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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向大师致敬
作者:刘 雯

《译文》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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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丽丝•莱辛)以史诗诗人般的女性视角、饱满的激情、丰富的想象力以及深刻的怀疑精神剖析了一种分裂的文明。”
       ——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
       多丽丝•莱辛以八十八岁高龄被授予200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此事对于她本人,对于公众来说,都是意料之外。此前,她已经得到提名三十次,却年年与之失之交臂,因此早已不以为意。根据莱辛官方网站透露,这次文学奖得主公布之时,她正外出购物,一时无人联系得上。当她两小时后回到伦敦寓所时,一下子就被记者和相机包围。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笑道:“我的名字已经在候选名单上出现过三十次。你不可能每年都会那样兴奋期待。”怀抱鲜花,这位老人朗声说:“我已经获得欧洲所有的奖,每一个该死的奖。最终实现大满贯,这让我很高兴。”
       尽管很多人遗憾之前呼声很高的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约翰•厄普代克和诺曼•梅勒,以及意大利作家马格利斯落选,对于莱辛的获奖,倒也觉得名至实归,因此与前两年获奖名单公布时引发热烈争议的情形不同,公众大多认为这是一份迟到的荣誉,正如莱辛自嘲的那样:“也许他们认为我太老了,再不给我就太晚了。”
       这份献给莱辛八十八岁生日的礼物也是向这位创作生涯持续六十年,作品逾五十部的作家的致敬。她的存在,她还在继续的写作对于很多人都是一个令人安慰的讯息:她所代表的文学经典不只属于过去,还温暖地相伴左右,而创新——她作品的突出特征——也仍然被视为作家最可宝贵的品质之一而受到褒奖。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目标是“创作出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这一次他们显然选对了人。
       极具挑战的阅读体验
       莱辛重回人们视野,让人们回忆起对其作品的阅读体验。她的小说中,中国读者最熟悉的莫过于《野草在歌唱》和《金色笔记》,前者因为揭示了非洲殖民统治和民族歧视的罪恶,被当作进步文学的代表而被引介到国内,而后者则被奉为女权主义的圭臬,在西方的影响堪比西蒙•波伏瓦的《第二性》。实际上,莱辛的视野要这宽广得多,女性主义、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共产主义和世界革命、精神分析,未来世界的生活和人际关系,都是她小说的命题。
       1950年,莱辛出版了小说处女作《野草在歌唱》,讲述白人主妇与黑人男仆之间的爱情故事,控诉殖民统治和种族歧视造成的悲剧。瑞典皇家科学院称这部作品“既是基于爱恨之上的悲剧,又是对不可调和的种族冲突的研究”。
       自1950年到1969年间,莱辛陆续发表了五部曲《暴力的孩子们》——以朴素的写实风格和细致的心理刻画展示一位白人女性在非洲的人生历程。代表作《金色笔记》于1962年问世。六十年代后,莱辛的作品中表现出她对当代心理学及宗教神秘主义的兴趣。七十年代中她的几部作品探讨社会问题和人类文明前途。随后她文风一变,推出了一系列总名为《南船座中的老人星:档案》的所谓“太空小说”,这些作品披着科幻小说的外衣,实际上仍然表达她对人类命运和世界未来走向的看法。八十年代发表的《简•萨默斯日记》和《一个好样儿的恐怖分子》在体裁和风格上似乎又回到了早年的写实方法。如今年近九十,莱辛仍保持旺盛的创作热情,2007年还有新作《裂隙》问世,再度以科幻小说的形式探讨未来世界男女关系的可能性。
       她的文体多变,风格也变化莫测,经常会颠覆读者的阅读期待,是个很难界定的作家。世界与人心的分裂与矛盾,压抑与解放,恐怖与阳光,在她笔下,都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
       黑色非洲生活和红色政治经历
       莱辛早年在非洲二十几年的生活经历赋予她宽广独特的视角,也奠定了她的作品主题的多样性与深度。曾经的生活磨难,却是创作的丰富源泉。
       多丽丝•泰勒(原姓)于1919年10月22日出生在伊朗,1925年举家迁往南罗德西亚(今天的津巴布韦)。她父亲原指望在非洲靠农场发家,但购买的上千亩灌木林地收获寥寥,家境越发贫寒。多丽丝曾就读于首都索尔兹伯里的学校,后因眼疾14岁就辍学回家。从伦敦打包寄来的图书仍然滋养了她的精神生活,满足了她的好奇,也启发了她对外面世界的想像。她15岁就离家外出谋生,先是给人当保姆,后来又到索尔兹伯里,先后做过电话接线员、速记员等等。
       1939年,多丽丝和F•惠斯顿结婚,生有一双儿女,但家庭生活令她感到沉闷,四年后离婚。此后她开始对共产主义产生兴趣,投身反殖民主义的左翼政治运动。1945年,她在一个左翼读书俱乐部里结识德国共产党人G•莱辛,两人结婚,生下孩子彼特,但这段婚姻也不长久。1949年,多丽丝离婚,带着年幼的儿子回到英国,不久出版她的第一部小说《野草在歌唱》。
       “人不可能对抗他所处的时代”,莱辛曾经说道,但她的生活经历却是相反的注脚。她不愿屈服于传统的女性角色,点缀别人的生活。写作让她发出了自己声音,也是写作让她变得更自由。
       与她的写作生涯并行的,是她对政治生活的积极参与。1997年,接受《Salon》杂志采访时,她曾说自己“在任何场合都被看作异类分子”,因为她对种族歧视政策的批评和共产主义信仰受到排斥。在非洲社会中,对黑人示好比当了“赤匪”还要坏上“一百万倍”。由于她对共产主义运动的参与和对非洲种族隔离政策的批评,1956年,她被禁止踏入南非和南罗德里亚。
       《金色笔记》与“自由女性”
       1962年,莱辛推出《金色笔记》,奠定了她在西方文坛的地位,小说不仅关注个人生活,更着力描绘广阔社会,反映社会大事。全书的结构很奇特,形式无疑极具创新性,不由使人揣摩与其承载的内容的特殊关系。
       该书由一个故事和五本笔记组成,故事题为《自由女性》,它被分成五个部分,每部分之间,依次插入黑、红、黄、蓝四种笔记。黑色笔记记录主人公安娜的作家生活,尤其是她在非洲的经历和她对殖民主义和种族歧视的思考;红色笔记写的是她的政治生活,讲述她的政治理想幻灭的过程;黄色笔记实际上是安娜虚构的一部小说,讲的是一个叫爱拉的女性沉沦三角恋情的经历,其实也是安娜自己的经历;蓝色笔记则是安娜的日记,可以看到她生活中和精神世界的种种矛盾错乱的情形。在最后一部分《自由女性》之前,出现呼应书名的金色笔记,似乎是安娜对于人生的一次总结。
       小说的多重结构表现了现代西方人矛盾重重的精神世界。作者用这样看似零乱无序的布局告诉人们,外部混乱的世界造成了人们精神的分裂,“乱”是这个世界和人心的真实状况。
       小说的主人公安娜•弗里曼•伍尔夫是一位作家,常常反省自己,对世界的多样性、复杂性有着清晰的认识,也深知自己的弱点和矛盾心理。安娜凭借自己第一部小说《战争边缘》的成功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她认为自己没能充分展现非洲大陆由种族隔离引发的仇恨和残暴,相反却用一个悲情的浪漫故事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这不禁让人联想起莱辛的《野草在歌唱》)。她自嘲道:“这是一本一流的小说,显示了二流的创作才能。”她由此怀疑语言的表达能力,以至于无法继续动笔。让她烦恼的还有自己的政治信仰危机。她和朋友摩莉都是所谓的“自由女性”,过着经济独立的独身生活,有着自己的事业追求和政治信仰,但是现实世界却令她们困惑。她们嘲弄现存的社会制度和价值观念,但是动荡的世界局势,斯大林主义,英国共产党的分化解体,自己参与的活动的无效无力感逐渐令她们的信仰崩溃。这也是西方左翼知识分子普遍的一种心路历程。而在爱情生活中,她也经历了种种挫折,心理充满矛盾。像安娜这样的女人不愿做传统的贤妻良母,也洞悉那些试图把她们作为情感消遣对象的自私男人的心理,但是现实生活中,她们却依然下意识寻求男性的保护,不能摆脱情感的种种羁绊。
       安娜的内心冲突和多种人格引起她种种痛苦的体验,她试图用黑红黄蓝四本笔记理清生活条理,解决矛盾。她后来结交的男友美国人索尔与她的经历和思想相似。他们共同生活,深知对方的软弱和局限,动荡不安的情绪让他们常陷入争执,但还是相互扶持,相互依赖,视彼此为同志:“我们同属一个团体,我们从来就不曾屈服,还将继续战斗。”安娜决定用新买的笔记本开始新的创作,将它题名为金色笔记。索尔为了鼓励她,给她的作品开了头:“两个女人单独待在伦敦的一套住宅里。”安娜的创作由此继续下去。
       而这句话正是《自由女性》开篇的第一句,让我们理清黑红黄蓝四本笔记以及金色笔记本与《自由女性》的关系:《自由女性》虽然放在篇首,实际上写于金色笔记本之后,是安娜在认清现实,与现实妥协后写的一则故事。小说中的安娜和摩莉在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后,终于走出迷惘,试图开始新生活,结束痛苦的旅程。但是,这种探索是否成功,抑或导致更痛苦的体验,我们不得而知。
       由于《金色笔记》中“自由女性”的标签,莱辛从此被视为“新女性”的代言人,《金色笔记》甚至被看作“女权主义案例讲义和圣经”,千百万女性的思想受到影响,甚至命运被改变。
       莱辛在1972年版《金色笔记》的序言中,坦言自己反感对于该书的种种谬读和牵强阐释,更否认该书是为女权主义运动奏响号角。事实上,她对女性主义本身也充满了怀疑。小说描写了女性特有的种种困境,但是反映的是人生共同的境遇。她认为这个世界已经遭受了并且面临着种种灾难,这些问题决非女权主义所能解决。如果人生平等,世界和平的理想得到实现,女性解放问题自然也就得到解决,不成其为问题了。因此可以说,在《金色笔记》的众多主题中,妇女解放仅是作者关注的一个很小的问题。“‘自由女性’在她笔下只是一个反语。像塞万提斯以模仿骑士文学来否定骑士文学那样,莱辛也是想以标榜女性的自由为幌子来证明女性自由的非现实乃至荒谬的。”
       真正让女性读者认同此书的,是莱辛坦诚地刻画了一个当代女性多层面地自我,其细节与深度强烈地震撼人心。而她万花筒般纷乱而精巧的设计既包容了外部世界的剧烈变动,也承载了人心幽邃复杂的心理演变。“安娜,不如说是莱辛的目的只有一个:使自己从纷扰中,从情感麻木中,从虚伪中摆脱开来。”在1972年再版序言中,莱辛直言小说的主题是,心理的崩溃和精神分裂有时是一个自我疗伤的一个手段,一段过程,是自我摒弃非此即彼的人生态度,学会看待事物“完整性”的一种方法。她认为小说的成功在于它是来自最初经验,来自自然反应,这种经验还没有形成思想前的原生力量给人的震撼更直接深刻。她还认为这是女性成天在厨房互相唠叨的事情,只不过她把这些直率说出来而已。
       “世界文学”与“太空小说”
       在《金色笔记》1972版序言中,莱辛谈到了自己的创作动机。她认为英国缺少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世界文学作品,包罗人生万象,全面描写“时代的精神和道德气候”,重要性能比得上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司汤达的《红与黑》。《金色笔记》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她的这一宏愿,外部世界的动荡与精神领域的困扰在书中都得到充分展现。
       正如前面所述,莱辛的作品涉及各类主题,包括社会问题、政治问题,人的问题,即人类整体的问题。她不喜欢评论者将她的作品分门别类,将整体面对的问题分割成零星的片断。从她早年的现实主义叙事作品,到中期的科幻小说,乃至后来的各种题材和文体的尝试,似乎都可以纳入她试图构造的“世界文学”这一范畴。
       莱辛的一系列科幻小说得到的反应平平,读者似乎更怀念她早年那些风格平实然而刻画细腻的作品,不过对于她来说,每一本书都是像《金色笔记》一样的“先锋之作”。1999年,她就《玛拉与丹尼》的出版接受《英国每日电讯》采访时说道:“我对自己写作这部小说感到十分兴奋。当我写完最后一笔时,我感到了一种悲伤。因为这部小说令我的思想变得更加驰骋。”这些科幻小说充满天马行空的想象,也许情节离奇怪诞,人物时常如同符号一样抽象,但是在她看来,这种形式可以让她更自由地探讨人性的问题。玛格丽特•德拉布尔在《牛津英国文学伴侣》中写道,从某种意义上说,《金色笔记》是莱辛的“精神太空小说”。
       令人惊奇的是,如果仔细推究,莱辛的作品确实具有洞见问题实质,预测未来的能力。她谈论种族隔离,女性解放,无意识和神秘主义,以及人类文明的走向,常常能够察人未察之处,而日后成为众人争论的热点。有评论者甚至认为,她作品中预言的口吻是她最具创意的特质,
       大奖宣布之后,莱辛的作品很快被重新包装上架,书架上早已蒙尘的《金色笔记》又摆上案头,不知几人能有耐心读完,跟着她进入一个矛盾重重的世界,关注这些人生大事,以及内心深处的隐秘。向大师致敬是一回事,但是也许止于把他(她)供上佛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