答应第二天早上一起吃早餐。他们说定十点钟会面,她早上还要打几个生意上的电话。她打算在十二点动身去机场,在离开伦敦之前的几个小时她都想和儿子在一起度过。
       “晚上规矩点,”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向他发出了母亲的警告,而他笑笑就离开了。至少这次利安姆不和他在一起了,萨莎暗自思忖着。既然她自己要和利安姆见面,那就不用太担心他对塞维尔的影响了。她猜塞维尔是对的。利安姆或许看起来像青少年,显得不成熟,但是不会伤人。
       “早上见!”塞维尔挥挥手,上了自己的车,不一会儿他就得意地开着车走了。这个下午他们干得不错。利安姆起步腾飞了。他刚刚开展的事业获得了戏剧性的上升的转机。
       第五章
       萨莎的司机开车在七点三十分整接到了利安姆,然后在七点四十五分开到克拉里奇宾馆接萨莎上车。按照先前说好的,她在楼下等他们,他们一到她就钻进车子坐到了利安姆的身边。他穿了一身看上去很体面的黑色西服,和一件原来是白色的但被他涂鸦成红色的衬衫。他忘了这就是他对那另外一件好衬衫、没有被他用来给汽车上过蜡的衬衫所做的事。有天晚上,他喝醉后给衬衫上了色,觉得这样做很好玩。赴宴的当晚他发现这现在是他惟一的一件衬衫。他希望萨莎会喜欢。她不喜欢,但未加评论。他是位画家。她儿子也是,倘若塞维尔以这身装扮到亨利酒吧去,她会杀了他的。然而利安姆不是她儿子。
       不露声色地,她瞅瞅他的鞋子,鞋子还算体面,但也不够好。鞋子是成人穿的比较庄重的黑色皮鞋,应该是有鞋带的,但不知为了什么荒唐的原因,他把鞋带扔了。在穿鞋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把它派过用场,也许用来捆寄到什么地方去的包裹,但他再也想不起来了。他觉得鞋子没有鞋带看上去更好,他就喜欢这样。他修面修得很光洁,刚刚冲过澡,身上散发着好闻的味道。他的头发光洁无瑕,长长的金色马尾辫上还拴了一根他自己用纯黑丝带缠绕的橡皮筋。他看上去帅气清纯,要不是因为衬衫和鞋子上没有鞋带的缘故,他应该显得很体面,但毕竟他是位艺术家。利安姆不按规矩办事,也从来没有按规矩办过事。他觉得除了自己的准则外根本没有必要遵循别人的规则,这也许是他妻子从七月份就呆在佛蒙特没见他的部分原因吧。除去染红的衬衫和马尾辫,他显然还具有英俊高贵的气质。他是个漂亮的男人,一个矛盾体。如果有其他的生活方式或从事其他的职业,他也许会做演员或者模特、律师或者银行家,但是他身上穿的染红的衬衫在说他不仅是个画家而且是个叛逆的小孩。他说:“瞧我。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你就是拿我没辙。”
       “我看起来还行吗?”他紧张地问萨莎,她点点头,不想伤害他的感觉,这件衬衫,毕竟只是一件艺术品。直到站到了亨利酒吧里面,她才注意到他没有系鞋带。在他一跃坐上酒吧的凳子时,她又发现他没穿袜子。领班和萨莎很熟悉,没说一个字,就递给利安姆一条黑色长领带。领带一带上就与他的衬衫相得益彰。她帮他打好领带,就像帮小时候的塞维尔系领带一样。利安姆说他很多年没打过领带了,都忘了该怎么打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酒吧里除了他每个人都是精心装扮,男人穿着在巴黎定制的裁剪得体的套装和衬衫,女人则身着著名设计师设计的礼服,但这根本没有让他感到丝毫的不自在。利安姆不缺少的一样东西就是自信,只是对于萨莎他没有自信。他想给萨莎留下好印象,但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做。看到她如此能干自信,在聊天的时候如此端庄优雅,他突然感到自己像个无知的人。她像对待孩子一样对他。在他征求对自己装束的意见时,她对他说不错,并骄傲地跟在他身边走进饭店,表现得好像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像他一样似的。这让利安姆走在她旁边都差点觉得晕,就坐时他感觉自己就是毕加索。
       在车上的时候,他已经两次问过合同的事了。为了减轻他的紧张感,也为了减轻自己的,她在餐桌上把合同给了他。他看都没看就签了名,根本没理会她事先的警告,接着就容光焕发地冲着她笑起来。他现在是苏文利画廊的画家了。这是他过去十年以来一直盼望和梦想的。终于实现了,他要尽情享受现在的每一刻。他知道这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夜晚,也是萨莎永远不会忘记的夜晚。她猜也许某天他们会嘲笑这个夜晚,说他穿着自己涂上色的衬衫走进了亨利酒吧。虽然他外形年轻滑稽,但他身上散发着了不起的气质。
       在他喝了马丁尼之后,她又为他们俩点了香槟为他祝贺,他也向她敬了酒。她喝了两杯。接着,利安姆眼都没眨一下就把剩下的喝完了。在那之前,他已经对她说过他是他们家里的害群之马。他父亲是银行家,住在旧金山,两兄弟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律师,两个人都娶了个刚出道的女子做妻子。利安姆说从一开始他就与众不同。他的兄弟羞辱他,说他是养子,实际上他不是的。但从一开始,他就是与众不同。他讨厌他们喜欢的所有东西,讨厌运动,功课也不好,而他们都是优等生。两人都是所在大学生足球、篮球和曲棍球运动代表队的队长。而他,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作画。他们无情地取笑他,还把他的画给扔掉。利安姆告诉萨莎说,他父亲很早就让他明白他让家人失望至极,让他们感到难堪。在某个噩梦般短暂的一年,作为成绩太差的惩罚,他被送到了军事学校。有天晚上,他溜进餐厅,在墙上替所有老师画了漫画像,有的还是色情的,他想出这个聪明的计划以使自己被开除,他咧了咧嘴笑着告诉萨莎说,很奏效。但一回到家,家人对他的折磨又开始了。到最后,不知道还能拿他怎么办,他们干脆对他完全不闻不问。表现得他好像不存在似的,故意忘记告诉他晚上吃饭,他和他们同处一室时也不屑于和他说话。他在自己家里成了不存在的人,最终成了彻头彻尾的被抛弃的人。他们对他越差劲,他就变得越坏,行为也更出格。由于他格格不入,不肯向他们替他立下的规矩和计划妥协,他们彻底地与他隔绝了。不止一次,他听见父亲说自己有两个儿子,而不是三个。利安姆不和家人的行为方式保持一致,因此遭到回避。终于,他在学校也成了被抛弃的人。只是在戏剧俱乐部要画布景,或者有需要画张贴画和告示时,人们才会喊他。其余的时间,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根本没有人注意他。其他学生喊他是“画疯子”,他起初觉得这是极大的侮辱,但后来他决定喜欢上这个称呼,并干脆将之发挥到极致。有时候,作为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疯子。
       “我的推断是,如果让自己就像他们说的,当个画疯子,我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我就这样子了。任意妄为。”后来,由于他从不在意学业,他被从一个学校赶到另一个学校。在上大四的那年他终于辍学了,但他从不管毕业的事情,后来还是在结婚后他妻子强迫他取得文凭的。然而学校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不过是个他因为与众不同而备受折磨的地方。据利安姆自己说,除了母亲没有人曾认识到或在意他的艺术天分。在他们家里艺术并非可以接受的职业。他们在乎的只有体育和学业,而他这两方面都不行,也根本没想行。萨莎怀疑他是不是有尚未被发现的学习障碍才会这么抵制学校。她的艺术家有很多都是这样,这造成了他们从内心深处感到不快乐,但艺术天分补偿了他们。不过她和利安姆还没有熟悉到可以问这种问题的地步,所以她没有提,只是带着同情饶有兴趣地倾听着。
       他坚称他一出娘胎就知道自己想成为画家。在某个圣诞节的早上,人们还都没起床之前,他在起居室里画了一幅壁画,后来又画上了大钢琴和沙发床。身上这件衬衫显然是他新近创作的同样类型的艺术作品。在那个致命的早上他只有七岁,还不能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或欣赏他的作品。父亲揍了他一顿,用一种不连贯的而又充满感情的语气,他说在那之后,他妈妈就病重了。妈妈在夏天去世的,从那以后,他的生活就犹如一场噩梦。惟一保护他 ,惟一爱他、接受他的人消失了。在有的晚上,他们竟不来喊他吃饭。仿佛他和她一块儿死了。艺术成为他惟一的安慰与发泄的方式,是他和她之间仅存的联系纽带,因为她爱他所做的一切。他对萨莎说,有很多年甚至现在有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是在为母亲作画。说这话的时候他眼里噙满了泪水。家里其他人都把他当作疯子一样对待,现在还是这样。他说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父亲和兄弟了。
       他在去佛蒙特滑雪的旅途中,碰见了自己现在的妻子贝思,当时他十八岁,离家在纽约作画。十九岁在格林尼治村饿肚子作画那年,他娶回了贝思。在利安姆的描述中,她从此不顾自己家里人的愤恨,就像狗一样地工作养活他。她的家人和他家人一样保守,也不喜欢他。他们憎恨他没有责任感也没能力养活他们的女儿。他和贝思生育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一岁,还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儿。他们是他生活的曙光,也是贝思的,但她在七月回到了佛蒙特,回到她家人那里。
       “你觉得她会回来吗?”萨莎关心地问。他身上温柔脆弱的那一面让她愿意把他搂在怀中替他搞定一切。但与其他艺术家打交道的经验告诉她他们制造的麻烦往往不可能搞定。他和家里人的关系听起来难以挽救,也许根本不值得挽救。但听到他说起孤寂的童年和后来他妻儿的事情,她的心揪了起来。没有他们,他好像很失落,萨莎体会到他还有很多没有说出来的话。利安姆在回答她关于贝思是否回来的问题时诚恳地看着她,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摇摇头。
       “可能不会吧。”他听起来肯定地说。他相信贝思永远不会回来了。
       “或许她知道你经济好转的话,会改变的。”出于她自己也搞不清的原因,为了利安姆考虑,她想让贝思回到他身边。她没有利安姆那么肯定。分手让他显得很颓唐,但他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他们结婚二十年了,这显然不那么容易,尤其对他妻子来说。他看上去就像个犯了罪的人,在深深地自责,却明白自己无法改变现状。
       “那不是问题。经济问题,我是说。”他似乎在这点上很确定,萨莎禁不住猜到底是什么问题了。他们俩边说着话边吃比萨,品尝着上好的法国波尔多葡萄酒。
       “那是什么问题?”或许是孩子让他们太紧张了。萨莎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或者就是因为日久生厌了。
       “六月我和她妹妹上床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很难过,声音也嘶哑了。萨莎虽然尽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但还是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如果没什么特殊的事情就背叛了为他和三个孩子二十年来辛辛苦苦干了无数活的女人,这真是难以置信的愚蠢。而且塞维尔说过她是个好女人。或许利安姆并不怎么好。他的坦白明白地暗示了这点。
       “你为什么那样做?”她像责问孩子似的问他。
       “贝思和孩子出去度周末的时候,我们喝醉了。她回来后,我把事情告诉她了。我想贝基会说的。她们是孪生姐妹。”
       “一模一样?”萨莎觉得这个故事不乏吸引力但却让人感到悲凉,随着他的讲述,她陷入到剧情当中,就像刚才听他说有关父母和兄弟的事一样专注。虽然她甚至还不能肯定为什么,或者他是否值得她这样,可是她喜欢他,愿意帮助他。但他背叛妻子的故事让她深感害怕。在萨莎看来,这意味着缺乏道德力量,令人非常难受。然而他身上那种孩子般的无邪也让人们愿意宽恕他,不论他犯下的过失有多么严重。
       “不是一模一样,但长得非常像。贝基跟在我屁股后面很多年了。第二天早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干了,然而我干了。”他说的时候都像要哭了。在对贝思说的时候他就是哭着说的。
       “你是个酒鬼?”萨莎有点严厉地问他。他此刻当然喝了不少葡萄酒,但好像还没醉。
       “不。就是犯傻。贝思和我去年一直在闹。她想让我出去找份工作。厌倦为了艺术而奔忙挨饿。而且她父母一直都让她离开我回家去。她爸爸是个木匠,她妈是老师。他们认为我的艺术是狗屎。我也开始这么认为了。直到今天才不这么想。”他感激地冲着萨莎笑着。他让人难以抗拒。即使是在听了他通奸的故事后,还是很难生他的气。他说得对。不过是犯傻。撇开这点不论,他身上还是有着无邪、惹人喜爱的地方。她无法对此做出理智的解释,觉得自己被他这个人、甚至可以说被他这个男人吸引住了。
       “贝基做什么的?”她疑惑地问。
       “在滑雪场做招待。她挣了大把的钱,也和大把的男人搞过。她一直想得到我。也许我也想得到她吧。我不知道。二十年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间嫌长了。和贝思结婚的时候我是个处男,到现在也从未在这方面骗过她。”但他也知道做错了。“没有体面的借口,”他老实地对萨莎说。“干了件倒霉的事。”
       “你不觉得她最后会原谅你吗?”为他考虑,萨莎希望贝思会原谅他。他是个正派、坦诚的人,二十年来只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不可否认的大错误。贝思独个儿支撑起他们五个人的生活肯定不会开心的。
       “我想她再也不会原谅我的。她一生都在妒忌贝基。贝基总能得到男人。而贝思得到了我,三个孩子,还有一大堆工作。我一直没能混得像模像样。贝思这些年来一直支撑着我们大家,一直相信我。直到我和贝基睡了觉。圣诞节的时候,我给她和孩子打了电话,她说她在准备离婚的文件。我不能指责她。她已经受够了我。现在,我至少可以给她寄点钱去了。辛苦了这么多年,她应该拿到的。”他是个正派人,只是有点脱离现实,可能就是因为他是搞艺术的吧。在他之前,她听过更糟糕的故事。但是他婚姻触礁的经历让她同时为两个人感到悲哀。这是种可怕的损耗,也是种耻辱。每个人都要为他的过错付出代价。
       “有多久没看过你的孩子了?”
       “从她走后就没见过。我没钱飞过去。而且她的父母可能会杀了我的。她爸爸对我非常恼火。”
       “她把发生的事对他说了?”
       “没有。贝基说的。她也恨我。她想让我离开贝思和她结婚。她说她一直爱着我。姐妹之间有时候会出现些离奇的屁事。至少她们俩之间是这样。贝思说贝基一生都在恨她。她是个招摇的女人,没有男人想娶她。她十五岁就怀过孕,她父母让她把孩子送了人。我想这让她昏了头。在她儿子长到十八岁、大概六年之前吧,她一直试图找到他,但却发现他在那两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她把自己搞得一团糟。我想她在指责自己。或许她因为贝思有三个孩子而恨她。我不晓得。很复杂的事情。”
       “听起来是的。听起来就像你在上个六月和她走进了雷区。”
       “我知道的。贝思说是贝基给我布的局。她为这样做等了二十年了。三瓶廉价的白葡萄酒,就把我和世界上最正派女人的婚姻给毁了。”
       “你为什么不飞到佛蒙特和她说呢?我可以先给你一笔钱,利安姆。反正我得给你钱。”看起来他需要这笔钱,在他还没说起有半年没见孩子的事之前,萨莎就知道他需要钱了。
       “太迟了,”利安姆言简意赅地说。“她回去和高中时的相好在一起了。她说办好离婚后他们俩就结婚。那个人的老婆去年死的,给他留下了四个孩子。他有点钱,经营一家滑雪场,他打算养活我的妻子和孩子。我觉得这交易要比嫁给一个画疯子好多了。她好像也这么认为。”他似乎很不开心但很达观的样子。
       “你是个画疯子吗,利安姆?”萨莎亲和地问。在某些方面,他好像是的,但在某些方面他又不像。最突出的是,他显得不成熟,但是为人好。难以想像他这么英俊的男人除了和妻子的孪生妹妹有过一夜情以外,一生只和一个女人睡过。这事有点龌龊,但他看起来像个好人,塞维尔是这么说的。她相信他。萨莎的直觉告诉她利安姆是个好人。或许有些冒傻气或者不成熟,但从核心上来说,是个好人。
       “有时候我是个画疯子,”他回答说。“有时候我只想做个孩子。那样做能有多少害处呢?”
       “我想这取决于是谁受到了伤害。在这件事上,贝思是受害者。还有你的孩子。听起来,你也是的。但是贝基在这事上不能不受到谴责。”
       “她除了自己从来不考虑任何人,从来不。”
       “很显然。”萨莎陷入了沉默,想着这件事,突然意识到利安姆在打量她。
       “你呢?塞维尔认为世界都围着你转。他对你痴迷得很。极少有像他这么大的孩子还对母亲怀有这样的感觉。和你谈话,我觉得他是对的。他真走运有这么慈爱的母亲。”利安姆也曾有过,但太早地失去了她。
       “我也为他痴迷。他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他妹妹也是的。我是个幸运的女人。”萨莎对利安姆笑着说。
       “可能没这么幸运吧。我知道你丈夫去年去世了,”他同情地说。
       “是的,”她平静地说道,但眼里噙满的泪水不免让她感到尴尬。她的悲痛和利安姆无关,她不想让利安姆背负这些痛苦,或者分担她的哀伤。“他十五个月前去世的。我们结婚有二十五年了。”而且他也是她一生中惟一的男人。这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地方,而且他们都在小时候失去了母亲,经历了无法避免的情感创伤,并深受其影响。
       “做寡妇对你来说肯定很难受,”他说,脸上带着同情的神色。他们刚刚吃完比萨,他用温柔的眼神盯着她。
       “是的。现在比当初好多了,但有时候还是很难。”他点点头,好像很理解。由于自己的愚蠢,他失去了贝思,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她由于命运而失去了亚瑟。“但是你得向前走。没有其他的选择。我靠工作帮助自己。”
       “你晚上可不能躲在你那些画里。你没有和别人出去过吗?”这不关他的事,但她决定回答他。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有多么脆弱和孤独。如果做他的交易商,她在他面前就必须显得坚强,她这么思忖着。
       “没有,我没有。你呢?”她对他的事很好奇。他对她也是一样很有兴趣。终究,他已经把自己的家庭和婚姻生活告诉了她,他们之间有一种超出她原先想像、也几乎肯定是超出她愿意接受的联系。和自己麾下的艺术家在一起,她头一次感到自己被对方吸引,但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身陷其中的。他们可以在用餐的时候彼此袒露心扉。他们俩都是孤独的人,在童年时期经历了重大的失落,也因此失去了童年,而且在成年时期也同样失去了自己的爱人,但是她永远都不会让他们之间的联系再有所推进。她没有意思表现出受到他的吸引。在这方面她非常自律和理智。她也不会允许他放纵对她的感觉,如果他有这种感觉的话,不过她觉得不大可能。
       “我和两三个出去过,”利安姆承认说。“塞维尔给我介绍的。”他冲他朋友的母亲、现在是他的交易商笑着说。就连他也觉得他们之间的联系很有趣。“我都不能去。她们还只是孩子。有什么意义呢?我还在为贝思的事受煎熬。那是在去年夏天,就在她走之后不久。从那以后我就没和任何人出去过。我想既然她要结婚了,事情就不同了。但是我还没碰上自己喜欢的人。多数愿意和画家出去的女人自己也很疯癫。”他笑着说,突然显得成熟了。“你呢?你想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我可不想成为迫不及待地要找老公的悲情女人之一。而且我觉得像我这把年纪的女人再约会的话让人恶心,让人觉得丢脸。”
       “找到合适的就不会这么想了,”他温和地说,而她摇摇头。
       “我已经找到了。他死了。这就是我的命。”
       “太蠢了,”他气嘟嘟地说。“你还年轻得很,怎么能放弃呢?而且你也很美。你多大年纪?”他估摸她至多四十五岁,因为他知道塞维尔的岁数。如果她十八岁结婚的话,可能还要再小两岁。
       “我四十八了。已经到岁数退出了。我已经拥有了二十五年美妙的时光。”
       “你还可以再过五十年。你想一个人度过吗?”这念头仿佛让他感到惧怕似的,而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必然将孤独一生的想法。
       “不。我想和他一起度过我的余生。他活着的话,我就会这样做的。现在我别无选择。我对其他的可能不感兴趣。我想永远也不会感兴趣的。放弃选择似乎要比到处跑找个合适的人更有尊严。”
       “你这么爱他,他肯定很了不起。”在晚餐聊天之后,利安姆对她的印象愈发好起来。她是个令人惊叹的女人,他真心地喜欢并且尊敬她。
       “他非常棒,”她难过地说。“我们深爱着彼此。他死了真是太、太不走运了。”
       “听起来是这样。但是他死了,萨莎。而你没有。如果你死了,他没死,可能他也会找其他人的。我们都需要有人去爱。一个人的日子会难得不得了。”过去半年中没有贝思和孩子的日子对他来说就像在地狱中一般。
       “如果最后和错误的人搅在一起,比如说贝基,我可不能肯定说日子会变得容易。第一次我找对人了。我觉得自己不会再那么走运了。干吗要冒险呢?”她沉思着说。
       “因为也许你还会再度走运,你是个好人。应该会的。不见得是一样的人。会有所不同的。但不同并不总是件坏事。”
       “我不能想像自己去约会,”她诚实地说,女招待在他们面前放了三小碗蜜饯和一碟饼干。“我见识过的那点事都让我觉得恐怖。”
       “是的,我也有这种感觉。”他接着笑了起来,为他们俩荒谬的境遇而发笑。“我做的事和你一样。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从她走后我就一直在作画。”
       “工作对我是有效的。”萨莎微笑着说,只要有像利安姆这样的画家,她就可以一直工作下去。“孩子走了我日子不好过。在巴黎,我至少和塞维尔近了些,而且我常去纽约。但是夜晚让我沮丧,”她坦白说,而他点点头。
       “我也是这样。我像疯了似的想我的孩子。我想,他们现在没有我反而日子过得更好,而且他们还有贝思未来的丈夫。她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也是个好父亲。可能比我还好。他们和贝思在一起要比和我在一起好得多。他比我更让人尊敬,也更传统一些。贝思说这对他们有好处。他身上没什么疯疯癫癫的地方。”在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很卑微而且一败涂地的样子。他不仅失去了妻子也失去了孩子。
       “你是他们的父亲,利安姆。你不能放弃他们。应该很快去看看他们。”
       “是的,”他含含糊糊地说,“会去的。”但是听起来并不确定,这让萨莎不安。
       她提前给饭店打过电话请他们不要把账单拿过来。她不想让利安姆觉得尴尬。吃过蜜饯喝过咖啡后,他们走出饭店回到她的车上。她让司机把自己送回宾馆,然后把利安姆送回住处。但在回到宾馆时,他说自己可以从那里打车回去。他问她是否想喝点什么,她的确不想再喝了。他们已经喝了不少香槟和葡萄酒。她很少喝酒。
       “我陪你回房间,然后我就离开,”他以令人放心的口气说。这一晚上有他陪伴她很开心,有个人送她回房间也不错。她能感到熟悉的孤独感又在爬上她的心头,他也能感到。对于孤独的人来说,夜晚是痛苦的,而他们俩都是孤独者。在上楼梯时她低头看见了他的鞋子,不禁笑了起来,她又注意到他鞋子上没有鞋带了。既然和他更熟悉了,她禁不住要取笑他。“我找不到一根鞋带了,”他说,一点也没显出尴尬的样子。“再说,我是个画家。我不需要穿袜子。”他带着挑衅的神情说,她笑了起来。
       “谁制定的这条规矩?”她问他。
       “是我,”他骄傲地说。“我是个画疯子。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像个五岁的孩子,她可以看得出他目光中一贯捣蛋的神色。他对自己感受到的所有权力与统治形式都极度反感。
       “不对,你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必须遵循规矩。”在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老师,轮到他取笑起她来。
       “袜子也有规矩吗?”
       “绝对有。”说话时,她在想送给他一盒袜子和衬衫。显然他很需要这些东西,或许也需要鞋带。她怀疑他是否会穿上它们。可能不会。他明摆着喜欢不拘一格按自己的准则办事。接着她又怀疑他是不是连内裤也没穿,想到这她脸红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神色。
       “没什么。”她显得有些尴尬。
       “不,你在想。你在想我有没有穿内裤,是不是?”他猜到了,她的脸又红了起来。
       “没有,我没有。”她撒谎时傻笑着。
       “不,你想的。好吧,我穿着的。至少现在穿着。我设法找到了这些东西。”
       “那就让人放心了,”她高兴地说,他又嘲笑起她来了。
       “这也在我签的那份合同里吗?我必须穿内裤和袜子?因为如果是真的话,我就要把它撕掉。没人能告诉我穿什么,或者做什么。”典型的青少年的叛逆。利安姆·埃里森有着严重的控制问题,或者说看起来如此。他一生都在逆流而上,与陈规陋习做着抗争,要打破条条框框的束缚。
       “既然你提到了这事,实际上,我想这写在了合同里。”她也开起玩笑来回应他,而且很喜欢。他们来到了门前。
       “不,没有,”他说,看起来很固执,在使性子了。像个淘气包似的。
       “是的,写了,”她坚定地说。“上面说从今以后你必须一直穿内裤和袜子。”
       “你不能为我做决定!”他大声说。
       “不,我可以,”她说,显得一本正经地但很坚定的样子,看见他在瞅她,她咧嘴笑了起来,让她措手不及的是,他突然弯下身来吻住她的嘴让她说不出话了。她原先把钥匙拿在手里的,在被吻时一惊把钥匙和拎包都掉在了地上。亲吻之后,她站直了看着他。“为什么这样做,利安姆?”她柔声地说,还在为她喜欢与他亲吻的事实感到害怕。很喜欢,实际上。太喜欢了。非常、非常喜欢。他捡起钥匙,接着轻轻推开房间的门。他站在那儿看着她,没说一句话,她走进了房间,他跟了进去。双脚刚踏进房间的一瞬,他又来亲吻她,并用一只脚把门带上了。身上一阵阵冲击的感觉控制住了她。
       她想制止他。她是这样想的。她确实有意制止他,但她做不到。最糟的是她不想停下来,而他也不想。他一个劲儿地亲吻她,然后把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房间里亮着一盏灯,他过去把它熄灭了。他一言不发地吻着她,为她脱下衣服,片刻之后,还没等她明白怎么回事,他们就一起在床上了,赤裸着身体缠绵起来。她想让他停下来,但她做不到。她不想他停下来。她就想做他们此刻正在做的事情,他也是这样。他们是两个饥渴的人,找到了彼此就不能分开了。他们之间的引力太强了,难以抗拒。尽管两个人的生活方式和外表都极不相同,但他们都感受到彼此具有同样的精神,是灵魂的伴侣。各自的孤寂促使他们需要对方,直到精疲力竭躺在对方的怀里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们还搂在一起。她躺在黑暗中看着他,为发生的事情感到震惊,而他用充满爱意的男人的笑容对着她。
       “我想我爱上了你,”他轻柔地说,而在他说这话时,她觉得泪水在刺痛自己的眼睛。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听见这几个字了,此刻他却正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而她甚至还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她。但是在她的心里,她感觉到自己认识他。她可以感觉到他孩童时期的孤独、成年时期的脆弱。
       “这不可能。你还不了解我呢,”她轻轻地说,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它们为亚瑟、为利安姆,最终也是为她自己而流。
       “可能的,我确实了解你。而且还想更多地了解你。”那天晚上他已经对她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他还想对她有更多的了解。
       “真是疯了,利安姆。”她用一只胳膊撑起身来俯看着他,他在月光下轻轻地替她抹去面颊上的泪水。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显得那么温柔、充满爱意和体贴。
       “可能是疯了,”他承认说。“但也可能是我们俩都需要的。我知道自己需要。我觉得你也需要的。”
       “什么?性吗?”她觉得受到了侮辱。她不是像贝基那样的一夜情人。而且,这太荒唐了。她是他的交易商,不是他的女朋友。今天之前他们还根本互不相识,现在也是这样。她怎么了?她觉得自己整个儿漂浮在不熟悉的海面上,被一股比她强烈得多的、也无法抗拒的海浪推向他身边。
       “这和性无关,萨莎。你也明白的。或者说不仅仅是性。尽管那非常美好。”实际上,棒极了。想到他们本质上来说还是陌生人呢,这种感觉尤甚。这让他们俩都难以置信。
       “不可能是爱。我们甚至不了解对方。”
       “希望我们会,”他轻柔地说。从总体上看,他表现得像个体贴的人、一个有无比魅力的男人。这样的表现对他自己非常有利,对她也是如此。她本能地被他吸引住了,此时也意识到从他们遇见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被他吸引住了。她曾经试图不去理会,但是做不到。
       “不可能,”她又说。“我是你的交易商。我比你大九岁。”
       “这又怎样?在这方面你也有规矩?”他看上去并没有在意他们之间年龄的差距,这对他来说好像不重要。
       “是的,在这方面我的确有规矩。我不和自己的艺术家睡觉。我从来没有,也不打算从现在开始,”她坚定地说,好像是在提醒自己。
       “我想你刚刚这样做过。而且,你结过婚的。现在规矩不一样了。”
       “那么我就得开始和自己的艺术家睡觉?我不这么想,利安姆。”她突然对自己非常生气,还没等她再开口,他又亲吻她,用手轻柔地抚摸她的身体。随着他的摩挲,她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染上了他的痕迹。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又失去了理智。这一次,她甚至没有试图制止他。她比第一次更想要他,后来她躺在他的臂膀里哭了起来。这次是释怀的泪水。他把她拉得更靠近自己,揽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直到她止住了抽泣。她觉得自己身上好像破了堤一般,感情在肆意地泛滥。
       “我爱你,萨莎。虽然我甚至不认识你,但我爱你。而且我知道自己会更爱你。给我机会吧。”他恳求她说。他比想要任何人都更想要她,甚至贝思也比不上。
       “这再也不会发生了。”她的声音在他的胸膛上减弱了,他笑了起来。
       “下次,我保证会穿袜子,”他说,没有放松对她的拥抱。
       “我是说真的,利安姆,”她轻轻地说,在他胳膊里昏昏欲睡。
       “我知道你是说真的,萨莎……我知道……但我爱你。”他吻了吻她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绽开了微笑,抱着她睡着了。在这个夜晚,他们俩几个月以来头一次睡了个好觉。
       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九点,阳光透进萨莎在克拉里奇宾馆的房间,唤醒了她和利安姆。他先醒过来的,抱着她躺在床上。接着,仿佛是感到他在注视着自己,萨莎动了动。她可以感觉得到他躺在后面,用胳膊搂着她,有一会儿,她恍然不知道是谁。紧接着想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呻吟了一声。
       “早上好,睡美人,”他轻柔地说,把她往身边拉近。她慢慢地滚向他身边,眼睛注视着他。两人几乎鼻子碰鼻子了,她觉得他在早上显得比前天晚上还要美。在他们目光相遇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头一沉。她无法相信自己做过的事。看着英俊的他赤身裸体躺在那里,长长的金发披落在肩头,温暖的身体紧贴着她的胴体,她知道自己昏了头了。
       “这没有发生过,”她坚定地说。但她却起不了身,或让自己离开他。他身上的一切都让她更想要他。
       “不,发生了。”他笑着说,显得对自己非常满意,她觉得自己从未见过比他还漂亮的男人。
       “我们不能这么做,利安姆。这是不可能的。”永远不会有什么不同。他一直都会比她小九岁,不管他多么不在意,她还是为此感到不舒服,何况,他是由她代理的画家。即便拒绝为他做代理,在她眼里,他还是太年轻了。年龄上的差距与其说是他们护照上出生日期的问题,不如说是他的思想状态和孩子气的问题。她不能因为自己做过傻事就拒绝做他的交易商。那样做就成了老傻瓜了。她此时就觉得自己像个老傻瓜。她一直渴望着爱、陪伴、感情,甚至于性。但这都不是她这样做了的理由。她对自己非常生气,甚至有点对他生气。但还没气得要离开床。无论是现在,还是前一天晚上。
       “不是不可能的,除非你自己想让它不可能。你昨晚这样说过,就在我们第二次做爱前。”
       “我疯了。我祈求暂时的疯狂,”她翻身仰面盯着天花板,避开正面对着他说。仅仅躺在他身边就让她感觉非常好,觉得又像个女人了。但她明白这是她不能再允许自己品尝的禁果。“你不知道这念头有多疯狂吗?”她转过脸看着他问。他的眼睛又绿又大,脸部近乎于完美,但正是那点不完美让他看起来像个男人。他看起来像色情电影里的角色,需要初涉影坛的年轻女星与他同台,而不是她这把年纪的女人。她明白这点,而他不明白,或者是不想明白。她替他们俩认识到了这点。
       “并不疯狂,萨莎。你是个女人,我是个男人。我们互相喜欢,也都很寂寞。我们有同样的兴趣,我们都是为艺术而生。这又有什么错?”
       “都错了。我无论看起来、还是感觉上都老得可以做你妈妈了。你是我儿子的朋友。我做你的交易商。这样怎么能开始?而且,你还爱着你妻子。”昨晚在他把有关贝思和她邪恶的同胞妹妹的事情告诉她后,她对此没有产生过片刻的怀疑。
       “你没有老得看起来像我妈。你光彩照人,而且只比我大九岁。这他妈的又怎么样?我也没在爱着我老婆了。而且她不再是我老婆了。我们就要离婚了。你和我都是自由的、独立的、寂寞要死的过了二十一岁的人了。我觉得可能的。你有什么问题?”他显得有点恼了。
       “我还爱着自己的丈夫,”她忧伤地说,但没有哭。利安姆等了一会儿才回答,并用一个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
       “萨莎,他已经不在了。你还活着,他没有。”昨晚她已经向他们俩充分地证实了这点。“你有权力和别人幸福地在一起。我,或者其他人。不能总是把自己藏起来。这不对头。”
       “不,我能。”她翻过身,背对着他,依然没有起身下床。他看不见她是否在哭,就伸过胳膊搂住她,把她拉到身边。
       “萨莎,我知道这听起来发疯了。我几乎还不认识你,但我想我爱上你了。我觉得自己一生都在等你。”
       “太没有理智了,”她嘟囔着,还是背对着他。然而甚至在她听来,他的话尽管没有理性也还是有对的地方。“我们酒喝得太多了。那不是爱,是酒。”她尽力消解发生过的事情,但既没有说服他,也没有说服她自己。
       “好吧,不管是什么,我还想得到更多。你干吗不让事情就这样下去看看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呢?”他祈求她说。
       “接下来又怎么样?”她转过身看着他问,看上去确实在为发生过的事情烦心。“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你需要和你一般岁数的人。我比你大,是你的交易商。我很保守,而你不。我们会成为巴黎的笑柄的。”尤其是在他不穿袜子身着涂色的衬衫参加她出席的聚会时。她是个有名望的人,过着严肃的生活,而利安姆没有。他完全和他自己说的一样,是个画疯子,是塞维尔的朋友。她的孩子如果知道他们的事一定会非常心烦意乱的,就像她现在这样。
       “我不要和我一般岁数的人,萨莎。我想要你。”接着他又沉思了一会儿,又看着她说:“我让你难堪吗?”
       “你会的,”她实话实说,“不过我不会给你这样做的机会。倘若和你出去,我就像个性饥渴的老傻瓜,利安姆。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的。”
       “是的,会是这样。至少你的话对了一半。你是性饥渴的,但你不是傻瓜,不管你是小女人还是老妇人。”
       “不,我是的,”她显得凄惨地说,他吻吻她让她别说话开心起来。她根本开心不起来,但对他的抚摸并非无动于衷,远非如此。不管自己不让这事再发生、或继续下去的决心有多么坚定,她对他的触摸立即就起了反应。他的触摸比她的意志力更强大。她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甚至和亚瑟——她挚爱了他大半生的人——在一起时也没有。然而正如利安姆指出的,他已经不在了。利安姆在。瞬间,他们的身体又缠绕在一起。再次做爱时她轻轻地发出快意的呻吟。
       当他们气喘吁吁心满意足地躺在对方的胳膊里时,床边的闹钟显示已经十点差一刻了。
       “哦,上帝啊,”看见时间她喊了起来。“塞维尔随时会来的。我得和他吃早饭。”利安姆笑了起来。
       “好的,我最好走人了。”他把自己修长的腿从她身上拿开,起身低头看着她。“我一辈子从没像这样子要过女人。什么时候可以再来?”
       “永远不,”她严厉地说。“早餐后我就去机场。利安姆,我说的是真的。这事必须停止。”然而需要告诉的人正是她自己。她一生中从未感觉这么迷茫这么难以自制。觉得自己正坐在环滑车上向地狱驶去。她只能做最坏的设想,并阻止它发生。她必须控制住自己。“我不会让这事再发生的。”
       “那你真是个傻瓜,”他难受地说。“我不相信你是傻瓜。今晚给你打电话。”
       “利安姆,不要。我想做你的交易商。你是位出色的画家,会有美好的未来。我们为此而努力吧。现在不要危害了你的前程。”
       “你是说如果成了恋人你就不会做我的交易商?如果这样,就让画廊和合同见鬼去吧。对我来说你比它们重要得多。”话说得很强硬,而且他是认真的。
       “你疯了,”她说,起身坐在床上,盯着他看。
       “可能吧。我家里人就这么认为。”他边说边穿上衣服。没时间冲澡了。他知道自己得在塞维尔到来之前离开,否则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的。“你做决定吧,萨莎,”他说,低头看着她,而她正站在他们缠绵过三次的床边。她一生中最好的三次。但是她不能根据性而做决定。她确实感到自己好像失去了理智。她明白自己必须再把理智找回来,而且要快。
       “不要给我打电话,”她说,竭力说得像是要说到做到。她想说到做到,而且也知道必须这样。不管发生过什么,事情必须结束,甚至在开始前就该结束。“我会为你作品的事联系你的。”
       “我们两件事都可以做,”他理智地说,而她摇摇头,他把她拉到身边和她吻别。她赤裸地站在他身前,为自己和他在一起的舒适感而惊愕。在共进晚餐与他做爱后,她觉得自己仿佛和他相识一生了。与他在一起,她感到特别惬意。
       “不,我们不能两样都做,”她似乎绝望地说。“我不能既是你的交易商又是你的爱人。”她也不想成为他生活中的大龄女人。以前她不会那样做,现在也不想开始。
       他亲亲她,没有再说什么就离开了。她站在那儿愣愣地盯着门好一会儿,害怕起以后会发生的事情来,她下定决心要在两人之间竖起一堵墙。从那一刻起,她告诫自己说,自己是他的交易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她急急忙忙冲进了淋浴房,出来的时候电话铃正好响了起来。她害怕是利安姆,还好是塞维尔。他正要离开公寓,说五分钟就会到她这儿。
       “好的,亲爱的,”她平静地说,而手却在发抖。“我自己也搞迟了。十五分钟后在大厅见。”
       “你打过电话了吗?”塞维尔好像精神不错。前天晚上他肯定玩得挺开心。想到他要是知道她做过的事会怎么想她这个母亲的时候,她浑身发抖。她觉得自己彻底堕落了。
       “什么电话?”她问,有些走神的样子。“噢……是的……那些……当然……我有点搞迟了。一会儿见。”她挂上电话坐到床上,身子还在发抖。她做了疯狂的事情。但是疯狂即将到此为止。她是个理智的人,利安姆只不过是个行为出格的大男孩,而且一辈子都在致力于不让自己长大。为了更让自己警醒,她提醒自己说,他和妻子的同胞妹妹通过奸。这可算不上是对他的道德和判断力的肯定。不管他长得多漂亮,他的行为都像个不负责任的孩子,而且竟以此洋洋得意。她的举止也像个不负责任的孩子,她对自己说。在这件事上她得是成年人。利安姆没有这样的本事。
       她把自己带往伦敦的东西都塞进一个包里,然后匆匆忙忙地穿衣、梳头、化妆。十五分钟后,她来到了大厅,儿子也正好走进来,一副年轻帅气的模样。他走路的样子、满怀的自信和穿衣打扮的方式让她立即想起了利安姆。他们的生活方式、态度和行为都是当代的。两个年轻疯狂的孩子。
       “你看上去很开心,”塞维尔显得开心地说。“我从来没见过你把头发披下来。很漂亮,妈妈。”她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忘记把头发梳上去了。她急急忙忙的,照镜子时竟然没有注意到。对她和塞维尔来说,这都明显地表明有些东西不同了。她把头发披下来非常有风韵,是时间把它们扎上去了,保持原来的样子。
       “哦,谢谢。我太匆忙了。”
       “你应该常常这样披着头发。和利安姆的晚餐怎么样?”
       “很好……有趣……不……实际上,不……他有点可笑,不是吗?他没穿袜子没系鞋带就来了,还穿着自己涂鸦的衬衫。”如果在塞维尔面前取笑他,她或许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但是在说这话之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叛徒。
       “他人不错。见鬼,妈妈,你另外几个画家看上去就差多了,”塞维尔耸耸肩说,而她则想起来自己从未和他们当中有谁睡过觉。然而,利安姆与众不同。他们当中从来没有人让她有那样的感觉,哪怕只是从房间的另一头看着他。在他们见面的那一刻她就感到他们之间的引力,当时她对自己说那是幻觉。她曾企图否认这种感觉,但做不到。事实表明,这远非幻觉。而更糟的是,感觉如此真实。
       他们在大厅用早餐。她喝了点茶,盯着盘子里的烤饼出神。她吃不下,也不饿。塞维尔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还有她那份。他饿极了。
       在这一个小时里他们没谈起什么特别的事情。她起身去机场,他向她挥挥手,她却在想当天他会不会见到利安姆,利安姆会怎么说。如果他向儿子透露一丁点,她都会把他给杀了的。不过,她相信他不会那么做。他不是卑鄙小人也没有恶意,只是就他那年纪来说显得过于不负责任和年轻了。太年轻了。他不像她、甚至也不像他自己的年纪那样大,而是好像与塞维尔一样大。在去机场的路上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些文件,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他。
       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坐在那儿凝视着有他签名的合同,在亨利酒吧匆匆签好后,他曾一时冲动想把它给撕了。然而,她不会对他做这种事的。他把两份合同都还过来了,她提醒自己到巴黎时把他的那份寄给他。他把手机号码留给了她,但世界上没什么能诱使她给他打电话。她没有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他。也没有给他家里的电话号码。他有的只是巴黎画廊的号码,她祈祷他不会打电话给她。如果打了,她会把他的电话转给其他人接。其他什么人都行。但就不能是她。她不想再听见他的声音,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想。他那深沉、温柔而性感的低音让她心烦意乱。起初她还没有注意到这点。但在此刻,她喜爱他的声音,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的一切,只是除了他的行为。她这样年纪的女人最不需要的就是与自称画疯子、像个青少年罪犯似的人有牵连。那天早上她对他说的话是正确的。倘若她公开地和他花前月下的话,她就会在巴黎、甚至在纽约成为笑柄。她要维护自己的声誉,而利安姆不需要。他不在乎自己的声誉也不在乎她的。和萨莎牵涉到一起他没有什么好损失的。她会失去一切,甚至是孩子、同事和朋友的尊敬。在希思罗机场登机之时她敏锐地意识到这点。一切只是一次残酷的事故,一次性的、完全没有理智的身外经历,而且绝对没有可能再让它发生了。永远不会的。在飞机启动往巴黎飞去之际,她发誓要恢复理智并保持下去。
       四点钟,她走进了巴黎的办公室。在她下飞机时,尽管伦敦阳光普照,巴黎却在下着雨。在机场她费了一番周折才坐上了出租车,到办公室时她浑身已经湿透了。经历过伦敦头痛的事件后,这无异于清醒剂,让她恢复了理智。
       “天哪,你看上去糟透了,”画廊经理伯纳德在大厅碰见她时说。“不管怎样,太湿了。你应该在生病前赶回家换换衣服,萨莎。”
       “一会儿就去。我得先打几个电话。而且顺便说一下,”她笑着对伯纳德说,伯纳德注意到尽管她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她的精神要比几个月以来好得多。一年多以来第一次,她显得放松和高兴的样子。显然,她与儿子的会面进行得非常好。“我们有了个新画家。塞维尔在伦敦的一个朋友。他签过了合同,我们得把他的副本寄给他。是个年轻的美国人。他的画非常棒。”
       “好,我希望看看。”萨莎比伯纳德更喜欢当代的画作。和她父亲一样,伯纳德比较传统,但他非常敬重萨莎识别新作品和崭露头角的画家的眼力。她对于具有市场潜力的作品的感觉从来没错。
       “我告诉他我们将在纽约为他开画展。”他点点头,和萨莎走进了各自的办公室。萨莎走进办公室后,吃了一惊。她桌子上放了一大束红玫瑰,见到花卡没有被秘书打开,她安下了心。仅仅红玫瑰这一事实就让秘书明白是私人性的,所以她没有打开信封,这让萨莎在发现是谁送花后更松了口气。她不想让自己办公室的职员认为她有个秘密情人。她没有。她犯过一次错误,但已经得到纠正了,而且一直会保持下去。
       卡片上写着:“是可能的。我爱你,利安姆。”她把它撕成小碎片扔进了废纸篓,觉得很尴尬。玫瑰肯定让他花了一大笔钱,她知道他承担不起。她被触动了,想给他打电话,但她强迫自己不去打。她已经发过誓要保持缄默,而且也有意信守诺言,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她没有打电话向他致谢,而是以可能是他祖母的或者交易商的口吻给他写了一封客气的致谢便条。上面没写什么私人性的话语。她把便条、他合同的副本,以及电话号码和地址一并交给了秘书。她让她建立一个利安姆·埃里森的档案,他已经是他们画廊新募的一位画家了。
       “花很漂亮,”尤金妮亚对她说。萨莎吩咐的事情已经告诉她花的来由了。是一位新募的画家送的,是位穷画家做出的大方的姿态。或许这位画家并不穷。一月份的玫瑰非常贵。有那么一会儿,尤金妮亚曾怀疑萨莎是不是有了男朋友,但她没有。只是个崭露头角的画家。与以前很长一段时间相比,萨莎至少显得开心些了。自从亚瑟去世之后,她一直是病怏怏的打不起精神。现在她的人生中似乎迎来了新的春天。从伦敦回来后她看上去相当放松。
       晚上六点钟,萨莎回到自己的房间,利安姆没有打电话这让她安下了心。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弄了点汤喝。然后洗个热水澡,竭力不去想他,但这真不是件容易事。前一天晚上这个时间她正在亨利酒吧与他共进晚餐。她努力不让自己想起回到宾馆之后发生的事情。
       午夜一阵电话铃声将她从睡梦中惊醒。是塔蒂安娜。那天早上她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时尚杂志的艺术部上班,整理调配照片,并随时干些单位分派的事。她非常开心,也很兴奋,在分享了好消息后,才终于将注意力放到母亲身上。
       “伦敦怎么样?”
       “很有趣。”她竭力不让自己去想利安姆。“我见到塞维尔,还有很多画家。”
       “塞维尔的朋友怎么样?”
       “什么朋友?”萨莎在回答这个问题时语气一时很慌乱。
       “我想他想让你见见他的一个朋友,看看他的画。”
       “哦,那个朋友,”萨莎说,听起来放松了。“他很好。我们签了他。”
       “哇,他肯定很棒。幸运之门为他敞开了。”
       “他非常好。我们打算明年在纽约为他办次画展。”她强迫自己在说话的时候显得很严肃而职业化。
       “我敢打赌这让他很开心。”一直都有画家求她将他们介绍给她母亲。这总是让她讨厌。她可不想被当作通向萨莎的渠道。塞维尔在这方面要轻松得多。“你什么时候来纽约?”
       “这几周还不会去。这里有很多事情要做。如果你乐意,随时可以到我这里来过周末。”萨莎喜欢看见自己的孩子,把时间花在他们身上。
       “我讨厌那里下雨。今天和刚从巴黎回来的一个朋友聊的天。她说天气糟透了。”
       “是不大好,”萨莎承认说。“伦敦阳光明媚。”
       “据说这儿明天会下雪。我想周末可以去滑雪了。”
       “路上要当心。什么时候开始新工作?”
       “明天。”塔蒂安娜显得兴高采烈的,让萨莎都有点嫉妒了。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萨莎却觉得自己的生活要结束了。她的金色年华已经逝去。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亚瑟也走了。她没有什么好期盼的了,除了工作和将来的孙儿,而她并不热衷于此。和女儿道别后,她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像个非常老的老女人。同时,她禁不住要想起利安姆。他给她送花真好。也真蠢。“是可能的,”在那张被撕毁的卡片上他如此说道。她知道是不可能的。
       晚上想着他,她睡得不踏实,第二天早上九点就到了办公室。那时伦敦是八点钟。她想利安姆在做什么,会不会给她打电话。今天是周六,她不需要上班,但她没有其他事可做。好几份周末赴晚宴或午宴的邀请被她拒绝了。天气很糟糕,一个人坐在家里会令人郁郁寡欢。她宁愿来工作。下午四点他打过电话来,她没有接。她让在画廊工作的年轻女职员对他说她出去了,请他在周一给伯纳德打电话。伯纳德非常明智,从不在周末加班。他有一个妻子、三个孩子,在诺曼底还有一处房子,他带着家人周末到那里去度假。亚瑟活着的时候,她也不在周末上班。现在这是她打发日子转移注意力的惟一办法。自从亚瑟去世后,周末就显得很残酷。
       画廊六点钟关上大门,她七点钟回的家。她带了一堆艺术杂志回家,进门后打开灯。到晚饭时间了,但她还不饿。在给自己倒茶的时候,她再次提醒自己,想念利安姆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那除了让她可怜兮兮地发疯以外,什么也不会带给她。还在倒茶的时候,门铃响了。门铃响个不停,告诉她门卫不在。也不知道是谁,她就跑着穿过庭院去开大铜门。这么晚从没有人按响过他们的门铃。
       透过窥视孔她向外张望,但谁也看不着,她摁了一下蜂鸣器把大铜门的一扇门打开。可能有人把什么东西放在门外了吧。当她把门拉开环顾四周时,却看见利安姆出现在面前,站在大雨中,浑身被淋透了。他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身上穿着运动衫和牛仔裤。脚上穿的是一双旧牛仔靴,长长的金发在雨中贴到了脑袋上。她站在那儿瞪着他,他低头看着她,她一句话也没说,就闪到了一旁,这样至少可以让他站到庭院里躲雨。
       “你告诉我不要从伦敦给你打电话的,”他说,冲着她笑。“所以我没打。我从巴黎给你打的。到了这儿我才打的。我猜你现在会在家。”
       “你到这儿干什么,利安姆?”与其说她显得生气了,不如说她更像心烦意乱。而且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感到害怕。他们俩不论是谁只要稍不在意,局势就会无法控制。
       “我来看你。”他比任何时候都像个大孩子。“从昨天起,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想起你。因此我觉得不妨来看看你。我想你。”她也想他,但她冒不起他这个险。
       “玫瑰很漂亮,”她客气地说。
       “是吗?你把它们扔了吗?”他立刻露出失望的神情。
       “当然没有。在我办公室里。”他们俩还站在庭院遮雨的地方。“我告诉秘书说是一位新来的画家送的。”
       “你为什么要向她解释?你是自由的女人。”
       “没有人是自由的,利安姆。至少我不是的。我有生意、孩子、职员、客户、责任、义务,还有声誉。我不能像个爱情饥渴的女学生那样到处招摇。”她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为什么不?把头发放下来变变样可能对你有好处。”她儿子在伦敦见到她松散着头发时也是这么说的,意思完全一样。但不知怎的,利安姆让她失常了。这不是她想要的感觉。她不能置自己的生活于不顾,让自己做傻事,为了这个疯癫的大男孩去堕落。“可以请你出去吃饭吗?”在他提出邀请时,她突然想起了上个月与郭扎格·德·圣玛洛伊在艾伦杜卡斯饭店共进的那顿晚餐,当时他竟想让她为了一幅画和他睡觉。那次真让人感到羞辱。这次不一样。也许愚蠢,但却真诚,而且没有羞辱。与这位公然自称乖僻并以之为荣的画家相比,郭扎格远远不像个男人,更不用说像绅士了。
       “为什么不进来让我给你做点吃的呢?出去的话,天气太差劲了。”她领路向客厅走去,门还开着。“你住在哪儿?”她紧张地问。如果他说要和她在一起,她连前门都不会让他进的。
       “马亥斯的艺术家旅店,靠孚日广场。去年夏天我就住在那里。”她点点头,领他走进了客厅。房子是十八世纪的,家具也是的。其中的艺术品则是现当代的。这样的艺术结合很少有人可以做得到,造就出优雅、欢乐、温馨的氛围。房间里有一个被她用白色大理石重新装修过的巨大壁炉。屋子里只亮着一盏灯,是她多年前从威尼斯买回来的一盏高大的银制灯具。房间里到处摆着装有蜡烛的高大烛台。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点蜡烛。太麻烦了。他们穿过客厅,越过餐厅,径直来到厨房,厨房里宽敞而温馨,摆放着法国地产的家具和一张巨大的大理石餐桌,四周墙上悬挂着新兴画家的作品。厨房主打的颜色是黄色和橘黄色,使人产生阳光明媚的错觉。桌子上方有一盏威尼斯的树枝形的装饰灯,她轻轻拉了一下开关,把灯打开了。房间里暖和宜人,在亚瑟活着的时候,他们俩会在那里坐上好几个小时。他们花在这里的时间比在客厅的时间多。椅子上还蒙着柔软的棕色皮革。“哇,萨莎……太漂亮了。谁搞的?”
       “我呀。”她笑着对他说。“有点杂。房子里其他地方要更正规一些。”比如说画廊,还有她父亲住过的这座房子的侧楼。他收藏的古董和绘画作品相当精致,但萨莎还是喜欢房子里属于她的那部分。利安姆也是。他喜欢这里,而且马上就有了在家的感觉。
       她给他在炉子上烧了点汤,并为他做了一份煎蛋,他万分感激地接了过来,承认说自己快要饿死了。中饭后他就没有吃过东西了。
       “如果有通心粉的话,我会烧,”他提出来。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又点点头。她不想让他在这儿逗留。她要让他吃饱,同时还要指责他不请自到,然后再把他打发回马亥斯的艺术家旅店。之后他再做什么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她不打算让自己牵涉进去,现在不,以后也不。
       他们俩都忙活着做起饭来,半小时以后,他们挨着坐在厨房桌子边上聊天,并为了她代理的两位画家进行了争论。他认为其中一位很优秀而且有前途,配得到她给予的机会;另外一位则既没有优点也没有什么才能,是个会让她尴尬的角色。在利安姆看来,这个人的画风模仿痕迹重、肤浅、虚伪,而且做作。“我受不了他。他纯粹是狗屁。”利安姆在多数问题上立场都很强硬。
       “是的,的确如此,”萨莎承认说。她也不喜欢他。“但是他的作品销路好得很,博物馆很喜欢他。”
       “他们只是拍他马屁,因为他老婆有钱。”说着,他怯生生地看着她吃吃笑了起来。“我猜如果哪天你我搅到一起的话,也有人会这样说我的。”
       “别担心,我们不会的。你永远都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说这话的时候她显得不开心。“有另一个好理由不让我们‘搅到一起’,用你的话说。”
       “我希望你看样东西,”他说着就抬起了一条穿着湿牛仔裤的腿,有点费劲地脱下了自己的牛仔靴。她没瞧见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他穿了白色运动棉袜,他用手指指她正打量着的那只袜子。“看见了。袜子。我为你穿的。在机场买的。”穿在靴子里当然看不见,但就像个做了什么事要取悦母亲的孩子,他想让她知道他做过了,而且要为此得到嘉奖。
       “你是个好孩子,利安姆,”她取笑他说,有些被感动了。明摆着,他想取悦她,赢得她的赞许。但是他需要有远比袜子更多的东西才能变成成年人,而他并不具备。他身上的一切都在喊他是个孩子、是个画疯子。而且正如他以前骄傲地对她说过的一样,没人可以控制他。他父亲试过,他兄弟也试过,利安姆都没有理会他们。萨莎不想控制他。她想让他自我控制做成年人。到巴黎来虽然用意良苦,但还是略嫌疯狂与冲动,他没有尊重她说过的话,她说过要他离开她,忘记他们在伦敦疯狂的那一刻。
       “今晚在我到这儿之前,你打算做什么的?”用完餐后,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他们两人做的饭菜很可口。两个人都是好厨子。
       “没什么。看书。睡觉。我不常出去的。”
       “为什么不?”他皱起眉头看着她。
       “明显的理由。难过。一个人。一个人去参加派对我感觉不好。我一直觉得自己像第五个轮子,或者像诺亚方舟上惟一落单的东西。我的朋友为我难受,这也让我感觉不好。只有在不得已时我才出去,和客户一起。”
       “你需要常出去,”他实事求是地说,仿佛她已经雇用他担任社交助理似的。“你的生活中需要更多欢乐。不能老是一个人坐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看书或者聆听屋外的雨声。天哪,我要是这样,我就要自杀了。”她没告诉他,有时候她就有这种感觉,而且在亚瑟死后,不止一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惟一阻止她付诸行动的是她想到自己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否则,她就这样做了。本能的,他感觉到了这一点。想到她生活的方式、强加于自身的孤独,他没有指责她。现在她生命中所有的只是画廊,以及和孩子们隔三差五的见面。“我想明天带你去看电影。巴黎放武士电影吗?”在帮她收拾桌子时,他兴趣十足地问道。这个问题让她笑了起来。
       “不知道。我从来没看过。”他的话逗她开心了,即便说没有起到其他作用。有的时候,他激发出她这么多年没有过的、或者说可能从来没有过的笑意。
       “你得去。棒极了。对灵魂非常有好处。你甚至不需要看字幕,光听听嘈杂声就行了。他们把对方剁成肉酱,发出吵得不得了的噪声。一次深层次的心理体验。塞维尔喜欢这种电影。”
       “他从没对我说过,”她对他微笑着说。
       “可能他觉得不好意思。他认为自己是个严肃的知识分子。在武士电影里没有丝毫知识性的东西。我讨厌他去看的那些电影,总会让我睡着了。”
       “我也是,”她开怀地笑了起来。“他喜欢所有那些没完没了的波兰和捷克斯洛伐克的电影。我不会和他去的。”
       “好,那么你可以和我一起去看电影。我甚至可以带你去看小鸡电影主题、情节或人物皆以吸引女性为主的电影。。你有多久没有进过电影院了?”她想了想,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和其他有关她生活的问题的答案是一样的。
       “从亚瑟去世后就没去过。”他点点头,未加评论,视线转向了她的冰柜。她家有一台巴黎很少见的现代化的美国冰柜。那是在重新装修房间时,亚瑟坚持要买的。他们家还装有又大又漂亮的美式浴室,在巴黎来说也是相当奢华的家居用品。
       “有冰淇淋吗?我对冰淇淋有瘾。”还有可能对更糟的东西有瘾,她意识到。像他这样的人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尽管她提议了,他在晚餐时也没有要喝葡萄酒。
       “实际上……”她打开冰柜瞅瞅里面。里面除了冰一无所有。她从不吃甜点或冰淇淋。冰箱里有的都是看房人为她晚饭留下的东西。一点色拉、一些蔬菜、自制的汤,时不时地还有点冷的坚果、奶酪,或者鸡。她吃得不多。利安姆吃起东西来像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他本身也是如此。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向他。“没有冰淇淋。真抱歉。”她都想不起上次是什么时候买过或吃过冰淇淋了。
       “这是个大问题。”他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
       “下次我就知道了,”她说,虽然她肯定下次不会有,但说得好像下次就会有似的,接着她冒出个主意。她已经好久没有去那里了,自打孩子小时候她就没去。如今她生命中又有了个孩子。她有了利安姆。“穿上衣服。我们出去,”她像突然想到好主意似的,站在那里对他笑着说。
       “去哪儿?”他问道,她穿上雨衣,拿起自己的手袋。她身上还穿着上班穿的那套庄重的黑色衣服。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外面。她带他到了车库,坐在了那辆小雷诺车方向盘的后面。他几乎像个柔术运动员那样才随她钻进了车。她的车对于他的长腿来说太小了,但对于萨莎来说却是正正好。
       她开车来到圣路易岛,找到地方停好她的小车,然后就挽起他的胳膊,两人合撑起一把伞向前走。在一家古老的名为贝提雍的棕色店面前,他们停下了脚步,她骄傲地看着他。“这里有巴黎最好的冰淇淋。”她向他解释什么样的锥形筒或者杯子里可以放多少个“球”,以及最上面可以搭配什么。他把梨子、杏子和柠檬冰淇淋放在一个甜筒里,他们还买了三个超大盒的巧克力、香草和咖啡冰淇淋。她要了一个单球的椰子冰淇淋,在回车上的途中两个人开心地说笑起来。在驾车回家的路上,她带他做了一次简单的巴黎游,尽管他说他了解巴黎,但他了解的地方她都不熟悉。当时两人兴致所至,把车停下来到花之咖啡店喝咖啡。在出来取车的路上他们经过了德玛格咖啡馆,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了。他决定尝尝他们买的其他口味的冰淇淋。这次他们坐在客厅里,他点燃了蜡烛。这一晚是快乐的一晚。在这样的夜晚人们不能独处。一个人去贝提雍会让她难受,开车在巴黎兜风也索然无味。一个人在花之咖啡店喝咖啡更会让人觉得悲凉。然而,和利安姆在一起,一切都可行了,而且大家玩得很开心。对于他们来说,是谈话与门派之争让这一切变得可行,是关于艺术的讨论、意见的交换,是他那些故事和笑话引起的大笑、还有他的勃勃生气与对生活的热忱,让这一切变得有趣。他也许孩子气,但他聪明过人,和他在一起会很愉快。她开始琢磨他们是否可以成为朋友。他们停下说话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她打了个哈欠。
       接着,他问是否可以用一下她的电话,给艺术家旅店打个电话。他原本想在机场给他们打电话的,但没有打成。几分钟后,他回来了,看上去有点怯意。
       “真蠢,”他有些尴尬地说。晚上他没有亲吻过她,她为此而感到庆幸。如果他亲了,她会勒令他离开的。她发过誓要抢在局势失控前这样做的。
       “怎么了?”她在把蜡烛熄灭。他马上就要离开了。这一夜过得很好,而且很轻松。只要能控制住自己对他无尽的喜爱,就可以万事大吉了。
       “我没有及时给他们打电话。他们那儿已经满了。也许我可以找到其他旅店,”他说,好像还有问题没说出口的样子,她骤然显得焦虑起来。
       “你是不是在问能不能住在这儿?”她一针见血地问,不知道是他的诡计还是马亥斯的艺术家旅店真的住满了。但他看上去真是一副尴尬的样子。他只是不够有条理,也从未有过条理。他对她说过从十九岁一直到现在,都是贝思替他打理一切。贝思刚离开时他还不能应付,但也在学着打理生活了。
       “不是的,”利安姆老实地说。“我不想让你难堪。如果必须的话,我可以到机场去睡,或者到火车站去。以前我这么干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太蠢了,”她实际地说,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你可以睡在塞维尔的房间。但是,利安姆,我不会和你睡的。我不想让自己的生活,也不想让你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如果我们还继续昨天的事情,只会让人感到窘迫。”他记不得昨天晚上他们当中有谁感到了窘迫,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我会好好的。我起誓。”他知道这对她来说也不容易。她一直是和丈夫孩子住在这里的。和伦敦的房间不同,这间房里写满了过去。他不想让她心烦或者害怕,他明白如果自己在这里碰她的话,会让她感觉不好的。
       在她领路去楼上塞维尔房间时,他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塞维尔的房间就在楼下她房间的正上方,那是个漂亮小伙子的房间,里面装潢比较简单,海蓝的色调,墙上还挂着一幅几年前她送给他作圣诞节礼物的油画,上面画着一位妇女和一个小男孩。他一直都很喜欢这幅画,现在还挂在这里让萨莎回忆起儿子的童年。透过房间的小圆窗可以看得见花园。萨莎吻吻利安姆的两颊与他道晚安,他喜欢这种知道她就在附近的感觉,也尽力让自己不去找她。他不用着急。只要需要,他的那一份情感可以等待。无数次他想跑下楼去找她,但他没有这样做。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和萨莎在厨房里再次碰面。
       她为他做了鸡蛋熏肉,两人讨论起要去做什么。既然他规规矩矩地呆在塞维尔的房间里,没有抗议,也没有跨越边界,她也就不急着让他离开了。天色灰蒙蒙的但好了一些,他们决定沿着塞纳河散步。望着河上的游船,她为他指点起周围的新事物。他买了一本艺术书送给她。他们从街头小贩手上买薄烤饼吃,沿着街上的宠物店闲逛,还把店里的小鸡嘲弄了一番。利安姆想走进店里,他说起了自己小时候养的一条很让他喜欢的狗。小狗和他母亲在同一年死的。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给她开玩笑说故事,逗得她乐呵呵的。她询问了他孩子的情况,也谈起了自己的孩子。这是个随意舒心的完美下午,他们分享着信任与友谊,分享着那没有说出口但两人都强烈感受到的爱,也不管她现在对此有多么抗拒。他带给了她过去十五个月以来一直缺乏的东西——同伴,可以当作自己人说话的人。他像充盈起来的泡沫一样填补了她的寂寞。
       走到最后一家宠物店时,利安姆发现了一只考克斯班尼犬。店员告诉他们说它是那一窝狗仔里最小的一只,萨莎说它长着一双她见过的最悲伤的眼睛。
       “你应该有只狗,”利安姆自信地说。“它会陪伴你。”她以前也想过这件事,但在英国对她来说太麻烦了。
       “我经常出差。要么得把它留下,要么老是牵着它上下飞机,这好像不大公平。”
       “你可以这样,狗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我就没有养过狗了。太多事要烦,”她很实际地说。“它会在画廊里随地小便,伯纳德会杀了我的,纽约的卡伦也会的。”
       “你不能让其他人为这些事做决定。”但她就是这样的,对他也是这样。她太担心和他扯在一起别人会怎么想。而且,他的家庭尚未破裂。
       他们把小狗抱出了笼子,利安姆刚一逗它玩,它立刻就变得神气活现了。萨莎站在后面,望着小狗舔他的脸,而他就随它舔。它是只小花狗,长着漂亮的脑袋、黑色的四肢和四只白白的爪子。他说自己小时候养的也是一只考克斯班尼犬。
       “或许你该把它买下来带回家去,”她怂恿他说。他显然被它迷住了,在把它放回笼子的时候显得很难过。小狗在他们离开时,发出呜呜的哀鸣并叫了起来。利安姆回头看看它,抛给它一个飞吻,向它挥挥手。
       “我不能带它回英国,”他向萨莎解释说。“英国人他妈的烦得要命。他们的检疫制度虽然放松了点,但你还是得拿到足够的文件证明它可以到户外。而且”——他孩子气地冲萨莎笑笑——“养狗,我还不够负责任。在作画时,我会忘记一切。我需要有老婆才能再养只狗。”
       “有他妈的一大堆东西要获得许可。”这话印证了她一向对他的担心,但这次并不让人觉得害怕。只不过是对事实的简单陈述。利安姆非常清楚自己是谁是干什么的。她也是如此。他是个迷人的不负责任的男孩。
       他们又去了贝提雍,当晚她开车送他去机场。在迈出那辆可笑的小车之前,他坐在车上久久地凝视着她。
       “周末和你在一起的时光非常美好,”他平静地说。他们没有做爱。没有做任何失去理智的事情。只是一起出去逛街,吃冰淇淋,坐咖啡馆,逗小狗玩。这都是她曾经失去的,也不同于她曾经拥有的东西。她和亚瑟过的是完全不同的成年人生活,他们是两个平等、有责任感的搭档,从事着严肃的事情。利安姆身上则具有某种奇妙、快乐,而且年轻的东西。他一部分是男人,一部分是男孩,如果她允许他的话,也可能是情人,而且,由于他朝气蓬勃的样子,在某些方面几乎像她的养子。
       “我也很快乐,”萨莎说,笑着面对他。“谢谢你给我的惊喜。你如果事先问我的话,我永远都不会让你来的。”
       “所以我没问啊,”他说,俯身过来吻了她一下。到目前为止他都很尊重她的意愿,这让她很是感激。在他亲吻的那一刻,她又感到在伦敦时对他所有的感觉、也是整个周末以来为她所抗拒的那种感觉。倘若他在这之前就亲吻她,这一切对她来说就不可能了。对他来说就更不可能了。他们坐在那里吻了很久,然后互相凝视着对方。他们之间不可能再进一步了。她希望会有发展,但知道不行。这次她没有对他说。没有必要了。他晓得她的想法。“我想回来看你,”他在下车前说。“可以吗,萨莎?”
       “我不知道。再看吧。我得想想。如果再这样做的话,我们也许藐视了命运,或者在欺骗自己说可以不越界。你太难以让人抗拒了。”他又亲亲她以示证实。停下亲吻之际,她简直窒息了,特别地想要他。她只想开车让他和自己一起回家。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她先下了车,笑着看到他伸直腿也下了车。
       “你是我的交易商,老天。用将要从我身上赚的钱,你至少可以买部好车吧?我进进出出的都要椎间盘突出了。或许我可以先给你一笔钱。”她对他笑笑,跟着他走进了机场。他脚上穿着牛仔靴,身上穿着牛仔裤和在爱尔兰买的渔夫穿的毛衣,头上戴着儿子从美国寄来的棒球帽。看起来又高大又有男人样还又年轻。他身上的一切都那么迷人,甚至曾让她那么害怕的孩子气也变得特别迷人。
       她默默地跟着他来到门口。他是最后一个登机的。她有一半想让他错过班机和她在一起,又有一半想让他离开再也不要回来见她。两种愿望在不停地争斗。
       “我会想你的,”他轻轻地说。
       “我也会的。”此刻她说的是实话。她对他一直都是很诚实的。她觉得自己无论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他说。
       在通往机舱的门要关上前,他用力给她一个长长的吻。
       “去吧……要错过飞机了……”她轻声说。他跑了起来,又最后转了一次身,咧嘴一笑,冲她挥挥手,登上了飞机。她不知道何时还会与他再见。
       在飞机上就坐后,他还在想着她,想着她身上让人注意的矛盾的交融。既坚实又柔和,既脆弱又坚强。在谈起父母或前夫时,她显得严肃而沮丧,但在说起自己的画家、孩子或对生活的看法时,她又会立刻显得那么有趣、开心,甚至年轻。她在对生活的期望方面很简单,而且不做作。但在社交场合应该如何表现、留给别人什么印象的方面,她的思想却很固执,而且很多虑。一会儿像是位哀怨的贵妇,一会儿又像是个反复无常调皮的女人。从塞维尔那里,他了解到她是个非常好的母亲,而且自己也感觉到她是个非常好的朋友。她有责任心、善良、能干,在自己的领域里非常出色,与此同时,她又是一位弱小、孤独的女性,需要男人的呵护与爱。不论她准备如何抗拒他,利安姆也要成为那个男人。无论将用多长的时间。
       第七章
       第二天,萨莎静静地在办公室里沉思。她在桌边坐了很久,眼睛盯着一张纸出神,却没看见纸上写了什么。她在想利安姆,想起和他一起度周末时的开心,也想起纵容自己和他在一起纯粹是件傻事。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她绝对相信会有人受到伤害。而且肯定会是她。也有可能会是他。但她的风险更大。
       尤金妮亚走进来的时候,她正看着窗外,想着这事。
       “萨莎,”她迟疑地说,“有你一件包裹。我拿不准你想让我在哪里打开。”萨莎揣测可能是她的一位画家寄来的。倘若约定在纽约举办画展的话,身在欧洲的画家通常是把作品送到巴黎画廊,然后再由画廊寄到纽约。
       “把它们和上周送来的作品放一块儿吧,”萨莎说,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们要在二月一日把它们都运到纽约去。看看包装单就行,确保不是要在这里展示的作品。”
       “我想你不会乐意把它运走的,”尤金妮亚有点困窘地说。萨莎不时地让她吃惊,尤其在最近这段时间。她根本拿不准她对这个包裹会做出什么反应。
       “看在上帝的分上,尤金妮亚,别这么神秘兮兮的。是什么东西?”
       “要我拿进来吗?”
       “如果得打开板条箱就不用了。我不想让自己的办公室一团糟。就放在送货间吧。我等会儿下去看看。”尤金妮亚站在那儿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萨莎对她越来越恼火了。“好吧,就拿进来吧。我们以后可以收拾。”显然尤金妮亚觉得应该直接把它带给萨莎的,她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要她处理什么大问题了。
       她的秘书很快不见了踪影,不一会儿后就带着什么东西倒退着走进办公室。她好像把它放在摇篮里似的用胳膊兜着,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萨莎,一脸惊讶地盯着她。是她和利安姆昨天在港口的宠物商店里逗着玩的那只考克斯班尼犬。小狗像是受了惊,尤金妮亚受惊的程度也不亚于它。她不知道萨莎会是怎样的反应。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是,她的雇主只是惊讶地站在那儿,脸上渐渐泛起了笑意。
       “哦,上帝……我该拿它怎么办?”萨莎不知所措了。
       “宠物店的人说你知道是谁送的,”尤金妮亚吞吞吐吐地说。
       “是的,我知道。是利安姆·埃里森送的,我们最新签约的画家。”没有必要隐瞒她。迟早,这些信息总会泄露的。但愿,送狗的理由不会泄露。尤金妮亚走近把小狗递给了她,小狗像那天舔利安姆那样活蹦乱跳地舔她。“哦,上帝……我真不敢相信。”她把它抱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放下来。在她脚上玩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它就蹲在萨莎旁边的地毯上撒了一泡尿。不过造成的损害很小。“他是个没理智的人,”萨莎说,笑得更开心了,尤金妮亚见她并不为地毯惋惜也放下了心。
       “它真可爱,”尤金妮亚看见小狗对家具东闻闻西嗅嗅的在房间里乱跑,就笑着对她说。每隔一会儿,它就会冲到萨莎身边。在它跑开的时候,萨莎注意起它的黑腿和四只白爪子来。“它有名字吗?”
       萨莎迟疑了一下子,咧开嘴笑了起来。“我想有的。我要叫它袜子。”它的四只白爪子看起来像袜子,利安姆就是这么看的。“他们给它带吃的了吗?”她不知道该喂它什么。
       “那个人说带来了你需要的一切,包括你可以带它去纽约的旅行包。它甚至还有一件粉色毛衣,以及与之相配的项圈和皮带。”利安姆想到了一切。她知道他经济上有多么拮据,希望他可以通过在苏文利的工作真正得到解放。这条狗可能价值不菲,装饰品和用具也花了他不少钱。她喜欢他的大方和善意。送小狗给她是爱的表示,她知道这没有恶意。不管他有多么疯狂,他终究是个好心人。尤金妮亚一离开房间,萨莎就拿起了电话。他在工作室里,用的是手机。
       “真不能相信你做了这事。你完全没有理智了。而且,花了一大笔钱,利安姆。我该怎么处置一只狗呢?”
       “你需要有个伴。或者说至少当我在伦敦的时候。它还好吧?”他没有理会关于花费的评论。这和她无关。他想宠着她。在他眼里,她值得他这样,而且还要更多。
       “它棒极了。利安姆,世人做的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我很高兴。”语气中透露着开心。他曾经有点担心她会恼,见她没有他长舒了一口气。她还处于惊喜之中。“你打算喊它什么?”
       “袜子,”萨莎快乐地说,利安姆大声笑了起来。
       “太好了。现在我就可以不穿袜子了。它倒是可以穿着的。”他想起了小狗四只完美搭配的雪白的爪子。
       “你真是傻透了。这可能是在我一生中发生过的最疯狂的事情。”
       “好的。你的生活需要来点莫名其妙。你需要多一些惊喜,少一点束缚。”他说这话的时候,袜子有趣地抬着头看她,又屈身在地毯上撒了一泡尿。在萨莎看来,她显然控制不了了。不再控制他,不再控制她自己,肯定也不会控制这只狗的。小狗只有八周大,几个月内都不会发生家庭破裂这种事情的。她打算把家里的地毯卷起来。
       “它真让人喜出望外,利安姆。我现在还有点吃惊呢。”她甚至还拿不准该如何反应,也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是不管怎样,她为这样的表示而感激。
       “不知道我能不能在周末来看它。不要紧张。不是来看你,只是看看小狗。”
       萨莎犹豫了,她这头沉默了很长一会儿。他送这只狗来不是为了给她施加压力,而是宣泄对她的爱意的。他到巴黎来看望过她,知道了她的生活实际上有多么孤独。家里的安静与孤寂让他替她感到难受。他觉得小狗可以起作用。如果她允许,他也想有所作用。“不知道,”萨莎老实地说。“利安姆,我害怕。我们要牵涉到一起的话就太疯狂了。我想,到最后我们俩都会后悔的。”倘若她神魂颠倒地爱上了他,而他却找到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的话,她尤其会后悔的。她轻易就可以设想他和一个二十五或三十的女人,而不是和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在一起。从她的角度来看,他们俩之间的爱情到头来不会有好结果的。
       “不一定会那样的。萨莎,不要太顾忌我的年龄了。”
       “不只是这方面。所有的方面。我做你的交易商。如果搞不好,就会毁掉整个工作关系。你还没有离婚,可以随时回到贝思身边。我比你大九岁,你应该和比我年轻一半的女人在一起。你要做画疯子,而我的生活又是这么传统而无聊,会让你发疯的。”这些天来,她尤其觉得无聊。而且,带他出去,她不可能不觉得愚蠢,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胡来,不过,她没有把这些对他说。“这事绝对没有一点说得通的地方。”
       “爱情一定要说得通吗?”他问,显得很失望。她说出了她在意的方面,就像在一份拒签的合同上勾出诸如交易点数等让她关注的地方。但是,她的生活就是这样,她也是这么看待生活的。
       “应该的。把像我们一样根本不同的两个人拢在一起,企图让他们合得来,这样做关系是很难维系的。我就认为我们做不到。此外,这不是爱情,只是身体的吸引。是某种没有理性的化学反应让我只要有你在场就昏了头。”
       “这个周末你可没有昏头,”他提醒她说。“我希望你昏了头,但是你没有。我想我们都很规矩,”他骄傲地说。
       “你认为这会持续多久呢?”
       “不会久的,我希望。”他笑了起来,她喜欢他的笑声。在听他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笑着,看着小狗。“回到伦敦后我整夜都得冲凉水澡。”
       “这就是我的意思。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们当中的一个或两个都会昏了头,做出以后会后悔的事情。”她感觉到他对她的引力就像烈火遇到了干柴。周五在亨利酒吧用晚餐之后,他们已经证明了这点。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他问道,显得气馁的样子。他没有说服她。萨莎完全和他一样的固执。
       “我做你令人尊敬的交易商。你表现得像个好男孩。”
       “我厌恶别人告诉我该做什么。我不是个孩子。”他听起来恼了。
       “有时候人们除了做正确的事情,别无选择,”她理智地说。“做自己想做的事会有更多的乐趣。但是在你做的时候,其他人会受到伤害。”她善意地没有提起他和小姨子调情的事,那可是让他以婚姻为代价的。
       “我想见你,萨莎,”他坚持说。“我想周末到巴黎来。”然后他又想了一下说,“我想我该看看小狗。毕竟我是它父亲。”
       “不,你不是的,”萨莎固执地说。“它没有父亲,而且不管喜欢不喜欢,以后都只能这么长大。如果你乐意,可以做它的教父。”
       “好吧,好吧。它是我的教女。但我要在周末来看你们两个。”
       “我不会让你进门,”她坚定地说。
       “为什么不?除了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房子工作到死,你还得做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萨莎,让自己活一次吧。你配这样的。我也是。”
       “不,如果我们或者说我还要愚弄自己的话,你不配,我也不配。你在纵容自己,而我不会让你以我为代价这么做的。”她说到做到。这个赌注对她来说太大了。利安姆什么也不会失去,除了他的心。
       “这不公平,”他说,似乎受到了伤害。
       “不,是公平的。这是实话。我将近比你大十岁,而你又想自行其是。你不想过受人尊敬但保守的日子,也不打算适应我的生活。你只是想游戏人生,寻求点乐趣,做你的画疯子。倘若你这样对待我的生活,利安姆,你会将我的全部世界搞得天翻地覆,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在亨利酒吧我很规矩,”他说,听起来有点生气,接着他又勉强地补充说,“除了衬衫和袜子之外。如果早知道它们对你这么重要,我就买新衬衫和袜子了,如果你看重这些的话,老天呀。”他开始喊起来了。
       “不关衬衫和袜子的事情。是关于你是谁和你生活方式的问题。你总是告诉我没有人可以控制你,没有人可以告诉你该做什么。你想成为自由的灵魂,利安姆,你完全有权利这样做。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的生活。你我都知道,当你受到那根筋的影响时,你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你觉得那样很有趣。然而,我不。随你喜欢不喜欢,我对你来说就是太老了。你是我儿子最好的朋友,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才二十五岁。我四十八岁了。”他自以为是的行为和规则更适合于她儿子而不是她的世界,而利安姆就喜欢那样。以艺术与独立的名义,他一生都在拒绝长大。
       “我三十九岁了,”利安姆伤心地说。“比他要接近你的年纪。”
       “但是你不想表现得像三十九岁的人。这就是问题所在。你总想假装自己是二十五岁。如果我还想要个孩子,我可以领养一个。但那不是我想要的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她也提高了声音回应他的话。
       “你想和我有什么样的关系?我觉得上周五一切就进行得很好。这个周末我们也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我不只是想和你上床。我也喜欢和你说话。”
       “我也是。但你对我来说是承受不起的奢侈品。”
       “你毫无疑问地是我认识的最固执的女人。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周五都会来的。我们可以在周末再做争论。”
       “我不想见你,”她说,感到很痛苦。对他的情感让她觉得不能控制自己了。
       “是吗,但我想见你。至少再见一次,面对面地谈论。我不能在电话上跟你讨论这样的事。”
       “没什么好讨论的。这是不可能的,利安姆。我们必须接受事实,我们别无选择。”
       “是你让它不可能。如果你想就是可能的。”听起来他的沮丧难以言表。
       “那就让我们按我说的做。”
       “这是我听过的最傻乎乎的话。”
       “做正确的事情有时候会有这样的感受。但在这件事上,我们就要这样做。”她没有说倘若他没对贝思做错事的话,身边还会有妻儿相拥。但错就错在他纵容了自己。这次他又要那样做了,而且是对她。
       “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吧,”他说,语气很沮丧。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她倒是决心更坚定地不和他牵扯到一起了,尽管那条小狗是份可爱的礼物,却也不够让她深信他是适合自己的男人。
       “不要给我打电话,除非是谈画廊方面的事情。我不想和你再谈这事。我们只是在兜圈子,把彼此都搞得晕头转向。”然而,在他身边时她晕得更厉害。她一生中从未被男人的身体这么吸引过。她难以理解更难以抗拒。
       “我这周给你打电话,”他说了,但没有打,萨莎松了一口气。虽然很痛苦,但她相信自己最终说服他放弃了。她明白,不管多么想和他再在一起,自己也应该这样做。
       这个星期惟一的慰藉就是利安姆送来的那只小狗带给她的欢乐。袜子十分讨喜,虽然经常在地毯上造点事,萨莎还是非常喜欢它。它是他可以送给她的最好的礼物。第二好的礼物就是让她一个人呆着,他做到了。
       周末巴黎的天气又变糟了,灰暗寒冷而无情。早上雾气重重,晚上雨水连绵,下午则是阴沉沉的,寒风刺骨。星期五,她工作到很晚,回来后一大早就上了床,第二天早上九点前就带着狗出现在画廊的办公桌边。每个人都喜欢袜子,连伯纳德也喜欢它。
       萨莎星期六白天都在画廊工作,晚上一个人带着小狗坐在家里。从星期一起,利安姆就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在某种程度上,她得到解脱了,在某种程度上,她又很难过。她为他发狂,但从各相关方面来看,他都是一颗禁果。一颗她不惜一切,决意不碰也不吃的果子。她不得不牺牲他。
       星期六晚上九点钟,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不是外门的门铃,而是她房间的门铃。萨莎猜想是门卫,因为她没有听见外面大铜门的门铃响。她抱着小狗穿着睡袍打开了门。以为会看到巴布提夫人那张老巴巴的脸,却发现自己抬头看见的是利安姆。他终于出现了。
       “你在这儿干吗?”她问,不高兴看见他的样子。她的心在怦怦直跳,她的膝盖在发软。但她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没有向他表示热情的欢迎。她对他说过不要来的。
       “我来看我的教狗。”萨莎正抱着它,他低头看看袜子笑了起来。“它看上去不错。”他也是。萨莎可不是。她显得疲倦烦躁,实际情况也是如此。一周以来她一直因为他而备受折磨。坚持自己对他的决定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此刻他就在这儿,站在她的门前,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漂亮。他是她想要的一切,但却不能允许自己拥有。她在尽全力抗拒他。
       “我让你不要到这里来的,”她冷冷地说,几乎要哭了。
       “我想和你谈谈,萨莎,”他说,显得很严肃。从他的眼睛可以看出他也不开心。“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试一段时间,看看会发生什么?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如果是呢?然后怎么办?我的孩子会发疯的。我的画家会认为我是个下流胚。我们俩都会成为巴黎和纽约的话题。”她绘制的前景并不美好,但她形容的事情很容易成为现实。他也知道这一点。
       “除了祸事和别人的看法你就没想过别的吗?”他问,还拎着包站在那里。“如果实际证明是可行的那又怎样?如果你的画家不那么在意你,你的孩子想让你幸福,即便那意味着和一个比你年轻的人在一起,那又怎么样?结果可能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直到你找到与你年纪相仿,或者更年轻的女人,和她恋爱的时候吧。这种事也不是我想经历的。”
       “如果我死了,或者你死了会怎么样?如果我们做爱的时候被雷劈了会怎么样?得了霍乱、白喉、麻疹会怎么样?如果在一次世界大战中我们受到了核袭击又会怎么样?”
       “我宁愿受到核袭击也不愿意让自己因为与你在一起而受耻笑。我不想沦落到那种境地,利安姆。我宁可一个人。”
       “不要发傻了。我一生有过两次爱情,一次是和贝思,持续了二十年,现在是和你。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我爱她们,除了你们俩。”
       “你想要我只是因为你不能占有我,”萨莎可怜兮兮地说。她冻得瑟瑟发抖,小狗也是的。
       “至少能让我到里面呆一分钟吗?我开了好几小时的车。我的那趟班机被取消了,我是从隧道过来的。”她闪身到一边,希望自己有勇气不让他进来,但她没有。就像她当初遇到他那样,她没有力量抗拒他,他慢慢地走进客厅。客厅里没有一盏灯亮着,而且很冷。她打算和狗上床去睡觉的。“好的,我放弃。让我在这儿呆一个晚上。我不会碰你的。明天早上在你起床前就离开。今晚我太累,不能开车回去了。”她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他还可以睡在塞维尔的房间。她要把自己卧室的门给锁上。与其说是为了把他拦在门外,不如说是要把自己关住。
       “你想吃点东西吗?”她出于礼貌地问道,并放下了手中的小狗。
       “有冰淇淋吗?”
       “我想有的。上个礼拜我们买了很多,我还没吃。”
       “你应该吃。对你有好处的。”他觉得她太瘦了。一周下来她看上去瘦了不少——他希望不是因为生他的气造成的。
       他跟着她走进厨房,袜子跟在他们的后面。它在厨房的地板上撒了尿,利安姆帮它收拾,萨莎用一个大碗给他装了巧克力和咖啡冰淇淋。
       “还想吃点别的吗?”他摇摇头,坐在桌边,没说一句话。没有剩下多少可以说的话了。该说的都说过了。自十六个月前她丈夫去世以后,她还从未经历过这么令人心烦意乱的事情。她静静地坐在一边陪他吃饭。等他一吃完,她就站起身来。“我去睡觉了。你乐意就可以在客厅呆一会儿。你知道塞维尔的房间在哪里的。”
       “谢谢,我也很累了。我要上楼了。”他跟着她,与她在楼梯平台处分手。她可以听见他随后上到顶楼,关上了塞维尔的房门。
        萨莎带着小狗一起洗了个澡,也没有烦神要把门锁上。她知道自己不需要这么做。他终于明白,而且明天早上就要离开了。所有诱惑、沉迷和折磨的可悲插曲即将结束。她等不及得要让他离开。
       她站在浴室里刷牙,身上穿着睡袍,突然间抬头在镜子里看见了利安姆。她没有听见他走进来。小狗见到他一下子就兴奋起来,而萨莎显得很痛苦。
       “我明白,萨莎。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过夜。最后一次。我只想抱着你。我起誓不会做你不想要的事情。”问题是她确实想要。这是一开始就有的问题。她摇起头来,眼睛和他的眼睛在镜子里相遇。他的眼里噙着泪水,她的也是。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她丢下牙刷,转身对他伸出了双臂。她也想和他度过最后一个晚上。在他们永远地彼此放手之前,她想抱着他感觉到他在自己的身边。他们俩都知道,这一刻永不会再来了。她默默地点点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了双颊。“好的,亲爱的……可以的……一切都会正常的……我起誓……”他喃喃地说。
       “不,不会的。”他们俩都明白,但仅仅与他在一起的感觉就是那么好。不一会儿,他们就偎依在冰冷的房间里她那张大床上。小狗睡在浴室里它自己的床上。利安姆熄灭了灯,两人相拥在一起,一言不发。萨莎穿着睡衣,利安姆穿着乔基内裤、T恤,还有袜子。为了她,他又买了一双袜子。
       “我爱你,”他抱着她轻轻地说。
       “我也爱你,”她郁郁寡欢地说。“我希望事情会有所不同。”她希望自己变得年轻,成为另一个人,这样和他在一起时她就可以更舒心了。她并不像爱亚瑟那样爱着利安姆。但是,他对她的吸引力如此强大,甚至让她觉得自己已经对他恋恋不舍了。这种感觉不同于她曾经的任何体验。或许更强于爱,是激情。然而无论是什么感觉,她都觉得危险,抗拒它是种痛苦。
       “这就是我们目前需要的一切,”他轻声回应道,非常庆幸能够和她躺在她的床上。这是他在开车从伦敦到巴黎的途中还不敢奢望的。他曾经担心她甚至不会开门,所以很庆幸她打开了门。“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啊,萨莎?”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也在想这个问题。到目前为止他们把握得还好。在这之后,他们还得继续把握好自己。他们所有的全部就是今晚。他极想与她做爱,但又不想就此毁了这个晚上。他紧紧地搂着她,直到她睡着了。
       早上,她感到他在自己身边动弹,立刻就醒了过来。她知道他一起床就要离开。她躺在他身边,等着他离开自己的床。有好长时间他一动没动,沐浴在清晨洒落在屋里的珠灰色阳光里。
       “醒了吗?”他轻声问道,她点点头。“想让我现在走吗?”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不想,但必须要他走。
       “等会儿,”她轻轻说。她向他靠近把他抱得紧紧的。和他在一起令人如此沉醉,她几乎都不能喘息。与他相拥时,她可以感觉到他兴奋起来了。他们的身体胶粘在一起,两人猛然相吻起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两人在完事之后都不愿意的,在停下来的时候他感到害怕了。他知道这次她不会原谅自己,他将再也不能见她了。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禁不住地太想要她了。“我爱你,”她柔声地说。接着她抽开身好让自己看着他。他们在枕头上脸靠着脸,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不管她年纪有多大。“我们该做什么呢?”
       “你告诉我,”他轻声回答,屏住了呼吸。
       “我不知道……我不想失去你……我失去的太多了。”她不能让自己赶他走,至少现在不能。
       “我可以呆一会儿吗?”她点点头,他抱住她,不一会儿他们又陷入了欲海之中。一整天他们都呆在床上,睡觉、拥抱、做爱轮番进行。最后,他替小狗拿来食物,给他们自己拿了两碗冰淇淋。
       “我没有理智了吧?”她和他躺在床上,嘴里吃着巧克力冰淇淋问他。这是她想要的一切。和他在一起,任由冰淇淋顺着下巴流下来。他温柔地替她擦去。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理智过。我不好代你说你的感觉。”
       “像一场梦。”
       “如果是梦,那就是一场好梦。”他对她笑笑又亲了亲她。
       星期天一天他们都呆在了床上。他们在她的浴缸里一同沐浴后下楼吃晚餐,然后就冲回床上去,就好像从父母身边跑开的孩子似的。不需要躲开任何人。不需要找地方藏身。在这个周末的某个时刻,萨莎越过界限投入到他的怀中。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只知道自己想和他在一起,无论时间的长短。
       晚饭是他们一起做的,在轻松的谈笑中吃完晚餐,逗逗小狗,洗完碗碟之后,就跑回床上去又是一番云雨。
       “干这事我太老了,”之后,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也是。”他笑了起来。“你把我搞死了。”她看着他,一副忧虑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
       “再也不用回来如何?”他开玩笑说,但两人都喜欢上这个主意。“我在这儿呆一周怎么样?”这样的试验可以很好地看出他们在实际生活中会怎样。萨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主意,但她喜欢这个点子。
       “我可以告诉画廊所有员工你来看望他们,并且作为我的客人和我在一起。”他知道她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解释,不过,无论她怎么做都对他很有利。
       “听起来不错。或者你可以说我是你的男朋友,我们这一周都会在床上。”他说这话的时候,她显得很紧张,他亲亲她。“不要担心,我不会说让你难堪的话的。”
       “最好别,”她警告他说。
       “我发誓。”
       那天晚上,他们一块儿躺在床上紧紧相拥在一起。想到要与他共处一周,萨莎十分兴奋。前一天她还对自己发誓说要放弃他,仅一个周末的时间,她就又决定拿自己的生活冒险和他在一起了。无论可能与否,她现在别无选择。结果很快就会知道的。
       第八章
       周一早上,萨莎和利安姆、小狗袜子一起穿过庭院去办公室时,显得比平时还要尊贵。周一画廊不营业,是他们所有员工赶完案头工作的好机会。萨莎身上穿着黑色休闲裤和黑色毛衣。利安姆还是老样子,穿着牛仔靴、皮衣、白色T恤和牛仔裤,戴着棒球帽。他们打算下午出去给他多买几件T恤和内衣。他带的衣服不够维持一周的,因为他原先只计划在这儿过一个周末。
       萨莎把他介绍给所有的员工。他随和又亲切,人们好像都挺高兴见到他。上周他们收到了他寄来的幻灯片。伯纳德说对展出他的作品翘首以待。他们谈论起年末他将在纽约举办的个人画展。同时,画廊在巴黎和纽约的两家店也都将展出他的作品。这对于他来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好机会。尤金妮亚刚见到他时几乎要昏了过去。她后来告诉萨莎说她从未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萨莎也没有过。这也正是她为什么陷进去的部分原因吧。
       那天晚上他们谈起了画廊的事情,利安姆在纵情风雨之后像只年轻的雄狮趴在床上。
       “你怎么想?”她问他。她很在意他作为一位艺术家对画廊的看法。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聆听画家对画廊的评价,从内部得到反馈。对于交易商来说这个角度很有趣,而且她会尊重他的意见,当然也会重视自己的观点。她一向对画廊和画家本能地具有极好的判断力。
       “我怎么想?”他显得茫然。他还在因为刚才的活动而气喘吁吁,很惊讶她思考起工作来了。“哦,让我们瞧瞧……比昨晚要好……没今天早上好……可能是我累了……我觉得最好的时候是星期天早上在浴缸里……”他还要继续列举比较他们的性活动,萨莎咯咯笑了起来。
       “利安姆!停下来!我是说画廊和员工的事。”
       “哦,他们啊。非常好。我喜欢每个人。”他更喜欢与她做爱而不是谈工作。
       “严肃一会儿,”她嗔怒道。她乐意与他分享工作方面的事。和亚瑟在一起时她也喜欢这样。
       “严肃?如果我们还要再经常做爱的话,我就要瘫在你怀里了,你还得让我复活。我比看起来的要老。”
       “我也是的,”她说,露出一丝遗憾的神情。
       “我一辈子也没干得这么频繁。我开始觉得自己像个性玩具了,”他说,显得有点担心的样子。“想想吧,可能我就是的。我对你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此吗?”他严肃了一阵子。
       “别犯傻,”萨莎说,仰面睡在枕头上。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和他在一起很快乐。非常快乐。
       “我觉得像佛布尔·圣多诺雷的性奴。或许我该打电话让 SAMU来救我。”SAMU是急救中心,法国的911。
       “我想你开始上瘾了,”萨莎肯定说,不过她现在非常快乐还不会有忧虑。这一周,她已经把恐惧置之脑后了,尽情地享受有他在身边的每一天。
       “或许我们该去‘十二步团体’帮助瘾君子戒毒的组织。。隐姓埋名的爱情奴隶。但是见鬼,干吗要破坏我们的兴致呢?”他好像被逗乐了。
       “正是如此,”她说,侧过身亲了他一下。他们谁也不能相信,在睡觉前他们又做了一次爱,而且在第二天她上班前又云雨了一番。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女生而且头重脚轻的,在走进办公室时,她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
       利安姆过了一会儿就跟来了,并在画廊开门后兴致勃勃地参观起来。萨莎很高兴知道伯纳德请他吃午餐。人们好像都很喜欢他,至少这说明了点什么。她一直担心他会不会与他们相处融洽,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不错。
       这一周剩下的时间里,利安姆在巴黎徜徉,到马亥斯会见了几位画家朋友。萨莎尽量减轻自己的工作量,只要有可能就陪着他。不过,有时候她也得会见要与她洽谈重要画作交易的客户。利安姆在周末将至时闯入了这么一次会谈。他内穿T恤,外套摩托车手的皮衣,头上戴着棒球帽,腿上穿着牛仔裤,脚上还蹬着牛仔靴。而且,在场的人除了萨莎都不知道他还穿着袜子和内衣。他拿定主意这一周里要表现得守规矩讲文明。他进来找萨莎,她一见到他就把他向在座的客户做了介绍。他来干扰会谈却没有半点迟疑的样子,这让她不高兴。在他俯身亲她嘴的时候,她显得很严肃,还有点恼怒的样子。萨莎对他很生气。她的客户都七十多岁了,妻子是意大利公主,丈夫是法国一家重要银行的负责人。她的客户当中没有比他们更保守的了。为了这次会谈,萨莎穿了一套香奈尔裙装,还佩戴了珠宝。她显得和他们一样令人尊敬。利安姆看起来就像留着长头发的詹姆斯·迪恩好莱坞影星,叛逆的青春偶像。,一看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她向他们介绍说他是画廊的一位画家,而他尚未受到邀请就坐下来,打算与他们一起饮茶,接着又改变主意自己倒了杯酒,萨莎见此都有点失态了。他完全像在家里一样感觉自如,这点她的客户并非没有注意到。公主看上去大吃一惊,银行家显然感到不快。尽管他在她嘴上的一吻肯定泄露了他们的关系,也很难解释清楚,但萨莎也只能希望他们把他当作古怪的画家。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让萨莎全神贯注于这笔买卖。他们刚刚以每幅各五十万的价格买走了两幅画。利安姆对放在画架上的这两幅画显得尤其不屑一顾,还评论说画虽然画得不错,但不够激动人心。萨莎真想杀了他。他们一离开,她就冲他大发雷霆。
       “以上帝的名义,你在想些什么?说出那样的话来?这是我谋生的方式。这两个人刚刚花了一百万买走了两幅画,用现金的,我不在意你觉得他们买的画够不够激动人心,他们也不在乎。你至少可以佯装喜欢这两幅画,”她恼怒地说。“而且你怎么敢在开会时闯进来?这是我的生意,不是我的卧室。你没脑子啊?”他做了她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他让她在自己重要的客户面前下不了台,却没有一丝歉意。这又是控制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告诉他该做什么或怎么表现。界线与规矩对他而言根本不存在。
       “对于艺术我从来不撒谎,”他说,没有不知所措的样子,反而在她办公室的沙发上舒展开身子。“我的正直感不允许我那样做。我也很讲礼貌的。我告诉他们作品不怎么令人激动。实际上,我觉得它们像狗屎。它们是画家在困难时期的作品,之前的作品要好得多。”
       “我对此非常清楚,利安姆,但这两幅画是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我才到处去找它们。它们花了我八个月的时间才从荷兰的一个交易商那里弄到的,而你却差点毁了这桩买卖。除此之外,你也不能在我会见客户的时候,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还给自己倒杯酒。你应该表现出些敬意才对。”
       “你也应该才是,”他说,像被惹恼了。“你觉得你自己在这儿操纵着世界。我丝毫不比他们差。你不能因为有人带着鼓鼓的支票簿进门就把我扫到地毯下面去。”
       “哦,是的,我能。他们是我和孩子的衣食父母。如果你要在我随着他们的指挥棒转的时候在这里,你就必须这样。”
       “决不。我不是你的小奴才,萨莎。我不在这儿工作。如果我是你生命中的男人,你就必须尊重我。”
       “那你就不该得寸进尺,到处炫耀。你就像地狱天使,晃到这儿来,还在他们喝茶的时候,给自己倒杯酒。”
       “你自己知道这是一派胡言。你只要对他们说我是你的一名画家。这也是他们要知道的全部。我不会因为你要卖两幅不该卖的画就西装革履地到这里品茶。如果他们需要这样,就去教教他们,给他们找点更好的画,要他们付更多的钱。但是那两幅画是狗屎,你自己也明白。至于我的打扮,我穿着内裤和袜子。为你这就够了。我不会为了你穿上套装,像个猴子似的被绳子牵着到处转。”
       “没人叫你那样做。我只是让你对我的客户客气点,看上去像样子些、谨慎些。你可以等他们走了再倒酒喝。你没有权力闯到我的会议中来。不管你有多么独立,我也不能忍受你那样。”
       “你以为你是谁?”他冲她吼道。“你又不是我妈。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能告诉我该做什么。我爱你,但你不能控制我,萨莎。我不是你的职员,也不是你的孩子。实际上,我还确定不了自己是你什么人。”她平静地说话,而他却怒火冲天。她不想和他陷入战争之中。如果这样,她明白没有人会赢。不过,她也不能再让他任意妄为了。这个画疯子正在兴头上。
       “你吻了我,利安姆。在嘴上,”她说,他从房间的另一头瞅着她。“就在客户面前。这是完完全全不合适的,你自己知道的。”
       “不要告诉我什么是合适的!”他回敬道。“我爱你。老天呀,我又没有用舌头舔你的喉咙。我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嘴。
       “我是谁,只是你取乐的玩具娃娃?你想关在壁橱里的那个?”他问道,像是受到了侮辱。她的指责伤了他的感情,她对此心知肚明。但是他得学会为人处事。正如她担心的一样,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个人喜欢和他在一起,然而当他在画廊里大摇大摆,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的时候,他就让她紧张了。有时候他就是不用大脑,而且明显地对什么规矩都反感。
       “你太老了,当不成玩具娃娃,”她假装一本正经地说。他开始像是被激怒似的对她说话,接着却大笑起来。
       “你说得对。我想我是这样。但有时候我有这种感觉。你在和客户会面时这么紧张、这么拘谨,为什么不放松一点呢?他们也许会喜欢你那样的。”
       “他们不是那样的客户。和买新兴画家作品的人不一样。这种类型的客户希望你表现得拘谨紧张。如果我不这样,他们就会到别人那里买画。相信我。我在这行已经干了二十三年。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看着父亲做事了。这行是有些规矩的。”
       “去你和你的规矩,”他嘟嘟哝哝地说,但很快就恢复状态了。比她要快。她因为他闯进她与客户的会议而非常心烦意乱。在萨莎看来,这件事预示着未来不妙。她已经身心疲惫了。即便如此,晚上她还是带他去伏尔泰饭店用餐,这家饭店也成为他最喜欢的饭店了。到那里他不需要衣装楚楚。尽管巴黎有些最时髦最世故的人也会去那里,他还是可以穿着自己的牛仔裤、皮夹克,戴着牛仔帽。喝下一大瓶葡萄酒后他的情绪好了很多。但是,萨莎还在为下午两人虽然短暂却激烈的争吵不开心。他觉得当时没有受到尊重,而她因为他在自己谈正事的时候来献殷勤而恼怒。他必须很快把握基本原则。必须有人做出让步,他就是这个人。否则,他们的关系很快就会搁浅的。她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第二天就恢复正常了。
       在这周剩下的时间里,两人相安无事。伯纳德对萨莎说利安姆好像要在巴黎呆上一段时间,不过她感到他没有怀疑是为什么。她解释说利安姆住不起旅店,所以住在塞维尔的房间里,这样做比较明智。然而,倘若他常常和她在一起,天长日久的话,她知道他们的秘密迟早会泄露。
       周末,他们过得很惬意很开心。星期天他们去看了电影,在利普餐厅吃的午饭,然后在德玛格咖啡馆喝咖啡。她想带他去里兹的酒吧喝酒,但因为他穿着牛仔而被拒绝进入,除非他是酒店的住客才行,利安姆说这真是傻乎乎的。是傻乎乎的,但这也是他们的规矩。利安姆很少有规矩。他的规矩是要大方、善良、富有感情等等,而不是有关循规蹈矩方面的。他对她总是充满着爱意。她一点也不怀疑自己是爱他的,但总是担心他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暴露出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她对此还没有准备好。让他和自己在巴黎呆上一周,出入于自己的办公室,她已经迈出了一大步,不打算再向前走了。现在不,或许永远也不了。
       星期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时,利安姆随意地问起她第二天做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得到暗示,他不打算按时离开了。她并不介意,因为她喜欢和他在一起,但是她也明白他的连续出现,不仅难以向其他人解释,也会让她难以向画廊的同仁做出解释。知道他呆在这里的只有他们。他又提议说第二天晚上和在马亥斯的几个朋友一起吃饭。
       “你是说要留下来?”
       他点点头怯生生地冲她笑着说:“是的,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
       她犹豫了片刻,掂量了一下危险,接着就对他绽开了笑容。她喜欢他和自己在这里。而且,她已经想到了借口。“好的。”
       然而,对要去会见他的画家朋友,她有些犹豫,因为他们当中也许有人认识她,不过她接着想起来自己明天会很忙。他马上就显出失望的神情,还有一点受到伤害的感觉。她吻了他一下,解释说自己得出席重要客户举办的一场黑领结宴会。他们在夏季从她这儿买走了一幅莫奈的画,而她在几周前就接受了邀请。她还没有准备好冒险带他去出席在客户家中举行的正式宴会。他说他能理解,但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她只是说宴会不允许自带客人。
       “那就告诉他们你去不成了,”他说,一副使性子的样子,她假装没在意。
       “我不能这样做,利安姆。他们是我最重要的客户。”她说这话时很真诚。
       “那我是什么?”
       “我爱的人。但是不要把这当作最后的摊牌。你谈论的是我的工作。”
       “你会带亚瑟去吗?”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他们俩都明白她会的。不过,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两种情形都是不同的。亚瑟可以去任何地方,而且也的确去了。利安姆不可以。他不愿意按游戏规则办事。而且亚瑟是成年人的举止。利安姆做不到。
       “这不公平,”她说,显得不高兴的样子。“我们是夫妇。他和我的客户一样行为规矩而保守。他是银行家,看在上帝的分上。”
       “而我是小阿飞。”他不只是使性子,还有点生气了。
       “不是的,”她平静地说,“你是个画疯子,记得吗?你就是这样对我说的。而且你不想受到控制。如果你想穿上宴会礼服,规规矩矩的,表现得像个银行家,那就可以和我随便去什么地方。”这对他来说是重大的让步,而他不想让步。他想要的是自由,不管在哪儿,不管有她还是没有她,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自由。
       “他们应该按我的样子接纳我。你也应该这样,”他愤怒地说。
       “我是的。他们却不会。如果你想和我一起去那种地方,你就得遵守他们的游戏规则。我也是的。这就是上路的规矩。这次我不能带你去,因为准备时间太短了。不过,如果你在这事上是认真的,我们就给你买件宴会服,那么下次就可以和我一起去参加其他宴会了。前提是你愿意按他们的游戏规则办事。就这样说了。”
       “我操,”他说,突然暴怒起来。“他们以为自己是谁?我比他们好得多。小时候从我爸爸那里我就听过这样的狗屁话。我不会为任何人玩那样的游戏的,萨莎,哪怕为你也不行。”
       “你没有必要,”萨莎平静地说。“你没有必要去做我做的这些乏味的事情。但是,如果你想去的话,就必须要遵守规则。事情就是这样。”
       “谁制定的这些规则?那些自以为是穿着臭礼服的老混账?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举手投足,一样打扮?我为什么不能就是我?”
       “因为这些自以为是的老混账有足够的金钱和权势来制定规矩。有钱人统治世界。如果想进入那个世界,那你就得举止文明,遵守他们的游戏规则。”
       “如果你以我为荣,爱着我,你就会带我去任何地方的。”他是个执意反抗的孩子,她觉得心里一沉。她一直担心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结果没有多久就这样了。这是他们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发生的第二次争吵,确证了她认为不可行的最坏推断。她在很多方面都很喜欢他,他的善良、温存、对她不加掩饰的感情、他的幽默、智慧、才华,还有他在床上是那么棒。自然,他的坏脾气和不成熟没有列在这个单子上。
       “我以你为荣,而且真的爱你。但是我不会带你去那个世界的,如果你要让我或者你自己出丑的话。如果你想任意妄为,你会让我们两个人都出丑的。”
       “谁对你更重要,萨莎?他们还是我?”
       “你们都很重要,我爱你。但是我生活在那个世界。那才是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这是我们一直都会面临的问题,除非你不打算再做一名画疯子,而是要像成年男人一样走进我的世界。倘若你还是要扮演画疯子、或者不能被驯服或控制的疯狂的小年轻,你就只能让我一个人走进那个世界。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自己做决定吧。”
       “我就是我,不会为了你,也不会为了他们而改变自己,去拍他们的马屁。”
       “你有权做这样的决定。但你没有权力强迫他们接纳你,如果你不按他们的、或者我的规矩办的话。”
       “这实际上是你的事,是不是?不关他们的事,你想让我装成亚瑟。我不是的。我就是我。”
       “这和亚瑟毫无关系,”她咬紧牙关说。“你看,你明天干吗不和你的朋友一起吃饭呢?我去参加我的乏味晚宴,早点离席,然后去马亥斯酒店找你。”
       “什么?到贫民区来?慷慨夫人将离开大厦在贫民区会见她的乡下男朋友?如果我不够好不能和你一起出去,那我明天就返回伦敦。”反正他原来就打算那个时间离开。提出留下来只是想给她个惊喜。
       “你决定吧,”她平静地说。“我已经尽力了,利安姆。我们两人都会不堪重负的。从一开始大家就明白这一点的。”
       “是的,的确如此。只是我没想到被上紧箍咒的是我。你想让我受多少侮辱?你告诉我在你的画廊该如何表现,不该做什么来得罪客户。我得缩手缩脚的,不能亲你,也不能倒杯酒喝。如果我要跟你到有场面的地方,我得穿得像小方特洛男爵,表现得像马尔科姆·福布斯。见鬼,我是个画家,萨莎。我不是受训的猴子或者银行家,我不会让你牵着我的鼻子走的。”
       “我没打算牵着你的鼻子走。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这类事肯定会发生。如果要继续下去,我们之间就肯定会有很多地方需要沟通和适应。”他们俩都不知道还能否继续下去,看起来好像不能了,如果他还坚持要按画疯子的方式行事,还要坚持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的话。他们俩就是不能啮合。她在这之前就警告过他。如今他们真的碰壁了。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会让你牵着鼻子走的。我明天就回伦敦。当你把自己的优先权搞顺了,给我打电话。”听着他说话,她简直想尖叫。
       “这不是什么优先权的事,利安姆,”她说,好像在竭力不要让自己对他发脾气。与他讲理就像和生气的孩子说理一样让人泄气。“是关于按规则办事和生活在两个世界的问题,这就比如进俱乐部一样。如果要加入俱乐部,你就得遵守他们的规矩。”
       “我永远都不会这样做的,萨莎。永远不。如果我要这样做,还不如和父亲一起住在加利福尼亚,听他的狗屁话呢。我不会听任何人废话的,也绝不会听你的。如果你想我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那就接纳我,但是,不要告诉我该遵守谁的规矩该怎么样做事。如果你爱我,就没有规矩,或者说不应该有。”
       “规矩总是有的,”她难受地说。“我得遵循同样的游戏规则。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明天不能穿着蓝色牛仔,或者穿着牛仔靴戴着棒球帽出现在人们面前。我得看上去和他们一样,把头发梳上去,穿着晚礼服。我就得和他们一样循规蹈矩,从根本上来说我也是这样的人,因为我相信他们的规矩。规矩可以维护文明。”
       “我不想被文明化,去他的!我只想做我自己。我想人们因为我本身而尊敬我、接纳我,不管我怎么做都行,而不是因为我装成的那个样子,因为我愿意拍他们的马屁而尊敬接纳我。我也不会拍别人马屁的。”他们的争论显然激发了他自小就有的感觉,因为连萨莎也看得出他对她的怒火是无法控制的。他在咆哮的时候失去了常态。她说的话没有一句让他觉得有理,也没有一句能让他平静下来。相反,只让事情变得更糟。他的话让她觉得彻底地无希望了。他正在气头上,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操他们的规矩。一想到这儿,萨莎,我操。如果你不以我为荣,如果因为我比你小觉得尴尬,如果不愿意按照我的样子尊重我,那我也不想和你在一起。我也不想在这里。明天我就回家。你拿好主意后可以给我打电话。”
       “为什么事?要我拿好什么主意?你想要我干吗?”她觉得头晕。他说的话有些是如此不可理喻、没有任何意义。而且都是老调重弹。他从一开始就已经了解她是谁、代表了什么。除了年龄以外,这些也正是她最初担心的事情。他的年龄倒是其中最不用担心的。他不守规矩不成熟的行为才是更让人头疼的事情。他表现得像只有五岁。
       “要么按我的样子带我进入那个世界,别把我当作你雇来过夜的牛郎一样丢在家里,要么我就永远地走出这里。就是不能把我像垃圾似的丢在家里。而且不要告诉我该怎么为人处事。”他冲她吼叫,而她只是以泪还击。她觉得他应该比这样好的。她觉得他们之间可以的,永远不该出现这种情况的。
       “那你自己做决定吧,”她说,突然间和他一样怒气冲冲。“不要再表现得像个孩子了,说自己不要洗澡,不要穿衣服,只要你乐意,你可以随时把自己的晚餐摔到地上去。如果你想下楼和成年人一起用餐,那就做出成年人的样来。就是这样,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能一辈子都做画疯子,除非你就想和与你一样行为糟糕的孩子混在一块儿。如果你要这样,那就不要抱怨我不带你出去。我想的,天哪,我很想的,但我不能让自己出丑,看着你炫耀自己,努力要证实自己是多么了不得。如果你爱我,利安姆,那就长大成人学会为人处事吧。我不是带一个被宠坏了的不懂规矩的孩子出去。你想想吧,你要拿定主意。我已经拿定主意了。我和你在这儿。现在要么你遵守你这头的原则,要么永远闭上嘴。在这个世上生存靠的不仅仅是爱和床上的柔情蜜意。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喜欢不喜欢,我们都得长大。或许现在正是你该长大的时刻。你想想清楚吧。你想回伦敦就回伦敦,当你决定长大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当晚,他们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这是自从他来这儿以后第一次这样,他们各自睡在自己的那边,中间空了很大一块儿地方。利安姆被她的言行深深地伤害了,认为那是她不忠诚的表现。她也为他的大发雷霆而忿忿不平。他的表现像个非常捣蛋的孩子。早上,他们自顾自一言不发地起了床。利安姆在淋浴、修面后穿上了衣服。在她上班之前,他已经把自己的包整理好,站在前厅里望着她。
       “我爱你,萨莎。但是我不能让你控制我,或者告诉我该做什么。在这方面我非常尊重自己。”
       “我也爱你,也尊重你。我确实是这样的,”她实话实说,“既因为你是艺术家,也因为你是个男人。”他作为父亲有多么让人值得尊敬的地方,她还有点拿不准,她对他的了解还不足以对此作出判断,而且她也从未见过他和他的孩子在一起的模样。但是,他身上有这么多让人喜欢的地方,每一天都让她更多爱他一点。不过,还没有到可以让她放弃自己全部生活的地步。她年纪已经太大了禁不住这样的折腾。而且,她热爱自己现在的生活。“这和控制无关。是互相尊重的事。如果你尊重我,那么就进入我的世界,按照规矩做事,表现得像个绅士。如果不想这样做,这也是你的权利,但不要抱怨我独自拜访我的世界的人。你不能两样都要。在礼貌的世界里,你不能执行‘想做什么做什么’的原则,利安姆。这样做你年纪太大了。即便是孩子也不能这样做。”
       “我永远不会变成不同的我。如果你爱我,就必须接受这一点,而且愿意带我去任何地方,不要让我改变。”
       “我不能。我不能这样对我自己、对我的孩子,或者对我这些年来苦心经营起来的名声。我不能任由你让我在公众面前出丑,利安姆。”她知道他做得到的。尽管不是亲眼所见,但从塞维尔那里她已经听说了他很多的出格行为了。他擅自闯入她在画廊的会议就够她见识的了。还有像昨天大发雷霆的事。她为此非常忧虑。“我几乎比你大十岁,这就够糟的了。我知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考虑到你的行为和想法,我就觉得是大问题了。这已经够人受的了,会让很多人皱起眉头来。不要让我一边领你进入那些高尚的地方,一边还要保留你做画疯子的权利,好让你来证明你自己。这不是我爱不爱尊重不尊重的事情,也不是我是谁的事。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怎么生活。你说过你可以做得到,而且会做好的。我相信了你。现在你却不想履行诺言,你想在我的世界里肆意行事,你不能这样做的。我也不能。没有人能的。所有人都得循规蹈矩,服从原则。我希望你能够恢复理智,因为我爱你,想和你在一起。你现在对我的所作所为是不公平的。”这一场对话或者说争论都让她害怕。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完全的自由对他来说这么重要,甚至不惜以她为代价?
       “在这儿我是要被扭曲、不会受到尊敬的,”他说,脸几乎都要绷起来了。“你想对一切发号施令。”
       “我惟一的号令是请你成长起来。要么文明起来,要么在你和朋友玩的时候,让我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你尽可以像你自己愿意的那样蛮横无礼,不过,如果你就想那样的话,就不要指望我带你出去见人。如果你要蛮横无礼,那就呆在家里和我在一起、私底下这样,不能在公众场合。”
       “我不是你可耻的小秘密,萨莎。如果你想要那样,就另找别的男人吧。要么就像我现在这样子带我出去见人,要么就一切玩完。”
       “我想是玩完了,目前反正是这样了。想想,利安姆。我希望回到伦敦后你会恢复理智。如果想通了,给我个电话。”他看着她,点点头,也没有停下来亲亲她,就拎起自己的包,从她身边擦过,砰的一声把门带上走了出去。
       在他离开之后,她坐下来回想发生的一切。她爱他,但尚未到为了他而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天翻地覆、放弃原来的自己的地步。对她而言,现在为任何人这样做都为时嫌晚了。利安姆也不行。她知道自己爱着他。但或许还不够。
       第九章
       利安姆刚离开后的日子显得拖沓冗长。有他在的那段不长的日子里,萨莎已经习惯于和他在一起,一起说话、一起吃饭、一起做爱。甚至连伯纳德也谈论起他的离去,问他是不是还在附近。萨莎回答说他已经回伦敦了。
       “他是个惹人爱的男孩,但是和你在一起呆那么久,你的日子恐怕也不大好过。”
       他和她在一起共处了十天,她非常思念在他们最后几天尚未争吵之前的点点滴滴。伯纳德把他称为“男孩”也触动了她。她和利安姆的问题就在这里。他是个男孩,不是男人,而且行为举止都像个男孩。有时候他的行为和年龄相符,而有时候就是个任性的少年。她期望他能更像将近四十岁的人。他真是个彼得·潘。起初萨莎以为伯纳德对他们的关系感到好奇,话中带有讽刺,但后来认识到他对她的房客的评论是真诚的。在他看来,萨莎让他在家里呆那么久真是难以置信的大度。显然,他们的秘密还很安全,伯纳德再也不会想到萨莎会迷上利安姆。而且,无论怎么说,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似乎告终了。晚上,她坐等利安姆回到伦敦后给她电话,但电话从未响起来。他再也没有打来电话,她也没有打过去。由于他可笑的要求和孩子气的行为,他们的关系陷入了僵局。她并没指望他们的关系会持续到永久,只是觉得应该比现在的时间长。给他打电话是没有意义的,既然他已经把话说清楚了:无论合适不合适、无论他怎样行为举止,她都得公开地带着他参加自己的社交圈,要么两人就断交。
       不管她爱不爱他,他提出的条件对她来说都是不可能的。除了在他离开巴黎前对他说的一番话以外,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步的。到了月底,她不再等待电话铃响起了。她知道他不会回头了。他在伦敦坐等她的电话时,也明白了同样的道理。只在几周,而不是几个月的时间内,他们就分道扬镳了。在他们相逢的第一天她就是对的。他们是不可能的。她提醒自己说面对这种局面早总比迟好。但是当她在等着永远不会打来的电话时,她还是十分伤心。尽管他经常很孩子气,他身上总是有迷人之处,她真的很想他。
       过了两个月,萨莎才让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即便如此她还是会为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而难过。但是没有可以倾述的对象。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俩的事情,因此也就找不到可以给予建议或抚慰的人。她不能当着别人的面为他难受,或者和别人说起他的事。她只能接受他一去不回头的事实。她知道他们之间永远都不会可行的。他太不成熟、太难打交道、太固执得不肯长大了。他大发雷霆又接着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已经向她证实了一切。
       萨莎在二三月份去了纽约,两次都碰上大风雪天气。塔蒂安娜很喜欢自己的新工作。画廊业务进展得不错。萨莎打算四月去伦敦看塞维尔,知道利安姆到时候会在附近,她鼓励自己振作起来。她仅仅希望自己不会碰见他和塞维尔在一起。她不能对塞维尔说任何要避开利安姆的话,否则他们的秘密就会暴露。
       四月份,萨莎出发去伦敦前不久,尤金妮亚告诉她说收到了利安姆的一封电子邮件。他已经完成几幅新作品,认为萨莎应该前去看一看。他主动提出要寄幻灯片来,但还是想让自己的交易商看看鲜活的画面。他在电子邮件中说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好的作品。
       “哦,”尤金妮亚在这漫长的一天的最后一刻来向萨莎汇报电子邮件内容时,又想起来说,“他说把最好的寄给了你,并祝你好。”实际上,萨莎的情况尚好。在他两个月悄无信息之后,她比二月份的时候要好得多,不过对他还是心存怨气。把“最好的”寄给她,这在她听起来很愚蠢。他最好的什么?她已经见识过他最好的也见识过他最差的了。尽管她有一阵子认为自己爱着他,但他的行为方式已经让她厌烦透顶了。他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孩子把戏作弄了她。她厌倦了自我沉迷的画家,他们不那么年轻却硬要装年轻,中年人做事还像十几岁的孩子似的。在她看来,三十九岁的人,这把年纪再也不应该在离开巴黎前那样表现。而且,她还因为再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而感到受了伤害。她的自尊再也不允许她拨打他的电话。
       她对尤金妮亚说当晚要参加一场晚宴,在穿衣打扮之时,却又想起了对利安姆发的脾气。第二天就要去伦敦看望塞维尔了。她不知道自己会拿利安姆或者他的作品怎么办。她是他的交易商,但她并不急于再次见到他。他给她,实际上是他们两人,造成了非常尴尬的局面。她很高兴没有将他介绍到自己的世界来,否则现在要解释起他缺席的原因就会很难堪。
       那天晚上她参加的宴会由美国驻巴黎的大使主办。大使邀请了几位重要的画家和交易商,以及一位访问巴黎的美国作家。有人告诉萨莎说某位著名演员也将出席这次宴会。她听着觉得三教九流都有,更加郁郁寡欢了。出于只有她和利安姆知道的原因,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她对谁的脾气都很暴躁,只是最近才好了一点点。
       她身穿黑色蕾丝礼服出席了在大使家里举行的这场宴会,头发和往常一样梳成了髻,脚上却穿了一双非常性感的鞋子,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她还是在想自己干吗要担心。自从和利安姆有过短暂的但注定倒霉的纵情之后,她没有和任何人出去过,也不想和别人出去。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是注定没有好运的。她为自己允许他说服自己一试而感到愚蠢。不过在私底下时,她又对自个儿承认说自己是想让事情如他的所言所行,而且在内心深处是希望可以行得通的。没有成功真是太糟了。他是位才华横溢的画家,但绝非成熟的男人,她现在不再为贝思带着孩子离开他感到吃惊了。与他结合二十年对于她来说肯定是噩梦一般。
       那天晚上走进大使宅邸时,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他,虽然这两个月萦绕在脑海里的都是他。在宴会上,除了一名摇滚歌星和两位演员之外,其他人她都认识。巴黎是个非常小的城市,有着自己的特色。当今的整个世界也不过如此。
       就餐时,萨莎坐在其中一位演员的旁边,他完全专注于自我,根本没有话和她说。他对自己右边的女士更感兴趣,那位的丈夫是好莱坞的制片商。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一直忙着取悦她,萨莎出于礼貌注意到自己左边的男士。她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他,接着就记起来他是谁了。他曾被誉为华尔街的奇才,已经退休了。亚瑟在汉普顿举办的一次宴会上曾把她介绍给他。令她吃惊的是,他仍记得她。
       “想必是十年以前了,”她故作印象深刻地说。他和亚瑟差不多大,亚瑟现在该有五十九岁了。他已经去世一年半了。
       “我对我们相逢时的印象相当深刻。我去过你的画廊好几次。”他对她笑着说。她注意到他是个相貌好看的上了年纪的人,但记不得他是丧妻的还是离婚的,现在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可能已经再婚了。
       “纽约的画廊?”为了让谈话继续下去,她问道。她对他并没有特别的兴趣,但是和他谈话比较容易,要比和右边的演员说话容易多了,那个人几乎就没理会她。她为他做不了什么。
       “我说的是这儿的画廊,”她的餐伴解释说。“我现在住在巴黎。”他叫菲利普·亨肖,她忍不住好奇他怎么也到巴黎来了。他很早就退休了,亚瑟也曾这么打算的。“我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法国人并搬到了这里。在我夫人去世后,我就决定自己需要与纽约断绝关系。我到这里已经五年了,我喜欢这里的生活。”萨莎注意到他说话带有南方人拉长调子的习惯,后来他解释说他出生于路易斯安那。他和大使一起上的弗吉尼亚大学。大使夫人是乔治亚州人。菲利普又对萨莎说他在普罗旺斯有座房子,在伦敦有公寓,他大概每月到这两处各一次。
       “明天我去伦敦,看看我的儿子,还有一些画家。”她轻松地笑着对他说。
       “我也是,去伦敦,我是说。”他也报以微笑,过了一会儿,他说听说了亚瑟的事情后他很难过。“在我们这把年纪突然发觉自己一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你的婚姻生活很幸福的情况下。”他的话触动了她的心。
       “那就是我为什么搬回巴黎的原因。亚瑟去世后呆在那里太令人郁闷,”她坦白说。
       “你在汉普顿的房子还在吗?”他还记得这事呢。
       她点点头,接着叹了口气。“我再也没到那里去过。我们以前相爱的地方都让人很难受。”他们谈了一会儿纽约,发现那里有很多共同的熟人。与他谈起过去生活的一点好处就是可以让她忘却利安姆。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常常让她分神。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很生气也很失望,暗地里为他们的关系以那种方式了结而沮丧。更糟的是,她现在还得克服一切,去公正地当他的交易商。和他搅在一起比她原来担心的还要愚蠢。但是,她并没有像当时为了亚瑟那样而一蹶不振。她只是失望难过,并最终在这件事上变得大度起来。
       在离开大使宅邸时,菲利普·亨肖问她是否愿意明天晚上在伦敦共进晚餐,这让她吃了一惊。她对自己说也许可以说服他给房子买几幅画。
       “非常好,”萨莎回应说。他提议去马克俱乐部,那里也是她和亚瑟一向喜欢的地方。它是由经营安娜贝尔和亨利酒吧的同一个老板开设的。菲利普接着提出要送她回家,她向他表示感谢,说自己带司机和车来的。盛装出席晚宴时,她不喜欢晚上自己开车。他陪她来到车边,说明天晚上七点到克拉里奇接她。在回家的路上,她想着他的事情。他身上没什么令人兴奋的,但是他有才能、有礼貌,而且令人愉快。再说,在伦敦和朋友共同用餐会感觉不错的。她不知道塞维尔有什么安排,但她打算下午和他在一起,如果他有空的话,她可以在第二天晚上和他一起吃晚餐。她还得考虑见到利安姆该怎么办。或许什么也不做。或许她可以让伯纳德飞到伦敦见利安姆,不过这位画廊经理可能会奇怪萨莎为什么不见他,尤其是利安姆在巴黎时是和她在一起的。解释起来会很令人难堪。由于利安姆的缘故,他们的情形处处都变得这么难堪了。
       第二天早上,她在布尔歇机场乘九点的航班离开巴黎,短暂飞行之后,她到伦敦的时间正是离开巴黎的时间,早上九点钟。十点半之前,她已经在克拉里奇常住的套房里安顿下来,与塞维尔通过电话,与他约定中午一起吃饭,然后去看两位画家。
       一点钟,她准时来到儿子提议的饭店与他共进午餐。塞维尔在饭店的花园里等她,当她走进去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塞维尔把利安姆带来了。看见利安姆和自己一样心神不宁,她并未感到多少安慰。显然,她后来了解到,利安姆一个早上都呆在塞维尔的工作间里,而由于萨莎是他的交易商,她的儿子想不出什么不带他来的正当理由。塞维尔喜欢利安姆,不过,他很遗憾不能和母亲单独相处。他非常喜欢和她谈话。
       “你好,利安姆,”在他起身打招呼时,她审慎地说。被迫和他一起用餐对于萨莎来说就像噩梦一般。这是在他咆哮着离开巴黎她的家之后,她第一次见到他。和以前一样,他穿着那身古怪却性感的行头。T恤、皮衣、棒球帽,这次还有油彩斑斑的裤子和高帮红色运动鞋。尽管她烦他,她还是得承认,他总是显得那么难以置信的帅气。而且他的金色马尾辫两个月来也长了。
       “你们俩在艺术方面有什么不同的观点吗?”最后还是塞维尔饶有兴趣地提了个问题。他对这两个人都很了解,他们都是坚持己见的人。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紧张得都可以用亮晃晃的刀子切断似的。
       “是的,”利安姆说,像是在生气不高兴的模样。
       “根本没有,”就在同一时刻萨莎客气地说道。
       “哦,到底怎么样,是还是不是?”塞维尔问他们。他在笑着,利安姆在座位上却局促不安,而他妈妈显得冷若冰霜。
       “在巴黎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愿带我去参加宴会。作为她的房客,我认为这种行为很粗鲁。”萨莎意识到这是一种解释的办法。她最不想让塞维尔夹在中间,尤其是当她发现他还只是一知半解时,她不打算让他了解剩下的事情。发现利安姆肯定没有把他们短暂的风流韵事告诉塞维尔,她很高兴,因为塞维尔好像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他完全蒙在鼓里。
       “她不愿意带你赴宴的时候,你穿的是什么衣服?”塞维尔随意地问道,而这两位交易商和画家,也是曾经的恋人却瞪着彼此。显然利安姆还在生她的气。
       “我不知道……通常穿的东西……那又有什么关系?”利安姆吼着对他说,萨莎则默默地看着他们俩。
       “在她参加的那些宴会上,那关系就大了。如果要我说的话,她就是因此不带你去的。”塞维尔说话时仿佛母亲不在场一样。萨莎没有吭声。“她也不会带我去的。她认识的人都乏味无趣得不得了。对不起,妈妈。”他歉意地瞅了一眼萨莎,她点点头。从一开始她就是这样对利安姆说的。
       “我就是这样告诉他的,”萨莎插嘴说。“我告诉他,他不能对那类人做他画疯子那一套。他却对我说我不能来控制他。”
       “也许就是不能,”塞维尔理智地说,然后看着利安姆问道:“关画疯子那一套什么事?要是想那样,你干吗要参加那种聚会?换了我,我都会付钱请她不要带我去的。我讨厌他们。”
       “我也是的。我就是不想像一个四岁的孩子那样被留在家里,或者告诉我说到那里该怎么表现。”
       “她带你去了又会有什么不同?你是她的一名画家,利安姆。不是她丈夫。我父亲也不喜欢去的。他说她大部分的大客户都让他感到无聊得想哭。他只要有机会就离这种宴会远远的。”他的评论让萨莎笑了起来,利安姆则在一旁好像若有所思似的。“听起来你就像个吃醋的恋人,”塞维尔取笑说,依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萨莎为此深深地感到庆幸。
       “或者说是个被宠坏的小子,”萨莎补充说。“我告诉他,去那些宴会你不能表现得像个疯子似的。他说他就要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浪漫也结束了。不过要感谢上帝,塞维尔对此并不知情。萨莎很惊讶自己的儿子没有从利安姆的话中猜到些什么。他片刻也没想到他的朋友会和自己的母亲睡过觉。面对着利安姆,她又提起她两个月前对他说的话。“你什么时候举手投足像个成年人,就什么时候欢迎你来找我。同时……”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利安姆瞪起了眼睛。
       “你说话就像我父亲。”他又生气地看着她,这让塞维尔吃了一惊。他妈妈说的对。利安姆在耍孩子脾气不听话,他虽然不总是站在自己母亲这一边,但是这次他觉得自己该这么做了。
       “你真是个孩子,”塞维尔提醒他说。“你现在是成年人。刚过了四十。见鬼,那真是他妈的老掉牙的……”他又瞥了一眼萨莎。“对不起,妈妈。”
       “没关系。没他妈的老掉牙,但老得足以在宴会上发脾气了。”
       “我爸爸和兄弟到哪儿都不带着我。我爸爸喊我是怪物,我兄弟也说我是老怪。我一向受到排斥。那就是我为什么离开旧金山的原因。我厌倦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那样对待我的。”
       “可能你就是个老怪,”塞维尔感兴趣地说。萨莎打量着利安姆,看到了他的眼神,突然更同情他了。显然她触痛了他小时候严重的创伤。当时没有母亲保护他、帮助他抵抗父兄的冥顽和残忍。看着他,她突然间想把他揽在怀里,但是不能这么做。“有时候你还是个老怪,”塞维尔说,利安姆笑了笑。“见鬼,你指望什么?你是艺术家。我也蛮古怪的。这是了不起、有才能的标志。我喜欢做老怪,你也喜欢。哪怕你给我钱,我也不会参加那些宴会的。”
       “我想,我只是觉得被排斥在外,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子。我想这刺激了神经。说我除非表现得有异于本人才可以出去。也许我脑子里原有的记忆让我发了狂,而不是你妈妈。”利安姆焦虑地瞥瞥萨莎,想向她道歉,但又做不到。他们四目相撞对视了很久。而奇怪的是,塞维尔没有注意到。
       “狗屁,伙计,你只是个房客。也许她就是不能带你去赴宴。”
       “是的,我不能,”萨莎附和说。“我们的争论更多是关于理论和行为自由方面的问题。”
       “还有控制的问题,”利安姆接上来说。“当别人像那样侮辱我的时候,我就会发狂。小时候我就一向被排斥在外,就好像我跟他们毫无关系,或者不配跟他们在一起似的。他们总是企图控制我,让我按他们设想的方式行动,我就是做不到。”萨莎意识到后果其实还要严重些。这是有关他在七岁就失去了母亲的呵护和无私母爱的事。那天晚上她一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的,一个失去了母亲的七岁孩子。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了他在巴黎不成熟的行径。坐在那里听着他叙述,她的心已经跑到了他那边了。
       “好了,我们现在的立场是一致的吧?”塞维尔转向利安姆说:“你显然不是得了某种精神崩溃的毛病,就是觉得似曾熟悉或怎么着的。我妈妈参加的是这个星球上最无聊的人举办的宴会,没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会愿意参加的。你是个画疯子,不应该去那样的地方,见她认识的那些人。我妈妈没有问题,但和她一起的人可不是这样的。像我们这样的人需要和我们这样的人一起,而不是和她认识的或做生意的人在一起,否则会窒息我们的天才。就和我一块儿出去吧,忘掉她那些花哨的胡说八道。相信我,你会厌恶那种聚会的。现在,我们能不能放松一下吃午餐呢?我去下洗手间。你们俩吻一下和好吧,这样她就可以经销你的作品又不让你恼火了,我回来的时候,大家都要高高兴兴的,就像我们上次那样。好吗,孩子们?”他们俩都笑着看着他。塞维尔尽管并不知道整桩事的来龙去脉,但已经为他们解开了两个月以来打不开的死结。“谢谢你们。”他起身离开了他们,消失在男厕所里。利安姆注视着萨莎。他依然爱着她,而且多亏了塞维尔,他不再生她的气了。仔细想来,气恼并不真正是针对她的。与其说针对她,还不如说是针对他和父兄之间更久远的历史纠葛。她触到了他的痛点,让他失去了方寸。就是因为这样,他听不进去话也不肯理智地思考,直到塞维尔在两个月后替他们俩进行了化解。
       “对不起,萨莎,”利安姆柔声说。“我想死你了。你是这个星球上最固执的女人。从不给我打电话。”
       “你也从来没给我打电话啊。我也想你。非常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那件事对你的意义或者想想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没有想伤害你。”说着,她伸出手摸摸他的手。
       “你没有。他们有。我有一阵子把你和他们混在一起了。”这一阵子很长。他离开巴黎已经两个月了。“在你离开伦敦之前,我们一起喝杯酒吧。”她点点头,正在此时塞维尔回到了桌边。
       “又都开心了吧?”
       “非常开心。”萨莎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你是个了不起的调解人。我得常常借用你的服务了。”在转向他时,她看见利安姆正冲着自己微笑。
       他们点好了午餐,两个男人聊起了自己的工作,萨莎在一旁聆听。没有什么比和艺术家在一起聊天更让她开心的了,尤其是和这两位一起。午餐后,他们一起去了利安姆的工作室观看他最新创作的作品。它们甚至比他上次的作品还好。她一看见作品就冲他笑开了。
       “天哪,利安姆,它们棒极了。”她看得出,他是深入到灵魂深处才创作出面前画布上的这些作品的。
       “当你被勒令走人的时候,你就创作出好作品来了,”塞维尔打趣地评论说。
       “有时候是的,”利安姆说,有点难受的样子,萨莎看了出来。在从他旁边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捏了捏他的手。“一开始我只是被勒令走开。后来,我就很凄惨了。实际上,创作最好的作品时我就需要这种状态。我不喜欢这样,但事实总是如此,”他看着画布显得疲惫不堪地说。他已经熬过了两个月没有她的孤独日子。
       “我也是这样,”塞维尔承认说。
       “我真希望也可以说自己有所成就,”萨莎附和说。过去的没有他的两个月对她来说是痛苦的。她希望现在可以和他单独相处,但她还得去见另一位画家。见到了利安姆的作品她很高兴。如果她的身份只是他的交易商,可能对他们俩来说都更好些。他们之间短暂的韵事显然是一场灾难。多亏了塞维尔,至少他们俩之间的战争结束了。
       “你们俩今天晚上做什么?”利安姆在萨莎离开时问道,她显然着急地要离开这里。
       “我很忙,”她很快回答说,塞维尔也说他有个约会。
       “无聊的宴会?”利安姆不无打趣地问她。
       “不是的,和一位将来的客户共进一顿安静的晚餐。”尽管她并不欠他什么解释。战争结束了,他们的浪漫史也结束了。很幸运,他们现在要成朋友了。
       “明天呢?”利安姆想在她回巴黎之前再见她一面,当着塞维尔的面,他们俩此刻都觉得比较自在。
       “我有空,”塞维尔插嘴说。
       “我也是,”萨莎说,尽管她还想能有时间和儿子单独相处。倘若利安姆加入进来,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提议说在他最喜欢的一家酒馆用晚餐,塞维尔欣然同意了,萨莎有些勉强,但听了利安姆午餐时的一番话后,她不想再对他失礼。后天早上,也就是在回巴黎之前,她可以和塞维尔单独用早餐。
       萨莎虽然不喜欢晚上呆在喧闹的酒吧里,但还是同意了在次日晚上让自己的司机开车去接他们。她这样做是为了他们俩,可能更多的还是为了利安姆。在离开之际,她觉得自己对他爱心涌动并想保护他。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她都很忙,又在新邦德街上办了点事才回到宾馆,时间刚够她在菲利普来接她用餐之前换好衣服。在她梳顺头发把头发盘成一贯的髻时,利安姆打来了电话。
       “很高兴我们今天见面了,”利安姆郁郁寡欢地说。“塞维尔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或者说帮了我吧。我为自己在巴黎不理智的行为非常抱歉。”
       “没什么,”萨莎说,一只手举着头发,一只手拿着电话。“这种事常有的。在你今天做解释的时候,我感觉真的很糟糕。”他以前对她说起过他的父亲,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注意到其中的联系。利安姆最需要的就是一位母亲。但她并不真的想成为这样的角色。她有自己的孩子。也许他更需要的是母爱而不是浪漫。然而,他们两人的年龄差距让她觉得自己更老了。或许,作为交易商而不是恋人,她可以给予更多他需要从她这里得到的东西。
       她的很多画家都需要母亲,而且希望她可以做他们的母亲。她扮演的部分角色就是养育他们。她并不介意这样做,至少对利安姆不介意。或许这样可以帮助他。这对她自己来说没有利益关系,只是作为他的交易商而已。她依然迷恋着他,依然可以在看见他的时候产生触电的感觉,但是现在她对他的感情还是有所不同了。她对他的感情日益隐秘,而且在某些方面似乎更加深入了。她爱他,但现在可以做到在看见他时不会有把他的衣服撕开扔到一旁的冲动了。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她已经将对他的情感升华,如今对他的感觉只是同情。比起他们在那年初冬首次相逢时的疯狂来说,这种感觉更好也更健康。她还思念着他们曾经分享的一切。仿佛在上次见过他之后,她对他的情感变得成熟而且有些转化了。做他的交易商和朋友,她就心满意足了,其他什么也不是。
       “你开心吗?”他问她,对这个问题她回之一笑。
       “如果你问的是现在有没有,没有。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发生的事情中缓过神来。你刚离开巴黎时,我非常失望。”在失去亚瑟之后又失去他,她的日子变得尤为难过。“我熬过来了,事情总是会发生的。我从未想过我们俩之间是可行的。只是很遗憾最后证明了我是对的,行不通。”
       “本来可以的,如果我没有丧失理智的话。”利安姆的话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你没有。可能你是对的。把你留下,当作秘密似的对你,是非常无礼的。只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现在看起来也不是多大件事了,但在当时是的。”
       “当时我也是的。我很高兴塞维尔缓和了事态。”
       “他是个了不起的孩子,萨莎。”
       “知道。我很幸运。”萨莎看看手表。菲利普十分钟后就要到了,她还得把头发梳好化化妆呢。“很讨厌这样做,但我得跑走了。十分钟后就有人来接我了。”
       “我怎么觉得你是和追求者而不是和客户约会呢?”两者兼而有之,但这和他无关了,而且再也不会有关了。
       “也许你得了妄想症了,”她取笑说。“去画点什么吧。明天见。”
       “晚上快乐,”他说,有一会儿,她又感觉到原来的那种躁动,但是她现在可以抗拒他了。事情过去了许久,她已经恢复了理智。
       “谢谢,利安姆。”
       挂上电话后,她在房间里忙活了十分钟,尽量不让自己想到他。菲利普从大厅打来电话时,她已经一切就绪。让她自己都非常吃惊的是,他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这个夜晚具备了第一次约会应有的一切。礼貌、谦逊、机智、富有情趣,而且令人愉悦。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同伴。他曾经有过有趣的职业生涯,而且喜欢旅游,在很多地方都有朋友。他打网球和高尔夫,博览群书,热衷于艺术,而且显然非常喜爱自己的孩子和孙子。他没有激起萨莎强烈的反应,但这个夜晚也是一种享受。发现自己没有产生对利安姆的那种感觉时,她觉得自己感到了舒心。菲利普的陪伴让她感觉随意而平静。她甚至没有在意自己是否把画卖给他。
       他们在马克俱乐部用的晚餐,之后,他带她来到安娜贝尔夜总会。午夜后不久,她一丝不乱地回到家中。他说他第二天要去荷兰看看自己订购的一艘帆船,等一回到巴黎就会给她打电话。与如此机智令人愉悦的人在一起感觉很开心。一点没有和利安姆在一起时的那种兴奋或折磨。
       当晚她睡了个安心觉,第二天会见了一位画家,参观了两家画廊,还买了些东西。回到宾馆时刚好有时间够她换上牛仔去见塞维尔和利安姆。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要和自己的两个男孩出去。利安姆选择的这家酒馆正和她害怕的一样喧嚣拥挤。在吃饭时,他们隔着桌子喊都几乎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后来,他们去了酒吧,塞维尔和各种女人调起情来,而利安姆则力图与萨莎进行一场睿智的谈话。她巴不得这个夜晚赶快结束,但却好像没完没了起来。和利安姆在那里感觉怪怪的。女人们围着他转,而且都是二十出头的女人,公开地挑逗他。她看看她们,再看看他,就明白了自己不想在那里呆着。十分钟之后,她对他们俩说自己头疼得厉害就抽身而去,任他们在那里开心喝酒。她走的时候,他们俩还都没有醉,但她揣测他们终究难逃一醉的。这个晚上和昨天与菲利普相伴的晚上大不相同。那个晚上礼貌又文明,这个晚上则嘈杂而无序,一片混乱。在一个人坐车回旅馆的路上,她意识到这个晚上以及他们逗留的场所让她觉得忧愁而古老。她不明白是为什么,但再次见到利安姆让她感觉消沉。这就是为她和他搅在一起的蠢行而付出的代价。如今,每次见到他,她都会回忆起发生过的事情,思考他们分手的原因。因为利安姆对她来说不是一种选择项。也许从来都是行不通的。
       回到宾馆,她感到放松,就脱掉了衣服。换上睡袍后,她躺在床上,享受着静谧,想着他。他曾经是她的,而现在成了所有那些年轻、兴奋、不要脸的女人唾手可得的东西,这种想法让人感觉怪诞。和往常一样,她相信,他应该和与他年龄相仿的、比她年轻的女人在一起。她不知道,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是属于谁的。或许谁的也不是。此刻,她觉得自己在任何地方,无论是在利安姆的世界,还是在她自己的世界,都是那么格格不入的孤独一人。
       十一点,她熄了灯,睡得正沉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有一分钟的时间,她不晓得自己身处何方,接着就想了起来。电话上传来的声音深沉而且熟悉。
       “我在楼下大厅。”是他的开场白。
       “谁呀?”
       “利安姆。”
       “我睡觉呢。”
       “头还疼吗?”
       “觉得好点了。”她不想告诉他自己的头从未疼过。
       “我要和你谈谈。”他急切地说。
       “明天给你电话吧。”她不想见他。那只会让她更难过。当天晚上,她已经把他留在属于他的地方了,在酒吧里,和那些折腾人的年轻女人在一起。
       “我不想等到那个时候。求求你了,萨莎……让我上来见你吧。”
       “我想这个主意不好。”她现在完全清醒了。“一切已经各就其位了。我们又是朋友了。不要再讨论哪儿出了错以及为什么出错而再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吧。你开心。我开心。我们不需要再回顾一遍了。”
       “我不是想回顾什么。只是想见你。”
       “我看上去和两小时前一样,只不过穿着睡袍没穿牛仔。”
       “求求你……我知道你早上就要离开了。”听上去他有些郁闷。
       “我会从巴黎给你电话的。”她很坚定。
       “我不想和你在巴黎说话。现在你在这里。我想见你。”
       “你醉了吗?”她问,语气显得很担心。
       “没有。不过,你不见我,我就要喝醉了。”他笑了起来。
       她叹了口气,琢磨起这件事来。根本没有什么好的理由需要见他。有的都是不好的理由。她还恋着他,但不想让任何疯狂的事情发生。
       “废话……好吧……上来吧,但是,你要是做什么蠢事的话,我会喊保安把你扔出去的。”
       “我不会做蠢事的。我保证。”
       她起床穿上晨衣,走进套房的客厅。还没有等她系好袍子外面的带子他就到了。他敲了一次门。她打开门望着他。他高大清瘦而帅气,又激起了她以往的躁动,但是这次她没有听从感觉的召唤。她睡眼惺忪地向后退了一步招手让他进了门。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萨莎……但是我必须见你。 ”
       “好,现在你见着我了。”她微笑着面对他,坐到了椅子里,他走过来跪下身,把她搂在怀抱里。
       “对不起,我以前太蠢了。我以为你看不起我,就气得发狂了。那天晚上我想和你一起去是想让你以我为荣。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也没有处理好。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你越发狂,我就越固执己见。我跟你说过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可能根本就行不通的。”
       “仍然有可能的,只要你想。我想了很多。”
       “不要再开始那一套了。我不想和你争执,也不想做任何蠢事。”说话之时,她相当努力地将双臂抱在胸前。她真正想抱的是他,但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她对他还有感觉。而且他喝过酒了。致命的组合,他们已经多次证明了这一点。
       “昨晚的约会怎么样?”
       “迷人、睿智、尊贵,还有难以置信的无聊,”她不动脑筋地说,接着就瞪眼看着他。“不能相信我刚才说了那样的话。我与一位非常体面的先生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说了那种话。”刚刚说的话让她心烦意乱。话自己溜出了口。
       “可能因为那是真话。萨莎,我爱你。”他带着绝望的神情看着她。“把我们的事当作秘密,我半句怨言也不会说的。我认识到必须这样做才行。如果不这样,就会搞得一团糟。即使我们永远不能一起参加宴会,我也不介意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分享在我在巴黎屁话连天之前我们拥有的一切。”
       “你没有屁话连天,”她温柔地说,“我们俩都是这样的。那不是我们的意愿。我和你说过,利安姆。是不可能的。我们俩还要犯傻吗?我们很走运了,互相伤害,但还没有造成过分的灾难。下次也许会的,而且结局会很糗。以退为进吧。我做我的交易商,你做你的画家。”在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却站在她面前,俯下身来亲吻她。让她讨厌的是,自己对之产生了反应。“好吧,我爱你。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我不会那样做了。不可能的。不可能。你要我对你说多少次,用多少种方法说?”他又来吻她,而这次停下吻之后,她喘不上气来了。“利安姆……别……求求你……我们只会让彼此再发狂……”他忍不住又不停地吻她,她也忍不住地吻他。
       “我已经发狂了,”他惨兮兮地说。“自从在巴黎傻乎乎地离开你我就一直这样了。”
       “你不傻……我也不想让你做我的秘密。你是对的。你配得到更好的东西。而我无法给你,我还没有准备好告诉全世界我有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男朋友、恋人或者什么人。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肮脏的老女人。”
       “九,”他在亲吻的空隙说。
       “九什么?”他的行为让她困惑。她感到头昏脑涨的。
       “是九岁,不是十岁。不要夸张。”
       “好吧,九岁。我还是没有准备好对别人说。而你应该得到更好的待遇,而不是被当作秘密。”
       “我宁愿做你的秘密,也比什么都不是好。”
       “我是你的交易商。”
       “我想让你做我的女人。”在他亲吻她之时,她一心想的也是做他的女人。然而,一旦她又成为他的女人,一切就又会狂乱无序了,就像先前在巴黎那样。“而且我想只做你一个人的画疯子。”听到这话,她笑了起来。
       “哦,任何情况下你都是的,即便我充其量只是你的交易商。”
       “萨莎,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求求你,为了我们俩。我真的爱你。”
       “我也爱你。我只是不想让我们俩再让彼此发疯了。我们会的。你明白的。我会让你无法控制自己,无意之下还会侮辱你。而你会围着遮羞布、穿着运动鞋出现在董事会上。”
       “遮羞布?”他直起身看着她。“遮羞布?我从没有。”
       “那么买一块吧,”她笑着说。“每位画疯子都该有一块。你可以戴着它出席我带你去的聚会。”
       “长袍怎么样?我可以披着床单出现在董事会或黑领结宴会上。”他咧嘴笑着。
       “太容易了,”她在亲吻的间隙对他说。她依偎在他的怀里,由他把自己抱进卧室。他把她放在他们第一次做爱的床上。停下手后,他注视着她,她也躺在床上注视着他。
       “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这样,”他温柔地说。
       “希望不要,”她说,带着快乐的神情。“哦,上帝,利安姆……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啊?”她爱他,但她感到恐惧。
       “在我们离开的地方开始,只会更好,”他用肯定的语气说。
       “你怎么知道会更好?可能会更糟呢。”
       “我知道,因为我比两个月前更爱你。我知道,因为我想让它行得通。我想向你证明是行得通的,你说不可能是不对的。我想证明你是错的。”
       “我也是,”她向他伸出双臂轻声说道。他为她解开浴袍,她替他脱掉衣服。她想相信一切是可能的。她想和他在一起可以行得通。她想成为他想要的一切,也想让他成为自己的梦。在缠绵之时,他们俩都找回了这两个月来他们曾经失去的但渴望得到的一切。
       完事后,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了笑容,这次她必然要笑的。
       “真不敢相信我们又这样了。我们是多么神经兮兮的一对啊,利安姆。”
       “你才是神经病。”他咧嘴一笑。“我只是一名画疯子。”他说,摆出傲气的模样,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家。
       第十章
       第二天早上在他临行之前,他们又缠绵了一番。他们一起冲了个澡,为两人又重新来过而忍俊不禁。现在他们的关系带着一丝幽默的味道,有种他们在巴黎关系结束之前没有经历过的惊奇、随和与善意的感觉。她愿意不顾一切地相信他们之间是可能的。但是,想到他们之间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年龄差距,她依然害怕是不可能的。一切取决于他们能容忍对方到什么程度。在她看来,成功的关键在于:两人都具备让对方保持自己本色的能力。她不知道他们俩当中谁具备这样的能力。这一次,需要技巧、运气和魔力才能行。
       出门前,他过来亲亲她。她穿着浴袍站在过道里,看着他慢悠悠地走下楼去。事情还存在着可能性,她为此感到恐惧,但他是无法抗拒的。他转过身对她笑笑,在他们四目相对之际,她体内的一切都融化了。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爱他,这次,爱的就是他本身。
       半个小时以后,她在大厅里见到塞维尔时,脸上绽开了笑容。利安姆答应在周末去巴黎见她,她又想起了个主意。她计划在五月份到意大利去会见新画家,可以让他陪着一起去,她打算在周末把这个想法提出来。
       “你看起来就像公然偷吃了金丝雀的猫,”塞维尔咧嘴笑着说。“发生过什么吗,妈妈?”他这样问是想了解她在到伦敦的当晚约会的那个人的情况。“某个特殊的人?”
       “不是啦。很好,但很无聊。”尽管对菲利普·亨肖没有特殊反应,她还是挺喜欢他的。现在利安姆回来了,菲利普业已一头飞走了,压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她明白自己和利安姆做的事没有理智,但是,她觉得必须再试一次。她提醒自己说,一次次做同样的事,期待出现不同的结果,这正是没有理智的定义。然而,绝对没有办法抗拒他,她也不想抗拒他。他的回归让她感到如此幸福。她几乎等不及周末的到来。他们也说起在周末由她去伦敦看望他的事,但她担心会碰上塞维尔。她断然没有准备好把事情告诉自己的孩子。他们俩都想先看看是否能行得通。她为此下了赌注,他也是如此。
       她的司机送她前往机场,回到巴黎时,她笑容满面。伯纳德和尤金妮亚在她一走进办公室之时就注意到了。
       “哦,你情绪挺好的,”伯纳德干巴巴地评论说。当晚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小狗袜子让她非常开心。利安姆回到她身边了,她看见谁都很开心。有他伴随,生活是如此不同,而且要好得多。
       这一周,她在画廊的事务相当繁忙,当利安姆周五晚上抵达时,她在等着他。她已经准备好了他喜欢吃的豆焖肉、空心面、色拉,甚至还为他在福尚美食店买了馅饼。他们放起了音乐,点起了蜡烛,在餐厅里一同进餐,犹如在度蜜月一般。星期六那天,她邀请他五月份一同去意大利。他一阵狂喜。对于他们俩来说,一切都要比以前好了。
       四月剩下的时间里,他每个周末都开车到巴黎来。有个周末,他们去了杜维。他们住在一家有趣的老宾馆,在海滩漫步,还打赌玩。奇怪的是,她生活圈子里的人没有一个知道所发生的事情。每次他都是在星期五很晚抵达巴黎,星期六窝在家里,星期天到处走走,或者开车去郊区。他们还去参加圣心堂的弥撒,参观巴黎圣母院,在卢森堡公园漫步。他们从未撞上过她认识的人,而她也拒绝了所有周末的邀请。这样做不是因为要隐藏他,而是因为她要尽情享受与他相伴的时时刻刻。有一两次,他们和他的画家朋友在马亥斯的艺术家酒店一起用餐,他的那些朋友在发现她的身份时都差点要晕倒。他们当中大多只有她一半的岁数,这让她有点不自在,但是她明白,和他们在一起,这是为了利安姆得忍受的事情。他们俩声称自己是朋友。她知道自己需要见见他的朋友。她利用平时他在伦敦工作的时间,会见自己的朋友,款待自己的客户。他们俩都知道,如果他平时在巴黎会很麻烦,她的画廊就在同一栋楼里,那样就没有办法守住他们的秘密了。这一次,他们同意在对彼此更有安全感之前,要将关系保密。
       五月一日,他们动身前往意大利。他们把旅途的第一站放在好玩的威尼斯,在达涅利度过了蜜月般甜美的四天。他从伦敦出发,她从巴黎动身,然后两人在威尼斯碰了头。他们做了所有游客都会做的事,乘坐两头尖的平底船从叹息桥下经过,船夫说这会使他们永远结合在一起。他们遍尝美食,逛商店购物,参观教堂和博物馆,还会在咖啡馆里小坐一会儿。这些天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
       他们从威尼斯租了一辆车开往佛罗伦萨,她要在那里会见四位艺术家。他们在佛罗伦萨和在威尼斯一样,都是利用空暇和艺术家一起吃午饭用晚餐。她非常中意其中的两位,认为他们的作品非常适合画廊。对于第三位她拿不准,说还需要想一想。这位的作品都是些不一般的雕塑,对于画廊的空间来说可能太大。第四位艺术家很迷人,但她当时就不喜欢他的作品。她善意地告诉他说,她无法给予他的作品应有的待遇,他们的画廊不配展出他的作品。她一向是婉拒别人。没有必要伤害他们的感情,或者以不友好的拒绝挫败他们。利安姆在一旁察言观色,对她的做事风格十分欣赏。她是个好人,是个好女人,他喜欢分享她做的事情。
       他们又去了博洛尼亚和阿雷佐,在温布里亚逗留了一个星期,他们开车穿过乡村,在小客栈里入住,又在罗马呆了几天。后来他们去拜访了住在巴里附近亚得里亚海岸的一位艺术家,最后几天在那不勒斯游玩,并看望了一位艺术家,萨莎曾警告利安姆说这位极端不正常。但是她非常迷人,有六个孩子,还为他们做了一顿棒极了的晚餐。萨莎非常欣赏她的作品,利安姆也是。她创作了为数众多色彩明快的作品,但运送起来就得让人做噩梦了。利安姆和萨莎在与她告别之前,已经和她非常投缘了,包括她那位相爱了二十年的中国爱人、六个孩子的父亲。孩子们十分漂亮。对于他们俩来说,这趟旅行非常美妙。
       他们在开普里的一家浪漫的小旅店度过了最后一个周末。即将回到现实生活当中,回到各自的世界,两人都为此而颓丧。她喜欢在清晨和他一道醒来,晚上在他的怀里入睡,一起发现新事物,一起会客,哪怕有时只是四处走走,分享或者取笑各自过去的点滴。他们俩的童年都很艰难,而且孤独。他这样是因为自己生为天才的艺术家却错误地生活在一个极度保守缺乏想像力的家庭,她则是因为尽管父亲非常爱她,但同时也是一位冷酷的监工。只是在她长大成人后,他才开始尊重她和她的意见。利安姆的家庭从来就没有尊重过他,而且他还在为在他们手下受到的嘲弄和拒绝而付出高昂的代价。他们俩都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母亲的呵护而受到捉弄。在利安姆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位喜爱他的温柔而了不起的女性,他在她的眼里是从不犯错的。他依然在寻求只有从她那里才得到过的没有条件的爱,有时候,萨莎觉得他希望自己是他的母亲。对于任何后来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人来说,那种没有条件的爱都意味着诸多的期盼。成年人兼恋人之间的爱总是带有条件的,而且在并非所有的需要都得到相互满足之时,这种爱尤其是没有希望的。萨莎对自己的母亲也有相似的记忆,有时候也会怀疑是不是人们总是相信死去的人是无条件地爱自己的。或许不是的,或许后来就不是的了。不过,她对母亲的记忆与他的是一样甜蜜温柔的。她有时候想倘若母亲现在还活着,尽管会非常老,有八十五岁的高龄,生活会是怎样的情形。萨莎在旅途中过了四十九岁生日。那天早上,利安姆唱着生日歌把她唤醒,她自己才喃喃地想起了怎么回事。他送给她一条在佛罗伦萨买的款式简洁的金手链。自从他为她戴到手腕上后,她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而且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摘下来了。
       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还会不时地让她烦心。这是不可回避的问题。不过,他们之间的共同处好像比她原来以为的还要多,两个人都失去了母亲,都钟情于艺术,而且在悠闲时间喜欢做的事也一样:逛画廊、参观博物馆、去教堂和商店。摆脱了一天的压力之后,他们俩都很随意,喜欢一起去旅游,对生活充满了好奇。各种人都会吸引他们。她倾向于脆弱的长者,这可能是因为她的老父亲以及他促使她面对的那些人。她看重的是名誉、学历,以及才能。利安姆则会随时迷上各不相同、不同寻常、新颖而年轻的东西。她喜欢艺术方面的新奇古怪,但不喜欢人也这样古怪。当他们俩坐在咖啡馆时,她注意观察的是老者。利安姆则总是偏向年轻人,不到几分钟的工夫就和在场的所有年轻人认识了。和二三十岁的人打交道他最为自在了,而她喜欢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或者更上年纪的人在一起,如此一来,他们俩乐意共同会见并在一起消磨时光的人之间就形成了几十年的年龄差距。这种差异是他们俩都得学会彼此尊重与容忍的,做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和出来旅游的学生,即便是年轻的艺术家混在一起,她也感到无聊。她觉得自己和他们没话好说,对他们青少年的那些点子也不感兴趣。利安姆则认为可以从年轻人那里学到很多东西,还把他们拔高到不同寻常的程度,等同于他那年纪的人。望着他和他们在一起,萨莎觉得他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利安姆似乎也有这样的感觉。而且他也说,同她感兴趣的人说话让他想睡觉。这显然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不过,由于两人可以单独出来旅游,摆脱掉熟悉的生活,他们都更愿意来挖掘并探究新的世界。
       “你会怎样对待和我年纪一般大的人?”有一天,在他们离开了一座美丽的十四世纪的教堂,在路边停下脚步买冰糕时,她问他。他吃冰糕的样子像个大孩子,滴得到处都是,而她用在爱玛仕买的花边手绢兜在自己的冰糕下。她觉得自己像他的母亲,或者更糟,有时候像他的祖母。“总有一天,你会厌倦和一个比你大的女人呆在一起的。”
       这是她最担心的事情之一,她总是能注意到他睨视着年轻女性。但到目前为止,就她所知,他还从未采取过行动,只是喜欢看。她紧紧地盯着他,其嫉妒程度超过了自己愿意承认的程度。无论她有多么健康迷人,年轻的身躯自然要更诱人。
       “有时候,我是喜欢看年轻女人,实际上是所有女人,”他自然地承认说,“但是我爱与你说话,和你在一起。你比我认识的任何女人都要让我着迷,我压根才不管你多大年纪呢。”
       她对他绽开了笑容,扔掉了最后一点冰糕。他还在舔着冰糕棍子,然后把手在牛仔裤上蹭蹭,把自己搞得更加赖兮兮的。她坐在一边同情地咧嘴笑着看他。有时,正是他孩子式的风格而不是她的年纪让她觉得自己老。
       “我爱你,萨莎。你是个漂亮女人。哎,好吧,你不是二十二岁。谁在意呢?二十二岁的人不懂事,不能让我感兴趣,也不能理解我。你却做得到。”她没有告诉他,时常她也拿不准自己是否做得到,但是她知道他的意思以及他想要她做什么:容忍,慈爱,而且最重要的是理解。有时候,他非常需要帮助,而且像孩子似的以自我为中心,他喜欢她对自己表示慈爱的方式。在她把他当作孩子看时,效果最好。而在其他时候,他想要得到尊重但在表达时却说不清楚。他们俩通常好像是平等的,而有时候却不然,实际上,他们并不平等。她年纪更大、更成功、在艺术界也要比他更有权势,她受人尊重,是重要人物,而且钱也更多。不过,他也是一样才华横溢、聪慧过人。他自有一套,如果她允许的话,在她的世界里他也可以大显身手。到目前为止,他们尚未冒险一同闯入她的世界。有朝一日闯入之时,他依然会被看作是一位年轻的艺术家,而她则是世界上最受尊敬的艺术交易商之一。他们俩之间的差异巨大。她比他更受到人们的注意,她知道这会令他不高兴。利安姆喜欢成为注意的焦点,和年轻姑娘在一起他一向都是核心人物。与萨莎年纪相仿的人则希望可以在他身上看到更多的东西,而不只是出色的作品、英俊的相貌和金色头发。他们希望他是一位严肃的人,而有时他并不严肃。但是与他在一起,她也不总是一本正经,而且她喜欢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她喜爱和他一起逗乐。有时候,对方的故事或者自己的故事会让他们笑得泪水顺着脸颊直流。从未有人像利安姆那样让她笑得这么开心。或者像他那样与她做爱。
       他们的结合为彼此提供了许许多多互惠互利的方面,也带来了一些风险。
       在罗马时,他们去拜访了一位她喜欢的而且有过生意往来的艺术交易商,对这位将近七十岁的老先生的观点她一向很尊重。在拜访之时,利安姆有点不在状态。他们在办公室就座时,他表现得就像个无聊的学生。利安姆坐在那儿撅着嘴,晃动着脚,还踢打着桌子,直到萨莎默默地转身请他停止时,他才停下来。面对萨莎的申斥,他竟然怒不可遏地甩门而去。她的同行挑起了眉头但未置一词。她也因而被迫拒绝了午餐的邀请。
       之后,他们大吵了一顿,她觉得他的行为太离谱了。这是他们旅途中惟一的一次不开心。后来,在当晚缠绵过后,利安姆为之道了歉。他说他当时觉得又无聊又疲惫,而且不喜欢那个人看着萨莎的样子,他感到嫉妒。他的坦白触动了萨莎,但是再要让那位罗马艺术交易商相信她带去的人是位有才华的文明人,已经为时过晚了。这件事又一次预示了未来不妙。她一生中将有很多这样的会面,利安姆有时候并不能应付得了。实际上,很少能应付得了。只要感到无聊,或者受到了排斥、没有受到重视,他几乎总会表现出来,常常像个孩子似的。有时候真是难以相信他已经四十岁了。他常常好像只有自己岁数的一半大,看起来也像,这是他吸引人之处,可也是他在萨莎生活中最不可取之处。他们俩还有很多地方需要磨合。但说到底,他们的意大利之旅还是非常成功的。
       在和利安姆旅行的途中,萨莎给自己的孩子打过好几次电话。两个孩子和以前一样,手上都有她的日程表,但很少给她打电话。几乎总是萨莎给他们打,因为她更难找得到,而且她常常将手机关机。她和利安姆在宾馆里用利安姆·埃里森与萨莎·博德曼的名字登记,利安姆说“埃里森与博德曼”听起来就好像是家律师行的名字,或者像是税务会计师的名字。这些宾馆时常会将名字搞错,把他们当作一个人登记,埃里森·博德曼,他们对此并不介意。塔蒂安娜在给当时在佛罗伦萨的母亲打电话时觉得这名字很有趣,笑着说,她说要找萨莎·博德曼,而他们说只有埃里森·博德曼,显然是同一个人但姓氏搞错了。她什么也没察觉。倘若这种事发生在塞维尔身上,他就会感到奇怪了。然而,塔蒂安娜没有将她母亲和利安姆联系起来,只是知道母亲是他的交易商。所以,她从未想到他也在那儿。萨莎也随她嘲笑起宾馆接线员的愚蠢,声称甚至好宾馆也会把她的名字搞错。
       当时,她还没有太在意,但是,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伯纳德身上了,他从巴黎的画廊给她打电话。他纠正了姓氏上的错误,他们则坚持说是对的,后来才改成了埃里森先生与博德曼夫人,这让伯纳德很惊愕,但在萨莎返回之前,他没有提起这事。
       回来后的第一天,萨莎忙着处理离开的这三周里在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信件、材料,以及有抱负的艺术家寄来的幻灯片。工作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这是她为旅行必须付出的代价。
       伯纳德在她办公室停了一下,坐在她对面的位子上,好奇地看着她,琢磨着是不是不该在此刻把事情提出来,或者根本就不应该提。但他一直像兄长一样关心着她。和她一样,他受到她父亲的栽培,在这个画廊工作了二十余年。在她搬到纽约开设画廊之前,他就已经在这里开始工作了。他比萨莎年长十岁,但奇怪的是,她总感觉他们好像在一起长大似的,在艺术世界里,他们的确是一起成长的。
       在她看幻灯片之际,他隔着桌子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她跟他谈过所有有关拜访艺术家的事情,以及她特别喜欢的在那不勒斯的那位艺术家。萨莎倾心于自己的工作,她自己就是艺术家。
       “有位艺术顾问陪同着你,我猜得对不对?”他温和地问道,接着又很快补充说:“萨莎,如果不愿意,就不要回答我。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她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
       “罗马的宾馆把你的名字登记成埃里森·博德曼,我让他们纠正时,他们解释说是埃里森先生和博德曼夫人。”
       “塔蒂安娜给我在佛罗伦萨打电话时也发生了类似的事。幸运的是,他们没有对她说后半部分,先生和夫人的事。”
       “一切还好吗?”他关心地问。他一向为她担心,她也一直有让人担心之处。自从亚瑟去世之后,就没有人来照顾她。她照顾其他人,甚至包括他。和她父亲以前一样,她是个了不起的老板和朋友。伯纳德对他们两人都是赤胆忠心,除了他们和自己的妻子以外谁也不信任。
       “我想一切都很好,”萨莎平静地说,冲他笑笑。“我没指望我的生活会这样。至少可以说,有点不同寻常。”她依然为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感到尴尬,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一直有这种感觉。
       “当时他和你一起呆了十天,我就犯疑了。对于任何人来说,哪怕是个很优秀的艺术家来说,这都太好客了。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他感到关心,也同样感到好奇。
       “不是的,那是他为什么来这里。是一月份在伦敦开始的,当时我和塞维尔去看他的作品。实际上,就是在同一天。从那之后,我们就分分合合了好几次。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的差异非常大,而且他比我年轻九岁,很让人尴尬的。而且……我能说的是……他是个画家……你知道画家是怎么回事的。”他们两人都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他笑了起来。
       “毕加索也是如此。”伯纳德笑着对她说。“人们都忍受他了。利安姆是个不错的孩子。”他喜欢他,而且尊重他的作品,尽管他更喜欢传统些的画家。
       “问题就在这儿,”萨莎老实地说,能找到人说一说这事,她感到放松。伯纳德是位理智的人,也是她的朋友。“相对他的年龄而言,他显得年轻了。他有时是个孩子,有时是个男人。”她不乏哲理性地说。但是,他们俩都知道,像她这样生活复杂的人,需要的是男人,而不是男孩做伴侣。
       “有时候,我们大家都是孩子。我夫人还把我当十二岁的孩子对待呢,而我都五十九了。实际上,说老实话,我喜欢这样。这让我感觉舒服、安全,而且有爱的感觉。”他老实地说道,萨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想利安姆也是这样感觉的。他母亲在他七岁时就过世了。我喜欢照顾自己生命中的男人,实际上任何人我都愿意,但我不想一直做他的母亲,而又可能不得不如此。我也不想看起来像他母亲,有时候我也担心自己就是这样。”
       “不,你没有,九岁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萨莎。”他不反对他们俩的结合,而且这也不是他管的事情。他只是关心她,想让她幸福。他知道自从亚瑟去世后她有多么孤单,他为她心疼。他们当中没人可以帮助她。或许利安姆可以。
       “这是实话。但是和利安姆在一起就觉得差距大得很。他和二三十岁的艺术家一起出去,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觉得自己有一百岁了。”
       “这是个问题,”伯纳德承认说,接着叹了口气。“你无需做什么重大决定。至少我希望不要。”他不想她冲动起来跑掉去嫁给他,不过他知道萨莎不会那样做。尽管和利安姆的事对她来说肯定是不同寻常的,并且暴露出她之前从未让人猜疑到的一面,她还是个聪明、理智、非常审慎的女性。
       “别担心,我不会鲁莽从事的。我没打算采取任何行动,只是想关系能维持多久,就享受多久在一起的时间。”她依然认为他们的关系不会长久,对未来也没抱太大希望。伯纳德听她这么说松了一口气。他认为和利安姆有段韵事无可挑剔。相守一生就要另当别论了。
       “孩子们知道吗?”
       “不,他们不知道。塔蒂安娜可能会杀了我的,我也不能肯定塞维尔会怎么感觉。我不着急告诉他们,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告诉他们的。谁知道会走到哪一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飘忽不定。二月到四月那段时间我们中止了会面。只是在这次旅行之前,我们才又在一起,很美好。看看下面会怎么样吧。”在这件事上,她显得非常大度,没有负重感。
       “让我知道进展情况,”伯纳德起身说。他为自己问了她而感到高兴。好像有关事情都小心翼翼地而且明智地向他交了底。
       他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和利安姆在一起,她似乎很幸福。“如果有事我能帮上忙,请告诉我。”目前这样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你刚刚帮了忙。只是不要声张。至少要过一段时间看看进展怎么样,这之前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伯纳德同意了。和她谈谈就已经帮上忙了。她原来一直害怕自己生活圈子里的人会为之感到恐惧,会一个个惊愕失望得从椅子上跌下来。伯纳德对此事好像感觉非常自然,这让萨莎也感到更自在一些。她暂时还没有打算告诉尤金妮亚,或者办公室等处的其他人。尽管尤金妮亚在他给画廊来电时接过电话,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打她的手机。而且,在相当长时间内,她不打算把事情告诉自己的孩子。她和利安姆在这件事上意见一致,认为这样做比较明智。告诉孩子只会让事情复杂起来,就是目前这样,也有够多的地方需要他们协调和面对的了。不过,一切尚好。这一次。
       接下来的两个周末,利安姆到巴黎来会面。天公作美,他们在一起过得非常开心,兴头十足。他来巴黎的时间里,他们整天都是两个人在一起,一个朋友也不见。他们有太多的事情想在一起做,而可以在一起的时间又太少了。他们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时间,无论是他的朋友还是她的朋友。在平时,他卖力地工作为十二月纽约的画展做准备。她迫不及待地想让世人见识他的作品。他也等不及了,在伦敦画室里的工作进展得很顺利。
       他们在布洛涅森林带着小狗袜子一起散步,她问起他在佛蒙特孩子的情况,她经常问起他们。她总是鼓励他谈起他们。她知道他十分想念孩子。已经有一年没有见了。离婚还在进行当中,将在圣诞节前后最后搞定。贝思对他说过,一旦搞定她就结婚。他说自己在这事上已经心平气和了,萨莎对此也深信不疑。他们俩都在前进。但是,在她看来,孩子还需要他,就像他需要他们一样。需要的程度或许比他自己以为的、或者愿意承认的还要强。在萨莎看来,让贝思管孩子而他不闻不问,这显得太不尽责任了。
       “为什么不在今年夏天过去看看他们呢,利安姆?”她鼓励他说,他扔出了一根棍子让袜子捡回来。他教给它好几招,而它也表明了自己是条可爱的小狗。萨莎为它着迷,并因为它是他送的礼物而更喜欢它。“八月份,我得和孩子们在一起。”到时候他们都有空,她喜爱与他们可能共度的分分秒秒,尤其是和他们一起度假的时光,只是随着孩子的长大,生活越来越繁忙,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拥有真正意义上的重要的另一半,到那时一起度假就根本不可能了。现在是她最后为数不多的机会了,每一年都像是最后一次。“或许今年夏天在我们和自己孩子一起度假之后,我们可以到什么地方去玩玩。”她总是替他安排生活,这有时会惹恼他,有时又会让他开心。他知道她就是这样。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她是个典型的鸡妈妈,他为此而爱她,尤其在她给予他母爱时。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想见我,”利安姆老实地说。他常说他们为他离开这么久而生气,萨莎也为此担过心。他不经常给他们打电话,即使在通话时,对话也很难进行。他们为婚姻的解体而公然指责他。贝思对他们说的话,虽然其中没有血淋淋的细节,也足以让他们难受,没有一个孩子肯原谅他。这使得他很难和他们通话,距离也是原因之一。萨莎担心如果他过很久再去见孩子,一切将永远或者说很多年以内都难以挽回。她也就此警告过他。只过了一年,还是有时间的。他的孩子还很小。大儿子十八岁,九月份就要去上大学了,老二,也是个儿子,现在十二岁,女儿刚满六岁。他们都还小,只要他努力,还可以和他们修复关系。而且,她知道他爱他们。说起他们时,他的眼睛里经常含着泪水,说自己想他们。然而,他开始觉得他们是贝思的孩子,而不是他的了。她天天见到他们。他没有。
       “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们呢?”萨莎提议说。“你认为贝思会让你把他们带走吗?”她考虑可以把南汉普敦的房子借给他们用,但她不想干涉,而且不知道塔蒂安娜是否有使用的计划。她怀疑她可能会去。两个孩子都喜欢那座房子,那里有他们童年的回忆。那里也有她温馨的回忆。关于他们的,还有亚瑟的。
       “我拿不准让我带走孩子她会怎么想。最近她可不大喜欢我。”从他以前说的话中,萨莎知道在过去的一年中,他给予她的支持十分有限。贝思从未来的丈夫那里得到了帮助,这让利安姆感到尴尬,而且让事情愈发复杂。虽然萨莎预付了利安姆一笔钱,但他自己还得生活,购买颜料和画布。他无力给她寄很多钱。他们俩都希望画展之后情况可以有所改善。然而,现在他的经济情况还是很糟,连带造成贝思的情况也不乐观。二十年来她一直和他为此挣扎,她已经厌倦了。利安姆没有责备她。和新的丈夫在一起她要好得多。他为她感到高兴。而且他也高兴和萨莎在一起。如今,他生活中惟一缺少的就是他的孩子。
       “你为什么不给她和孩子们打电话呢?”萨莎激励说,于是他答应本周内给他们打电话。在通话之后,他给萨莎来电话汇报了自己和贝思的交谈内容。他听起来很开心,并感谢萨莎督促他这样做。
       “她不想让我把他们带走。我也负担不起。但她说我可以去看望他们,如果愿意,也可以带他们出去几天。她父母在她住处附近有一座湖边小屋,她说我可以用。孩子们非常喜欢那里。他们喜欢在那里钓鱼。”对双方来说,这都像个好的解决办法。贝思想让他在当月就去。他们夏天还有其他的计划,打算去加利福尼亚拜访她未来的公公婆婆,然后到大峡谷旅游。
       “听起来太好了,”萨莎说,显得很高兴。“我也正打算和你说说呢。六月下旬我必须在纽约,而且想在那里呆上几周。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道去。我们只要相对小心些,你可以住在我的公寓里。”塔蒂安娜在为自己的生活奔忙,母亲在城里的时候,她很少去看她,也从来不会不打招呼就出现,而且,自从在崔比卡有了自己的住处后也从不到那儿住了。利安姆在那里露面不容易被发现。
        “马上就快办画展了,我也许不应该在现在这个时候休假,但是老天啊,我喜欢这主意。”两个人都觉得这样太棒了。自五月意大利之行后,他们比任何时刻都更思念对方。她思念与他住在一起的感觉。在纽约,他们有很多事好做。“你什么时候去?”
       “大约十天以后。我想在周末问你这件事的。”
       “算上我。我会来的。”他激动起来。
       “要是你可以省出时间的话,我们当月就可以在那里共度一些日子,”萨莎提议说。他们俩都喜欢其中的蕴意。他们的意大利之旅是巨大的成功,希望这次也会是,尽管还是有一点不同,因为萨莎还得工作。“我们可以在纽约过独立纪念日,然后回欧洲。”
       她计划七月在巴黎画廊工作,然后八月与孩子们出去度假。他们准备去圣特洛匹兹,她的孩子们喜欢去那里,为了吸引他们她还包了一条船。他们俩都打算带朋友去,她觉得无所谓。惟一让她感觉不好的是,有三周的时间不能和利安姆在一起。她琢磨能不能邀请他作为“访问艺术家”到船上和他们共度一个周末,但是她还拿不准自己是否能做得到。塔蒂安娜嗅觉灵敏,塞维尔又认识他。再三思量,她想到让塞维尔向他发出邀请,但她不想去碰运气。还有一个明显的可能性,而且可能性也更大,那就是她三个星期见不着利安姆。不过,他们至少可以在六月余下的时间里一起在纽约。
       周末他们谈到这件事时都按捺不住激动。他在纽约、切尔西、崔比卡和索霍都有很多艺术家朋友。她还要带他去很多地方参加很多活动。自从一起回来以后,他再也没有显示出一丝乖僻疯狂的艺术家的秉性,她有信心带他一起出去,尤其是在纽约,她在那里的生活远远没有巴黎那么乏味那么循规蹈矩。他会非常适应纽约的生活。他们俩都为此而期待着。
       “或许,”星期天早上相拥躺在床上之时,她说,“我们可以在汉普顿的房子里过几天。那里很漂亮,我很喜欢那儿。”亚瑟去世后这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对于她来说太痛苦了。或许现在会有所不同。
       “我喜欢汉普顿,”利安姆随口说,又接着谈起了和他的孩子到湖边的事。有时候,他没有在听。有时候,他只是个孩子。有时候,他又需要一切都围绕他而且只关于他自己。她知道他这样不是针对个人的,也不表明他不爱她。她现在理解了。他就是这样。从没有人把他当个孩子似的聆听。现在他有萨莎在意他的每一句话。他为此而爱她。“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佛蒙特,”他在床上翻过身鼻子对鼻子地看着她说。他们刚刚的缠绵和平常一样甜蜜,而且好像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好了,不过,她还是觉得难以相信,他们一开始时就是那么美妙。
       “你需要和孩子单独相处,和他们再次熟悉起来,”她理智地说。他知道她说得对。去见孩子对他来说是有些神圣的。他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在为他离开这么长时间而生气。只有六岁的夏洛特对要见到爸爸激动得不得了。他几天前和他们通过话。已经有几个月没有给他们打过电话了。有时候,他只是忘了。贝思总是为他编造理由,为他隐瞒做父亲的失职之处,但是她不愿再这样做了。他还得忍受与她未婚夫的对比,那个人就在他们身边而且照顾着他们。因此,利安姆由于自己一年的缺席而受到沉重打击。现在他得认真做一些事情来修补与他们的关系,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渴望着去承担责任。同时,也在为六月可以在纽约和萨莎共度时光而激动不已。
       “你和我去看扬基棒球赛吗,萨莎?”他问道,仰面朝天望着天花板,咧嘴笑开了。看起来像个等不及要去野营的小孩。
       “你要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在理性范畴以内的。我也得工作。但是我想我们可以两件事同时做,工作玩乐两不误。我还想让你看看将来举办画展的地方。”
       “嗯……”他说,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你让我觉得像国王。”
       “这是好事。”她偎依在他身边对他笑着说。有时候他让她感觉像女王。有时候他又让她感觉像太后。
       第十一章
       周五晚上,利安姆飞到巴黎,星期天早上他们一起从巴黎飞往纽约。她为他买的机票,两人肩并肩地坐在一等舱里。他看上去像生日会上的孩子,尽情享受起机上的服务。鱼子酱、香槟,他吃完了自己的午餐还把她那份吃了一大半,然后将座椅放倒成床,给自己盖上羽绒被睡了个午觉。他甚至换上了睡衣,有一阵子,还把塑料袋当帽子戴到头上,活脱脱地是以前不讲规矩的样子。他看了两部电影,吃了一份小吃,摆弄了化妆品盒里的每一样东西,还邀请萨莎与他一同参加了浴室里的高空俱乐部在一英里以上高空做爱者假想的高空俱乐部。。
       “我想下次飞行的时候,可以给你服点镇静剂。”她在拒绝了进入高空俱乐部的要求后,笑容可掬地对他说道。“我们让塞维尔服过一次,因为他总是像小孩子似的晕机。他对药物有对抗反应,就像失控的飞机引擎那样发癫。我从没见过孩子像那样亢奋。那以后,我们就让他在飞机上吐,直到后来克服了这毛病。”但是,她从未见过有人像利安姆这么享受飞行,或者这样不绝口地表示赞赏。他从飞机起飞直到降落一直不停地感谢她。
       “我一直以为用膝盖护着耳朵坐着,让邻座的胳膊顶着我的胸是正常的事情。这儿可他妈的强得多了,”他欣喜若狂地说,一边又恢复座位把腿伸到外面。
       在纽约过海关的时候,他还是兴头十足,见到什么人都打招呼。和平常一样,他和所有的乘务员都成了朋友,萨莎认识他们当中大部分人,他们也因为以前她坐过航班而认识她。他对海关检查官直呼其名,在萨莎安排车和司机之时,又和飞机场的搬运工吹起了棒球。“精力旺盛”这个词形容不了他。不过,总体上来说,在那里他就是高兴、感激、兴奋。尽管他表现得像个陀螺,萨莎还是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
       到公寓之后,他终于平静下来。房屋的典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古董的质地让他欣赏不已,她的藏画更让他连连惊叹。有一张莫奈、两张德加、一张雷诺阿,还有价值连城的达·芬奇系列作品,以及无数他甚至见都没有见识过的作品。从很多方面说,她在纽约的公寓要比巴黎的住所正式许多,在重新装修巴黎房子时,她保留了简洁而时尚的风格。纽约则表现出穷尽一生收集重要艺术家作品的努力,大部分作品都是由她父亲购置并当作礼物送给她的。
       “哇,萨莎……这东西可重呢……”他敬畏地站在阴郁的葛雷柯像面前说,她从来没喜欢过它,于是把它放在了门厅。她最终是拽着他去看卧室的。她自己也犹豫了一下,因为除了亚瑟她从未和别人共享过这个房间。但现在是时候了。她已经准备好向利安姆打开门,打开她的生活。
       她让他把东西放在客房,以防孩子突然出现,她也不想吓着每天来打扫、他们夫妇雇用了很久的女佣。利安姆似乎没有因为她让他做这些而反感。他把行李丢在大厅那头的客房之后就拿着一盘冰淇淋晃进了她的卧室。他蜷曲在亚瑟最喜欢的椅子里,完全像在家里一样,打开了电视机,正好赶上观看酣战中的棒球比赛。接着,他带着孩子似的笑容抬头看着萨莎,看得她膝盖发软,迸出了笑声。
       “嘿,真酷,萨莎。我觉得自己像死了上了天堂一样。”他生长在有钱人家,尽管不是非常有钱,但他的家庭还是地位显赫、根基坚固的。惟一的差异是,因为他是搞艺术的,与家人格格不入,所以一直被当作异类受到排斥。在她的寓所里,还有最近以来在她的生活中,他感觉非常的自在,而且受人欢迎。这对他来说意义不同寻常,现在对萨莎来说也是如此。他们俩兴致高涨,享受着共有的关系。
       她提议当晚去附近的一家饭店。在离开之前,她和塔蒂安娜确定了一下,如她所料,塔蒂安娜忙着和朋友在一起,那一周里就有上千个计划等着做,她对妈妈说有空的时候,会顺道到画廊来看看她,很可能是在午餐休息的时间。晚上,萨莎放心地和利安姆上了床。看房人直到中午才来,那个时候她和利安姆早就走了,她在画廊,他去会索霍的朋友。在这里他们的秘密是安全的。一旦被人发现,人们也只会知道利安姆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个房客而已。
       那天晚上,利安姆在床上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把她拉近身边,他永远赢得了她的心。尽管他非常兴奋,但在当天走进房间之时,他还是注意到了她的神色。他有种感觉,和他一起呆在这里对她来说不容易,让她想起了过去。
       “你还好吗?”他轻声问道,紧紧地靠着她。她立即知道他理解了,她点点头。
       “好,甜心,我……谢谢你问我。”
       “我不想在这儿做任何冒犯你的事。如果你想,我可以在其他房间睡。”她抬眼看着他,露出了笑容。
       “我会想你想得受不了的。你在这儿很好,”她说,并吻了他一下。非常轻柔的一个吻,不是暗示还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亲昵,而是为了他刚才表现出来的理解。他也轻柔地吻着她,把她抱得紧紧的,当晚他们除了偎依在一起什么也没有做。
       第二天,她带他来到画廊,画廊广阔的空间以及利用方式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在展出的这位艺术家的作品让他喜欢,他还眯缝起眼想像着自己的作品摆放在同一位置的样子。对他来说非常完美,而且,他现在可以更好地盘算自己画展需要作品的数量,把多少幅水平摆放,多少幅垂直摆放了。仅仅身处画廊就让他感到鼓舞。她将他向所有的员工做了介绍。她的助手玛尔西在他徜徉而入的时候,几乎晕了过去,在他身后敬畏地冲着萨莎眼珠直转。
       “哦,上帝啊,他看起来像个影星,”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萨莎笑了起来。她讨厌承认这一点,但他有时候确实像。她更喜欢他们俩在家里穿着旧衣服,散乱着头发,一团糟的样子。和他出去有时候会令人畏缩,会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年龄。
       “他人不错,是位好画家,”萨莎自然地说。“我很高兴我们碰巧在同一时间都在纽约。我想他是要去佛蒙特看他的孩子。”玛尔西点点头,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仅因为他是个美男子,而且因为他甚至是个好爸爸。在认识他五分钟之后她就把他理想化了。萨莎更了解他,没有像玛尔西那么为他眼晕。她只是爱他,爱他的缺点和一切。和别人一样,他有缺点。她也是如此。
       早上,他和她一起去了画廊,与每个人见面,并四处走走看看。他仔细察看了画架,上楼欣赏了一会儿经典作品,然后前往索霍和朋友会面。他小声对萨莎说晚点在寓所和她碰面,她点点头。
       幸运的是,他刚离开五分钟,塔蒂安娜就走了进来。她在去一位摄影师那里取东西的路上,顺道来看看妈妈。她还是平时那副幸福可爱的模样,现在萨莎用新的目光打量着她,觉得她特别年轻。平时和利安姆搭讪让他仰慕的女人正是她这种年纪。她刚满二十四岁,萨莎从新的角度打量女儿,就觉得自己像古董。她知道,如果和利安姆之间要行得通,自己必须得克服这种感觉。以前她从未顾忌过自己的年龄,但现在却为之困扰。其他人都显得比她年轻。她觉得自己上了年纪。
       “嘿,妈妈。在这儿呆多久?”塔蒂安娜问,并从一个盘子里拿了块巧克力,吻了一下妈妈。
       “一个月,我想。”一如往常,萨莎见到自己的女儿非常开心。
       “这么长时间!”塔蒂安娜听说后很吃惊。最近几个月,她母亲从未在纽约逗留过这么久。和亚瑟共同住过的寓所让她心情不好,她总是说在这里会更真切地感受到他不在人世了。
       “这个月我们要举办一场展览,我得进行管理,所以我想自己得在这儿呆一段时间。你怎么样?”
       “棒极了。刚刚加了工资,我的编辑讨厌我,我想得到她的工作。”塔蒂安娜非常幸福的样子。她笑着看着母亲,很高兴再见到她。
       “这听起来很正常。”她母亲笑了起来。
       “再见,我现在得走了。要迟到了。我就是来打个招呼的。”她的出租车还等在外面,她刚钻进车子,车子就启动了,她手里还抓着一把巧克力当午饭。萨莎匆匆吻了她一下,她就走了。
       萨莎在画廊张罗着新的展览,忙了一天。她亲自操作画展,而且非常喜欢这样做。她必须在六点钟抽身去见利安姆。回到家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吃着冰淇淋和比萨,凑上来亲了亲她的嘴。
       “嗯……好吃。是什么?石板街冰淇淋?”
       “果仁巧克力软雪糕,”他纠正她说。“我总是会忘记美国的冰淇淋有多好吃。英国的味道像大便。”
       “法国的更差劲。”她笑着对他说。“意大利冰淇淋不错……”她坐在厨房的桌边瞧着他,在漫长的一天之后看见他感觉真好。他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意大利冰淇淋是给娘娘腔的男人吃的,”他纠正说。“这是真的。吃一块比萨,我要带你出去。”她不想告诉他自己工作了一整天后很累了,而且还有时差反应。他显得生气勃勃的富有朝气。他和朋友一起过了开心的一天。
       “带我去哪儿?需要换衣服吗?”她只想洗个热水澡放松一下,然后去睡觉。在为安排作品位置、张罗画展忙了一天之后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是的。换上蓝牛仔吧,”他一边说,一边用水冲冲碗放在洗碗机里。和她在一起时,他做这种事很在行。他自己的地方乱七八糟的。自从贝思和孩子们离开后,他一直住在工作室,凑合着睡在轻便小床上的睡袋里。这儿对他来说太奢华了。“我搞到了去看棒球赛的票了,”他得意洋洋地说。“从一个朋友那里搞到的。”他瞥了一眼手表。“十分钟后就得走。比赛七点半开始,可能会堵车的。”多年前他在纽约住过,大概住了一年,每次都是一回到纽约才想起自己是多么喜爱这个城市。他热爱这里的灯火辉煌与喧哗躁动,最喜欢的还数这里的棒球赛。
       为了他的缘故,萨莎尽量表现出热情的样子,就去换上了衣服。偶尔,她会琢磨自己和一个他这种年纪而举止却像二十来岁的男人在一起干什么。他需要像塔蒂安娜那样的姑娘,结果却和她搅在了一起。她没有动比萨饼,而是洗洗脸把头发梳好,接着换上了牛仔和白T恤,穿上便鞋。她从架子上取了一条披肩,十分钟之后又回到了厨房。他准备好出发了,头上戴着他从伦敦带来的扬基帽。
       “准备好了?”他喜笑颜开地问她。下楼时,他和她的电梯管理员搭讪,告诉他说他们要去看比赛了。扬基队要和波士顿红短袜队比赛。他说比赛会非常精彩。扬基队赢的胜算很大,他对电梯管理员说他们会把对手打得稀巴烂。
       在到达扬基体育馆之前,萨莎感觉好了一些。时差反应好像又退去了,他给她买了一份热狗和一杯啤酒,对她说起了两个队以及最佳赛手的情况。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棒球迷,萨莎觉得他这样很可爱。这里比没有带他出席的那些乏味的巴黎宴会要喧嚣多了。实际上,她更喜欢这里。对她来说,这儿一切都是全新的。她从未去现场看过棒球赛。
       在等待比赛开始之时,她把见到塔蒂安娜的事简单地对他说了说,他说希望能见到她。萨莎不禁想到他们是否能合得来。她希望他们可以。她明白,如果孩子们最终接受了他,他们的关系就会有本质的不同了。虽然她并不了解塞维尔对利安姆和他母亲在一起会怎么看,但她知道他会接受的,因为他们是朋友。她担心的是女儿的反应。难以预料塔蒂安娜喜欢谁或者不喜欢谁。她从来不会被轻易感召的,而且,比起随和的哥哥来说,她主意更坚定,也更挑剔得多。
       在比赛过程中,利安姆为萨莎解说了一切相关赛事,扬基队六比零大获全胜。他非常兴奋,在坐出租车回去的路上兴致勃勃地跟她说个没完。回到家后,他们随即上了床,这次也没有做爱,萨莎睡得像根木头。第二天早上他要动身前往佛蒙特看望自己的孩子了,他告诉她说四天后就会回来,并会在佛蒙特给她打电话。把他送到大中央火车站之后,她回到了画廊。整个人觉得傻乎乎的,但真的是他刚走,她就想他了。他答应在周末前回来。她考虑带他去汉普顿,但还得看自己的感觉。在寓所里,她是费了点劲才适应利安姆躺在她以前和亚瑟共枕的床上的,他对此也是很敏感。她肯定他会去南汉普敦的,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感觉会怎样。他们在南汉普敦的卧室是她见亚瑟最后一面的地方。那里对她来说是个神圣的场所,她不能肯定利安姆是属于那里的。还不能。也许永远不能。她需要在这件事上再琢磨琢磨,并不着急做出决定。
       这一周她比自己设想的要忙碌,参加了好几个鸡尾酒会,与爱兰娜共进了午餐,爱兰娜如今过着幸福的婚姻生活,肆意挥霍着新任丈夫的每一分钱。晚上,萨莎又与塔蒂安娜共进了晚餐。此外,利安姆定期地给她打电话汇报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情况。一开始,和大儿子交往有些困难。汤姆把离婚的过错都算到利安姆的头上。贝思最终还是把他与贝基之间恶劣的细节告诉了大儿子,在和萨莎通话时,利安姆为此大动肝火。她劝他冷静下来,尽力与儿子沟通。到周末前他们的关系好转了。他们用了一个晚上泪水汪汪地谈论此事,到了早上父子都感觉好些了。他十二岁的儿子乔治看见他很高兴,但这一年来却患上了痉挛症,正在接受药物治疗,利安姆认为不需要吃药也不肯让他吃药。他为此事给贝思打过电话,她威胁说倘若不给乔治吃药,她就要到小屋来把他们带走,所以最后他还是给儿子吃了药。夏洛特是个可爱随和的小女孩,见到爸爸开心得不得了,她惟一倒霉的事就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崴了脚。除此之外,一切大吉。他和孩子们,而且是一年没有见过面的孩子们,度过了一个特别的周末。虽然发生的事情让利安姆惊讶,但萨莎并不吃惊。他一直在否认由于自己长期缺席造成的后果。见到孩子后他警醒了。
       “一年之后很难再走进他们的生活,很难在跌倒的地方再爬起来。”一天深夜他给萨莎打电话说。“一切都变了,他们都不一样了,”他抱怨说。然而,他们依然是他的孩子。无论他何时来电话,她都会尽量给他出主意。他十分感激她的支持,在周五深夜回到她的寓所时,他疲惫不堪但是一脸幸福的模样。他刚刚下了火车,见到她显得十分开心。他的棒球帽朝后戴着,牛仔裤的膝头处也坏了,而且一个星期都没有修面。要不是胡子拉碴的,他就像个野营归来的男孩。
       她为他准备好洗澡水,给他弄了点东西吃,还递给他一碗冰淇淋,他躺在床上像看着刚从天上下凡的天使似的打量着她。
       “真不容易,萨莎,”他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对她承认说。
       “我知道会这样的,”她冷静地说,很高兴他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想我对自己说过在见到孩子们时一切都会和原来一样的。不一样。他们有变化了。一开始我们就感觉像陌生人。他们真的生我的气。”惟一让人吃惊的是他事先不知道这一切。他一直在否认,希望时间没有改变一切。不过,据他所说,在同他们相聚了四天之后,他打开了愈合之门,与他们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这一趟旅行非常好,他的孩子都很了不起。
       “你应该经常回去看看他们。你不去是不公平的。”倘若需要,她会替他买票。即便他想不到,她也知道这有多么重要。不过,她觉得他在见过孩子之后该懂得这一点了。他们在生活中爱戴他也需要他。他是他们的父亲。即使将来的继父可以给他们更好的条件,他们还是爱戴而且需要利安姆的,他也明白了。四天之后他就舍不得离开他们了。
       上床后,她揉揉他的后背为他做按摩,他接着与她做爱。这是他第一次在这张床上与她做爱。不过,这再也不是她和亚瑟的床了。现在像她和利安姆的了。他们刚刚缠绵完,利安姆就睡着了,睡得像个漂亮的大男孩,她躺在他身边,在月光下摩挲着他的头发,亲吻他。
       第十二章
       在利安姆从佛蒙特回来后的星期六早上,萨莎待他醒来后,提议去南汉普敦度周末。一周以来她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但没有跟他提起,因为她想确定自己真的感到可以这么做。然而,在为他做早餐之时,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利安姆为此兴奋不已。在炎炎的夏日,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比到海滩更好的事情了。
       十一点刚过,他们动身离开了纽约的寓所,一点半就到了那里。一路上,萨莎一直很安静。利安姆开车,他显得很放松,不时地和她说说话,聊的大多是他孩子以及与他们一起在佛蒙特的事情。他的大儿子汤姆还是有点让人牵挂,他发现他变成了十足的愤青。他获得了奖学金,将在秋季去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未来的继父帮助他解决了住宿问题。有好几次汤姆向利安姆指出,这半年来,母亲的未婚夫为他做的事情比利安姆做过的所有事都要多。利安姆解释说自己是个穷得要死的艺术家,汤姆说他根本不在乎,还喊利安姆是个怪人,是个可恶的父亲。汤姆也当面质问了他与同胞姨妈一夜情的事。利安姆还在为贝思把这事告诉儿子而生气。
       “这不公平,”萨莎皱着眉头说。“你前妻不应该告诉他的。”这让利安姆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的形象很糟糕,她为他感到遗憾,尽管他做了傻事。人总是先犯错误,然后为之后悔。利安姆显然是这样的。萨莎觉得他背叛婚姻的事还横亘在他和贝思之间。
       “她没有保留多少。”贝思把他们父亲的罪过都告诉汤姆了,二十年以来他的一次通奸,以及经济上的不负责任。
       “你见到她时,她怎么样?”萨莎问,想知道她的情况。
       “我没见到她。我接他们的时候,她出去了。他们的外婆在那儿,没和我说几个字。我把他们带走时,贝基和贝思的新男人一起在房子里。我希望她没再和他耍同样的花招。他可能要比我聪明得多。”他叹了一口气,看着她。“他看上去像个好人。孩子真的都很喜欢他。”听着他的话,她可以看出利安姆觉得受到了排斥。但是他至少去看过他们,尽管起初和汤姆比较难以沟通,他和他们又展开交流了。利安姆前天晚上告诉过她,汤姆后来终于平静下来有些热情了。他不过是想先把自己的怒气发泄出来,显然他做到了。她依然认为贝思把他们父亲的致命伤对孩子如此开诚布公是错误的。无论结局怎样,事件本身应该只有大人知道。在她看来,孩子们不需要了解大人的罪过,她把这番话对利安姆说了。
       “我想她还在为我做的事生气。听起来就是这样。她和贝基一向嫉妒对方。”在把孩子放下之时,他没有和前妻妹妹说一个字。只是点点头就开车走了。贝基也什么都没有说。
       说到那时,萨莎和利安姆来到了南汉普敦的房子。这是一座连绵壮观的白色维多利亚房屋,二十年前它让她和亚瑟在购买时想起了新英格兰。它像他们在玛莎葡萄园和南塔基特看到的房子那样,四周都是宽阔的门廊。她和亚瑟喜欢在温暖的夜晚坐在那里,在冬天有时也是穿得厚厚的坐在那儿喝热巧克力。在为利安姆打开大门之际,她竭力将过去的记忆从大脑中抹去。通常她是从厨房进屋的,但是这次她决定从前门进去,这样会有所不同。
       “好漂亮的老房子,萨莎,”利安姆环顾四周说。他们保持了房屋的田园风情和简洁的风格,不过,看上去相当舒服宜人。没有任何矫饰。没有看似重要的艺术品,只有一些漂亮的玩意,几张诱人入坐的大真皮沙发,以及两张帆布蒙着的睡椅。他看到安德·魏斯的作品挂在壁炉上面。画面荒凉暗淡而美丽,是画家最好的一幅作品。它看上去就像冬日里屋外的海滩。地上几乎没有雪簇,却让人感受到画面上空气中冷冽的轻风。无疑这是一位伟大的大师的作品。
       “哇!”利安姆敬畏地矗立在画前目不转睛地说。他一直崇拜魏斯。“要是能够拥有魏斯的一幅画,我小命都可以不要了。”他吹了一声口哨,随着她笑了起来。
       “我父亲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房子里有很多类似的东西,纪念品、珍藏、孩子们制作的东西,新婚不久后他们在新英格兰的旅途中,或者在塔蒂安娜上大学他们去看她时一同购买的美式早期家具。餐厅里还有萨莎在法国买的一张漂亮但磨损了的餐桌。无论往哪里看,利安姆都能一眼看出哪些是她的珍藏。这座房子对她意义深刻,他轻易地就意识到把自己带到这里对萨莎来说意味着很多东西。比她在纽约的寓所意义还要多。多得多了。这座屋子对她来说更有私人性、更重要得多。
       “我想我要是有这样的房子,就会搬到这里来住,”利安姆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摘掉棒球帽,打量着四周不无羡慕地说。
       “孩子们小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度夏。尽管他们俩不经常来,也还是很喜欢这里的。我想这个地方让我们大家都很难过。这里是亚瑟挚爱的地方,也曾经是我的。”
       “现在呢?”他问道,温柔地望着她。他希望了解她的另一面。她如同钻石一般有许多棱面,熠熠生辉,虽然她眼中的悲伤依然可见。
       “他去世后,我到这儿来过一次。但没有逗留。我做不到。今天早上,我知道自己想和你一起到这里来。”他被感动了,也感到了荣幸,于是起身走到她身边用一只胳膊搂住她。她允许他进入她私人的领域,他明白这是她可以给予的最好的礼物。“可能我应该换一些东西,再重新装修一下。一切都让人看着有点没劲,” 她环顾四周说。屋子看起来比她记忆中的要糟糕,透过利安姆的眼睛,她突然明白了这一点。
       “我喜欢它像这样。让你想坐下来永远呆在这里。”她对他笑着说。以往她对这儿就是这种感觉,在某些方面依然如此。惟一缺少的是亚瑟,不过,现在利安姆在这里了。
       “你饿了吗?”她一边问,一边拉起窗帘,支起遮阳篷。阳光随即照耀到屋子里,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可以望见大海和海滩。她从城里带了一包食物给他做午餐和早餐。晚上,她觉得带他去当地的餐馆用餐会比较开心。
       “还行。我可以给你做点什么。”他把包拿进厨房摆放好。那是个宽敞的旧式乡村厨房,在中间的地方放着一个巨大的仿砧板桌,还有几张磨损的长桌。屋子看起来使用得当,而且非常受喜爱,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他为两人各做了一个火鸡三明治,又打开了两罐汽水,他对着罐子就喝,萨莎则倒在杯子里喝。刚吃完饭,他就提议到海滩上走走。他们还没有到过楼上的卧室,他感觉得到那里对她来说也很难。这座房子里到处都是回忆,还有一个十分受人爱戴的幽灵,她的丈夫。利安姆不想操之过急,而且,他觉得室外的空气会对她有好处。
       他们沿着海滩漫步了近一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手牵着手,享受着沉默的自在。不时地,他停下脚步拾上一两只贝壳。在海滩的尽头,他们坐了下来,而后又舒展开身体仰望着天空。天空一片蔚蓝,阳光明媚耀眼。身下的沙子暖暖和和的。
       “你的房子当中,我最喜欢这里,”他躺在沙滩上一只胳膊搂着她说。“我爱这里。”她看得出他的确如此。“我希望我的孩子哪天也能来这里看看。他们喜欢海滩。”他也是的。
       “也许会的,”她平静地说,然后坐起身来带着温柔的笑意俯身看着他。在她眼里,他总是这么漂亮,在海滩上尤其如此,他散开的金发随着微风飘逸。她的长发梳成了辫子,在海滩上她经常这样打扮。
       “你在这儿游泳吗?”他感兴趣地问。
       “现在这个时候还很冷,一般到独立纪念日之后我才敢下水,那时候水还是蛮冷的。要到八月份才够暖和。”那时,她和孩子们已经在圣特洛匹兹了。她希望利安姆可以和他们至少共度一个周末,也跟他提起过,不过,计划还没有安排好。
       “屋子里有紧身潜水衣吗?”利安姆问。
       “我想塞维尔丢了一套在这里。”
       “也许今天下午我可以下水。想和我一道吗?”他笑着问道。
       “我可没那么疯。你肯定是个好玩的人,”她取笑他说,然后他们走回了房子。
       他在车库里找潜水衣,她在楼上收拾东西,下楼时显得面色苍白。每次见到自己的卧室和那张大四柱床,她就会想起见到亚瑟最后一面的情景,在她动身前往巴黎的清晨,他对她说他爱她。第二天他就死了。但是,她没有对利安姆提起这些。这是她个人担负的十字架,她不想因此毁了他的周末,或者让他在床上感到不自在。
       她下楼的时候,他正在穿上潜水衣。他看上去像个非常高大的金色海豹,麦色的长鬃毛扎成了马尾辫。“我要下水了。不想看着我吗?”他又让她想起了塞维尔小时候,无论做什么,他总是会喊,“看我,妈妈!”
       “好啊。”她跟随他来到海滩,在他下水的时候,坐了下来。穿着潜水衣至少还是可以忍受的。她知道要不然是受不了的。他游了几分钟就上岸了,大西洋冰冷的海水顺着他的全身滴落下来。
       “见鬼,穿着潜水衣还冷。”他发着抖,而她笑了起来。
       “我告诉过你的。”不过,看上去他倒是挺开心的。
       他们走回到房子里,她带他上了楼。她已经把他的东西拿出来挂在她旁边的衣橱里。一年前,她替亚瑟的衣橱上了一把锁。东西还都在里面。她没有清理,也不知道该何时清理。这也是他的房子。从某些方面来说,永远是他的。利安姆是这里的客人。他打量房间之时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室内装修呈现出强烈的男性气质。有许多鸟和鱼的油画,床头还有一张帆船的巨大作品。她没有带一张当代的作品到这里来。大部分都放在了巴黎。这儿的生活完全是另一片天地。在这里,他甚至也可以感到亚瑟的存在,尽管他从未见过他。
       利安姆在游泳之后洗了个热水澡,然后他们坐在门廊上一起喝葡萄酒。她已经在一家小鱼馆里订了座。七点钟,他们开车到了那里,两个人都点了龙虾,又喝了点葡萄酒。在餐厅聊天的时候,他看得出萨莎放松了心情。
       回到家后,他们又坐到门廊上,在月光下轻声交谈,午夜时分,两人上了楼。他看得出这里是她的另一个圣地,所以当晚他没有与她做爱。他们只是躺在床上抱在一起。清晨,她没有将晚上梦见亚瑟的事情告诉他。那是一个平静的梦。他在海滩上离她而去,她没有试图去赶上他。他转身微笑着对她挥挥手,一副幸福的神情,接着就消失了。
       她为利安姆做了一顿丰盛的炒鸡蛋和华夫饼早餐。厨房里有一个常用的大华夫饼铁模。利安姆泡的咖啡。他们去海滩上散步,在门廊歇息,利安姆还在吊床上小睡了一会儿。下午晚些时候,太阳开始落山之际,他们决定再住一个晚上。在一起的时光是如此完美,正如他们所需要的那样。
       当晚他们一起做了晚餐,两人相拥安稳地睡了一觉之后,在星期一下午驱车回到了城里。她甚至没有急着回到办公室去,而是和他在索霍的朋友一起用了晚餐。
       他们在一家意大利餐馆碰了面。来的有四位画家和两位雕刻家。他们谈起了画廊和展出,以及他们正在创作的作品。他们比利安姆年轻,她猜他们多数在二十大几三十出头的样子。利安姆介绍她时只说她是萨莎。在吃餐后甜点时,他们中的一位提到她的画廊,她停住口听她说。那人是位可爱的年轻姑娘,说第二天要丢给他们一些幻灯片,萨莎听了瞅瞅利安姆,他报之以微笑。他没有揭穿萨莎的身份,在乘出租车回去的路上,萨莎问起这个姑娘水平怎么样。
       “会很好的。但现在还达不到你们的要求。”她觉得在他们当中隐匿身份是件有趣的事情。更有趣的是,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她是谁。听他们公然地评论对手画廊和她的画廊,尽管觉得有点欺诈的嫌疑,其中某些信息还是让她感到高兴。她的名字不止一次被当作传奇人物提起。
       “你明天做什么?”她上床躺在他身边打了个哈欠说。她思念起海滩来。
       “去看扬基棒球赛,”他带着开心的神情说。
       他们过着非常美好的日子。海滩、朋友、画家、他的棒球赛、她的工作。对两人来说,一切都显得神奇而随意,她为他的出现而心存感激。尽管不是特意的,但他已经改变了她的生活,为之增添了从未有过的东西。她因为早早结婚生子而与生活中年轻的一面擦身而过。甚至在那之前,她就在忙着跟父亲学徒,后来又忙着为他工作。她从未经历过利安姆四十岁还在享受的这种随意、不落旧套的生活。他们这些人都尚未品尝过成功的滋味,也没有体验过随之而来的责任与负担。他们努力地工作,但几乎还都是一无所成。他们中很少有人结过婚,只有她和利安姆有孩子。他们好像根本没有责任要承担。利安姆有,但他的责任要由其他人承担了,他的前妻和她将来的丈夫。她倒是愿意见见他的孩子。也许某天就会见到的。但与此同时,在她眼里他还是像个孩子。
       这一周萨莎工作繁忙,要为下周开幕的画展做准备。她亲自打理有关展览的一切事务,有时候甚至挂画的事情也做,一直忙到晚上。
       周五之前她精疲力竭,准备再到海滩度一次周末。这一次按她和亚瑟原来的习惯,他们在周五动了身。九点前就到了房子里,在门廊上小坐一会儿后,一早上了床。这一次,无比小心翼翼的,他们做了爱。一切都很顺利。她逐渐习惯了利安姆进入自己的私生活。这对萨莎来说是重要的一步,比对利安姆的意义更大。
       星期六,在沿着海滩漫步之时,她对他说收到了一份邀请,并问他是否愿意参加。是一位好莱坞著名的女演员发出的邀请。电影界最近发现了汉普顿,萨莎是在两年前通过朋友与这位影星结识的。一个月前她就收到了邀请,星期五玛尔西在她动身之前还提醒了她。聚会听起来很有趣。据说是一个大规模的室外宴会,还有娱乐活动以及乐队助兴。她告诉利安姆时,他对得到邀请显得很吃惊。她以前从未邀请他参加聚会,他知道她不愿意这样做。
       “你想让我去?”他受到了奉承。在这之前,她从未提出带他参加社交活动。这是头一次。
       “是的。”她就说了这两个字,没有做解释。他也没有再追问。
       宴会七点钟开始,他们在八点到的场。邀请上说的是非正式聚会,但萨莎知道有些女士还是会稍事打扮的。她穿了一条白色休闲裤,一件白色真丝衫,戴了一串珍珠项链,头发打成了蓬松的发髻。利安姆穿的是牛仔裤、T恤,她给他买的夹克——也没告诉过他为什么买的,脚上穿的是在客房衣橱里她找到的路夫鞋。
       “你不需要穿袜子,”她取笑说。“在这儿不穿袜子可是被当作时髦的。”
       “那么我也许就应该穿了。我现在讨厌扮时髦。”他一生都把逆流而上作为无比的乐趣。
       最终,他没有穿袜子,他们俩都恰如其分地与宴会融为一体,成为引人注目的一对。利安姆对她轻声承认说,见到影星女主人和她那些知名的朋友太让人难忘了。至少有一半面孔是世上任何人一眼都可以认出来的。
       “我希望可以对别人说说,”他小声说。不过,惟一可以倾诉的人只有她。
       “与这样的人会面也总是让我难以忘怀的,”萨莎坦白说。
       他们随着从洛杉矶飞来的乐队的节奏舞动,一直到将近凌晨一点才离开,两个人回到家时都是兴高采烈而又疲惫不堪的样子。整个晚上他一直是一位完美的绅士,和他在一起让她非常的惬意。宴会上有几个女士也和年轻得多的男人在一起,他们的年龄差距远远大于她和利安姆的差距。好莱坞现在时兴老女人找小帅哥约会。上床后她对利安姆评论说。
       “我对你说过我讨厌赶时髦,”他说,显得不在意的样子。他玩得非常尽兴,而且为自己和她一起出去感到骄傲。“而且,九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对你可能不是,”她呵呵笑着说,偎依到他身边,他把灯熄灭了。“我拿不准我的孩子是不是这么想。”在糟糕的日子里,她自己也拿不准。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塔蒂安娜?”他在黑暗中问。
       “可能在这周的开幕式上吧。她并不是每次都来,但说了这次会来。”
       “你觉得她会喜欢我吗?”
       “也许。很难说。很难对塔蒂安娜进行预测。她非常有主见。她喜欢某些人,又讨厌某些人。最好是她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目前,她没有把事情告诉两个孩子的意向。事情和他们无关。她与利安姆还在考验相互的关系,还没有决定要为之投下保证金。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进展的不错。即便是她也得承认,虽然她曾经怀疑过,他们之间是有可能的。目前一切尚好。
       第十三章
       本周的画展让利安姆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通过这次画展,他可以大致了解半年以后自己画展的安排情况了。他很喜欢这次展出的画家。这位画家是萨莎在前一年芝加哥艺术交易会上发现的一位明尼苏达的小伙子。他的作品风格强劲具有煽动性。前天晚上萨莎在画廊忙到了两点,先把作品悬挂起来,再退后审视一下,然后又重新安置,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她在一切事上都追求完美。
       利安姆看着她做事,一直在那里滞留到午夜。她思想集中在工作上,几乎没有跟他说什么话,他后来就离开了。她回到家之时,他已经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萨莎一整天都在画廊里。她在那里洗澡换了衣服,利安姆在六点钟走进来参加酒会时,她正在那里迎接宾客。她身上穿着白色的亚麻套装,与她乌黑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和晒成古铜色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照,十分的漂亮。一见到他走进来,她就露出了笑容。她把他介绍给那位画家,还有其他一些人,然后就离开他去和别人打招呼了。他穿着黑色的休闲裤,白色衬衫,那双路夫鞋,没有穿袜子,没有穿西装也没有打领带。不过,在城市非中心区的艺术家圈子里,他的打扮还是合适的,并不突兀。艺术家们的穿着五花八门,而她的客户则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来宾中有几位著名的模特,和一位经常买她作品的知名摄影师。此外还有作家、剧作家、艺术评论家、博物馆人士,以及那些到这来只是为了享受免费接送、香槟和餐点的人。这是一次标准的纽约艺术展开幕式,而且要更好一些,因为苏文利画廊是顶尖的。
       塔蒂安娜八点钟走了进来,那时展馆里人已经少些了,但还零星地散布着不少人。她在去吃晚餐的路上,因为说过在路过时会来看看,所以就来了。她母亲的展览对她来说都是老一套。她穿着简洁的青绿色真丝裙,性感的高跟银色凉鞋,走进来之时让人眼前一亮。泛白的金发和蓝色的眼睛,她没有一点像母亲的地方。利安姆看见她停下来和萨莎说话,立刻就在琢磨她是谁,接着又看到她亲吻她妈妈,两个女人还热情地拥抱了一下。于是他知道了她是她女儿,不过,她们的外貌和风格方面没有一处能让人感觉到她们有血缘关系。塔蒂安娜身材富有曲线而性感,周身表现出冷淡而发酷的气质。萨莎要热情活泼得多,一直在微笑着,与人聊着天,将人们互相介绍认识。萨莎的本性就是热情而吸引人。在利安姆看来,塔蒂安娜的实质似乎比较冷酷。萨莎对他说过,塔蒂安娜是个害羞的女孩。此刻她远离人群站着,目光横扫着展厅。打量着她,他可以看出她习惯了受到男人的仰慕。二十四岁,年轻又貌美,她在游戏中占据了高地。她的母亲要谦恭许多,尽管她也很引人瞩目,但她的魅力在于她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丽。萨莎具有强大的感召力和魅力。利安姆觉得,从远处看塔蒂安娜就令人畏惧。在别人来和她搭腔时,他一直注视着她,她好像是感觉到了,扭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他在房间的另一头就有种感觉,她不喜欢他。
       为了不让她产生怀疑,他等了一会儿才过去和她说话。他不想表现得很迫切,好像自己要追求她似的。
       走过她身边之时他几乎撞着她,他从路过的送餐盘里给自己取了一份餐点。三个男青年围绕着她,她站在那儿,神色冷漠地端着一杯香槟在喝。他决定加入到他们当中。
       “你好,”他愉快地说,“我是利安姆·埃里森。展览很棒,是吧?”她好像他刚刚说了什么粗话似的看着他。她的每一个肢体语言都在告诉他不要进入她的空间。萨莎则更乐于鼓励人,欢迎别人的加入。她是完美无缺的母亲。
       “是的,不错,”塔蒂安娜说,对他好像很漠然。“你是画家吗?”他看起来像,那儿几乎人人都像画家,她一生中已经见识过他们不少人了。要打动她不大容易。
       “是的。十二月份,我将在这里办一场画展。”
       “什么类型的作品?”他向她解释了自己的理论,但猜想她压根一个字没听,他猜的也许没错。以前她都听过这些话了。她好像缺少她妈妈的天真、活力和对生活的激情。萨莎要远远更让他喜欢。即使没有与她妈妈的这层关系,他也不会追求这个女孩的。相对他而言,她太冷酷傲慢了。对于她而言,他则太老太艺术家模样了。与她出去的男人都是规规矩矩讲传统的人,而且大多数在华尔街上工作。她认为自己在艺术场所、甚至在她母亲画廊遇到的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怪人。她觉得他也是这样的人。他们之间只说了一两句话,立即就不喜欢对方了。利安姆看在萨莎的面子上,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提起了自己认识她的哥哥。她点点头,似乎并不在意。她后来想起自己以前听过他的名字,不过塞维尔总是有一些疯狂、行为放肆的朋友。塔蒂安娜没有。
       几分钟之后,萨莎加入到他们当中。她看见他们围在一块儿,不免有些担心。塔蒂安娜像是受到冒犯的样子,这从来不是个好迹象。利安姆则显出对她感到好奇的神情,萨莎担心他一旦问太多问题或者过于友好的话,会暴露出他们的秘密。塔蒂安娜好像没有猜到什么。她只是不想去了解他,就她所知,也没有理由让她去了解他。
       “你们俩认识了?”萨莎显得不经意地问道,用一只胳膊搂着自己的女儿,离开利安姆一段距离,看上去就像一位母亲和艺术商,没有别的身份。当然,不是他的女人。
       “是的,我们认识了,”利安姆对萨莎热情地笑着说,她以目光做了回应。
       “利安姆是我们的一个画家,也是塞维尔在伦敦的朋友。我就是在他那儿认识他的。他为我们发现了他。十二月他要在我们这里举办展览。你今晚怎么安排的?”萨莎问塔蒂安娜。毫无疑问,她显得美丽动人,但是萨莎不喜欢人家穿可以透视到身体的衣服,塔蒂的衣服就能让人看到里面。不过,在酒会上,她与其他年轻女性看起来没有两样。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现在都这么穿。这样的穿着总是让萨莎紧张,但她什么也没说。塔蒂安娜已经过了可以决定自己穿什么的年纪,她愿意怎么穿就怎么穿。
       “在帕斯提斯吃饭,和朋友一起,”塔蒂安娜含含糊糊地说,瞟了一眼手表。这块小钻石手表是父亲在他生前最后一个圣诞节送给她的。
       “甜心,你能到这儿来看展出太好了,”萨莎热情地说。她知道塔蒂安娜在上东区除了工作之外几乎什么也不干。和与她年纪相仿的多数人一样,她的社交生活全部在城市中心区。
       “我说过会来的。”塔蒂安娜对母亲笑着说。看得出这两位女士尽管差异很大,但十分亲密。塔蒂安娜非常尊敬她,虽然并不喜欢与她的艺术家碰面。母亲的作为让她感动,为母亲能将外公建立的王国扩张而骄傲。塔蒂安娜依然记得外公。住在巴黎的时候,他总是吓着她。塞维尔更喜欢他一些。
       “我们在鼓卢用晚餐,”萨莎随意说道。鼓卢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塔蒂安娜听了并不吃惊。那里离画廊不远,吃的东西不错,而且动感十足,有很多时髦人物。她带利安姆去过那里,他也很喜欢。
       塔蒂安娜几分钟后离开了,在她走后,萨莎回来找利安姆说话。
       “你们俩合得来吗?”她显得有点担心的样子。在塔蒂安娜离开之前,他们俩看上去像两只兜着圈子要撞起来的狗。
       “她很美,”利安姆老实说。没有人会否认这点。“不过,有点吓人。我想她不喜欢我。”
       “不要因为她不开心。她就是那种风格。男人总是喜欢接近她,她就戴上了许多盔甲。”还有犬牙,利安姆想道,不过他不会对她母亲这么说的。他打心眼里不喜欢她。在他看来,她就像个被宠坏的小丫头。塞维尔完全不是她那类型人。他和塞维尔之间的关系甚至也没有能打动她。利安姆确信没有东西可以打动她。
       之后他们离开画廊去用餐。萨莎邀请了不少她认为他会喜欢的客人,以及举办画展的这位画家。在鼓卢,他们十四个人围着一张长桌进餐,使得那里的人都为他们紧张兮兮的,萨莎也是。她像妈妈一样看护着他们,保证留意到每一个细节,人人都吃得开心。她照顾别人的方式正是利安姆爱她的地方。她热情洋溢,慈爱有加,而且在意每一个人。像她女儿这样的姑娘只在意自己。萨莎切实努力着要让利安姆感觉到重要、自在、受欢迎,他为此而爱她。她给予了他所需要的多数东西。
       当晚她的表现没有一点可以让人感到他们俩之间的事情。她没有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泄漏机密。她让人们都明白他对于她而言是位重要的画家,此外什么也不是,而她则是一位关心备至的交易商。她对他完全就像对其他人一样。回到寓所后,他为此赞扬了她,此刻在家里他彻底放松了。塔蒂安娜要是看见他在卧室里懒散地坐在她父亲最中意的椅子里抽雪茄,肯定会怒不可遏的。然而幸运的是,她看不见这些。对于塔蒂安娜来说,凡是父亲的东西都是神圣的,包括她的母亲。她经常说起过,她很开心萨莎没有和人约会,并希望她永远不会。她哥哥就要实际得多。他只想让他们的母亲幸福,无论做什么,无论和什么人。
       “萨莎,你真让人惊叹,”利安姆说,透过烟圈对她笑着说。她竟然允许他在这里抽烟,还说喜欢烟味,实际上,她的确喜欢。亚瑟也中意好的古巴雪茄。“开幕式棒极了。你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重要,甚至包括我。霍奇基斯非常喜欢这次展出。”霍奇基斯是这次展出的画家。“他觉得自己都死了上了天堂了。他不住地告诉我,你做我的交易商我有多走运,他半点也不知情。”利安姆笑了起来,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很高兴你喜欢,”她说,真心地感到高兴。她是个事事都要操心的交易商,尤其对他更是如此。不过,全身心地与自己的艺术家和客户交往一向是她的风格。她热爱自己所做的事业,而且在这一行出类拔萃。
       “谁会不喜欢呢?”他说,欣赏地看着她穿上睡衣。和他在一起,她非常自在,就好像跟他在一起好多年了的感觉。“塔蒂安娜让我吃惊,”抽完了雪茄,在萨莎上了床看着他时,他坦白说。
       “不要犯傻。她只不过是个孩子。她就是那样。很酷。她非常喜欢她爸爸,对我有强烈的占有感。我告诉你,她对待事情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过,她怒目而视要比张口咬人更糟糕。她可能以为你只不过是另一个性欲旺盛的画家,渴望得到她。我希望她别穿那种裙子。难怪男人会围着她转。”
       “她外貌很迷人,”他承认说,不过一点不像她母亲那样为她得意。萨莎当然更了解她。“她和塞维尔大不相同。他可以和无家可归的人说话还让人家觉得自己像个国王似的。我觉得自己就像她脚底下的灰尘。”话说得有一点夸张,却不太过分,萨莎听到这话很遗憾。
       “她得到了太多的关注,有点被宠坏了。今晚她很可爱。”
       “她很可爱。”但是她冰冷的风格让他受不了。萨莎是一支从内心点燃的火焰明亮的蜡烛。塔蒂安娜是座冰山,或者说在他看起来是这样。
       “她在很多方面像我父亲。他也会吓着人的,不过我想你应该会喜欢他的。”她也知道父亲怎么也不会对他的作品感兴趣的。尽管父亲喜欢由于她别样的兴致而带来的收益,但崭露头角的艺术家从来都不是他管的事,直到最后也是这样。他从未理解或喜欢过当代作品。
       “我们明天做什么?”利安姆和她一起上床时问。他流露出某种眼神,在她的身体上游走,她没有表示反对。这张床已经是他们的了。
       “我想可以去汉普顿,”萨莎在他将自己搂入怀里时说。
       “我喜欢这主意,”他说,在黑暗中亲吻着她。
       “我也是,”她一边吻他,一边小声说,接下来,除了他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第二天她去了画廊,有关画展的评论让她很开心,晚饭之后,他们俩驱车前往南安普敦。在半路上买了点食物,十点钟到了那里。他们坐到门廊上,聊了一会儿天,利安姆边吃着冰淇淋边和萨莎东南西北地扯家常。早早上了床之后,他们又是一番云雨,第二天清晨起床后两人乘兴到海滩上散步。他们过起了轻松写意的生活。当天下午,他们坐在沙滩上,利安姆说起大概在秋季将工作室搬到巴黎的事。这样他就不用每个周末疲惫不堪地从伦敦赶过来了,那对于他来说费用也高。而且,他想在平时离她近一些。
       他们俩都知道事情迟早会曝光的。伯纳德已经知情了。不过,利安姆没有再试图挤进她的生活。他接受了他们的生活与生活方式各不相同的事实,而且,他们目前分享的一切让他感觉非常好。对于他们俩来说,肯定是可能的。他觉得棒极了,萨莎慢慢地但也肯定是开始相信了。与她当初的担心截然相反,一切是完全有可能的。
       当晚他们在南安普敦看了一场电影,回来后就舒舒服服地钻进了被子里,正当他们咯咯笑着说话之时,突然听见有响动。听起来好像楼下有人,他们以为有人入室抢劫。
       “有没有报警的应急按钮?”他压低了声音问她,她摇摇头。
       “有个什么东西,但我不知道在哪儿,”她轻声回答说。他们可以真切地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接着就听到了上楼梯的声音。利安姆环视了一下月光映照下的卧室,顺手从壁炉那里操起一根拨火棍,在听到脚步声到了门口时猛地一下把卧室门打开。在把门向自己这边拉开时,他一跃跳到光亮处,赤裸着身子,手里拿着拨火棍,站在卧室的入口前。他看见自己离塔蒂安娜仅一步之遥,后者正一脸惊愕地盯着他。她身后还紧跟着一个年轻人站在平台上。她一看见利安姆就发出了惊叫,他也尖叫了起来。真是难以置信的一幕。和她一起的年轻人一步冲到他面前,萨莎也跃身跳下床来站到利安姆身后。她同样是赤身裸体,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塔蒂安娜从未提起过周末要用这房子。她觉得母亲根本不会到这里来的。萨莎没有对她提起过最近到过这里,也从未想要解释她生活中出现了利安姆的事。
       “老天哪,妈妈,你在做什么?”她一下子哭了出来,随她一道来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走下楼。他在当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决定避开现场,明智的决定。“你疯了吗?”她接着面对利安姆,抽泣着质问道:“你他妈的在我父亲的床上做什么?你们俩想什么呢?难道你对父亲就没有一点敬意吗?”她冲着母亲吼道。“你怎么能把他带到这里来?你怎么能?你在巴黎就是干这个吗?就是到处操你的画家?”萨莎从头到脚抖如筛糠,头一次想也没想就掴了女儿一巴掌,塔蒂安娜也回敬了她一巴掌,利安姆在一旁喘着粗气放下了拨火棍。他也浑身发抖,连忙跑回卧室找东西穿上。在一片慌乱之中,他能找到的只有他的乔基内裤,尽管没有多大改善,却也比挺着私处站在那儿强。刚才只顾着要保护萨莎不受夜盗的侵扰,他都没来得及把衣服穿上。他宁愿端着枪对着一个男人也不愿这样对着塔蒂安娜。
       “都平静下来……求求你们了……”他督促这两个哭泣的女人,但没有作用。塔蒂安娜几乎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还在冲着她母亲怒吼。“停下来!我们到楼下去谈吧,”他用自己可以调控到的最平静的声音说。她们没有一个人听他的,塔蒂安娜又对着他吼了。
       “滚出我父母的屋子,你这个杂种!你不属于这里!”面对着她的狂怒,他完全无言以对。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局面。受到萨莎暴怒女儿的辱骂,看见萨莎眼中恐惧的神情,他想像不出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形了,感谢上帝,贝思没有当面撞上他和贝基在一起。太可怕了。
       “不要那样对他说话,”萨莎冲她喊道。“他是我的客人。”
       “他不是你的客人。他是你的情人。你们俩都让人恶心。”她把咒骂甩给母亲,转过身冲下了楼,随即就传来了甩手关门的声音,载她而来的车开走了。如果她是来度一个浪漫周末的话,她得到了完全迥异的体验,利安姆和萨莎也是如此。萨莎坐在楼梯上,用手捂着脸哭泣,利安姆将她搂在怀里。这可不是她想让塔蒂安娜发现真相的方式。她崩溃了,接连哭了好几个小时。
       “她再也不会尊重我了,利安姆。她认为我玷污了对她父亲的记忆,我想我是的,”她说,显得万般颓丧惊吓过度的样子。“她骂我是妓女是荡妇。哦,老天呀……我不敢相信发生了这种事。”他也不敢相信,除了安慰她,他无计可施。他觉得塔蒂安娜不管有多吃惊有多难受,都表现得像个恶魔。即便萨莎选择原谅她——他了解萨莎,她肯定会这么做的,她对自己的母亲说的话也是不能让人忘记或者收回的。
       “这不关她的事,”几个小时后,在把萨莎劝上床时,他坚定地对她说。他甚至拿不准自己是否该与她同在这张床上,但萨莎需要他,所以他决定留下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是成年女性,丈夫也走了将近两年了。你有权过好没有他的生活。你是在你自己家里私人的空间里,和一个爱你的男人在一起。你没什么好道歉的,”他说,轻轻地吻着她。“她该向你道歉,萨莎。她对你说的话是不可原谅的。”即使在不久的将来,萨莎原谅她说的话,他也不愿意原谅这些话,或者说原谅她。她把他喊成狗屎、吃软饭的小男人,这话深深刺痛了他。他本来要掴她耳光的,当然他没有这么做。不为别的,只为了萨莎的缘故。没有必要再对失控的局势火上浇油了。然而,塔蒂安娜的口头攻击让他们俩都感到强烈的刺痛,她对发现母亲和利安姆在原先是她父母的床上而怒不可遏。
       “这也是她的房子,”萨莎凄惨地说。“她有权利在这里。我只是不想让她过早知道我们的事情,而且不是像这样子的。”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当场抓住的妓女。她的女儿让她觉得自己是最下贱的人。在说了几个小时直说得让人犯恶心、太阳也升起来的时候,他们终于睡着了。她是在他的怀里哭着睡着的,九点半钟响起的电话铃声吵醒了他们,是塞维尔从伦敦打来的。他妹妹前一天晚上打电话把事情都对他说了。她说的版本非常恶心。她说利安姆在她进去的时候在房子里赤身裸体大摇大摆的,显然一直在操他们的妈妈。塞维尔刚听见的时候也大吃一惊,尤其由于她描绘的那种画面。但在平静下来,思考了几个小时之后,对他们的结合他并不完全反对了。实际上,根本不反对。他喜欢利安姆。他只是遗憾事情是以这种方式曝光的。他在伦敦时间两点半给他们打了电话。他母亲在电话上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哭了起来。她懊悔不已。
       “亲爱的,对不起……我不能……我想……不是塔蒂看起来的那样……哦,上帝啊……我该怎么办?”她肯定自己和女儿的关系就此完结了,她一生中从未感到过这样的羞辱。没有任何事情值得让她毁掉自己的家庭。她爱利安姆,或者说觉得自己爱他,但是她的孩子是首位的。她害怕塞维尔也会发怒。
       “首先,你得镇静下来,”塞维尔理智地说。对塔蒂安娜他也是这么说的,她在他那里早上六点钟时打电话给他,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又是叫又是哭的,还把自己的母亲喊成是妓女。他让她立刻闭嘴,她就不再说了。他们谈了好几个小时。他向她保证说利安姆是个好人,是他的一个好朋友,他介绍他们俩认识的,不过他没期望这种事发生。实际上,他从未料到会发生这事。但是,他认为他们的母亲不管选择谁,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这不是他们决定的事。他向塔蒂安娜指出,显然母亲在这件事上一直很审慎,因为好像没有人知情。甚至连他见到他们俩在一起时也没发现真相。而且,她肯定不是“妓女”。她是一位孤独的、碰巧和一位比自己年轻几岁的画家相恋的女人,这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
       “她怎么能在父亲的床上做那种事?太让人恶心了!”塔蒂安娜嚎叫起来。她崇拜他,依然不能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如今痛上加痛的是,有人取代了他的位置还睡在他的床上。
       “塔蒂,那也是她的床。你指望她去哪里?她让我们使用这房子是我们走运。她没必要让我们用的。爸爸把它留给她了。”
       “她可以去旅店。”
       “那就太肮脏了。她有权利,塔蒂,我向你保证他是个正派的人。我十分了解他。”
       “他才不是呢。他是个穷得要死的画家,要的是她的钱。我们的钱,”她提醒自己的兄长说,希望可以刺激他反对他。她的话没有奏效。塞维尔更了解利安姆。
       “我不这么想,”塞维尔若有所思地说。“我真的不这么想。我想他喜欢她,”至少他希望是这样的,给母亲打电话也是为了证实这一点。“是当真的吗,妈妈?”他实在地问道,她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定义这事。他们彼此相爱,但尚不清楚接下来会怎样。他们目前正在为此努力。
       “我不知道。”萨莎对自己的儿子实话实说。她和自己的儿子一直是实话实说的。她没有就利安姆的事撒谎,只是没有告诉他们。她犯的是知情不报罪,而非实际的罪行。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巧言狡辩。
       “有多久了?”他问,希望不会是一夜情,或者一时冲动的事,要不然他在塔蒂安娜面前就是个骗子了,他当时对她说他们的母亲不会轻率行事的,他们的关系可能对她意义重大。他的话让塔蒂安娜哭得更厉害了。她不想让自己的母亲嫁给某个可笑的年轻画家。那太让人难堪了。也让她太难以接受了。她想让自己的母亲一辈子哀悼自己的父亲,真是幼稚的想法。
       “交往有六个月了。从一月以后断断续续的,”萨莎可怜巴巴地说。利安姆躺在床上她的身边听着,后来决定留她一个人和自己儿子谈。他起身下楼去弄咖啡喝。
       “你会嫁给他吗?”塞维尔问她。
       “上帝啊……我不知道……我一直对他说是不可能的。我想塔蒂安娜昨晚证明了一切。我不会做任何分离我和你们的事情。利安姆和我还没有搞清楚以后会怎样。可能搞不清楚了。”
       “这不会分离你和我们的,妈妈。任何事都不能把你和我们分离。我们爱你。她会好的。只是受了点惊。我们希望你幸福。”他以他们俩的名义说话,但萨莎明白事情不是这样的。至少此刻并非如此。
       想起前一天晚上她和利安姆赤裸着身体,每个人都尖叫着看着对方的情形,她发出了颓丧的呻吟声。塔蒂安娜已经把事情都真真切切地向哥哥形容过了。“太让人难堪了。我们以为她是个夜盗。利安姆拿着拨火棍冲到了卧室门口,没有穿衣服。”
       “她是这样告诉我的,”他大度地说。他比妹妹大两岁,这就有所不同了。而且,利安姆是他的朋友,并非他不甚了解的人。母亲和利安姆的事情在一开始也让他吃惊,但至少他知道他是个正派的人。塔蒂安娜对他一无所知。“还好他在黑暗中没有抡起来打到她。”
       “他把灯打开了,这更糟,让她看见了我们。”这次塞维尔笑了起来。
       “啊,妈妈,你走光了啊。不过只要你幸福就行,我关心的就是这个。以后我会和塔蒂安娜谈谈的。我当时给她吃了一片安定然后让她去睡觉了。”
       “她平时吃安定吗?”听上去他母亲吃了一惊。就她所知,她的两个孩子没有一个依赖药物的。
       “不。不过我肯定她认识有安定的人。昨天晚上她听起来是需要吃的。应该对着她拧开消防水带的。她打来电话的时候火冒三丈。”而且,她还喝了烈酒,听起来有些醉了。她整个儿一团糟,他让她睡会儿觉过些时候再给他电话。“可以和利安姆说话吗?”萨莎到厨房找到了利安姆。他递给她一杯咖啡,她把电话递给他。塞维尔一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就呵呵笑了起来。“现在我该喊你爸爸吗?”
       “那要比你妹妹给我的称呼好多了。朋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意思要制造麻烦。说什么我都不会愿意给你妈妈或者你惹麻烦的。”
       “不要担心了。倒霉的事总会发生。”接下来,塞维尔进入到一家之主的角色,维护起自己的母亲来。“你爱她吗?”他清醒地问道。塞维尔希望他爱她,因为他是个好人,他愿意相信他的行为是值得尊敬的,而非一时兴致所至。他不想让自己的母亲被人利用,尤其是被自己的朋友利用。
       “是的,我爱她,”利安姆高声清晰地回答说,眼睛看着萨莎。萨莎瘫坐在厨房餐桌旁的座位上,还是郁郁不乐的模样。她觉得脸都丢尽了。
       “问你的意愿是不是早了点?”
       “可能吧。我们俩都还在努力把事情搞清楚。是有点早了。我费了很多力气让你妈相信我们在一起是个好主意。昨晚想必没有能为此帮上忙。而且我还没离婚呢。”接着他问了塞维尔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到了那一步,你会同意吗?”
       塞维尔犹豫了片刻,思考起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这也是个新问题。“我想会的,只要你们可以让彼此幸福。我没想到会这样,但是生活有时就会出现一些有趣的转折。可能会行得通的。我会让你们俩去搞清楚的。同时也会照顾好我妹妹的。”
       “非常感谢,”利安姆声音颤抖着说。他主要感谢的是他朋友对他们关系的祝福,不过也要感谢他帮助安抚其怒不可遏的妹妹,这也是有用的,而且对萨莎来说意义重大,她看上去还是心神不宁的样子。利安姆把电话又递给了她,自己走出去站到门廊上眺望着海滩。天空雾蒙蒙的,似乎契合了他的心情。
       萨莎接过电话后,塞维尔尽力让母亲平静下来。她轻轻地哭泣着,他为她感到难过。他很容易就可以感受到当时的情形对她来说有多可怕。“妈妈,尽量放松。我会和塔蒂谈的。尽量好好过一个像样的周末吧。她会好的。你也会的。利安姆是个好人。他说他爱你。你需要知道的就是这句话。”
       “我也爱他,”她抽泣着说,“但是,我不愿意因为他失去自己的孩子。”
       “不会的。她会喊会叫会跺一阵子脚的。她是个迪娃。她就是那样。只要你想这样,就有权利这么做。你有我支持你。如果你坚持不懈,可行了,你也会得到塔蒂安娜的支持。如果行不通,就把它归于经验问题,将来我们都会一笑了之的。”然而目前没有人笑得出来。塞维尔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成熟与大度,远远超过了他的妹妹。
       她深情地向他表示感激,两人又谈了几分钟才挂上电话,她到门廊上找到了利安姆。他正眺望着大海沉思,她坐到他身边的秋千上,他转过了身。
       “对不起,萨莎。我没想给你制造麻烦。”他露出为发生过的事真正感到遗憾的神情。
       “你没有惹麻烦。只是发生了罢了。他们迟早都必然会发现的。”别人也会的。至少说这不是她希望他们之间关系曝光的方式。也不是他希望的。
       他们安静地度过了周末剩下来的时间,在星期天晚上回到了城里。她试着几次给塔蒂安娜打手机,但总是语音信箱的声音。电话打到寓所,得到的也是留言机的声音,她于是给她留了几条表示爱意的留言。利安姆讨厌听见她巴结的声音,但他知道女儿对她意义不同于一般。他觉得塔蒂安娜应该被打屁股,不过他没对萨莎说。她怎么处理是她的事。
       塞维尔给妹妹留了几条留言,她往伦敦给他回了电话。但是在他试图与之辩理的时候,她就是不肯妥协,而且还因为他替利安姆说好话而怒不可遏。
       “你和他们一样不正常。老天呀,他大概要比她年轻二十岁呢。她有多疯啊?”
       “她没有疯,塔蒂。她只是孤独。而且,他只比她小八九岁,”塞维尔沉稳地说,徒劳地劝说着她。
       “他看起来像个孩子。”
       “在某些方面,的确如此。他表现得像孩子,但他不是孩子。他是成年人。他说他爱她。而且,我认为妈妈也爱他。不管我们喜不喜欢,她有权利和自己想要的人在一起。我宁可是他,也不愿是那种令我们真正讨厌的假正经的混蛋,或者什么谋取她钱财的家伙。”
       “这是病态的,塞维。他可能图的就是她的钱。”
       “我不这么看。他在意的只有艺术。他是个正派人,结婚二十年了,还有三个孩子。”他没有把因为和妻妹睡觉导致婚姻破裂的事告诉她。“在这件事上你只要相信妈妈就可以了。也许他们会行得通的。他们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如果被人发现,或者她带他出去,她只会让人觉得傻兮兮的,人们也会这么看我们的。”
       “我做过更糟的事情,相信我。你也是的。”他了解她所有的秘密,她也有一些不愿公开的事情。而且,萨莎肯定没有将自己与利安姆的关系公开化。相反,她把它当作秘密保守,隐藏在汉普顿。即便被人发现,利安姆也没有什么可丢脸的。
       “她是我们的母亲!”塔蒂安娜又冲他怒吼了。在这件事上她寸步不让。一旦塔蒂安娜发起倔脾气来,多少匹野马也不能把她拉回头。至少暂时不行。
       “关键就在这里。给她一段时间,塔蒂。对她大方一些。她需要你这样。爸爸去世的时候,她很可怜。我希望她幸福。”
       “但不是和他。”塔蒂安娜已经对他们俩都宣了战,而且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她要不惜代价,让利安姆滚出母亲的生活。不为别的,只为了父亲,她也决意要让母亲拯救自己。
       他们俩争执了将近一个小时,塔蒂安娜坚持不让步。她对塞维尔说利安姆不离开,她就不会罢休。从她说话的语调,塞维尔相信她说得是真的。他觉得这样做很可耻。他现在只能希望利安姆比自己妹妹更坚忍更不屈不挠。塔蒂安娜一旦拿定了主意就会毫不留情的。她已经这样做了。
       第十四章
       星期一到画廊时,萨莎一副颓唐得要命的样子。经理卡伦注意到了这点,玛尔西在把几份上周的艺术评论交给萨莎时小心地问她是否一切正常。
       “你好吗?”她担心地问,萨莎抬起头眼泪婆娑地看着她。塔蒂安娜没有回过一个电话,而且早上她办公室的人还告诉萨莎说她出去了。她不想追踪她,但塔蒂安娜绝对不会接她电话了。
       “周末我和塔蒂安娜出了问题,”她含糊地对自己的助手说,她不可能开口描述利安姆站在卧室门口赤身裸体地拿着拨火棍,而塔蒂安娜对他们俩口出恶语的情景。每次想起这事,她就缩成一团,哭泣起来。发生的事太让人难堪了。
       “她还好吗?”尽管玛尔西从未有过自己的孩子,也从未结过婚,但她是位极为慈爱的母亲,萨莎很喜欢她这点。她不仅本职工作干得好,而且充满爱心和善意,对萨莎非常好。
       “我不知道。她不愿和我说话。我们俩发生了可怕的争执。糟糕得我无法形容。”玛尔西知道在塔蒂安娜小时候这种事很正常,不过最近几年母女好像相处得挺融洽的。到目前为止。
       “她会好起来的,”玛尔西让她放心地说。问题是,萨莎会好起来吗?
       “我不敢肯定她会,”萨莎擤了一下鼻子,用蕾丝手绢擦擦眼睛。她从母亲那儿继承了随身带手绢的习惯。这也是她所珍惜的对母亲的美好回忆之一。萨莎包里总是放着一块手绢。“太可怕了,”萨莎再次说道,这时,心疼她的玛尔西为她端来了一杯咖啡、一杯水和一些饼干,萨莎抬起头露出了笑容。“谢谢你,玛尔西。”她的助手在离开之前似乎有点犹豫,沉吟了片刻才问萨莎是否有什么她可以帮忙的事情。她不想去探究隐私。“我希望你可以帮上忙,但是你做不到的,”萨莎回答,接着哭得更凶了。玛尔西克制不住自己了,她又走进办公室拥抱起自己的雇主和朋友。
       “无论怎么回事,都会烟消云散的,我保证,”玛尔西说,自己几乎要哭出来了。
       “不,不会的。”眼泪不住地顺着脸颊流淌,萨莎又擤擤鼻子。“是利安姆,”最终,她坦白了,玛尔西困惑地盯着她。
       “利安姆?”他和这有什么关系?玛尔西想不出来。“她认识他吗?”他怎么会牵涉到这场争执当中?真是非常令人困惑。
       “那天晚上她知道了未曾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当时和我呆在南安普敦。”话说成这样,玛尔西还是不清楚,但在萨莎试图让她了解详情时,她尽可能地表现出同情。
       “他们俩争执起来了吗?”
       “她用尽了现成的词汇谩骂他,还有我。妓女、荡妇、吃软饭的、杂种。这还只是开始。”
       “老天啊,发生什么事了?”玛尔西的惊愕看上去恰如其分。
       萨莎久久地凝视着她。她信任她。她认识她很多年了,而且爱她。她本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的,但是此刻她需要这样做。“她在南安普敦撞上了我们。我不晓得她要用房子。我们俩躺在床上,她走了进来,我们还以为是夜盗。利安姆光溜溜地拿着拨火棍走出卧室,差点儿就打在她的头上。在那以后,就一片大乱了。”
       “利安姆?利安姆在你卧室干吗?”玛尔西显得茫然的样子,萨莎含着眼泪笑了起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玛尔西,你想他在我卧室干什么?相信我,塔蒂安娜一清二楚。尤其当他光溜溜地站在那里,她又带着男友的时候。显然他们打算干和我们俩一样的事情,我们在一起已经有半年左右了。我们中止过一两次不再见对方。这肯定是徒劳的。”
       “你和利安姆?”玛尔西看上去好像是被萨莎用拨火棍打到了头上一样。“你和利安姆?”
       “听起来有这么糟吗?”萨莎又显得苦恼不已了。过去的三天是她一生中最丢脸的日子。此刻,玛尔西一脸惊愕的样子,萨莎后悔自己告诉了她。
       “糟?你在开玩笑吧?如果我能找上他这样的男人,我永远都会当信徒了。他帅气、有天分,而且可爱。你还指望什么?塔蒂安娜想干吗?可能她是嫉妒吧。”
       “她不是嫉妒。她讨厌他。她不喜欢艺术家,这些年来她遇见过太多疯狂的艺术家,认为他们都是老怪,多数时候她是对的。他有时候也是这样。但我爱他,他说他也爱我。现在,塔蒂安娜恨不得杀死他,她可能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
       “她当然不会的。我怎么就没能想到呢?”玛尔西说,觉得自己蠢得很。“我怎么这么耳聋眼瞎的?”
       “我们想在自己搞清楚之前,尽量不要声张的。实际上,自从四月份以来,一直进展得相当不错,但是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你害怕什么?”玛尔西小心地问。萨莎以前也与她谈私事,而她总是给自己的雇主提一些明智的建议。
       “你开玩笑吗?他只有十二岁。我看上去像他妈,除了自己的孩子之外,我可不想像人家的妈。”
       “首先,你不像他妈,你看上去甚至不像塞维尔或塔蒂安娜的妈;其次,所有男人都是孩子,世上每个女人到头来都是像妈妈似的照顾他们。如果你不这样,他们会和愿意这样的女人跑掉。”
       “也许和另一个十二岁的家伙。我不想和一个十年后会带着二十岁的女人私奔的男人恋爱的。这种事会发生的。”
       “他是那种人吗?”玛尔西担忧地问。
       “谁知道?我想不是的。在他傻乎乎地把事情搞糟之前他已经结婚二十年了。不过,他非常没有责任感……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个画疯子。”尽管最近不再那么乖僻。“我再也没想到自己会爱上一个比我小九岁的男人,还是我的艺术家之一。这就像文学中所说的报应,像上帝的讥讽,或者某种玩笑之类的事。在和亚瑟的世界里,我过着最令人尊重的生活,现在,我爱上了一个长不大的男人,全部生活都因此颠三倒四。而且,塔蒂安娜也许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
       “她不说话,我会替你打她屁股的。她会好的。所有那一幕也许只是一次震惊。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如此。”萨莎看着自己的朋友伤感地笑笑。难以形容。
       “我们俩都光溜溜地站在那儿,利安姆拿着拨火棍,她冲着我们谩骂,她的男朋友看起来恨不得钻到地毯下面去,谁又能指责他呢?我掴了她一巴掌,她也掴了我一巴掌。以前我从没有打过她,以后也永远不会的。这就跟差劲的电影里面一模一样。我在那儿,和我年轻的情人在一起,在她爸爸的床上,她是这么说的,我们俩都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上帝啊,玛尔西,事情还有比这更糟的吗?”
       “不大会,”玛尔西咧嘴笑着承认说。“但是不妨这样想。设想他是个又老又丑,秃顶的胖子,在走下坡路的家伙,想想如果这种人光溜溜地拿着拨火棍站在那里会是什么感觉?如果问我的话,那人是利安姆你真是不要太走运。听着,你单身不过十分钟的光景。我一直都是单身的,而且可能一辈子都会这样了,这不是因为我喜欢,是因为没有人啊。有的要么是因为支付赡养费而憎恨所有女人的苦着脸的离婚男人,要么是认为自己亡妻完美无瑕而忘记了在她们活着时有多么厌恶她们的完了蛋的鳏夫,你就别指望在一百万年内能够够得上他们的标准。他们当中有够进精神病院的恐惧症患者,有酒鬼、混蛋、卑鄙小人、虐待狂、厌女者、秘密的同性恋者,还有公开的同性恋者和异装癖者,有不值得一顾的无聊的家伙,有那些身体发臭、外形糟糕,而且本身就糟糕的人,还有那些即便用伟哥也勃起不了的老头子。我没找到一个可以让我爱上十年的男人,也有已经三年没和人上过床了。很早以前我就放弃了爱上与自己睡觉的男人、或者让他们爱上我的想法了。因为如果我坚持自己的原则的话,这个原则曾经对我非常重要,那他们肯定不会再和我睡,我也不可能答应的。事情肯定会是这样的。而你竟然还担心这个比你小九岁,帅气、有才华又可爱的男人,这个你爱他、他也为你发狂的男人?对塔蒂安娜说不要做声,过去就算了。你不说,我去说。”
       相当精彩的演说,萨莎明白她说的是心里话。玛尔西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不漂亮,但让人看得顺眼,衣着得体,体重虽然超重十二磅,却也不是什么不能与之生活的问题。她聪明,受过良好教育,收入不错,是萨莎认识的人当中最好的人之一。她也知道玛尔西好几年没有男人了。不是她有什么问题,只是她找不到合适的。而且,也没有人肯费劲来找她。双方都知道,像她这样的女人有很多,各行各业、各个社会层次、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似乎人们都不再能发现对方了,这也是电脑约会变得这么流行的原因吧。萨莎督促过玛尔西试试电脑约会,但她胆子太小了。萨莎也不能完全肯定地说她错了。在网上和陌生人约会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危险。她刚才对萨莎说的话是理智的,萨莎也知道她用意很好。她觉得萨莎拥有利安姆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他拥有她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如果塔蒂安娜不喜欢,那她就太差劲了。在得知塔蒂安娜对自己妈妈说的话后,玛尔西看起来很气恼。
       “我比他大九岁,你真的不觉得吃惊吗?”萨莎小心翼翼地问道,依然显得局促不安。得知玛尔西表示同意,她很感激。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又不是二十二岁。他是合法的,是成年人。他还有孩子。你们俩看起来一样大。而且,如今好像很多人都在这么做。过了一定的年纪,事情就显得有理了。你有过令人尊敬的婚姻,也有自己的孩子。你要追寻的不是和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的东西了。你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与你共度欢乐时光、好好对你、与你有共同之处的人。而你们俩当然有共同点。你们不需要时时刻刻在一起,不想就可以不住在一起。要想,就住在一起。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并可以充分享受你们共同的东西。我觉得这太美妙了。听着,你不要他,我就要他了。他只比我小三岁。我很乐意忍受和他一道出去的耻辱。实际上,我会激动万分的。”萨莎听着她说话,不再哭泣了。她笑了起来。玛尔西让她觉得万事大吉,将来一切都会好的。这让她意识到自己拥有利安姆是多么幸运,他们的事可能大多数人都不会感到惊愕的。玛尔西说的话字字珠玑。去他的九岁吧。倘若他是画疯子,她可以应付得来的。而且,他最近的表现无可挑剔。
       “我该拿塔蒂安娜怎么办呢?”萨莎问她,神情又沉重起来。
       “什么也不做,就让她冷静下来。显然她认为你背叛了她父亲。你知道她对他有多着迷,把他当作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一般。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但是萨莎,不管有多难过,我们得面对现实,他不在了,不再会回来了。我觉得他要是知道你真的很幸福的话,他会感到解脱的,他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男人之一。我想他不会愿意你一个人的。塔蒂安娜必须成长起来挺过这件事。暂时给她一些空间,她会好的。她不能一直这样斗下去。” 然而,萨莎知道她会固执己见的,她对她父亲的忠诚是盲目、强烈、没有限制的。她十几岁时就是这样。如今,他不在了,她却更爱他了。这是她忠实于他的方式。不过给予她空间并不是个坏主意。
       “我给她留了好多留言,她不回也不接我的电话。”
       “那就别理她。她会为自己说的话难堪的,她会的。利安姆怎么熬过这次折磨的?”
       “非常大度,”萨莎说。“他对这件事非常理解。塔蒂给塞维尔打的电话,塞维尔星期天早上就给我们打了电话。他对我们俩都难以置信的好。他喜欢利安姆,他们是朋友,我就是在他那儿遇见他的。他竭力劝说塔蒂安娜平静下来。是塞维尔,不是利安姆。利安姆现在被她吓死了,这只会让事情更复杂。他肯定被吓得不轻。”
       “对他好一些,他会好起来的。”在她们结束谈话半小时之后,利安姆走进了她的办公室,玛尔西看见他走过自己的办公桌时,抬起头对他笑笑。她想让他至少在这里感到受欢迎。他已经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周末。
       “嘿,利安姆,”玛尔西友好地挥挥手说。他报之以笑容,显得感激的样子。
       “你好,玛尔西,”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进萨莎的办公室,关上门,脸上露出了忧虑的神情。“今天怎么样?”他边吻她边说。
       “很好。”她没有把和玛尔西谈话的事对他说。那只是女人间的谈话,但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和塔蒂安娜有联系吗?”他今天去和崔比卡的朋友聚会了,但一天都在担心着这事。
       “没有。我觉得该让她冷静一会儿。”
       “好主意。”他十分欣赏萨莎理智的决定。此刻她看起来要比早上平静许多。“我搞到了今晚看棒球赛的票。听起来怎么样?”他想让她感觉好起来,这是他能想起来的惟一可以转移她注意力的办法了。
       “太妙了。”她抬头对他笑着说。她宁愿去看电影,或者在某处和他共进一顿安静的晚餐,哪怕是在鼓卢这样喧闹的场所,不过她知道他是多么看重棒球,她愿意为了他而去。在和玛尔西交谈之后,她更感激上苍能与他在一起,有他在自己的生活中。
       在四十九岁这年,她从其他女性那里明白了外面没有多少适合自己的男人了。玛尔西描述的可供选择的男人的类型,或者男人的缺失,听起来让人好笑,但却是事实。利安姆是很棒的,是公认的百里挑一的人,不管她女儿喜不喜欢,她都坚决要和他在一起。
       第十五章
       独立纪念日那一周的周末,利安姆和萨莎在南安普敦度过。那几天每天都是骄阳似火,万里晴空。他们自己烧饭做菜,到外面用晚餐,到海滩上躺躺,海里游游泳,独立纪念日那天他们应邀参加了一场大型派对。这次烧烤野餐会的发起人是萨莎认识但并不十分了解的人。他们俩都觉得野餐会听起来很有趣。她接受了邀请,当天晚上六点钟他们按照邀请上说的那样,穿着牛仔裤、T恤和凉鞋来到了宴会地点。她为两人各买了一条红白蓝相间的丝质大手帕,围在了脖子上。出门之时,他瞅着她笑了起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现在我们俩看起来像双胞胎,”他评论说,这真是很有趣。他肤色白皙,她肤色偏黑,他个子高大,她身材小巧,而且她开始忘掉他们的年龄了。玛尔西与塞维尔都表示同意并给予了支持,这帮了她不少忙。自从上一周南安普敦那可怕的遭遇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和塔蒂安娜有过联系。萨莎还在等她冷静下来。
       有两百人参加了派对,长条桌上摆满了食物,有一个巨大的烧烤架,派对还安排了娱乐众人的排舞表演,搭起了一个有很多狂欢游戏的帐篷。每个人都玩得很痛快,他们也是。
       他们俩挨着坐在一条木凳上吃汉堡包和热狗时,萨莎第一次意识到利安姆微微有点醉了。还没醉得令人生厌,但已经够让他有点失控了。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吵吵着嫌热就把衬衫一脱扔到了火里,还龇着牙对萨莎笑。他体内那个无法控制的孩子气开始冒头了,随着夜色越来越浓,他越来越糟糕。糟糕得厉害。她试图让他随自己回家去,但他坚持说自己玩得很开心,还想再呆下去。那时,他醉得厉害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不开心了。他一开始喝的是混合朗姆酒,之后换成了啤酒,吃饭时又喝了葡萄酒。后来又有人建议他尝尝莫吉托酒,她恐惧地看着他接连喝了三杯,中间都不带喘气的。至此,他真的是醉酒了。糟糕的是,她没有醉。她非常清醒,而且每过一分钟就愈发的坐立不安,他也没有注意到。他玩得太开心了。
       排舞又开始了,他跳到舞池里拽住其中的一位,当然是最年轻漂亮的那个,接着就在舞池里跳出了色情的舞蹈动作,他的舞伴倒也乐在其中,拉开了他的裤子拉链。后来他们没再做出什么更猥亵的动作,但这对萨莎来说已经足够了。她看得见周围人们取笑鄙夷的神情,后来,他朝她这边走回来,拉上了拉链,当着众人的面狠命地吻着她的嘴,两只手还抓住她的屁股,使得别人想都不用想就明白了他们的关系。这之前,她向人们介绍说他是伦敦来访的一名画家。
       “怎么了,宝贝?”他眼神恍惚口齿不清地问。她真想杀了他,现在她只想离开。她并没介意和他跳舞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十几岁,顶多不超过二十的样子,比她女儿还要年轻。
       “我想回家,利安姆,”她平静地说。她不想对他发脾气,也不想再留在那儿。他失去自控了,而且越来越糟。他点了一杯伏特加橙汁鸡尾酒,侍者端来时她把酒拿了过去。
       “你干什么?”他问她,要把酒抢过去。侍者感觉到当时的情况,就把酒放回到托盘上走开了。
       “你已经喝得太多了。我想该回家了。”
       “你没权告诉我该做什么,”他说,身子晃来晃去地在她面前站立不稳。他几乎倒到她怀里,还要再向她示爱。她用眼神制止他,但显然没能让他走开。他正在兴头上。“我不是你的孩子,”他说,并用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肩膀。
       “那就不要表现得像个孩子,”她低声说。他现在的表现就像一个青少年罪犯,至少,也是个醉鬼。
       “你不能控制我,”他重复说,她点点头,周围的人还在不时瞟他们一两眼,随即又移开眼神。她听见有个男人评论说,利安姆明天会狠狠地宿醉一场,另一人则笑了起来。她认识他们俩。他们都是亚瑟的朋友,可也于事无补。
       “利安姆,我累了,我想回家,”她恳求他说。
       “那就打会儿盹。你可以在车里等。我想在这儿玩。我开心极了。”他又步履蹒跚地向前走,让她恐惧不已的是,他混到人群中不见了踪影。后来,她又看见他横跨在拉着夜游马车的马背上。那匹马性情急躁,驯马人让他下来,但根本无济于事。周围的人们纷纷观望,他使得马车夜游完全停滞了。最终,三个男服务员和东道主一道才把他弄下来。他一边用脚踢马,一边还不住地喊着“咦吡,好啊!”她真想杀了他。
       他们的东道主帮她把他送回到车上。他坐在前排上睡着了,由她开车带他回去。到家时,她还弄不醒他,就让他在车子里睡去。次日清晨七点,她感到他溜上了床。她在九点起了床,而他又睡死过去了。直到中午他才戴着墨镜走下楼来,抱怨说阳光太刺眼了。她坐在厨房里一言不发地看着报纸,他则为自己倒了一杯很需要的咖啡。稍过片刻,他到她身边坐下来,她才终于抬起头向他道早安。语调如冰一般寒冷。
       “昨晚的聚会真不错,”在她的注视下,他尽力显得随便的说。“从我今天宿醉的状况看,我想我喝多了。”他笑了起来。她没有笑。
       “是的,是喝多了。”就是她回答的全部内容。
       “有多糟糕?”他审慎地问。昨天晚上的事他不大记得清楚了。她记得。
       “非常糟糕,”她回答说,将他的功绩一项项列举出来。其中,她提到了他乱摸她屁股,一劳永逸地在她的熟人和朋友面前揭开他们关系的一幕。“我最欣赏的,当然,还是你和马的那一幕。你看上去绝对的有魅力,扮成牛仔嘴里还喊着‘咦吡,好啊’,把马和小孩都吓坏了。我看从这里到芝加哥的人都听得见你的喊声。”她没有觉得好笑,他也没有。他不想被当作孩子似的,也不想受她的斥责。他是成年人,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大致是这么说的。他对萨莎说他已经守规矩很长时间了。他需要一些发泄。
       “我告诉过你,萨莎。你不能控制我。我家里人试图这样做过,我是不会让你再对我这样的。每个人都需要有无拘无束的时候。我这样子又他妈的怎么了?”他极度地维护自己,觉得自己一钱不值。
       “你让我难堪,”她看着他说。他又开始将转盘转向不可能了,而且进展如此顺利。她愿意与他同甘共苦,和他一起进入他的世界,甚至她的世界,但是他像这样做,像他这样因为自己是个画家就要求完全的自由权,是不行的。倘若他不想受控制,就得学会管好自己。“你那样表现我不会再跟你出去的,”她沮丧地说,并因为他没有一点懊悔之意而更加难过了。
       “那就不出去,”利安姆说,带着挑衅的语气。“你听起来就像我父亲,我不会听你那些狗屁话的。你不能因为我在一次派对上多喝了几杯就惩罚我离开我。”
       “你喝了几十杯酒,你让在场每个留意的人都知道了我们牵扯在一起。”
       “我烦了再把它当秘密。”在纽约的这一个月以来,他们的关系已经越来越不成为秘密了。伯纳德之前就知道了。玛尔西知道。塔蒂安娜知道。塞维尔知道。老天知道还有谁猜到了。只要他规规矩矩的,她愿意到最后和他公开关系,但像他这样表现,她是不会的。
       “那就表现得像个成年人,这样就不需要再当作秘密了。”
       “如果你爱我,就不会把它当作秘密。”他说得像个受伤的孩子,实际感觉也是如此。他想得到她的认可,让她以他为荣,而不是为耻。
       “我确实爱你,但我不能让你把我搞得丢人现眼。我们年龄上不同已经够难办的了。我需要时间适应。你也需要时间成长起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萨莎,九岁什么也不是。别计较这个了。我是成年人。我还是个画家,具有自由的灵魂。我可不能被驯得像马戏团的小狗似的,好让你的朋友满意,讨好你的女儿。要么就按我现在这样爱我,要么就不爱。”
       “就是为了这个吗?塔蒂安娜?利安姆,她需要时间平静下来。这对她来说是巨大的刺激。她认为我背叛了她父亲。她崇拜他。这对她来说是一次严重的打击。你在派对上的野蛮行为也不会让人们相信我们的关系是可行的,至少我根本不会。”他没有对她说一个字,只是大步迈出厨房猛地带上了门。透过客厅的窗户,她看见他向海滩走去。他们俩都很沮丧。前一天晚上太糟糕了。最糟糕的是,第二天他们俩都要回欧洲了,她回巴黎,他去伦敦。如果最后一天还要发生争执,就没有时间让他们消除隔阂,修复伤痕了。
       当晚他们开车回到城里时,他还在生气。她提出给他做晚饭,他说他不饿。前一天晚上他喝了那么多酒,她猜他可能也不饿。不管怎样,她还是替他做了一些通心粉吃,两个人坐到桌边后,他终于放松点了。
       “对不起,我昨天晚上表现得像头蠢驴。太蠢了。我不知道,我不习惯面对任何责任和限制。我不想为了讨你和其他人的同意就按照某种方式行事。我只想做我自己,你爱的也是本身的我。见鬼,萨莎,有时候我就想和看门人喝啤酒。他好像是个好人。”
       “他当然是个好人。对不起,我的生活让你感觉这样拘束。”她看上去为此很难过。从一开始她就为此替他担心,他有怕“被控制”的恐惧症。任何对他的期望或者文明的行为对他来说都像是控制。但她的全部生活就是如此。她不能任性妄为。如果他要与她在一起,他也不能。正如她担心的,他觉得难以适应。也许事情本身就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利安姆。我不想让你不开心。但是你不能总是想发疯就发疯。”幸运的是,只发生过这一次,但对于他们俩而言,事情闹大了。他一直要证明什么。或者说只是要摆脱控制,过快乐的日子。
       “我们回去后会怎样?”他问道,有些焦虑。他不想因为自己前天晚上的行为失去她。但是他也不想让她告诉自己该怎么做。他想要的是她的无条件的爱与容忍,他把这话也说出了口。但是有时成人之间是很难给予的,特别是当为之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时。在她看来,代价的确太大了。这对于他们俩来说都很难办,真的很难办。为了证明自己对他的爱,她就要把自己放在风头浪尖。如果他们最终没成,人们会永远嘲笑她的,她左思右想道。这让她心神不宁。她想在把结果弄明白之前谨慎行事。然而,加在他身上的约束让他发疯,伤害了他已经受损的自尊。如果他们在一起,他想知道他有做回自己的自由。她只是想让他长大。这却是他不想做也从未做过的事。追根到底还是她太在意女儿对他的反应了。不可否认的是,塔蒂安娜和利安姆的初次交锋不利。
       “七月剩下的时间我打算在巴黎工作,”她说,作为对他关于回去事宜的回答。“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来。我和孩子们在八月一号离开。”
       “以后呢?”他问,她看起来一脸迷茫,不知他什么意思。
       “和孩子们走之后做什么?”
       “我告诉过你。我们要去圣特洛匹兹,而且租好了船。我要离开三个星期的时间。在那之后,如果你愿意,我们俩可以到什么地方去玩玩。九月我得回到纽约呆一周左右。你愿意也可以来。但是到那时你可能要为自己的画展做准备了。”她说话就像他的母亲和交易商,有时他就是把她摆在这个位置,而不只是把她当作自己爱的女人,那个也爱着他的女人。
       “你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呢?也欢迎我到那里吗?”他问,又显出受到伤害而愤然抗争的神情。以前说起过让他上船与他们共度几天的事情,特别是塞维尔到时候也在那里,利安姆只要装作是他的朋友就行了,或者说本来是可以装的,但现在不成了。这所有的安排都发生在塔蒂安娜在南安普敦撞见赤裸裸的他们,让一切暴露于光天化日下之前。现在她两个孩子都知道他是谁,以及在她生活中的角色了。
       “利安姆,发生了塔蒂安娜那件事后,你不能再和我们一道了。冷静下来是需要时间的。”萨莎自己都还没有和她说上话。塔蒂安娜依然拒绝接她的电话或回她的电话,萨莎后来又派人给她送去了便条希望可以与她和解。但到现在还没有得到她的信息。就萨莎所知,战争依然在进行。塞维尔也知道这些事。萨莎与他谈了好几次。他仍然认为塔蒂安娜会冷静下来,但是她还没有。他说她孩子气而且固执,指责她是个乳臭未干的家伙。因此她现在也在生他的气。
       “或许你应该面对她,把事态告诉她,”利安姆恼怒地说。他对萨莎的女儿十分生气,她并没有为此指责他。但是,她不想为了他而冒与女儿永远决裂的危险。
       “在把事情向她解释之前,我得先和她谈谈。”
       “你会那样做吗?你愿意站在我这边,还是去拍她马屁,让她把我踢得团团转?”
       “利安姆,这不公平,”萨莎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是我女儿。我不能因为这件事失去她,为你也不行。我需要首先和她讲和。而且,我们也需要看看事态会发展到哪一步。如果可行的话,我会应对她的。但是现在什么也没定数呢。”他自己也明白,但就是不愿意在她面前承认。
       “你希望把我晾多久呢?”他站起身低头看着她说,她仰头望着他。
       “我没有把你晾在一边。我们在尽力看看能否行得通。我们之间的差异太多了。不是天生合适的一对。”
       “我认为是的,”他说,接着就走出了厨房。他收拾起自己在客房的东西,她也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了。她曾担心当晚他是否会与自己同床,待他上床后她安下心来。他们没有做爱,只是搂着对方。萨莎睡着了,利安姆几乎一夜无眠,悲哀地盯着天花板出神。她不愿意站在他这边,在塔蒂安娜面前替他辩护,这让他伤透了心。四月份的时候,他答应过她要将两人的关系保密,但只是一段时间。他这样做了,却不知道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伤害。晚上躺在床上思前想后,他感到痛得揪心。
       第十六章
       萨莎与利安姆各自飞回了欧洲,她回到巴黎,他回到伦敦。两人大约是在同一时间到达的,当晚萨莎与他通了电话。他显得很疏远。聊了一会儿,他答应周末再到巴黎。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听起来他现在对她心怀不满了。塔蒂安娜严重地伤害了他,伤害了他们的关系,还伤害到了她的母亲。但是,萨莎不愿意为了利安姆而对她宣战,塔蒂安娜是她的女儿,生来就享有得到他想从她这里得到的无条件的爱的权利。利安姆没有。
       在这一星期,他与塞维尔共进晚餐时说起了这事,但塞维尔的童年与少年时代要比他的轻松许多。他拥有了不起的父母,并知道他们爱他。利安姆没有,而且伤痕累累。这些伤痕正让萨莎为之付出代价,正如她年轻时期的经历也必然让他付出代价一样。年龄与生活方式的差异对此也于事无补。萨莎又开始怀疑他们的恋情是否行得通了。她希望行得通,但不能因为与他的联盟而惹恼自己的女儿。对于她来说,为了爱他而付出这样的代价过高了。
       他在星期五开车来到巴黎,两人小心翼翼地在一起度过了周末。他一直呆到七月十四日,与她一起观看了香榭丽舍大街游行。他觉得挺有趣却说自己想念棒球赛。他也想念自己的孩子。他原先打算在离开美国前再去看看他们,但他们和贝思出去旅行了,他答应九月份再去看望他们。
       七月份的画廊一向安静,她期盼着与孩子们一起去度假。她尽可能不对利安姆提起这事,不想再去刺激他未获邀请的伤口。塔蒂安娜终于又与她说话了,只是话不多。萨莎和塞维尔谈过,塞维尔也同意她的看法,认为利安姆不加入他们的旅行也许更好,否则非常有可能会把塔蒂安娜再逼到边缘,导致冲突的发生。塞维尔告诉母亲说,自己和利安姆也谈过很多。塔蒂安娜现在蛮不讲理,只好靠时间来改善关系了。她坚决认为利安姆出现在母亲的生活中是对父亲的不尊重。
       在旅行之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带着小狗走在布伦街上,利安姆转身看看萨莎。
       “假期你有什么打算?”这个问题让她吓了一跳。她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尽管没人喜欢将要为之做出的牺牲。她想让他一起去,但现在肯定不行。事实表明,他一直在等她或塔蒂安娜回心转意。萨莎没有改变主意这个现实,依照他的理解,或者说他的感觉,就是萨莎彻底背叛了自己。她没有能为他辩护站在他这一边。她认为那是孩子气、不可理喻的行为,但对于他来说却是断绝关系的表示。
       “你什么意思?我该做什么?我想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今年是不行的。”倘若他们能在一起,她也希望如此,还会有其他假期的。这个假期不行。她需要时间和塔蒂安娜理顺关系。
       “你不会去面对她的,是不是?”萨莎叹口气抬头看着他。他的脸像大理石。
       “现在不会。以后会的,在必要的时候。我希望不需要那样做。她到时候会习惯我们在一起的。有时候,让成年人习惯父母和别人约会甚至都不是件容易事。”萨莎把原因归咎于此,而不提南汉普敦房子里那恐怖的一幕。以那样的方式将利安姆介绍给她女儿自然不会令人愉快。
       “如果你不让她的话,她永远都不会接受我的。”他显得很固执。
       “她上个星期才又和我说话的,”萨莎难过地说。他们当中有一方必然要输掉。她不希望是他们俩。“我不能硬压着她接受啊,利安姆。她需要时间。”
       “她的行为像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他说得没错,但语气并不和善。萨莎也知道。但塔蒂安娜怎么说也是她的女儿。他说话时厌恶的腔调惹恼了她。
       “你也是的,”她轻声说。他接着就从她身边走开,径自逗起小狗来。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他一声没吭,一副使性子生气的模样,就像个和母亲斗气的小孩。一个被自己爱人背叛的男人。
       她在做晚餐时,他将背包拎在手中下楼来到厨房。
       “你干吗?”她问,恐惧感嗖嗖地涌上了脊梁。不用他做声她就猜到了。
       “我要走了。不想再被你当作一个肮脏的小秘密来对待,遭受你女儿的侮辱。”
       “利安姆,求求你……”她说,声音里含着痛苦。“给我们一次机会。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是需要时间的。而且,你并不是秘密。”问题在于,塔蒂安娜知道了。
       “是的,我让你丢脸。你以我为耻。”他说这话之时,两个人都想起了七月四日的烧烤会,萨莎没有回应。
       “我没有以你为耻。我爱你。但是你要我在你和孩子之间做出选择,这是不公平的。不要让我那样做。”说着,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他在让她做不可能的事,而她不做就等于宣判关系的完结。
       “有时候就得那样。我需要你爱我而且尊重我。你没有。”
       “如果你爱我尊重我,就不会让我在你和我女儿之间选择。”他站起身看着她一个字也没说。在拎起背包时,他才终于又开了口。
       “结束了,萨莎。我完了。我们把所有的底牌都用光了。你一开始就是对的,我们是不可能的。一直都是不可能的。我以为是可以的。我错了,你是对的。”可她不想是对的这方。她宁愿自己是错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想是错的这方。这次他们的关系好像已经变得非常亲密了。直到他让她面对这个可怕的选择。
       她向他走过去,他举手制止了她。“不要。我爱你。我要回伦敦了。不用给我打电话。结束了。”接着就是残忍的终结语:“向塔蒂安娜问好。对她说她赢了。”没有再说一个字,他走出了房间。这一次,他是轻轻地把门带上的。不一会儿她就听见外面的大铜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留她一个人矗立在厨房里,她的目光追随着他,停留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泪珠顺着脸颊滚滚落下。自从失去亚瑟之后,她再也没有为任何事或任何人感觉到如此的恐惧。
       她挨着小狗坐在厨房的地板上,一边抽泣一边抚摸着它。袜子是他留给她的一切了。他走了,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了,她知道他这次是当真的。
       在黑漆漆的厨房里,她坐着哭了很久。灯没有打开。她只是坐在那里哭泣,在黑暗中念叨着一个词。“不可能。”那个时刻,利安姆在返回伦敦的途中,对此也是深信不疑。
       第十七章
       要不是因为心痛,她在圣特洛匹兹的时光本来应该是很快乐的。塞维尔抵达他们下榻的比布鲁斯宾馆与她碰头时,一眼就看出她的情况欠佳。自从二十二个月前他父亲去世那可怕的日子之后,他一直未见过她像这样了。在动身之前的晚上,他在酒吧里撞见利安姆和一个漂亮女孩在一起时,就猜到了八九不离十。利安姆对那个女孩又亲又吻的,喝得酩酊大醉。塞维尔当时觉得自己的心沉到底了。他当时就明白利安姆和他母亲之间想必结束了。除了导致他离婚的那仅有的一次差错,利安姆并不是个骗子。如果他和其他女人出去,而且是公然的,那与萨莎的关系就结束了。
       “你们俩闹起来了吗?”和萨莎在阳台上喝彼诺酒时,塞维尔平静地问她。
       “他要我和塔蒂安娜摊牌,我告诉他为时过早。他想一起来度假。也许他是对的。但是我不愿意危害到和塔蒂安娜的关系。他要求得太多太急了。我做不到。塔蒂也没有准备好。我觉得这和他的家庭有关。他们一直对他说他不够好,排斥他。他认为我说的话和他们说的一样。不是的。我只是想给塔蒂一些时间在南汉普敦事件之后平静下来。而且,这次度假间隔太近了。”有时候他表现得像个孩子,这点他们俩都知道。在某些方面,他就是个孩子。一个有才华有天分的、在觉得遭到拒绝时就发泄出来的孩子。最糟的是她明白自己爱着他。但她更爱自己的女儿。
       “他真蠢,”塞维尔说,看上去很恼怒。他虽然只有二十六岁,但比利安姆要成熟得多。“我对他说的和你跟他说的一样。他要做的就是放开手,等一段时间。”
       “我想他等不及。”过去留给他的烙印依然深刻,可能永远消除不掉了。到了一定的年纪,相爱的两个人需要分担彼此的包袱,如果做不到,就行不通。利安姆还做不到。
       想也没想,塞维尔瞟了母亲一眼就说:“离开伦敦前一天晚上我看见他了。在酒吧里,喝得人事不省的。在当时向他打听情况并不合适,但我知道出事了。”他说话的样子泄露出了他并不想说的东西。她盯着儿子的眼睛,问了一个可以让自己明白一切的问题。
       “他一个人吗?”她几乎问不出口,感觉好像有一把老虎钳在拧着自己的胸口,塞维尔沉吟了半天没有回答,然后摇了摇头。
       “和一个傻女孩在一起。可能是在酒吧里遇上的吧。这说明不了什么,妈妈。他喝醉了。我肯定他不认识她。”塞维尔没有告诉她,当时利安姆在亲那个女孩,而且那个女孩只有二十二岁左右。然而,这些话已经让她觉得像有一把刀径直刺过心脏。真的结束了。此番谈话之后,剩下的旅途对于她来说只有痛苦。本来也会如此的。这不是塞维尔的错。利安姆走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
       他们在圣特洛匹兹度过了两周,拜会了一些朋友,到海滩上游玩,晚上在饭店里用餐。俱乐部是他们吃午餐的地方。他们在猩猩酒吧喝茶,塔蒂安娜一来,就陪着萨莎一起去逛商店。萨莎从早到晚都显得闷闷不乐的,但塔蒂安娜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们俩都没有提及利安姆。塞维尔也不敢再说起他。从母亲的眼神里,他看得出她有多么痛苦,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尽量令人愉悦,要不就装着快乐的样子。晚上回到房间后,她都是哭着入睡的。她对他的思念令人难以置信。她明白任凭自己做什么也不能让他回头了。现在只有接受这个事实。她不能打电话邀他到圣特洛匹兹来。塔蒂安娜会拔腿离开的。萨莎不愿冒这个险。
       他们常常收到朋友出游的邀请,萨莎只接受那些孩子和她孩子年纪相仿的朋友或客户的邀请。然而坐在那儿聊天让她难受得要灵魂出窍。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自从亚瑟去世后,她有好几个月都是独来独往。如今回到社交界还要佯装不错的样子,几乎让她无法忍受。她日以继夜地为利安姆而心痛,心痛自己不能与他在一起。她没有给他打电话,他也从未给她打过电话。一个又一个夜晚,她想像着他在酒吧里追逐年轻姑娘的场景。在登上他们租的船之前,她觉得自己痛苦得要发疯了。直到船起锚离开圣特洛匹兹向大海驶去,她才感到放松了一些。
       塞维尔和塔蒂安娜听从她的建议都各自邀请了一些朋友一同出游。大家玩得很开心。用不着她来招呼他们。她可以闭着眼睛躺在船首附近的甲板上,伤心而痛苦地想着利安姆。晚上年轻人上岸玩的时候,她留在了船上。她借口说自己不想扫大家的兴,实际上,她只是没有精神和任何人说话。她需要时间凭吊过去。
       他们去了小港镇,她到岸上走了一小会儿。在斯普兰迪德饭店用餐时,她同意和他们出去一次。虽然当晚尽了最大的努力,她还是显得憔悴不堪,塔蒂安娜等她回到船上后,问塞维尔妈妈怎么喊头疼。
       “妈妈病了吗?”塔蒂安娜问,对自己造成的损害全然不知的样子,要不就是装着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塞维尔不能肯定她属于哪一种状况。
       “没有,”塞维尔不快地说,“她很可怜。父亲死后我就没见过她像这样。”塔蒂安娜没有做声,塞维尔谴责地看着她。“是你让她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塔蒂。她不应该承受这些的。到圣特洛匹兹来之前,她和利安姆分手了。”他为两个人都感到难过,相信他们不管年纪有多大都是真心相爱的。见到利安姆的那天晚上,利安姆也是癫狂的样子。只是他的表达方式与萨莎不同。他发泄出来,而她闷在心里自己难过。对于塞维尔的这番话,塔蒂安娜无动于衷。
       “她生活优裕,而他是个马屁精,”塔蒂安娜说,塞维尔气得想掴她耳光。
       “你说的太不像话了。你干吗要让她可怜兮兮的呢?”他对自己的妹妹发火了。“我告诉你,他是个好人,他爱她。而且她显然也爱他。你现在打算做什么?坐下来陪她?见鬼,不会的。你有自己的生活。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而她又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怒气冲冲的,为自己的母亲打抱不平。
       “她爱我们的爸爸,”塔蒂安娜固执地说。
       “确实如此。现在她爱利安姆。”
       “她在犯傻,而利安姆可能正在嘲笑她呢。而且,这样对爸爸太不要脸了。”
       “她没有对爸爸怎么样。他死了,塔蒂。不会回来了。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妈妈有权过自己的生活。他们分手就是因为她不想因为邀请他来度假而让你难过。你应该向她道歉。也许此刻让她修复关系为时还不算晚。他们彼此相爱,也有权这样做。你没有权力插手。”
       “我不想让她修复关系,”塔蒂安娜决绝地说。
       “她为我们做了一切,你怎么能这么自私?”看到妹妹这样的态度,对母亲毫不同情的样子,他真恨不得掐死她,他们的母亲显然正为对利安姆的诅咒而遭罪,塞维尔也因此更确信她对他用情至深。
       “我可能还帮了她呢。”
       “真该踢你的屁股。他说得对,你是乳臭未干的家伙。”
       “他是这么说的吗?”听到他这么说她塔蒂安娜又来气了。“他和我妈上床之后,还要来揍我,”她振振有辞地说。塞维尔当时就觉得她像个婊子,而且把话说出了口,结果让他妹妹更加火冒三丈了。
       “你让人恶心。也许他就应该揍你一顿。你配挨这一顿揍,”塞维尔生气地说。塔蒂安娜怒气冲冲地跺着脚走了出去,第二天萨莎就发现他们兄妹俩互不说话了。她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也从未想到他们为她和利安姆的事发生过争执。在吵架之后,塞维尔对妈妈更好,塔蒂安娜也更令人愉快。得知利安姆成了局外人,她感到放心了,而且把这当作是上天的恩赐。在妈妈面前她只字不提利安姆,萨莎也决定不再提这事来惹她难受。现在这事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走了。谈起这件事只会让人受到太多伤害。
       虽然萨莎内心很痛苦,大家在船上的日子还是十分快乐的。在摩纳哥靠岸时他们都觉得很遗憾。他们在船上享用了最后一顿晚餐。当晚年轻人都去娱乐场玩乐,萨莎则一早上了床。第二天早上,大家就各奔东西了。塔蒂安娜飞回纽约,塞维尔回到伦敦,他答应很快去巴黎看望萨莎。萨莎在年轻人都离开后,赶上了一班飞往巴黎的班机。三个星期的长假过去了。她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日子,但回到家爬到床上和小狗袜子在一起,她觉得放松了许多。当她刚回到巴黎的住所时,里面显得出奇得安静与冷清。
       现在除了工作,她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了,工作在亚瑟去世后为她提供了支撑。但是如今事情变得艰难了。在亚瑟去世之时,她别无选择,不管多难也只有接受现实调整自己。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如今,知道利安姆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在工作室里工作,还可能在追小姑娘,她的日子就愈发得难过。总抱着一线希望他会给她打电话,或者再回来,只是她明白他不会回来了。他固执得要命,而且她知道他把自己不肯与女儿摊牌的事当作严重的背叛。这件事过分撕裂了他遭受遗弃与背叛的旧伤口,她知道他挺不过来的。她对他的了解不止于此,而且她是正确的。
       在回来上班的第一天她就对伯纳德说,如果利安姆打电话来,就委托他代为处理,她不打算接他的电话。她知道利安姆会在某个时刻打电话到画廊来询问即将举办的画展事宜的,而她不能忍受与他通话。太痛苦了。
       “出什么事了吗?”伯纳德带着关心的神色问。虽然过了一个长假,她的脸色并不好。透过她在船上晒黑的肌肤,他看得见她眼底的黑眼圈,她显得非常疲惫。他猜她体重减轻了,确实也是这样。
       “没有。”她起初想编造,随即又决定实话实说。“结束了。”她的目光令人生畏。
       “噢。”他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他看得出她有多么不开心,就像在几个月前和利安姆在一起时有多开心一样。“那我们还操办他在纽约的画展吗?”伯纳德问道。
       “当然了。我们是他的交易商,”她以专业的口吻说道,然后默默地走回办公室关上了门。有关利安姆的话题也随着门关上了。
       尤金妮亚也注意到了萨莎的安静。九月份萨莎去纽约操持展览时,玛尔西很为她担心。萨莎把和利安姆分手的事告诉了她,并竭力没让自己哭出来。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从七月份以来,她就觉得自己在带刺的铁丝网上匍匐。此时随着日光浴颜色的消退,她看起来筋疲力尽。玛尔西认为她看上去十分糟糕,她自己也是这么感觉的。一切都让她想起他,没有了他一切都显得空洞。她在巴黎的床太大了。在纽约的床则是一种痛苦。看门人问起过他怎么样了。尽管他们俩以前小心翼翼地不让外人知道,但现在人人都在问起他。每个人都喜欢他。糟糕的是,她也是的。只有塔蒂安娜不喜欢他。她甚至从来不承认说自己知道他从母亲的生活中消失了。好在塞维尔经常给萨莎打电话,她一直都非常喜欢和自己的儿子谈话。
       塞维尔见过利安姆几次,但他没有对母亲提起过。他根本不再提他了。每次撞见利安姆,他都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他似乎是要弥补失去的时光,而且说了不少有关离婚的话。关于萨莎他只字不提,塞维尔由此猜想他依然还爱着她。不提起她让人觉得太奇怪了。
       十月份,塞维尔到巴黎和她共度了一个周末。那天天气晴朗,他们在两个人都很喜欢的伏尔泰饭店吃晚餐。她刚从阿姆斯特丹与两位新艺术家签约归来,看起来好多了。虽然没有对塞维尔说起,但是她已经着手准备到纽约操办利安姆的画展了。还有六周。她知道六周可以让自己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他,无论自己怎样感觉,到时也不会再显露出来的。她决定在这件事上要表现得敬业。她毕竟是他的交易商。塞维尔见过他最近的创作,声称作品非常好。伯纳德也飞到伦敦观摩过他新创作的作品,他很满意,并认为萨莎也会感到满意的。
       画展在十二月一日举办。考虑到感恩节过后从星期一开始要在纽约画廊工作,萨莎和孩子们商定到时在纽约相聚。她打算利用周末来操办画展。巴黎的感恩节从来都没有什么意思。到纽约庆祝感恩节大家都会更快乐的。
       塞维尔在前往纽约之前见到了利安姆。他路过他的画室,见里面有位年轻女士在。塞维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新女朋友。她约摸有二十五岁,塞维尔只能祈祷他不会把她带到纽约去。那样会杀了他妈妈的,他希望利安姆有良心不会这样对待她。虽然他们俩现在都有权利以适合自己的手段追求自己的生活,但塞维尔知道如果妈妈看见利安姆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会有多痛苦。她现在什么人也不见。塞维尔请她在伏尔泰饭店用晚餐时,她眼里噙满了泪水,只是摇摇头。于是他就没有再提。他有种可怕的感觉,她放弃了。她只有四十九岁,在塞维尔看来放弃无异于难以置信的浪费,但是她似乎除了工作就是退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画廊的事务似乎可以让她转移注意力,他为之而感到庆幸。
       “纽约见!”塞维尔离开时利安姆快乐地喊道。他为自己的画展激动不已,但一次也没有提起萨莎。
       萨莎和孩子们在寓所里度过了感恩节。庆祝之后,她与塞维尔去影院看电影,塔蒂安娜和朋友出去玩了。这是他们第三个没有亚瑟的感恩节,也是目前为止痛苦最轻的一个感恩节。在周末剩下的时间里,萨莎忙着安排起利安姆的画展。
       打开包装箱从里面拿出来的作品棒极了。萨莎后退几步审视着作品,为他感到骄傲。他为画展做了相当出色的准备工作。所有的作品都完好无缺地抵达画廊,萨莎把它们环绕画廊靠墙放着,以方便决定每幅画该挂的位置。星期天晚上她工作到很晚,拿不准该把两幅优秀的画作当中的哪一幅挂在前面好让人们一进画廊就看得见它。她甚至没有听见他走进来。画廊的门没有上锁。塞维尔在这里呆过一会儿,萨莎忘记在他走后把门关上了。她一门心思在考虑该如何摆放利安姆的作品。在凝视这两幅巨幅作品之时,她听见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让她的心随之狂跳的声音。是利安姆,他刚下飞机,身上穿着黑色翻领毛衣和牛仔裤,头上戴着熟悉的棒球帽,脚上穿着摩托车靴,上身套着一件磨损的黑色皮夹克。金色的马尾长辫垂落在后背上。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像詹姆斯·迪恩。再也不属于她了。她告诫自己说,转身用带有欺骗性的冷静语气、直视着他的眼睛与他说话。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没有露出自己的心思。
       “你干得非常好,”她语气柔和地说,并暗自提醒自己,此刻她是他的交易商,除此而外什么也不是。他们四目相对、远距离地观望着对方。他没有走上前来亲吻她的脸颊,只是站在画廊的一头打量着她,她也打量着他。时间改变了一些东西。他显得严肃、难过而且疲惫,但还是一如既往的帅气。“你创作了大量难以置信的作品。”这些作品让人印象深刻。
       “我一直很忙,”他平静地说。
       “我猜你也是,”她说,随即就懊恼自己做了这样的评论。如今他在业余时间做什么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再度开口和他说话时,她显得有些慌乱了。“你喜欢把哪一幅放在最前面?我在这儿站了一个小时了,还没拿定主意。”
       “那一幅,”他毫不犹豫地指着其中更大更明亮的一幅说。“你不这么看吗?”他依然看重她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她的眼力一贯准确,让他对于她的工作以及出色的表现敬佩有加。
       “是的。你说的对。我像个傻子似的一直愣愣地站在这里。你是对的。”她把油画搬起来移到悬挂的地方,他走上前来帮助她。作品太大了,她一个人搬不了,但她并不在意。她常常工作到深夜,一个人把油画挂起来,和油画、梯子、卷尺、水准仪、钉子、锤子作战。看着她把钉子钉进墙里,从他手上一把接过作品,他笑了起来。她还是那么固执而坚决。什么也没变。当她下来欣赏自己的成就时,他还在笑。“哇!看上去完美无缺了!”
       他点点头,以艺术家挑剔的眼光审视着,却也感到满意。“是的,的确如此。”他环顾四周,很满意她对画展的布置。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满意的。萨莎站在一旁望着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有四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从他身边走过把工具收拾好时她竭力不让自己想起这些。与他同在一间屋里的感觉已经令人难熬了。她身上还能感到一贯的电击般的感受,但是此刻她必须为了两个人的缘故不去理会它。他仿佛对她毫无感觉,这虽然令人沮丧,但她告诉过自己这样也许更好。这也是惟一可行的状态。
       在他参观完自己的作品,了解了布置情况之后,她关上了灯。两人走出画廊时,惊讶地发现外面下起了雪。她在画廊里为他的画展忙了一整天。
       “你住在哪里?”她上好警铃锁好门后随口问道。他跟着她走出来,注意到她显得十分疲惫而且瘦削。望着他,想到和他一道出去的女人的年龄,她觉得自己像个百岁老人。他觉得她美丽动人但十分憔悴,希望她没有生病。
       “我住在崔比卡朋友那里。”他故意含糊地说,不想和她过于私密。“下周在展览过后我去佛蒙特看望孩子。贝思将在新年前夜结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讲这些,但是再次见到她真好。虽然好却不自然,两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真是很奇怪的现象,像他们一样曾经相爱的人,现在连朋友都做不成。只是一名艺术家与一名交易商而已。在这次画展之后,她不知道自己何时还能再见到他。
       “孩子们怎么样?”在等出租车之时她问道。雪花附着在地面上,已经积到几英寸高了, 根本没有出租车开过来。终于来了一辆。
       “孩子们不错,”他回答说,打算让她上车。他们俩的方向相反,不能让另外一个人顺路搭乘。任凭怎样,萨莎也不想和他同乘一辆车。与他靠那么近会太难熬的。不过接着她就意识到可能得再等一个小时才能等到另一辆出租车。等这辆车就花了他们俩将近二十分钟。
       “你愿意让我在中途下车再接着走吗?你在这儿可能要等几个小时呢,”她大方地提出建议。雪越下越大,也越积越厚。如果不是这么湿冷,观赏雪景倒是不错。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就点点头。他觉得她的提议有道理,于是两人都上了车。
       她把地址告诉司机后,两人陷入了沉默。
       “希望不会下暴风雪,不然来看画展的人就要遭殃了,”萨莎望着出租车窗外沉思。
       “我喜欢这样的纽约,”他看着围绕他们旋转的雪花笑着说道,比任何时刻都像个孩子,这是他再正常不过的状态了。“感恩节过得怎么样?”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不错。现在过节和以前不同了。不过,这次比去年和前年都要好,”她说,意思是说亚瑟。在其他方面又因为他而更糟糕。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她的寓所前,看门人为她打开车门,她下了车,感谢利安姆让她搭车。“明天见。以后你就是明星了,”她笑着对他说。接着又补充道:“你已经是明星了。明天好运。”
       “谢谢,萨莎。”他对她充满感激,尽管他们的问题还没有进展。
       出租车开走了,就在它开走之际,萨莎撞见了塔蒂安娜,她是为这周的派对来取萨莎答应借给她的那条裙子的。萨莎看见她往出租车里面扫了一眼并认出了里面的人。在乘电梯上楼时,塔蒂安娜什么也没说,但跟着母亲一走进房间,她就露出恼怒之色了。
       “是谁?”塔蒂安娜用厌恶的语气问道,气得萨莎立刻咬紧了牙关。她拿定主意不理会也不接住塔蒂安娜扔过来的圈套。自从七月份以来,已经有五个月没有谈起过他了。
       “你知道是谁,”她冷静地说。“他的画展明天开展。”
       “你又回到他身边了?”塔蒂安娜批评地看着妈妈,似乎说如果当真如此,她在女儿的眼里就是输家,这愈发惹恼了萨莎。塔蒂安娜造成的伤害已经够多了。她不允许她再造次了。
       “没有,我没有。”但她希望不是这样。现在为时已晚了。
       “跟他出去的女孩子可能还没你一半年纪大呢,”塔蒂安娜刻薄地说,萨莎猛然一怔。
       “够了,”她母亲决绝地说,语调让塔蒂安娜吃了一惊。“他做什么和你和我都不相干。”
       “你还爱着他,是吧?”塔蒂安娜谴责地说,这次萨莎直面相向。
       “是的。”
       “真令人悲哀。”
       “惟一令人悲哀的事是你刻薄地说了刚才说的话,挑起我们的宿怨,还用你父亲的名义为之辩护。这件事与他无关,与你,甚至与我也无关。利安姆是个正派的人,塔蒂安娜。我们之间没能成功,我感到非常遗憾。不过,倘若你还要在我的伤口上撒盐,你可以马上就走开。没有你来添乱,我的生活也已经够难过,够孤独,也够可怜的了。”萨莎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塔蒂安娜望着她,妈妈激烈的反应让她怔住了。塞维尔对她说过他们的母亲爱着那个男人,但她在当时不愿意相信。她认为只是性的问题。此刻她才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而且她也没预料到萨莎会对她如此开诚布公。
       “对不起,妈妈,”她安静地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在意他。”她突然理解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对母亲造成的伤害,并第一次感到了愧疚。
       “我确实那么在意他,但如今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了,”萨莎老实地说,趁着脱掉外衣之际擦了擦眼睛。自从汉普顿那个致命的夜晚以来,塔蒂安娜第一次真正地觉得对不起母亲。她从未想到母亲有多么孤独。她想的只是自己多么思念父亲,而不是母亲有多么孤单多么不幸福。
       “我只是想让你和与父亲更类似的人在一起,”塔蒂安娜轻声说,马上就感到自己的话不对头。她泪如泉涌,首次承认了事实。“那不是真话。”她纠正说,“除了父亲,我不想让你和别人在一起。”
       “我明白,”萨莎泪眼婆娑地说,并把塔蒂安娜拥入怀里。“我也想他,甜心,他死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我根本没想到会爱上利安姆。事情就发生了。我不想的,但事情就是发生了。”她闭上眼睛和女儿拥抱在一起。“现在没有关系了。结束了。”说着眼泪就顺着双颊滚滚而落。
       “也许他会回来的,”塔蒂安娜说,为她难过,也深深地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这一时刻的到来花费了很长很长时间。
       “不会的。不可能了,”搂着在她怀里哭泣的塔蒂安娜,萨莎平静地说。“不是你造成的,塔蒂。如果他真的爱我,他就还会在这儿。不管怎样都会分手的。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你是对的。”萨莎苦笑着对她说。“我对于他来说年纪太大了。不管怎样,我需要的是成年人。”
       “爸爸是成年人,”塔蒂安娜说,和妈妈一样感到难过。她觉得自己应该为发生的一切负责。
       “是的,他是的。现在没有多少像他们一样的人了。”她想起了玛尔西在夏天说的有关外面都是些不得意的怪人的话。她相信她的话。在过去两年的守寡生活中,她自己就遇见过几位这样的人。尽管利安姆不成熟、常常孩子似的,但他至少是真心实意地爱她的。不说别的,他起码行为正派而且待人和善。其他方面就不是她在意的了。她知道在什么地方也许有位不错的男士,但她再也没有精力或心情去找到他,信任他了。太难了。她现在谁也不想要。有两个男人需要她缅怀——亚瑟和利安姆。
       不久之后,塔蒂安娜与她吻别道了晚安,带着向她借的裙子离开了,晚上,萨莎思索起她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塔蒂安娜又对她提起了利安姆,这次,她向女儿摊了牌。这是利安姆在七月就想让她做的事情,而她在当时无法做到。正确的主意,错误的时机。她为此欠他的,现在终于做到了,但在当时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太着急了。对于她和利安姆来说不幸的是,现在为时过晚。不过,她还是为自己做到了而感到高兴。塔蒂安娜需要听到事实。她也需要述说。作为她给予他、也是给予自己的最后一份礼物,她终于做了了结。这在如今再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拖的太久了,把事情说出来、告诉塔蒂安娜她有多爱他,可以让她释怀。这是她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第十八章
       清晨,雪停了,道路也已被清扫过,在夜色还如水晶般清澈、冰冷刺骨的时候,萨莎为利安姆的开幕式穿好了衣服。和往常一样,她穿着深色简洁的服饰。这次是一件简朴的黑色鸡尾酒礼服,衣服上没有任何虚饰和褶裥。她想让人们把注意力放在作品而不是她的身上。
       玛尔西让利安姆在五点三十分到场,接受一位艺术评论家的访谈。他们想拍摄一幅他与油画在一起的照片。应邀前来的客人们将在六点钟抵达。
       萨莎让玛尔西接待利安姆和艺术评论家。当她走出办公室准时出现在开幕式上时,评论家和摄影师刚刚离开。利安姆正紧张地站在画廊里,他身着黑色西服白色衬衫,打着深红色领带,脚蹬系好鞋带的黑色皮鞋,头发编成马尾辫垂在身后,萨莎看见他穿着黑袜子不由得笑了起来。他的修饰与装扮显得完美无瑕,不由自主的,萨莎的心跳了一下。她没有将自己的感觉露于言表。她是专业的艺术交易商,期待着引导他顺利完成首次重大的展出。
       “你看上去棒极了,利安姆,”她礼貌地说,他的眼睛则捕捉到她简朴黑色丝衣里的身形。
       “你也是。”他回敬说。侍者给他送来了一杯香槟,他接过来,又怯生生地看看她。“不用担心,我有分寸的。”
       “我一点不担心。”她娴静地冲他一笑。
       “希望今晚不会有干草马车游,”他说的是那次他喝得稀里糊涂在野餐会上胡闹一通的事。
       “没有,”她眨了一下眼睛说。“我想在画展结束后我们可以去滑雪橇。”
       他摇摇头,依稀想起了独立纪念日的事,于是咕哝道:“当心马。”
       她笑了起来,没有接话就向他祝酒说:“祝首场苏文利画展成功。”
       “谢谢你,萨莎。为我的交易商干杯!”在他祝酒之时,第一位客人到了。后来就是一片程式化的喧闹场面。上百位客人在画廊里徜徉观摩他的作品,他们边看边聊,谈笑风生,互相打着招呼。介绍、提问、标价单、评论家、好奇者、收藏家,方方面面的人混杂在一起欣赏他的才华。萨莎整晚都没有机会再和他说上话。她请玛尔西出面把他介绍给大家,让他开开心心的,同时也要确保他行为规矩,以防万一。
       没有出问题,没有闯祸,也没有惊奇。惟一的惊喜并不是萨莎的,而是除了两幅作品外,他所有的油画都卖出去了。当萨莎把好消息告诉他时,他简直不敢相信,只是站在那儿愣愣地盯着萨莎,几乎都要哭了。
       “非常了不起,利安姆。除了是真正、真正的大画家,这样的结果几乎是史无前例的。这意味着人们理解而且欣赏你的作品。你真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她又接着说道:“我为你骄傲。”
       他一句话没说就拥抱住她,随即又露出难堪的神色。他狂喜得不知所措了。
       “所以,你现在不仅是才华横溢的画家,而且很快会成为富有的画家。非常快。”她已经决定在画展结束后提高他的价码。“我想你现在应该在巴黎举办画展了。那里的市场不像纽约这么红火,但是一旦在纽约引起轰动,在那里也会火起来的。在你走之前我们再商量商量。”
       在去鼓卢的路上,他依然不敢相信,看上去还没有缓过神来。萨莎请卡伦和玛尔西带他先去,她留下招呼其他人。在她邀请赴宴的客人当中有些是他的朋友,有些是她想介绍他认识的客户,还有那些在当晚购买了他的作品的客户。她预订了一张二十人的餐桌,让利安姆坐在桌首,她自己坐在对面的桌尾。他的朋友被安排在他旁边就座。对于萨莎来说,和他在一起令人尴尬。但她现在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而且不论自己对他感觉如何,也必须把工作做好。他请她代为邀请的艺术家当中有几位是女士,大部分她以前都见过,那时,他们至少还只是朋友。她不知道他现在和谁有染,也不想知道。在场就坐的和她年纪相仿的只有客户了。其他客人都比利安姆还要年轻许多。有些东西尚未改变。也没有理由让他们再改变了。他回到了自己熟悉的世界,不再需要为她做出调整,甚至也无需规矩自己的行为。不过,当晚不知是因为他自己觉得应该,还是想表示出对她的尊重,他表现得倒是非常审慎。这个夜晚是一个重要的夜晚,是他取得巨大成功的夜晚。
       萨莎在宴会上宣布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坐在她那边的一位客户刚刚决定买下剩下的两幅作品。在开幕的当晚,他展出的作品即全部售罄。萨莎站在她那头,与在座的各位分享了这个好消息,并再次向利安姆祝酒。这一次,他只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她。
       他踌躇地向萨莎和客户敬酒,说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向各位表示感谢,特别要感谢萨莎、卡伦、玛尔西以及购买了他作品的客户。他看上去真的不知所措,萨莎为之感动了。
       她坐在位子上冲他笑了一两次,笑容里并没有什么更深层次的意思。她只是为画展取得了成功替他感到高兴。这是他们联盟之初就想要达到的目的。其他的只是附加的奖赏,从未成为她与之签约的动机。他们已经确切地取得了她想要他得到的东西:成功。
       晚宴一直持续到午夜之后,萨莎和往常一样等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在结完账并向餐馆表达谢意之后,她与利安姆走入了冰冷的水晶般清澈的十二月的夜空。天太冷了,呼吸的时候觉得好像有针在扎她的肺部。
       “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利安姆说,兴高采烈的样子。她点的红酒非常好,不过他显然没有喝多少。整个晚上他在各个方面都堪为典范。他处于最佳的状态,而且奇怪的是,他好像长大成人了。
       “不用感谢我,”萨莎利落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向世界介绍崭露头角的艺术家。”那天晚上利安姆当之无愧是崭露头角的新星。“而且,我会分一半钱呢。应该是我感谢你。”
       “谢谢你信任我,给我这次机会。等着我告诉孩子们吧,”他笑着说,然后又低头看着萨莎。萨莎穿着平底冬靴站在利安姆旁边,显得特别小。“可以请你去哪儿喝点吗?”她张口想说不,随即却点点头。这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了。什么也不会发生。他们已经度过了那个阶段。
       他们决定去卡莱尔的酒吧,两人在出租车里聊起了画展。利安姆想了解一切细节,以及每个人的评论。萨莎就把自己知道的、别人对她说的全盘告诉了他。他欣然倾听着。
       到卡莱尔后他点了一杯白兰地,她要了一杯茶。晚宴时她红酒喝得够多了,而她最不想干的事就是和他在一起喝多酒。她不想和他一起失去控制。以后,事情就容易了。不过,这次是她第二次在闹翻之后见到他。她必须找到与他面对面打交道的新方式。他们之间严格的职业关系对于她来说还是全新的。
       他们随意闲聊了一会儿,接着她就说起了前天晚上与塔蒂安娜的谈话,这不仅让利安姆感到惊讶,也让她自己吃了一惊。她并没有打算告诉他,但不知为什么,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不知道我干吗要告诉你,”她显得尴尬地说。“可能是想让你知道我终究维护了你。对于我们来说,为时已晚,但对于你还不算太晚。愚蠢的是,我一对塔蒂安娜严辞相向,她就让步了。”她歉意地看着利安姆。“七月份的时候,我就是没有勇气这么做。或许我应该有的。我知道你想让我这么做。但至少现在我做到了。”她说这番话不是要打动他,只是想让他知道她最终维护了他的名誉,还有她自己的名誉。
       “好了,萨莎,”他温和地说。“我明白。你的处境尴尬。我们俩都是的。有时候就会发生这种事,真是有趣的很。过去、现在、将来,所有的事情都在瞬间碰撞在一起。新人、老人,还有过去的鬼魂。有时我把自己的家人和别人混淆了。事情太多我都应接不暇了。她只是个孩子,而且是你的孩子。我应该理解的。我现在理解了。但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这一点。太长了,”他难受地说。
       “谢谢你宽宏大量,”她笑着说。“我知道那件事对你有多糟。对我也一样,但你说的对。她是我的孩子。事实是,就你看来,她是个成年人但表现得不像。或许我们大家有时都像小孩一样。”
       “我很看重这点,”他后悔地笑了一下说,两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实际上,我以此为荣。我一生都致力于做一个不成熟的人。”
       “那又带来了什么?”她问道,看上去很好奇。有时候他就是令人感到有趣。在注视着他之时,她再次意识到自己在过去的四个月中有多么想他,而且还会一直想下去的。
       “上了年纪吧,我想。我快要四十一岁了。”听到他说这话,她不满了。
       “拜托,不要跟我说你的伤心故事。五月份我就五十岁了。见鬼,我怎么这么老?”还有这么蠢,她想接着说。突然,她希望自己在七月份就向塔蒂安娜把事情说清楚,但当时的时机不合适,不可能解决问题的。
       “你不老,萨莎。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不懂为什么人人都对自己的年龄这么疯狂。我也是的。一直装佯自己是个孩子,但却不是的。我长大了,大得让我不愿意承认。我不懂为什么我们要认为青春是美妙的。倘若我的记忆没错的话,我的青春令人失望。我当时的判断力也是令人失望的。现在好多了。”
       “我希望自己也能这么说。”她又靠在后座上看着他。很奇怪。他们已经从恋人变成艺术家与交易商的关系,或许从此最终会成为朋友的关系。和他谈话,她感觉比和任何自己认识的人谈话都要舒服轻松。可能要除去塞维尔。但他是她的儿子。有些事她可以透露给利安姆却从来不能对他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年龄越大,知道的越少了。”
       “你知道很多东西。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在很多方面都是的。而且是世界上好得不能再好的艺术交易商。”
       “我们的组合很棒,”她说,但随即闭上嘴。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后,她刹那间感到了难堪。她不想让他以为自己在追求他。她没有追求他,而且正千方百计地克制住自己,这样做并不容易。“我是说在艺术方面。”
       “在其他事情上我们也不错。大部分时间是的。有时我们只是要摆脱重创。”在萨莎看来,他不乏善意但是话里有话。在相识相知的十一个月当中,他们分过两次手,总计半年的时间,这意味着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相处得并不好。
       “你很大度,”她说,接着喝完了杯中的茶水。他们在卡莱尔坐了两个小时。到回家的时间了。他们无法再拖延时间,酒吧就要打烊了。
       看门人为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她在住处前下了车。她本可以请他进屋,但她明白自己不能这么做。这只会让她更无谓地思念他。他们的交往已经结束了,这次是永远结束了,他们俩都心知肚明。现在没有必要再回避现实了。年龄没有分开他们,是生活分开了他们,是价值观、生活方式,还有塔蒂安娜分开了他们。命运。命不该在一起,无论他们彼此多么吸引对方。显然他们依然如此。
       她下车前,他凝视了她一会儿。“谢谢你举办了这么精彩的开幕式。”他稍有犹豫,然后就碰了一下她的手。“我星期五去佛蒙特。”他不知道她会在城里呆多久。“明天可以请你吃晚饭吗,萨莎?为了表示对今晚的感激,也为了过去的时光?”她甚至还不知道他此刻有没有女朋友。她相信他本意是要把她当作朋友带出去的。
       “我不敢说这是个极好的主意。我们一起出去总会惹麻烦,”她实话实说,他笑了起来。
       “你可以相信我。我会规规矩矩的。我起誓。”
       “我对我自己不放心。”她对他坦诚以待,她一直都是这样对他的,从一开始就是。
       “现在我有个诱人的想法了。‘崭露头角的画家受到交易商的侵犯,起诉对方性骚扰。’我相信你,要是你勾引我,我就会大喊强奸。干吗不试试呢?”他消解了邀请的紧张气氛,她于是点点头。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和他谈话。
       “我会尽量控制自己的,”她带着调皮的笑容说。他非常想与她吻别,但没有这么做。现在,他不想破坏他们之间的任何一点东西,看得出来她有点受惊了。他也是。
       “六点钟到画廊接你。我还想进去欣赏欣赏自己的作品,尤其是在所有的作品都卖光之后。”她笑了起来,下了车,边向住处走去边向他挥挥手。他也挥挥手,出租车就扬尘而去了。
       她走进了沉寂的寓所,想起了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房子里现在仿佛到处都是魂灵。亚瑟。利安姆。甚至孩子们也不在了。事实上她的生活就是一个人。可能永远如此了。在脱下外套时,她提醒自己说惟一不能做的事就是再投入利安姆的怀里,无论他的诱惑力与魅力有多么强烈也不行。他们已经两次证明是不可行的了。不需要再来一次。
       第十九章
       利安姆如约在六点整来到画廊接她。在离开画廊时他瞟了一眼自己的作品。明白自己再也见不着它们了,他感觉有点怪,就仿佛孩子让别人领养了似的。他赋予了它们生命,现在却不得不让它们离开。在车子向市中心驶去的途中,他一直有种念旧的心情。他在达西尔瓦诺餐厅预订了位子。七月份的时候他们常常光顾那里。那是市中心一家颇受欢迎的意大利餐厅,侍者们随时会放声高歌,而且食物也很美味。
       他们和往常一样谈起了艺术,谈起了他们认识的人、她遇见过的他的朋友,以及他们各自的孩子。他说汤姆在大学里表现不错,其他孩子也蛮好的。最终他说起了贝思。他承认得知贝思即将结婚时感觉有点怪怪的。圣诞节前他们的离婚就会有定论了。贝思因为贝基的缘故还没有原谅他,他也知道永远不会得到她的原谅了。
       “我以为最终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显然,我们连那样也做不到。至少,你和我又设法回到了朋友的关系上,这至少是有意义的。”但是,他们俩都知道他们之间总存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他们之间的吸引力太强烈了。当晚,就在他们隔桌而坐,吃着通心粉喝着便宜的红酒时,萨莎甚至也为之担起心来。
       他们后来谈起了意大利之行。那次旅行对于两人来说都具有魔幻色彩。接着,他不经意地瞅了一眼她的手腕,看见了他买给她的手链。她还戴在手上。在他们关系结束后,她也没有取下来。发现他注意到了手链,她感觉有些难堪。
       “我有点傻。在这种事上总是多愁善感。”
       “我也是的,”说完就没有再接着说了。
       “圣诞节打算怎么过,利安姆?”
       “不知道。打算在看过孩子之后返回纽约。周末我去佛蒙特。我们住在汽车旅馆,冬天湖滨小屋不能取暖也不隔冷。”她点点头,想起了他的孩子。她从未见过他们,但希望自己见过。也许以后会见着的。也许他会带着他们当中的一个到画廊来参观他的画展。下一场画展将在一年以后,也许是两年以后举办。她打算把它放在巴黎办。巴黎画展之后的那一年再在纽约举办。作为交易商,她为他制定了宏伟的计划。但作为女人,她什么计划也没有。在经历了过去的一切后,她更加明白了。“你呢?圣诞节在巴黎过?”
       “没确定。塔蒂安娜今年和朋友出去过。塞维尔交了个新女朋友,得和她在一起。我想我会在这里呆上几周,可能在圣诞节前回到巴黎。我在考虑让塞维尔带上女朋友去。时间飞逝啊。”她笑了起来,尽量显得勇敢的样子。但是一想到圣诞节,尤其是缺少了亚瑟,现在又缺少了他,她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他们在就餐时竭力不伤及对方的感情,或者引起对方痛苦的回忆。他们如同身处雷区,小心翼翼地兜着圈子,总体上来说整晚还算成功的。他提出乘出租车送她去住宅区,她说是个傻主意。他去的是市中心的崔比卡,离这里很近,而她是要直接去市中心回到公寓里。
       “我不介意,”他坚持说。但是,不管怎么办对她来说都不好。如果他只是出于礼貌,她知道自己会感觉受到了拒绝。如果他再把她当作女人对待,她也知道他们俩都会为之遗憾的。是放手的时候了。
       她与他拥抱并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在感谢他的宴请后,一个人坐车走了。感觉自己的做法傻兮兮的,她在车上哭了一路。她提醒自己说无论诱惑是什么样的,都不能使之成为现实。这次就是其中之一。拥有过他对于她来说已经很幸运了。他们曾经在一段不长的时间内互为福祉。实际上,说到底,他们在一起也只有五个月的时间。这与一生的时间相比算不了什么,当然也无法与她同亚瑟一起的二十五年相提并论。她与利安姆的爱情短暂而甜蜜,催人兴奋而富有激情,而且电闪雷鸣不断。从长远的角度看,她明白,人总是需要更简单、轻松、平静,而且更坚实的东西。在利安姆身上找不到简单与平静。也许在她身上也找不到。
       回到家后她把灯打开,换上睡袍,刷过牙后上床睡觉了。刚把灯熄灭,对讲机响了起来。是楼下的看门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喊她,于是下了床应答他。他说有客人来拜访。
       “不会,我没有客人。我没在等人啊,”她茫然地说。“是谁啊?”他把对讲机交给了来访者。
       “是我,”他说,听起来傻兮兮的。“我可以上来吗?”是利安姆。
       “不!”她几乎冲着话筒叫了起来。“不能。我上床了。你来干什么?”这样做太傻了,她几乎对他发怒了。她不想受到诱惑,尽管实际上已经身在其中了。但她不允许他对她这么做。不能再来一次了。
       “我想和你谈谈,”他平静地说,意识到门房正站在旁边听着。门房是新来的,他并不认识。
       “我不想和你谈。早上给我打电话吧。”
       “我马上就上来了,”他边说边冲门房一笑,挂上了电话。没有半点犹豫就直奔电梯而去,显然是熟门熟路。利安姆跟门房挥手再见,门房也未加以阻拦。两分钟之后,他按响了她的门铃。她听见了但没有去开门。尽管不忍心喊门房上来把他扔出去,但还是可以做得到的,隔过门她就这么对他说的。
       “走开!”
       “我不走,”他冷静地说。
       “我不会开门的。”
       “好的。我们这样说话也可以。我肯定你的邻居会感兴趣的,”他以完全不在乎的语调说,而她则抱着背紧闭双眼靠在门上。
       “不要这样,利安姆。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是你。我有好多话说。”接着他唱起歌来,她知道这样会惹恼邻居招他们抱怨的。没有办法,只好打开了门。门是打开了,她凶巴巴地看着他。
       “如果你敢碰我,我就打电话叫警察告你强奸。”
       “非常好。我就会声名大噪的。如果你碰我,我就说你强奸了我。”
       “不用担心。我不会的。”他轻而易举地从她身边挤了进来,就好像还住在这里一样,她穿着睡袍跟在后面。他走到厨房打开了冰箱。
       “太好了。石板街冰淇淋。”他兴高采烈地把容器从冰箱里拿出来,给自己找了个碗,挖出了一大份冰淇淋,还要给她一点。她摇摇头,一副想要揍他一顿的样子。只是没有胆量这么做。他好像完全不在意地坐下来,把自己的衣服扔在大厅的椅子上,身上穿的还是就餐时的厚毛衣和黑色休闲裤。还有袜子。外面很冷。甚至连他也在冬天穿上袜子了。不过他还是利安姆。没有责任感,不愿受约束。最让她喜欢的画疯子。
       “不要吃了。肯定都冻裂了。从你走之后就一直在里面的。”
       “我不在乎,”他边吃着冰淇淋边说,眼睛瞟着她。
       “你想说什么?”她还是恼火的样子,他笑了起来。
       “我想说我爱你。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的。”
       “我也爱你。但这没有什么用。我们让彼此疯狂。我伤害了你的感情。你让我的心碎。你甩手就走了。不可能的。我们都知道。不需要再来证明了。我们已经这样两次了。我受够了。”已经四个月了,她还没能忘记他。如果他又一次离开,她就要花更多的时间忘记他了。接连失去他两次已经够受的了。无论他有多么不可抗拒,她也不打算再尝试了。这次她要听从自己的大脑而不是心的指挥。她的心已经因为他而惹上麻烦了。每一次都是。
       “第三次会很迷人,”他吃完冰淇淋后说,把碗洗出来放在洗碗机里。“瞧,我多么训练有素。干什么要浪费在别人身上呢?”
       “你只是显得训练有素罢了。你是那种摇尾巴的邋遢狗,抢球啊玩球啊。但是没有被管教好,我知道的。”
       “你也没有。我们俩很般配,”他信心十足地说。
       “我有的。在各个方面,我都非常文明。”她使尽浑身解数让自己显得令人敬畏,但却折戟而归。利安姆根本没有在意,也没有气馁。他爱她,并不害怕她。
       “对,你是文明人,我承认。但是你也是我认识的最固执的女人。”
       “你调查过吗?”她表示怀疑地问道。“塞维尔说撞见你和年轻姑娘在一起,比塔蒂还要年轻呢。”
       “自从我犯傻离开你之后有过好多年轻姑娘。她们让我无聊死了。萨莎,我不知道在我们相遇之时你对我做了什么,但是我不能没有你。我想回来。我爱你。我起誓这次我会好好的。”
       “上次你也好好的,”她伤心地看着他说道。“你了不起。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我也爱你。但是我应付不来你那些乖僻的艺术家的胡扯。每次我希望你举止得当之时,你总是以为我企图控制你。一旦你觉得受到批判,感情就受到了伤害,而且你认为我像你父亲那样排斥你。我没有,但我不能总是做你想要的事情。但这对于你来说,每次都像广岛原子弹爆炸。每次你受到委屈,都是甩手就走。”
       “我觉得受到了排斥,”他解释说,好像这样就有所不同似的。但最终还是他终结关系并离开的。现在已经过去四个月了。对于她来说为时已晚,她想让他也相信这一点。
       “我知道你觉得受到排斥。没有你,我过得很糟糕。但是我不能因为要站在你这边而失去自己的女儿。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我现在理解了。是花了点时间,但是我真的理解了。”他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好像在等着和她签合同似的。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利安姆?”她问,看起来受到了惊吓而且憔悴。“你让我没有了理智。”
       “我们都没理智了。我们俩都是的。没有理智地爱着彼此。也许是种病吧。我不知道。也许我们可以得到治疗。我知道的只是每次见到你,我就明白自己不能没有你。不要对我说你没有这种感觉。我知道你有的。你只是比我讲礼节,更成熟,或者更怎么样的。今晚我想径直挤进你的出租车,但是你不请我上车,所以我就自己打辆车赶到这儿来见你。你至少应该邀请我回来喝杯酒,”他说,好像受到侮辱似的,但其实没有。他只是取笑她,她也明白。“我提议送你回家的,我是真心的。”
       “那又怎么样?做傻事?之后又会怎么样?我们好上一个月,或者两个三个月,当我又伤害到你感情时,你就再拔脚走人。利安姆,我不干了。”
       “哦,你不说同意我就不走。我想和你共度圣诞。实际上,我想与你同度此生。我需要你。在这世界上只有你理解我,真正关心我,照顾我。”
       “我不想做你妈,利安姆,”她严厉地说,“不管我有多老也不行。”
       “所有的男人都想得到母爱。这是动物的本能。”其他人曾经对她说过这话,记不清是谁了。她使劲想,也想不出是谁。不管他有多么漂亮迷人,或者有多么性感,他说的话都太狂妄了。“我喜欢你比我大,你比我更有理智。”
       “那是因为你自己不想长大。”
       “你可以代我们俩长大。我给你许可。”他看起来像把问题解决了似的,但问题并未解决,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
       “你也得长大。”
       “我讨厌,”他打个响指说。“难道我就不能做画疯子做到八十岁吗?到那时候,你就可以对人们说我是老年人了。”
       “你现在可以做画疯子,但不能一直这样。”尽管他以前也并非总是这样。只是有选择的,就好像在上次的烧烤会上,他不仅是乖僻,而且是放浪形骸。没有人会忘记那一幕的,她当然也不可能忘记。“我们就什么达成一致并不重要,利安姆。不会行得通的。就是不会的。以前就没有行得通。真的不可能了。”
       “鬼话。是可能的。只是你不想让它成为可能。”
       “为什么我不想让它成为可能?为什么如果我爱你还不想和你在一起?我确实爱着你。我从未停止过对你的爱。是你甩手走人的,不是我。是你让它不可能的,而且证实了这点。是你说服了我。当时我以为是可能的了,但你却为了塔蒂的事发狂,不过我也承认,她对你不好。”
       “她是对我不好,可我也犯了傻。萨莎,我不知道。我能对你说什么?除了贝思,你是我惟一爱的女人。也许我领悟慢,接受能力差还是怎么的。但现在我知道我明白了。”
       “太晚了,”她难过地说。她不想这样,但实际如此。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太晚了。无论诱惑有多强,他们也不能再来过。
       “不晚,”他坚持说。
       “晚了。”她和他一样固执。而且这次更固执。
       “如果你不停止和我的争论我马上就去喝酒。你让我别无选择。”
       有一小会儿她觉得他说得出做得到的。“你想喝酒?”
       “不,我想要你。”他在厨房里屈膝跪下。他们争论至此也还没有走出厨房,她冲他笑了起来。
       “你显得很可笑,别这样。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
       “除非你答应再试一次,否则我就不起来。见鬼,萨莎,我们失去了什么呀?”
       “我们的理智。应该是我的吧。上次我就差点没了理智。”
       “我不会再造次了。我起誓。”
       “你会做出更糟糕的事来的。我知道你会的。”
       “那又怎么样?那么我们就奋斗一段时间,把事情搞清楚吧。这是个学习的过程。我领悟知识慢,但是上帝啊,女人,我爱你。”
       “你不可能的。”
       “也许我可以呢。但这样的关系不行。”他走了过去,做起了他想了一晚上,还有前一天晚上就想做但没敢做的事。他搂住她与她亲吻,直亲到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才停下来。“我爱你,”他嘶哑着嗓子说。
       “我也爱你,”她轻声说。“求求你,利安姆……不要这样对我。”她完全不能抵制他,她自己也明白这点。她太想他了。
       “求求你,萨莎,给我们一次机会吧……”他也轻声回应道。她久久地凝视着他,然后就仿佛受人操纵一样,完全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他一下子把她抱起,走进卧室把她放在他们曾在夏天共眠的床上。她躺在床上注视着他脱去衣服,有些疑惑他们做的事情是不是失去了理智,但他是根本无法拒绝的。
       “我觉得我被占有了,”她看着他脱去鞋子和裤子说。“我需要有人替我招魂。”
       “我需要你,”他边说边把裤子扔到了地板上,接着又把衬衫扔了过去。注视着他做这一切,她几乎不能自已了,他随即把灯关上了。“我需要的一切就是你,”他说着上床躺到她的身边。
       “我爱你,利安姆……这次我们最好别出问题,”她在他要缠绵的时候警告说。
       “不会的,萨莎,我起誓。”
       他们仿佛对对方有瘾似的在一起缠绵。他们之间分享的东西是难以用理性、誓言与文字来表达的。躺在一起时他们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他们俩都相信又有可能了。
       第二十章
       清晨,萨莎躺在利安姆身边醒过来时,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告诉我我是在做梦。肯定吃了药的……我们俩又这么做真是都疯掉了。”
       “是的,”他翻过身咧嘴笑着说,“我们是疯了,但我喜欢。想想生活要不然会多么无聊。”
       “是的,也许会更理智些。上帝知道那种感觉。我记不清了。”
       “理智是无聊的玩意,”他说,笑意盈盈地对着她。
       “哦,上帝……不要对我说……”
       “今天做什么?”
       “不知道你,画疯子先生。我,我得去工作谋生。我要养活孩子和艺术家。”
       “不包括我。我已经被卖掉了,”他神色快乐地说,滚过来亲吻她。他们又幸福地在一起了。生活是甜蜜的。“从佛蒙特回来后我还要回到这儿来。”他原来计划从波士顿飞回伦敦,但是此刻,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计划都变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一起飞回巴黎。我不想在圣诞节把自己强加给你和塞维尔。我可以回伦敦呆几天。”
       “不,”她坚定地说,“我想让你来。塞维尔会高兴的。”反正塔蒂安娜圣诞节不会在场。她觉得没有父亲,只和母亲、哥哥过圣诞节太令人沮丧了。塞维尔则总是义无反顾地忠诚于萨莎不会留她一个人呆着。“利安姆,”她坐起身显得严肃地说,好像有事情要宣布。“这次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不要再失去你了。我不想再把事情搞糟了。如果这次你又狂怒离开的话,我会跟你一起走。我要你明白这一点。我们要么让事情行得通要么就死也不要试了。再输掉的话我就要受天谴了。”
       “是,女士。”他敬了个礼说,迈着正步去淋浴了。又看见他在那里赤裸的健硕漂亮的身躯和披肩的金色长发感觉真好。
       “我是认真的!”在他拧开淋浴器时她喊道。“我今天就告诉塔蒂安娜。”这话是对他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她知道塔蒂安娜这次不会惹事的。这毕竟是她的生活,不是他们的。
       “我爱你,”也不管她说什么他就应声答道。这句话替他涵盖了一切。
       她早餐做了火腿鸡蛋和英式松饼。一小时之后,他回到床上看报纸,她则准备好去上班。他一副从未离开过这里的样子,也让别人这么觉着。
       “女仆中午过来,”她手里拿着公文包站在那里笑着提醒他说。
       “我知道。记得的。那时已经起来了。今天你看上去非常像成年人。”他感到好笑地评论说。
       “我是成年人。”
       “不,你不是的。不要对我撒谎了,萨莎。你并不比我更像成年人。如果像的话,我们就不会做这种事了。”她为这样做了感到高兴。他也很高兴。实际上是狂喜。她觉得又获得了重生,他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事实是,她促使他成长,而他让她年轻。这之间存在着他们追寻了一年而且似乎已经找到的可能王国。奥秘在于维护它。她做好了面对挑战的准备,他也准备好了。他们俩都知道事情不会容易,但值得他们为之努力。“可以一起吃中饭吗?”她点点头。“我一点钟来接你。得先完成一些差事。想为孩子们买点过圣诞节的东西。你觉得他们想要什么呢?”
       “我甚至不认识他们呢,利安姆,”她笑着对他说。他全然回归了,像国王似的躺在她的床上。
       “我想很快改变这种现象。下次你来纽约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佛蒙特吧。”
       “说定了。”如今他们的关系不用再保密了。她明白,如果这样做,他们就得实实在在地处理一切,没有障碍可以阻挡得了。她现在准备好了,他也是的。他们用了一年时间才取得了一致,并没有原先想的那么糟糕。失去他四个月只是让她明白了他对自己有多么重要。他也发现了这一点。在离家之前,她与他做了吻别,稍待片刻他就跳下了床。他也想给她买一份圣诞礼物,而且在当天下午就买。这次不再只是一根金链了,要更好的东西。那一周他挣了不少钱,等不及得要为她花一些。
       一点钟他到画廊接上她,一起在季诺餐厅吃了中饭,陪她走回画廊之后,他才去忙自己的事。回来时已经是下午很晚了,他就和玛尔西在画廊里到处走走看看,等萨莎结束与一位客户的会面。在客户离开之前,她介绍他与利安姆认识,说他是他们最有前途的年轻艺术家。她随后又亲亲利安姆的面颊,显然他对她的意义远远不止是艺术家那么简单。再也不是秘密了。在离开画廊的时候,利安姆乐开了颜。
       “真不错,你刚才那么做。”
       “什么?把你介绍给客户吗?”她理解他的意思,也很高兴他喜欢成这样。她知道他现在得到认可、有时甚至得到炫耀时的感觉。他需要这些,如果这样做能让他高兴,她乐意去做。不仅仅是愿意。她想这么做,因为她爱他,而且知道他也爱她。
       这么快两人就又和好了,仿佛从未分开过似的,这让他们俩都为之感叹。他从朋友在崔比卡的住处搬回到她的寓所。萨莎把事情告诉了塔蒂安娜,塔蒂又打电话给了伦敦的塞维尔。这次她没有大惊小怪。虽然对利安姆还抱有戒心,她还是接受了母亲的决定,甚至也愿意给他一次机会。她现在意识到自己的母亲有多么爱他。
       一切回归正轨,而且更好于以往。好像每次分手再和好之时,连接他们的网就收得更紧了,他们也比以前更加亲密。这次,她几乎觉得自己嫁给他了,他也这么说。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结婚,但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又在一起了。他们的关系从未像此刻更具有可能性,她毫不怀疑这次他们会取得胜利,而且会坚持下去。那天早上她与玛尔西谈了很多,玛尔西为她感到高兴。
       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一起吃饭,逛商店,在她忙碌之时他就在画廊转转,两人又恢复了在早晚缠绵的习惯,偶尔也会在这之间。利安姆第二天早上就要前往佛蒙特了,为孩子们买的礼物已经打好了包。他把给萨莎的礼物藏在了塞维尔房间的抽屉里。这次买的是一条钻石细手链,尽管和上次送的那条金链有点相似,但这一条璀璨夺目,而且更“成人气”。他现在买得起了。五月份的时候还不行。在画展之后一切都改变了。他终于真正有了一些进项,所以希望尽早工作起来。
       当晚上床睡觉之后很久,他的手机响了起来,起初没有人听见。利安姆把手机放在浴室的充电器上了,但铃声响个不停,萨莎终于听到了,于是就戳戳他告诉他手机响了。他已经睡着了。趔趄地走进浴室拿起手机,也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是贝思。片刻之间,他就完全清醒了,盯着萨莎,一副慌乱的神情。
       “有多糟?”他问,很久没有说话只是听着贝思说。萨莎还不知道是谁。但听起来不是好事,他的脸都白了。挂上电话时,他的眼里噙着泪水。
       “出什么事了?”萨莎焦虑地问。在这个时候有电话,还问那种问题,向来不会是好事。她立刻意识到和他的孩子有关。
       “是夏洛特。贝思打来的电话。他们去看她未婚夫为她建的房子,房子还没完工。夏洛特一脚踩到了掩盖一个洞的油布上,结果摔下了一整层楼摔到了一堆放在水泥地上的建筑材料上面。”
       “哦,上帝啊。”萨莎看上去和他一样恐慌。他的手在放下手机时不住地发抖,他握住了萨莎的手。在讲诉后来的事情时他紧紧地握着,握得她发疼。
       “她摔伤了后背,还不知道有多严重。也许可以再走路,也可能从脖子以下都要瘫痪了。还不知道情况。她摔到了头部,但没有背上那么厉害。现在还很清醒,但疼得很。”他哭了起来,萨莎抱住他。他必须立刻动身,不能等到明天早上了。她打电话替他要了一辆车,想和他一起去,但又想到贝思和孩子会难以接受一个陌生人在场。但是,她多么希望自己可以为了利安姆去那里。她知道他需要她。
       不到十分钟,他们走出了寓所。他拎着包上了开往订车处的出租车。他知道,他们一家人会守在外伤治疗部夏洛特的床边,如果萨莎一起去的话会让贝思难受的。
       “一有消息我就给你打电话,”他说,在最后时刻紧紧地与她拥抱在一起。他需要她能够给予的所有力量。现在是凌晨一点,他还有六个小时的车程要赶,天好的话也许时间会短些,如若不然就得多花时间。贝思讲过他们住的地方正下着雪。
       “我每时每刻都会想着你的,”她说,钻进车窗与他吻别。她挥挥手,车子疾驰而去。一分钟之后,她自己打了一辆车去住宅区。她随身带着手机,还没回到公寓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的情绪非常激动,哭泣着和她说话。
       “我爱你,萨莎……谢谢你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在我身边……”
       “我在这儿,亲爱的。我会时时刻刻在这里,为你们大家祈祷。”可怜的小夏洛特。没有死真是奇迹。萨莎和他一样希望造成的伤害不会像他们担心的那么严重。“小心开车,甜心……到了以后,可能的话给我电话。”
       当晚他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告诉她从贝思那里得到的有关夏洛特的消息。夏洛特正处于关键的时刻,但她在坚持。他们准备在他到达之后的早上给她动手术。萨莎一想到他们要经历的事情就感到难受。真是一场噩梦。没有比孩子严重受伤更糟的事了。利安姆在清晨九点抵达那里,萨莎坐等着他的消息。和他一样,她一夜没有睡觉。整夜每隔半个小时就与他通一次话。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他。他不打来电话,她就拨通他的电话。她很庆幸他们俩又重归于好,让她至少可以在他经受磨难之时给予支撑。
       直到午饭时间他才打来电话,夏洛特之前一直在接受手术。他们说她要到晚上才能出来。利安姆在电话的那头在描述情况时,不停地抽泣。萨莎坐在画廊里泪流满面,等待着消息。手术结果让人听起来觉得有希望。并不像他们担心的那样可怕,不过也非常糟糕。在有机会谈论的时候,利安姆说贝思的未婚夫在为自己的过失痛苦地自责。当时夏洛特是和他在一起看自己以后的房间的,他转身要给她看样东西,就在这一分钟的工夫她跌了下去。利安姆说贝思为此责备他,但也没有他的自责厉害。这一幕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痛苦的。利安姆的大儿子汤姆从学校飞回家来看望妹妹。至少一家人团聚了,或者说将要团聚了。萨莎只是遗憾自己不能加入到他们当中。她想过要乘飞机过去住在医院附近的旅馆里,以便照顾利安姆,但他说他们在夏洛特的病房里和走廊上的轻便床上睡觉。他没有办法去见她。因此她还呆在纽约,一直把电话放在手边。
       七点钟她离开了画廊,回到家里后就守在电话旁边。他当晚给她来过几次电话。早上,在所有人,萨莎和利安姆,度过了又一个无眠的夜晚后,情况稍稍有了好转。他说贝思很紧张,但对他比较客气,还说她差不多精神失常了。他们不得不取消了本该在三周内举办的婚礼,延期到届时夏洛特状况将会明确的一月份。每个人的生活都突然颠倒了,夏洛特的病情尚不稳定,远远不能脱离险境。
       日子一天天缓慢地爬过去,到了一个周末,他们才知道她不会瘫痪,但腿部的情况还不明朗。一切都取决于脊椎的恢复情况。非常有可能她可以再走路,但一切尚不能确定,即便可以,她可能也要花数月甚至数年才能再次站立起来,而且在这之前还需要接受多次外科手术。萨莎不愿意问起他们的保险状况,但听说不错之后还是放下了心,否则那对于他们的经济来说也是一场大灾难。让小女孩好起来需要很长时间和一大笔钱,而且她以后还要面对很多困难,对于照顾她的贝思来说也是如此。利安姆在电话上谈到这里时觉得十分愧疚。夏洛特终归是需要人照顾的,而他又不能在那里。他住在伦敦,以后还会与萨莎住在巴黎。他有些担心不能与她共度圣诞节,但这不过是最无足轻重的担心了。听到他的一番话,萨莎决定在纽约过圣诞。如果他只有一天的机会可以脱身来和她过节的话,到纽约找她也要比到巴黎方便许多,她原本是打算在巴黎过圣诞的。多亏伯纳德,她不在时同事们也会把巴黎的画廊打理好的,他们向来如此。
       她拨通了塞维尔的电话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也和她一样为利安姆难过。塞维尔认识夏洛特,在贝思离开之前见过她几次。想到她要瘫痪的样子他心都要碎了,希望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他让母亲向利安姆问好,说会去教堂为他的小女儿祈祷。萨莎在那天早上为夏洛特单独点上了一根蜡烛,并去参加弥撒为她祈福,她并不常去做弥撒的。
       塞维尔提出到纽约陪她过圣诞节,但显然他想和新女朋友留在伦敦,女朋友说过要请他一起去滑雪,萨莎没有让他为难。去滑雪自然会带给他更多的乐趣。他表示了真心的感激,并允诺说明年一定陪她一起过。希望到时候塔蒂安娜和利安姆也会在场。但是今年的圣诞有太多要烦心的事了。
       接下来的两周里,来自利安姆的消息接连不断,还有几天就是圣诞了。圣诞对于他们呆在医院里的人来说已经不存在了,他们一直在为夏洛特担心,等待看她的预后情况,情况虽然有所好转,但从未让人能完全放下心来。这对于大家来说都是无情的压力。利安姆由于过度劳累开始冲她犯急了,打电话的次数也少了,因为他要轮班看护夏洛特八个小时,好让贝思减轻一点负担。后来,有时候还没等抽空拨电话,他就在大厅的轻便床上睡着了。萨莎理解或者说尽力去理解他承受的压力。听着远方传来的消息她也感到疲惫不堪,只能想像着那里的情形,想像他们整日整夜地坐在外科治疗部里给予小女孩支持。利安姆说孩子要忍受很多疼痛,自己都不忍心看下去。对于大家来说这都是一场噩梦。每次与利安姆通话,她都为之感到揪心的痛。他总是允诺说一有可能就来纽约看她。她甚至不能想他何时才能成行,也从来不去问他。她想帮他减轻负担,而不是添麻烦。
       圣诞节前两天,医生为夏洛特和她的家人送来最好的礼物。他们说尽管要花很长很长时间,但她终究可以走路了。也许走路会不稳,也许腿会跛,有可能要戴上矫形器,但以后能走路了。尽管不可能完全正常地出院,她的脊椎毕竟躲掉了完全损坏的劫难。还有很长一段难熬的时间,但她的命运已经要比原先担心的情况好多了。她至少还得在医院住三个月,也许更长,但他们认为最终会得到良好的恢复,而且不会留下精神创伤。她必须勇敢地接受外科手术,他们对此表示乐观,并在当天将她的名字从危重名单上撤销了。利安姆在电话中把这些告诉萨莎时,她落泪了,和他一起哭了起来。状况依然非常严峻,但也让人非常安心了。本来也许会更糟得多的,这几个星期以来一直让人感觉不佳。
       “我想过去看你,”他听起来疲惫不堪地说。
       “我开车去看你吧。不想让你在这种状态下开车。”
       “我很好,”他说,听起来不像是针对她的话作出的回应。两个多星期以来,他一直处于精疲力竭几近崩溃的状态。她不愿设想他在路上的情景。但他坚持说要在第二天过来,和她一起共度圣诞夜,接着又说他还要赶回去。他还在和贝思、贝基倒班看护夏洛特,这在她听来很不是滋味。不过在危急时刻,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当中总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她的祖父母还有贝思的未婚夫也都在尽可能地提供帮助。夏洛特拥有成军团的热爱她的支持者,还有萨莎和塞维尔的祈祷。萨莎对塔蒂安娜也提起了这件事,塔蒂颇为震惊并让她转达对利安姆的问候。萨莎把话带给了利安姆,利安姆说很受感动并向她表示了谢意。塔蒂安娜被娇宠惯了而且难缠,但她的心地很善良。
       利安姆开车从佛蒙特一路南下而来,萨莎担心不已。她每隔一个小时就给他打电话,他听起来很清醒状态还不错。他强调说自己在前一天晚上已经睡过一点觉了。她迫切地想见到他,为他能够不顾发生的一切来陪她过圣诞而满怀感激。
       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她购置了一棵圣诞树,为他把这棵树装饰了一番,并在树底下放了几样送给他的东西:一件搞笑的衬衫,一顶新的棒球帽,一本原先是她父亲的艺术书,还有一块卡特尔手表。她焦急地等待着,他晚上六点钟才到达。还算顺利,至少还看得清道路。
       萨莎一看见他就落下了眼泪。他看起来十分地疲乏而苦恼,在她过来拥抱的时候,一下子就在她的怀里哭了出来。他觉得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自己一直在下沉。一生中从未有过这么令人害怕的感情经历。在她眼里他再也不像个孩子了,而是在一夜之间变成大人,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还要沧桑。仿佛在过去的几周里老了十岁。仅仅看见他,看见他眼里的紧张与难过,萨莎就感到痛苦。他竭力向她描绘发生的事情。只是聆听就让她的胃翻江倒海了。太可怕了。不过,现在夏洛特至少有所好转了,将来还有希望。
       “贝思怎么熬过来的?”萨莎甚至关心起了她。
       “她真令人吃惊。一刻也没离开过医院。乔治和朋友呆在一起。汤姆和我们轮班。”一家人又团结在一起了,甚至包括贝基在内,利安姆并没有多提她。她依然让他感觉难堪,也许永远都是这样的感觉了。萨莎并不因为她担心,那不过是愚蠢的一夜情,已经让他付出巨大的代价了。萨莎很高兴他能够在医院里陪夏洛特。这样的事是孩子永生不会忘记的,他也不会忘记的,萨莎也不会。
       她为他做了一顿美味的圣诞晚宴,替他放好洗澡水,然后又安顿他上床。他躺在床上握着她的手安静地注视着她许久。太累了,他没有多说什么。他从未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在午夜时分,两人互换了礼物。她把送给他的礼物替他拿到床上来,他爬起身跑到客房去拿给她的礼物。当看见他买的钻石手链并替她戴到手腕上时,她都愣得说不出话来了。
       “真美。你要把我宠坏了。”她吻了他一下,感激上苍能和他在一起。他对她的礼物件件爱不释手,尤其是那块手表以及她父亲的那本书。
       她上了床,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没有意思要与她缠绵,她也不想。在他经历了这一切后,她觉得那样会败兴的。他显得极其疲惫。性现在是他也是她最无足轻重的事了。他们只想在一起,握着手静静地躺着。
       将近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他转过来看着她。他疲劳过度都没有去做午夜弥撒,她也根本没有提起这事。她相信上帝会理解的。
       “你看上去这么累。干吗不睡觉呢?”她像哄孩子那样把他揽在怀里。他现在非常需要这样,以后还会需要更多的。清晨他又要回到前线了。开了将近七个小时的车才来到这里,今晚是他惟一可以稍事放松的夜晚。
       “我不想睡。今天晚上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记住这里的分分秒秒。”他需要撑很长时间才做得到。
       “我就在这里。你需要睡觉,不然明天太累开不了车啦。”他想在夜幕降临前或者更早赶到佛蒙特和孩子们过圣诞。早上七点就要动身。他们只剩下了六个小时。“事情平静下来一点后,我开车去看你。”现在让他们接受她还嫌太早,但利安姆似乎不知道自己还会呆多久。萨莎耐心地等待着。
       “我得和你谈谈,萨莎,”他倚在一只胳膊上说。
       “谈什么?”有一瞬间,她有些诧异地怀疑他是不是打算求婚,但时机好像不对头。大家的情绪近来都很紧张。她冲他笑笑,躺在枕头上看着他,很高兴他在自己的身边,他也是的。然而,尽管此时远离了医院的恐怖,他看起来还是很悲伤。经历了太多的恐惧、目睹了太多的痛苦,再要走出阴影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有可能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不仅对夏洛特来说如此,对他们大家来说都是如此。全家人都由于她的事故而在精神上受到了创伤。
       “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头,”他说,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萨莎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的话似乎很重要,她留心听着。“夏洛特将需要数不清的关心、照顾、康复训练和各种各样的治疗。在医院里呆上几个月之后,因为她年纪还小,我们可以在家里帮她做一些康复训练,不然的话她就呆在康复中心。在伯灵顿有一家。”她知道他为什么担心了。一点也没有起疑心。她愿意尽一切可能来帮助他,而且早就想对他说了,只是由于不愿强加于人或者追根问底才没先说。
       “答案是可以,”她简单地说,俯过身亲了亲他,利安姆好像吃了一惊。
       “可以干吗?”她让他一时不知说什么了。很难把要说的话说出口。
       “可以,如果你需要预付款的话。这样的事故肯定要花一大笔钱的。我会全力帮助你的。画廊会的,我也会的。”眼泪涌上了他的眼眶。
       “我爱你。你不需要这么做。”
       “我想。”就这么简单。
       “我们没问题的。我们的保险非常完善。感谢上帝,贝思一直对保险很狂热。上帝知道,我没感过兴趣。我总觉得支付保险费是做冤大头的事。感谢上帝我们付了保费。我们现在需要它。我想贝思的父母会解决剩下的问题的,他们这么多年攒了不少钱。贝思的未婚夫也想帮忙。我并不认为他是应该的,但他觉得应该对发生的事情负责。我们以后再认定这方面的事。到现在我们还没有见到一张账单。还是要谢谢你提出帮助。”
       “好的,那是什么问题?”萨莎笑着问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问题,萨莎。我想告诉你点事,不是向你要什么。这也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把事情告诉你。”他泪水盈眶。
       “告诉我什么?”
       他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然后睁开双目把话说了出来。说话之时他觉得自己像拿着斧头的谋杀犯。但他别无选择。“我要回到贝思身边了。”萨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好像没有明白似的。
       “我要回到贝思身边了。”他重复了刚才的话,她好像挨了枪子一样,一下子在床上坐了起来。
       “是说明天到佛蒙特,对吗?”她喘不上气来,想捞住救命的稻草。他摇摇头。
       “是说回到我们的婚姻。她一个人做不来。不夸张地说,夏洛特要站起来可能得花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也许她根本无法完全地站起来。我们现在还不清楚。”他也坐了起来。“我从未为贝思做过什么,现在我必须付出了。她想让我回去,上帝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想她是疯了。我当了她二十年邋遢的老公。忙于画疯子那一套,忙于作画,而没有真正帮过她。但是现在我必须帮她。我不能留她一个人面对这些,萨莎。我就是不能。事情一发生,她就中止了婚约。她说再也不会原谅他的。她让我回去。”他坐在那里看着萨莎,眼泪哗哗地沿着面颊流下来。他爱她。但他也爱自己的妻子。而且,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他身上那种使他成为自己、使萨莎爱上他的正派气质现在却让他离开她了。
       “这不是回归婚姻的原因。必须的话就在那里呆上半年、一年,如果需要的话。但是你不能因为照顾一个生病的孩子就回到原来的婚姻。她好转的话又怎么办?你上半生已经结过婚和贝思在一起了。”
       “我没有离开她,萨莎,”他提醒她说。“是她离开我的,我活该这样。本来我永远都不会主动离开她或孩子的。”
       “哦,上帝啊。我不能相信。”他们俩才刚刚重归于好,而且他还在她的床上躺着。但他整晚都没有把手放在她身上。他只是来跟她最后一次在一起,当面告诉她他要离开她,永远地离开她了。“我觉得你现在做这样的决定脑子不够清醒。你们俩都不清醒。”她在为自己的生活争取。然而,看着他的脸,她明白自己输掉了。这一次不会赢的。结束了。他们之间真的不可能了,然而是由于完全不同的原因造成的。她没有武器可以为他奋战。贝思那边有二十年的婚姻,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还病得很重。萨莎没有丁点的机会。“你就不能等到自己更清醒一点睡过觉之后再做这样的决定吗?”
       “没有决定要做,萨莎。我不能留下贝思一个人应对这些,不能离开我的孩子。”他成长了,变得有责任感,现在再也不需要她了。而她甚至不能与之争辩。因为她知道他的做法对于大家来说是正确的,除了对于她。她觉得他在用球破碎机砸她,真的砸到她了。利安姆把她搂在怀里,她哭得痛不欲生,他也是一样。“对不起,萨莎。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想让我们成为可能……但我必须回去。我发誓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件事我会娶你的。我想娶你。但现在我做不到。”这对于他们俩都是一场悲剧。但他也爱贝思,萨莎心知肚明。从他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得出来。荒唐至极但也是千真万确的事,他爱着她们两个人。而且他欠贝思的更多。萨莎必然会输的。她是他觉得必须为孩子付出的牺牲者。
       他们俩抱头哭了很久,为彼此伤心难过,希望事情不是这样。她甚至想让自己生气发怒,想让自己恨他,但她做不到。她没有生气,而是伤透了心。这和当时失去亚瑟一样糟糕,甚至更糟。因为利安姆一旦回到贝思身边,对于她来说他就真正的死了。这一次,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俩对此都很清楚。
       “我会撤出画廊的,如果你想我这么做的话。我不想替你把事情搞得更难受了。”
       “没有必要这么做。这对你不公平。你可以和卡伦与伯纳德打交道。”她知道这以后自己不能再见他,甚至也不能和他说话了。如若不然,会杀了她的。她一生中,或者说至少自从亚瑟去世后,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痛楚。
       六点钟了,他们还躺在彼此的怀里。六点半,他起了床。两人都像霜打了一样。最糟的就是她知道他做得没错。这项决定中不包含画疯子的因素。这是一个善良高贵的人做出的决定,他知道自己欠妻子和孩子什么,也愿意履行自己的职责。无论好也罢坏也罢。这样的决定只使她对他的爱意更深。
       “如果不行怎么办?”萨莎在他穿上衣服的时候问。“如果夏洛特好转了,你们两个人忍受不了对方会怎样?会怎么办?”
       “不知道,”他看着她老老实实地说。两人都像受到了重创。
       “肯定是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你才和贝基睡觉的。男人只有在对妻子不满的时候才会做出那种事来。”
       “也许不是的。我想我们是厌倦了彼此。贝思过够了穷日子。我有时候也让孩子烦得不行。需要承担起自己还没打算或者说还没准备好承担的责任。见鬼,我娶她的时候只有十九岁。”
       “而你正要回到那种生活当中去,”萨莎清醒地说。“在行动之前再考虑考虑吧。不回到贝思身边也可以长久地照顾夏洛特。”
       “萨莎,定下了,”他说。像是为她敲响了丧钟。“我必须走。她需要我,要我这么做。她不能一个人应对。她没有那么坚强。”萨莎点点头。没有争论的余地了。她使尽解数还是失去他了。她不忍心再劝他相信她认为错了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必须回到贝思身边,但这只是因为他想回去,而不是因为她要他回去。他自己应该想到的。现在萨莎替他想到了。无论再怎么荒诞不羁,他都是一个正派的好人。
       她提出为他准备早餐,他只是摇摇头,吃不下。他们没有睡觉。他觉得自己离开她就像放弃了生命。他原来是多么处心积虑地想和她在一起生活,但命运之手将之捋去,这并非他们当中谁的过错。上帝之手。命运。他们所有的梦想都必然遭到粉碎而被迫放弃。现在轮到贝思了,还有夏洛特和他的儿子们。他属于他们。二十二年前他曾向贝思发过誓言,如今他必须履行誓言了。他觉得自己别无选择。萨莎是他的梦想。贝思是他的生活。
       他把她送的礼物放在带来的背包里,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链,然后把手举起来背对着他。“我永远不会拿下来的。我永远爱你,利安姆。”
       “不要这样,”他说,与她做了最后一次亲吻,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落在她的脸颊上。“忘记我。忘记我们。把它搁在心里,我也这么做。你永远都在我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萨莎点点头。
       她紧紧靠在他身上仿佛他一离开自己就会死去一样,她觉得自己会死掉的。她永远没有机会与亚瑟这样道别。与利安姆的这个夜晚,他们彼此做了告别。他要离开她了,带着过去一年来对她的爱,而且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爱她。
       她呜咽着陪他走到电梯,他按下了摁钮。她赤着脚,身上还穿着睡衣,长长的乌发像孩子似的耷拉着。电梯来了,他看看她,在与她四目交织时走进了电梯,电梯门随即关上了,他走了。回到寓所里,她意识到已经是圣诞节的清晨了。
       第二十一章
       圣诞节对于她来说是一场模糊的记忆,一场难以置信的噩梦。塞维尔和塔蒂安娜打电话来祝她节日快乐并询问起她的情况,她让他们放心说自己很好。不过,塞维尔察觉到她的声音有些怪,当晚又打来电话问候她。他问利安姆在不在,她说他来过刚刚回佛蒙特去了。尚在痛苦中煎熬的她还无法对别人言说发生的事。事情太令人揪心了,她一整天就坐在椅子里,几乎动也没动。只是坐在那里,两眼发呆。她受到了刺激。
       圣诞节第二天,萨莎和平常一样在十点钟到了画廊,玛尔西走进来看见她坐在办公桌后面,头发径直垂在身后,脸上也没有化妆,像石灰一样惨白。她正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坐相看起来很僵直。她好像受到了刺激,当玛尔西打量她看见了她的眼睛时,她肯定夏洛特死了。实际上是萨莎死了。
        “哦,上帝啊,是不是她……”玛尔西用手掩住了嘴。她看得出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萨莎像个幽灵似的,摇摇头移开了目光。她已经伤心欲绝地哭泣了三个小时。她知道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在他离开之前,他们俩说好不再给对方打电话。这样做对两人来说都非常残酷。若非为了支持他的行动,她一生中从未做过这么艰难的事情。出于爱他才这样做的。她一向知道自己爱他,但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他。“萨莎,你还好吗?”看着她的样子,玛尔西害怕了。
       萨莎没有直视玛尔西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很呆板。“我很好。”她把刚签过字的文件递给她。她开始自己下半生的生活了。展现在她面前的仿佛是一大片空虚与失落的荒原。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部分、每一个组织、每一磅肌肉都已经死了。
       玛尔西没有再说话就退出了办公室,她对卡伦提起了这事,卡伦到萨莎的办公室好像没事一样看了看,很快就回到玛尔西这边来了。
       “肯定出事了。你问过她吗?”
       “她不说。”
       她们俩都认为她看上去很糟糕,甚至比亚瑟去世的时候还要糟得多。但现在是两年以后她所承受的第二次重大的失落,造成了双倍的影响。两次巨大的失落合二为一,给她带回了亚瑟去世后她所经历过的一切感受,再加上现在失去了利安姆。这一次是永久地失去他了。她知道这一次是没有转机的。他再也不会回来。对她的生命来说,他如同死去了。
       两位女士都没能解开疑团,萨莎一整天都没有和她们说话。她不吃不喝,也不动,只是坐在那里翻桌子上的文件。她想到自杀,但又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对待塞维尔和塔蒂安娜。她注定要活下去,这比注定要死去还让她难受。上天宣判她永世不能够再拥有他。
       在开车去佛蒙特的路上,他也是这样的感受。但他没有给她打电话。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给她打电话了。他不得不把她和自己交付给命运之手。从现在起他能做的就是要明白自己再也见不着一个女人,一个他曾经全身心地爱着的女人。
       下午,萨莎对玛尔西说要在第二天早上前往巴黎,请她订机票。玛尔西答应了下来,接着又停下来问萨莎话。
       “你确定自己没什么吗?”萨莎点点头,玛尔西琢磨着是不是利安姆出了什么事。也许他们发生了争执又分手了。“利安姆在哪儿?”她只问了这么一句。萨莎说他在佛蒙特,情况不错。她知道自己要在几个月或者几年之后把事情告诉别人才能受得了。他在她身上留下的创口已经被痛苦湮没了。玛尔西在离开后预订好了机票。接着她做了以前、甚至在亚瑟去世之时也从未做过的事情。她拨通了塞维尔的电话,告诉他自己很为萨莎担心。塞维尔说在圣诞节通电话时她也是怪怪的。“她看上去很糟,”玛尔西肯定地说,不愿意让他担心,但又不知道该告诉谁。塔蒂安娜不在,玛尔西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可能我会在周末飞到巴黎来看她,”他说,考虑起来。对于这个计划他并不热衷,因为到时候是新年除夕,但他为她担忧。出了什么事了,而不管什么事,她对任何人都缄口不言。
       塞维尔当晚往家里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接。她躺在黑暗当中,在床上想着利安姆,想他在做什么,夏洛特怎么样了,他又对贝思说了什么。她甚至还不知道贝思是否知道自己的存在。一夜之间她就成了被遗忘的女人。她觉得自己无影无形、不可捉摸、不惹人爱,完全地与外界隔离了。在离开画廊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和玛尔西、卡伦好好说再见。只是老套地道了声晚安,就移步走到了大街上。她步行向家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发觉下雨了。回到家时,浑身都湿透了。这再也不算什么了。一切都没关系了。
       第二天她乘上飞往巴黎的航班,在飞机上没有和人说话,没有吃东西,也没有看电影,后来沉沉地睡去了。航程相对来说不算远,回到家时,她才想起自己几天没吃东西了。她也不在乎了。
       塞维尔星期六来到巴黎,一见到她就怔住了。她消瘦了许多,目光变得呆滞,皮肤几乎变成了灰色。他设法让她吃了点东西,新交的女朋友和他一块儿来的。他向母亲问起了利安姆,她没有不高兴但又吞吞吐吐的。只是说他和贝思还有孩子们在佛蒙特。
       一周以后,塞维尔拨通了利安姆的手机,想了解他的情况。为了不让他担心,他没有提及母亲的状态。利安姆要为夏洛特办的事情很多。塞维尔随意地问起他什么时候回伦敦。
       “不回去了,”利安姆平静地说。冷静的语气让塞维尔担起心来。他的语气和最近萨莎电话中平平的语气没有多大差别。
       “什么意思?”塞维尔困惑地问。“你要在佛蒙特被困住很长时间吗?”
       “永远,我想,”利安姆含糊地答道。“我会抽时间回伦敦关闭工作室的。”他还说夏洛特要在医院里住好几个月,那之后可能还要到康复中心。
       “你他妈的和她呆在那里真是像样,”塞维尔说,利安姆那头沉默了很久。他知道得把事情告诉他了。他不知道萨莎对他说过什么,但塞维尔好像不知道发生的事,这让他感到诧异。他知道他们母子关系亲密,萨莎肯定会把事情说给他听的。真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做。他从未想到她还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根本无法对他说出口。
       “我要回到贝思身边,”他说,塞维尔那头没有反应只有诧异后的沉默。“我必须这样。她需要我在这儿。孩子们也需要我。等我回来关门的时候再给你电话。”塞维尔祝他好运,然后就坐着发了好长一会儿呆,回想着利安姆的话。塞维尔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炮打到了墙上。几乎不能想像自己的母亲在听到同样的话时是什么反应。现在,一切都明白了。
       第二十二章
       一月份的大部分时间里,萨莎如同机器人似的打发着日子。白天去画廊,晚上在家里,也不怎么和别人说话,只是做自己的工作。在把利安姆的材料都交付给伯纳德时,她也没有交代什么。不过,由于利安姆在此刻正忙着照顾夏洛特没有在工作,倒还没有什么事情要替他操劳。
       利安姆在画廊还有两项任务,但他说这半年内都无法完成。因此,有关利安姆·埃里森的一切事宜都暂停了。萨莎的生活也是如此。
       塞维尔在得知情况后立刻赶回来看她,但她拒绝谈论此事。他们带着小狗到公园里散步。他还想带她出去吃饭,但她不愿意去。这些天来好像她干脆什么都不做了。尤金妮亚说她机械地拒绝一切邀请,二月份在纽约的时候也是这样。除了工作以外,她停止了所有的活动。
       塞维尔与塔蒂安娜为此曾进行了一次长谈,塔蒂来到寓所陪了萨莎一个晚上。但是,仿佛没有什么可以让萨莎摆脱冷漠的状态。时光从二月流逝到三月,转眼又到了四月,她回到了巴黎。之后又飞往纽约操办一场画展,玛尔西见到她气色转好也放了点心。她瘦削、苍白,好像很疲惫,但至少连续几个月以来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已经没有了。她不开心,但至少有人样了。认识她、关心她的人都知道她的日子不好过,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他们没有找她谈,只是悄悄地互相通告原因。显然这是她不愿意和他们当中任何人公开谈论的话题。萨莎完全地将自己与外界隔离了。她的躯体尚在,但精神走了。
       三月份,利安姆回到伦敦,关闭了工作室,把里面的东西都寄送到了佛蒙特。他给塞维尔留了一个字条,塞维尔打电话找他时,却发现人去屋空了。他只在伦敦呆了两天。塞维尔猜得没错,利安姆可能也不想见他。整桩事情,夏洛特的事故,以及利安姆的决定,对于他们俩来说都是创伤性的。他们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湮没过去,靠自己的力量获得新生。塞维尔甚至没有对母亲提起利安姆到伦敦来过的事情。这件事好像还是不提为妙,所以不提也罢了。
       玛尔西在四月份见到萨莎时,她的情况尽管还不能称为复原,但至少灵魂上的大出血似乎停止了。她好像已经沉到了底,不再下沉,相比大家以前看到的状态来说有了很大的改善。萨莎持续的情绪低落让人看着心疼,但她坚持说自己感觉好些了,甚至还在五月从纽约回来后去了汉普顿。
       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到处充斥着对利安姆的记忆,但是不论在想他什么,她也不和别人述说了。近几个月来,画廊里没有人见过他或者接过他的电话。他们只是通过萨莎和偶尔的电子邮件知道他和家人在佛蒙特,他说夏洛特进展尚好。夏洛特目前在一家康复中心里,而且能够站起来了。萨莎的情况也差不多。好像她的精神尚且撑得住,但还不能举步向前。她的孩子和员工们都迫切地想再看到一些生命的迹象。五月,玛尔西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时,几乎要起身欢呼了。自从去年十二月初,她和利安姆重归于好以来,简单地说就是在他离开她之前,玛尔西就记不起曾见过她的笑容。
       塞维尔乘飞机到纽约来为她庆祝五十岁生日。她只想与他和塔蒂安娜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他们却坚持说至少要在饭店里吃一顿饭,她于是选择了一家意大利小餐厅,称那里会比较安静。尽管这些月以来一直在想利安姆,但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光还是让她感到了开心。
       “都不能相信自己五十岁了,”她遗憾地说。“我怎么变得这么老?”
       “你不老,妈妈,”塞维尔善意地说。他们俩共同送给她一个两颗心交织的钻石胸针,她非常喜欢。她还戴着利安姆在圣诞节送的钻石手链。手链从未离开过她的手腕。
       玛尔西和卡伦提议为她举办一场小型宴会,她没有同意。如今她只出席画廊展览的开幕式。在过去的五个月当中,自从利安姆离开以后,她干脆将画展停办了。她就如同一只在寒冬里冬眠的小困兽。每一位爱她的人都在期待着春天的出现。无论以什么样的代价,她都必须走出利安姆的阴影。但,这好像要穷尽一生的时光。他们俩的灵魂似乎交织在一起,失去了另一半,她就蜷缩起来失去了生命。犹如连体的双胞胎一般。仅一年的工夫,他们就融入了彼此。现在,她的生活失去了他就是一片冷酷的荒凉。
       在阵亡将士纪念日那一周的周末,她没有离开纽约,决定去南安普敦一趟。塔蒂安娜已经走了。塞维尔在伦敦。她打算下个星期去巴黎。但在离开之前,她还期待着在海边度过自己最后一个周末。天气依然料峭,但空气中已经传来春天的味道,星期五晚上玛尔西看见她离开画廊,觉得她看起来还不错。现在萨莎处于不间断的监护之下,所有爱她、关注她的人都在互相交流自己对她情况的看法。她坚称自己很好的说法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相信。
       星期五晚上,她驱车前往南安普敦,旅途由于节假日拥挤不堪的交通状况而变得没完没了。在一次次沉闷的停车等候时,她又想起了利安姆。她极少再允许自己沉迷于这样的奢想了。她知道自己承受不起。尽管别人看不出来,她还是在尽力让自己好起来。单单背靠着座椅想着他对于她来说都是难得的放任。四个小时之后走进房子的时候,他还在她的脑子里徘徊。那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她在十二点才上床睡觉。她想着他睡着了,早上,感觉好了许多。似乎纵容自己好几个小时沉浸在回忆当中减轻了她的一些压力。
       在悲伤的浅滩里航行对于她来说已经驾轻就熟了。失去亚瑟让她懂得失去一个人是一种过程,不可能一次将感情释放完的,而是要一英寸一英寸地,甚至一毫米一毫米地感受。亚瑟死后她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恢复。失去利安姆也有五个月了。她知道迟早一天会到达那一步,在清晨醒来之际不会再有保龄球堵着胸口的感觉。渐渐地,保龄球会缩小。她不时想他会有怎样的感受,或者是不是已经忘怀了。现在他有其他事情要忙,她很高兴听到他对玛尔西汇报说夏洛特好转了很多。禁不住,她也会想和贝思一起他是不是开心。她无法得知,也许这并不重要。不论是好是坏,不论出什么事,他现在属于她了。她知道他永远不会离开她的。他本来是一次也不会离开她的。他是那种一旦承诺就会永远遵循的男人。利安姆和她之间的事性质不同,因为不论他们彼此多么相爱,也从未做过婚姻的承诺。正如她在一开始就预测到的,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只是现在这并非由于她开始以为的原因。她根本想都没有想过他会回到贝思身边。若非因为夏洛特几乎致命的事故,她知道他不会那么做的。命运插手了。
       晚上日落时分,她沿着海滩漫步,再次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她让自己的思想转移到其他事情上面,如亚瑟和孩子们的身上。塔蒂安娜自二月份就交了一位正式的男朋友,萨莎很喜欢那个小伙子。塞维尔也说起要与从圣诞节就开始约会的那位姑娘一起生活的事,这对于他来说可是一次巨大的挑战。该是时候了。他二十七岁了。
       她坐在沙丘上茅草的阴影下观赏着日落,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平静与舒适。空气中还带着料峭的寒意,但白天的阳光已经暖洋洋的了。她躺在沙子上,想着自己的孩子,想着与他们分享的岁月、她取得的成就,以及他们在一起的美妙时光。她已经预订好了夏天出游的船只。不过,在海滩上她才享有自己的私人瞬间。她非常珍惜这些瞬间。它们是回想的时刻,是她的生活为之感激的时刻,而且这样的时刻又即将来临了。她知道尽管自己忍受了很多失落,但也拥有了很多很多的祝福,她对之感激不尽。
       望着太阳快速地落山,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看见它与地平线相交时发出的绿色光芒。她喜欢观看日落,躺在沙滩上,尽情享受着这一时刻。此刻她并没有多想什么。她什么也不需要,谁也不想。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宇宙中漂浮,没有重量,没有负担。自从十二月份以来,她第一次切身地感觉到自由自在。终于,在许久之后,伤口开始愈合了。
       她看见了绿色的闪光,就笑了起来。看见绿光仿佛象征了好事即将来临。太阳落下去之后,她的眼前还浮动着由于注视阳光留下的小点点,看起来好像构成了一个幻象。她看不清他,但看得出他的形状和轮廓。她知道自己在幻想,也许甚至是幻觉,但随即就听见了他的声音。是利安姆。他正站在她面前,好像在影片中似的背对着太阳。她只是躺在那里盯着他看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好,萨莎。”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来。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们俩都在哭。这一次,她只是看着他,笑着。已经有五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我在看日落。”
       “我从门廊里看到了你。”
       “夏洛特怎么样了?”她不想知道贝思的情况。
       “好多了。开始走路了。”
       她没有邀请他坐下来,只是点点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要回去了。只是来说再见。”
       “你已经说过了。”他们两个曾经相爱又分手的人之间进行了这场奇怪而不连贯的对话。五个月以前,他们曾经道过一次别。为什么又再来一遍呢?“你什么时候回去?”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他何时回去已经不再重要了。五个月前他就回去了。
       “明天,”他答道,终于坐到了她身边的沙滩上。站在那里看着她躺在沙滩上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似乎比他记忆中的萨莎要小,而且更加苍白,她的头发与象牙一般白皙的脸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愈发显得乌黑。她比他记忆中的还要美丽,他常常想起她。她好像被他谋害的幽灵一样跟着他,最后见到的她那张痛苦的脸一直在他眼前漂移,让他永生难忘。“我只是想在回去之前看你一下。”
       “我想我们不会再做那种事了。”她的眼睛与他的眼睛相遇,直视着它们。他已经忘记了她的目光多么有穿透力,同时又是多么的温柔而富有热情。她遵守了自己在协议中的职责,从未给他打过电话。不像他现在这样,她从未在佛蒙特露过面。再来对她进行最后的折磨对她是不公平的,她很遗憾他再次回来。她可能又要攀爬愈合之山了。之前的攀爬已经够艰难了。
       “我没有给你打电话,因为我担心你不会见我。”
       “你说对了。我不会见你的。道一次别已经够了。”在共同度过的一年里他们不止道过一次别了。“你来做什么?”她知道他还有尚未说出口的原因。她已经比他自己更了解他了。但是她看得出来在过去的五个月里,他也变了不少。那张俊俏的脸上失却了孩子气,只剩下了男子气。离开之后他经历了自己的痛苦之旅。他有三个孩子和一位妻子在日常的旅途中陪伴他,而她除了自己没有别人,旅途对于她来说要更艰难。
       “你恨我吗?”他问她。她应该恨他的。但是她已经超然了,而且从未到过那个阶段。她摇摇头。一切并不是他的过错。
       “不。我爱你。可能要永远爱下去了。”他的目光转移到她的手上,发现他送的两条手链还戴在她的手腕上。
       “我也是。”太阳下去了,天气冷了起来。“现在想让我走吗?”
       她实在地对他说:“还不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他了。她想在他离开前看个够。
       “今天晚上我要开车去纽约,”他说,因为找不出更好的话说。他原来想对她说的话现在似乎都没有意义了。她已经变了一个人了。长大了,变得更好、更强,也更深沉。经历了烈火的冶炼。她得到了不寻常的升华。
       “为什么去纽约?”
       “因为我要回来了。”他故作神秘,让她摸不着头脑。
       “回哪?佛蒙特?”
       他笑着摇摇头。她理解错了。“不,伦敦。”
       “为什么是那儿?”
       他知道该告诉她了。那正是他到这里来的原因。他一见到她就意识到自己给她造成了太多的痛苦。即便她还爱着他,大门也已经关上了。从她脸上就可以看出来。
       “我离开贝思了。合不来。头一个月我们就知道了,但我们为了孩子的缘故坚持下来。但这样并不行。我们像朋友一样分手的。”他浅笑了一下。“她很高兴摆脱了我。”萨莎认真地盯着他,试图把他刚刚说过的话听进去。她突然不知道他以及他说的话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或许他根本不在场。仿佛是梦里变出的幻象。逼真的幻觉。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贝思和我结束了。离婚已成定局。我明天就回伦敦。走之前我想见见你。不为别的,我也欠你一次道歉呢。”他明白自己在十二月对她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饶恕的。但那是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借口尽管站不住脚,但在当时却觉得是正确无误的事。萨莎也明白的。
       “你不欠我什么道歉,”她温柔地说。“你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
       “我几乎杀了你。”
       “我还在呢。”她慢慢坐起身。“我比你想的要坚强。”
       “不是的。你比自己想的要坚强。我天天都想到你。一直在想你。”他伸出胳膊,她看见了那块手表。
       “我也是的,”她承认说。“现在我们该做什么?”他们四目相对,没有去拥抱对方。他们尚未相互接触,也许永远不会了。
       “不可能还是可能?由你决定,”他轻柔地说,冷风从他们身上掠过,他向她靠近了一点。几乎要碰在一起了,但还没有。“你怎么看?”
       “我根本没想到你会回来,利安姆,”她难过地说。难以相信他回来了,也难以知道他为什么回来。他常常离开她,她已经在他的手上死过好多次了。
       “我也没想到。我没想到自己能够回来。”
       他想亲亲她,但现在得由她来做决定。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这一次取决于她。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给予尊重的。
       “哪一种选择?”他不想给她压力,但他必须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她坐在那儿望着大海,然后扭身冲他笑起来。“或者我知道的。也许是哪一种并不重要了。生活只给你这么多机会,然后也不知为什么就又给你一次机会。人生在世,生生死死,来来去去。也许只要相爱就没有关系了。我爱你,利安姆。我一直都爱你。比我自己知道的还要爱你。”
       “也比我知道得要多。我以为自己在离开你的时候都要活不下去了,但我不得不那样做。”
       “我知道。”她又笑了起来,他轻轻地、小心地吻着她。如同触摸夏日的清风。他从未忘怀过与她亲吻拥抱的感觉。最终,他拥有了她。贝思在他之前就明白了这一切,并善意地放他回来了。
       他又亲亲她,把她抱在怀里,她在他怀里低声呢喃起什么。与其说他听见了她的声音,不如说他感觉到她在说话,他于是低下头望着她的脸庞。“你说什么?”
       “可能。”只是轻声的呢喃,但这次他听到了。“可能。”她又说了一遍。他就想听到这句话,在离开的这几个月里他就是为这句话而活着的。他把她更紧紧地搂在怀里,她抬起头望着那张脸,它是她的一部分,而且从起初就是她的一部分,她笑了起来。“可能。这次确实无误。”
       (吕洪灵: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邮政编码210097)
       (题图:郭 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