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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银幕]最暗的夜,最亮的光
作者:张 秋

《译文》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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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天塔》(Babel,2006)的问世,令墨西哥导演阿尔加得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图(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和他的合作编剧吉勒莫·阿利亚加(Guillermo Arriaga),在联手相继推出《爱情是狗娘》(Love"s a Bitch,2000)和《21克》(21 Grams,2003)之后,三年磨一剑,完成了“死亡三部曲”的完美收官。这三部作品均以多线交叉式结构为显著特征,散点聚焦式地表达了一个具有宗教感的共同主题:救赎。它们以家庭为单元、为切口,透视充满悲剧和宿命色彩的残酷现实,触摸人性,掂量生命,探询人与人之间沟通和爱的可能性,在生死善恶的边缘与地狱天堂的夹缝中,寻找一线希望之光。冈萨雷斯说,他离开了宗教和道德这个框架就无法工作——“死亡三部曲”是从滴血的十字架上发出的旷野呼告。
       沉郁压抑、浓厚饱满的暗色调,时而动感恣肆,时而凝重胶着的摄影,类似强烈、鲜明的视觉特征,配合营造出生猛、凌厉的拉美风格,其粗砺、刚硬的雄性气质,情绪上的进攻性、爆发力,常常令人血脉贲张,并伴随着一种精神上的撕裂感、疼痛感。冈萨雷斯痛恨理性的电影,痛恨冷艺术——其实喜欢研读东方哲学的他,并不缺少理性和深度,只是这些东西,被他包裹在了滚烫的感性里面,所以他的电影,是冰与火的交融。
       冈萨雷斯说:“美国人只把我看成一种民俗,他们不能接受我们拥有强悍的文化。”他和阿方索·卡隆(代表作《你妈妈也是》,06年新作《人类之子》)、吉列莫·德·托罗(06年新作《潘神的迷宫》获得本届奥斯卡三项大奖)组成的三剑客,向全世界展示了强悍的墨西哥力量。冈萨雷斯获得第59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之后,墨西哥总统府发言人在新闻发布会上说:这一历史性的突破,将有利于鼓励和推动墨西哥及拉美导演投入更大的热情拍摄自己的作品。
       到《通天塔》为止,冈萨雷斯和编剧阿利亚加的合作时间长达九年,可谓珠联璧合。阿利亚加生于1958年,比冈萨雷斯年长五岁,是一名大学教师和小说家,冈萨雷斯则曾被中学开除,后来又从大学中途退学。他们在一起共同构思了十一个有关墨西哥城现状的短片,三年后写就了三十六个脚本,又从中挑出三个加以发展完善,形成了现在的“死亡三部曲”。一以贯之的故事结构,俨然成为冈萨雷斯电影的一大标识,他因此被称为“多线索专家”。虽然电影永远是导演的电影,但是三部曲在编剧上的强势,使得导大于编,还是编大于导,成为一道隐藏的裂痕,更何况剧本创作中同样包含着冈萨雷斯的想法,于是,《通天塔》始自戛纳的得奖之旅,终于引发了这对最佳搭档之间的名誉纠纷,并且导致两人关系破裂,他们遗憾地没有成为像基耶斯洛夫斯基和皮耶斯也维奇那样的组合。具有宿命意味的是,“死亡三部曲”虽然收获了众多的国际奖项,但三个出色的剧本却都没能获奖,阿利亚加是凭《艾斯卡达的三次葬礼》(The Three Burials of Melquiades Estrada,著名影星汤米·李·琼斯的电影导演处女作),获得了2005年戛纳电影节最佳剧本奖。
       从《爱情是狗娘》和《21克》中的三条线索、三组人物,发展到《通天塔》中的四条线索、四组人物,而且在地理空间上,由墨西哥拓展到了四个差异巨大的国家,夹杂着五种不同的语言——“死亡三部曲”通过这种方式,执著地将原本没有任何关联的人物交集扭结到一起,让他们之间发生命运的激烈碰撞,于是,在前两部影片中,突如其来的车祸成为一种有效的戏剧手段,令三组人物不期然地“撞”到了一起,各自的情感、命运轨迹生发生巨大的变化;在《通天塔》中,车祸变成了枪祸:一杆辗转易手的猎枪,无意中引发了悲剧的“蝴蝶效应”。
       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Stanley Milgram(1933-1984)通过一次连锁信实验,于1967年发表了玄妙的“六度分隔理论”( 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又称 “小世界现象”Small World Phenomenon),简单地说,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即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它说明了现代社会人际空间中普遍存在的“弱纽带”。这种“弱纽带”在“死亡三部曲”中得到了深刻的演绎。冈萨雷斯曾经总结说:“我想讲的故事是某个人的,但你会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正处于这个人的生命过程中间。我们因为他人而成为现在的样子。从别人的角度看,我们又成了无关的其他人。我就是喜欢这个想法。我们都是互相关联的,也不断互相产生影响,但有时人们却意识不到这一点,这就给了我把这个话题放大以引起注意的可能,我也从中发掘出更多的东西,更多的情感”,因此他坚持认为他的叙事方式是故事本身自然形成的,而非刻意为之,这成了我们理解三部曲的形式与内容之间关系的关键。
       《爱情是狗娘》
       冈萨雷斯凭这部处女作,一鸣惊人地获得了戛纳国际影评人周大奖,和奥斯卡、金球奖最佳外语片提名,显示了他的锐气和跻身世界级导演的潜力,被誉为“21世纪第一部经典电影”。它是“死亡三部曲”中最具墨西哥本土特色的一部,也是最为黑暗的一部,其片名就对爱下了一句绝望的咒语。
       影片的宣传语:“Love. Betrayal. Death”,清晰地交代了故事围绕的三个主题元素。爱,本应将人引向幸福美好的天堂,但是经由背叛,它却宿命般地成为通向地狱的桥梁。本片中的死亡,并非直接指向人的生命,片中的三位主人公虽然均走向了死亡边缘,却都没有死,然而,他们的爱比死更冷,他们的灵魂都在黑暗中等待着救赎,这就是死亡在本片中的真正含义——哀莫大于心死。“Love"s a Bitch”,如此可怕的声音,只能来自地狱。
       影片一开始就是夺人眼球的追车,接着是声效被处理得极其逼真的撞车,这一幕关键戏被作为引子提前呈现,然后“花开一朵,各表三枝”,镜头再倒回去分别交代三条相关线索,从不同的主观视角重复了三次的车祸,其“撞击力”不断地得到强化。在三条线索中,狗这一特殊角色均贯穿其间,它们的戏份和重要性跟主人完全对等。三位主人对狗的感情都如同亲人,人与狗的性格、境遇相互呼应,所以影片另一个有意思的译名是“狗男女的爱”。另外,与血腥的狗咬狗相对应,兄弟相残的悲剧将两度上演。
       片中的第一组人物为奥克塔维和苏珊娜,他们是叔嫂关系。奥克塔维和哥哥拉米路、嫂子苏珊娜同住一个屋檐下,拉米路生性暴躁,又常在外面偷腥,回到家里对苏珊娜动辄打骂,奥克塔维在挺身保护嫂子的过程中对她渐生情愫,苏珊娜一面与其偷情,一面又不敢同意他的私奔计划,但奥克塔维仍一意孤行地开始为这一计划筹钱。他训练自己生性凶狠的爱犬参加地下斗狗,把赢来的钱都毫无保留地在交给苏珊娜存放,而拉米路得知他斗狗赢钱的事后,要和他对半分,否则就威胁要杀狗,奥克塔维一气之下雇人将拉米路一顿暴打,回家后却发现受伤的拉米路已将苏珊娜带走,不知去向。人财两空、懊恼之极的奥克塔维,约对手赌最后一场,谁知对方输红了眼,开枪把奥克塔维的狗打伤,于是斗狗演变为斗人,将对方刺伤的奥克塔维带着伤狗逃离现场后,和朋友一起开车夺命狂奔,躲避追杀,一场车祸在瞬间发生……
       第二组人物为丹尼尔和瓦蕾里娅,他们是婚外情关系。瓦蕾里娅是个名模,拥有很多粉丝,她的婚恋也成了媒体关注的焦点,在一次电视访谈中,她故意公开了自己的新恋人,其实这不过是由他真正的情人——已婚的丹尼尔策划的一次掩人耳目的作秀。瓦蕾里娅同样爱狗,视宠物狗为自己的“孩子”。她做完电视节目后来到一座新房子里,那是丹尼尔为他们购买的爱巢。丹尼尔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准备和瓦蕾里娅开始甜蜜的新生活。然而就在瓦蕾里娅开车回去的途中,被奥克塔维的车撞个正着。
       第三组人物中的主人公是孤独的玛汀。他原是一名大学教授,为了追求理想,离开妻子和女儿参加了游击队,没有人理解他的这个选择。他不幸被捕入狱二十年,出狱后须发皆白,邋遢潦倒地牵着一群野狗在街头流浪、拣垃圾,暗地里以充当职业杀手为生,经纪人正是当年逮捕他的警察。他离家后妻子改嫁,如今玛汀只能偷偷地出现在她的葬礼上,并远远地看一眼他们的女儿玛鲁,她只当父亲已经死了。玛汀潜入她家偷走了影集和像框里的合影——站在他妻子和女儿中间的,已经是另一个男人。玛汀受雇主埃尔委托,去杀一个年轻白领奇威,就在他跟踪目标时,恰好现场目击了奥克塔维和瓦蕾里娅的车祸,他趁乱偷走了奥克塔维身上的钱,还收养了他那条奄奄一息的爱犬。
       这场车祸仿佛是无形的上帝之手,把本来分散的三条线猛地捏拢在了一起。三组人物在年龄分布上依次是青年、中年和老年,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包含着不同形式、不同理由的背叛,从背叛发生之日起,他们的命运就如同被下了咒语,被“撞”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带着苏珊娜流浪在外的拉米路和同伙去抢银行,被当场击毙,在他的灵堂,侥幸生还的奥克塔维又见到了苏珊娜,他怨恨苏珊娜“辜负”了自己,且在这种场合重提他过去的“计划”,可苏珊娜却说:“要让上帝发笑,就告诉他你的计划。”在奥克塔维约定的车站,他终于没有等到苏珊娜的出现。他失去了心爱的狗,失去了全部积蓄,还失去了哥哥,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他对生活的全部希望——苏珊娜,他最后一无所有。
       原本青春靓丽的瓦蕾里娅,出院后坐着轮椅住进了新居,随着小狗的神秘失踪,她和丹尼尔之间的关系急剧恶化。小狗一天钻进地板上的窟窿,再也没有出来,瓦蕾里娅的情绪开始抓狂,丹尼尔也被她折磨得近乎崩溃——那个黑洞洞的窟窿仿佛是敞开的地狱之门。与此同时,瓦蕾里娅的伤腿发生感染,不得不接受截肢手术。她拍摄的巨型香水广告牌在镜头中重复出现,本来,为了讨好她,丹尼尔在买房子时,有意挑选了能够看见外面墙上广告牌的那间,如今却相反地不停刺激着她痛苦的神经,当瓦蕾里娅做完截肢手术回家,看见窗外的广告牌已经被撤下,变成了“广告位出租”。小狗最后终于找到了,但是两人的感情却难以为继。
       玛汀将奥克塔维的爱犬养好了伤,但它却将其收养的流浪狗全部咬死;玛汀在跟踪后发现,他的目标奇威是玛鲁的恋人,玛汀将他绑架后报出了雇主埃尔的姓名,令他吃惊的是,埃尔竟是奇威同父异母的兄弟——玛汀的内心不停地经历着错愕与震惊,他决定洗手不干了。刮了络腮胡,剪了头发,修了指甲,戴上了以前当教授时的旧眼镜——从镜子里,他依稀找回了自己的过去。在收拾行李箱离开之前,他做了两件事:一是把埃尔骗到自己住处,他把兄弟俩的手都绑起来,在他们中间放了一把枪,让他们自己解决,两人都争着用脚去夺枪,并且恶狠狠地说:“你死定了……”二是再次潜入女儿玛鲁的家里,把自己所有的积蓄留给她,并归还影集与合影——他把自己的头像贴在了那个陌生男人的脸上,这个细节暗示了他内心对于回到过去、回归幸福家庭的渴望。一名缺席的父亲对着录音电话向女儿作了最后的忏悔。玛汀面对的现实世界,一片沧桑,一片冰凉,他无法为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找到归宿,成了一个“局外人”,只能选择孤独地上路,去寻找救赎,对女儿的爱是他内心惟一的温暖,也是他惟一的行李,他上路前的“革面”,预示着“洗心”的可能。
       影片最后以玛汀牵着奥克塔维的狗步入荒原作为收尾,颇具象征意义,他代表了另外两组主人公的状态和处境。玛汀和女儿之间的爱,被一堵无形的墙隔断了,他只能隔墙相望,并且以撬门的方式去偷偷呼吸一口家的气息,为此泪流满面;奥克塔维两次都未能和苏珊娜成功私奔,苏珊娜无法冲破不伦这一心理障碍,奥克塔维的“计划”遭到了上帝的嘲笑和破坏;丹尼尔和瓦蕾里娅虽然有了他们隐秘的私人空间,但是那所装修一新的房子终究没能成为他们的家——《爱情是狗娘》无疑呈现了爱的末路,但它通过地狱的呈现,令我们仰望爱的天堂,令我们重新掂量、思考爱的意义。
       《21克》
       本片开始直面生命的死亡,其片名就与死亡直接相关——据说我们每个人死去的时候,身体会变轻21克(也有科学家说是24克),于是它被视为人类灵魂的重量。影片的宣传语是“How much does life weigh?”它的宗教救赎意味在三部曲中最为浓厚,气氛凝重压抑,每令人窒息。这部讲述“失去和希望”(冈萨雷斯语),讲述孤独的生命间相互取暖的影片,获得了美国独立精神奖特别荣誉奖,和奥斯卡、威尼斯金狮奖等多个奖项的提名。采用英语对白,邀请美国影星西恩·潘、纳奥米·沃茨加盟,这些都标志着冈萨雷斯进军好莱坞的野心。
       《21克》沿用了《爱情是狗娘》中的撞车,而它在多线叙事的形式上显得更加大胆,富有探索和创新精神。在交叉展开的故事中,即便人物众多、线索繁复,但倘若每条线都沿着正常的时间顺序走,那么对观众来说,头绪还是比较容易理清,比如《爱情是狗娘》,它先以撞车为引子,它是整个故事的集合点,然后散开三条线,令其分别汇聚于撞车这一个点,然后再散开去——只要把握住了这个结构,加上每条线都有序可循,也就不会有任何观看上的障碍,然而在《21克》中,冈萨雷斯颠覆了故事正常的发展顺序,采取了洗牌式的叙事方式,他屡屡先把某个行为的结果或后续场景提前呈现,再回过头去分别交代过程和原委,而在过程的交代中,结果或后续场景仍会不时地穿插进来,由此形成了一个立体的、魔方般的叙事迷宫,从中显示出了冈萨雷斯娴熟自如的驾驭和掌控能力,当然,这对观众来说也是一个考验。
       在《21克》中,命运之网撒向了三个家庭:
       大学教授保罗躺在床上等待心脏移植,假如医院无法为他找到合适的心脏,那么他还有一个月的生命。和他分居的妻子回到了他的身边,并且希望通过人工受精的方式怀上他的孩子。之前她曾怀过一次孕,但是由于两人之间的争吵,她去做了人流。
       杰克曾经是个劣迹斑斑的失足少年,16岁就进了监狱,在牧师的帮助下他树立了对上帝的虔诚信仰,痛改前非,成了一个善良的好人,并且建立了家庭,然而上帝似乎有意在考验或者捉弄他——就在他开车赶回家参加妻子为自己准备的生日会时,不小心撞倒了路口的三名行人,在极度紧张和恐惧中,他选择了驾车逃逸。
       克里斯汀像平常一样,在家里等待着丈夫和两个女儿的归来,而他们正是被杰克撞倒的那三名路人。女儿经抢救无效,双双身亡,丈夫也没救了,于是医生让克里斯汀决定是否愿意捐献他的心脏——保罗幸运地得救了。一个人的死,就这样成全了另一个人的生;一个家庭的不幸,就这样残酷地成为另一个家庭的大幸。
       与《爱情是狗娘》相比,《21克》中三组人物在撞车之后的命运转折,更显剧烈和悲怆:
       杰克逃逸后的负罪感时时折磨着他的灵魂,他不顾妻子的阻拦,自首入狱,宿命般地又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坏人”。在狱中,他的信仰动摇、崩溃了,他选择了自杀,但是未遂,在妻子和牧师请了律师将他保释后,他的灵魂仍然无法恢复平静。他离开妻子和孩子,一个人住进了汽车旅馆;
       保罗虽然获得了重生,但他和妻子的婚姻却没有获得拯救,被暂时掩盖的感情裂痕仍然存在,他们又回到了过去的状态。与此同时,保罗开始寻找自己心脏的来源,他在惊悉其来历之后异常痛苦,于是想尽力报答克里斯汀。他隐瞒了身份逐渐接近她,并很快就发现再也离不开她了。保罗的妻子觉察了他的这段感情,在告诉他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之后,就离开了他;
       克里斯汀无法接受保罗的身份,无法和一个跳动着自己丈夫心脏的男人建立感情关系。她在酗酒和吸毒中麻醉、沉沦,在极度悲痛中孕育着对“凶手”杰克的仇恨,她动了杀机——这成了保罗报答她的最好方式。保罗接受心脏移植后产生了排异反应,必须再次等待新的心脏,否则将面临生命危险,但是他不愿意再等一次,不愿意接受上帝残酷的捉弄。他绑架了杰克,但是又无力朝他开枪,只能让他从此消失,谁知杰克不但没有离开,反而主动上门求死——他正希望借保罗的手得以解脱。克里斯汀让保罗开枪,但是无效,于是她自己拿起台灯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砸向杰克,无力阻止她的保罗,此时坐在地上把枪口反过来对准了自己的心脏——他用自杀的方式,拯救了险些成为杀人犯的克里斯汀,也拯救了杰克。
       影片中的三位主人公,他们都受困于各自的地狱:保罗在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过程中,始终无法摆脱死亡的双重阴影——生命的死亡和婚姻的死亡;杰克无法摆脱“罪恶”的阴影,上帝先令他变成一个好人,接着又反过来不让他做好人,将他逼上了双重绝路——信仰的绝路和生命的绝路;克里斯汀则无法摆脱痛苦和仇恨的阴影,其颓废的生活方式无异于慢性自杀。她得到了出自同一颗心的两次爱,然而这颗心的两个男主人都走向了死亡。
       影片结尾两组简短的镜头,其中隐含着比《爱情是狗娘》更为明显的救赎意味:杰克终于回到了妻子和孩子身边,克里斯汀终于有勇气走进了女儿的房间。旁白中如此发问:人在死亡时变轻的21克,是怎样的一个重量?一叠车票,一块巧克力,或一只蜂鸟?在失去这21克的同时,我们又获得了什么,去填补这个重量?
       21克对于人的灵魂来说,是轻还是重?冈萨雷斯说,这个数字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轻微却意义重大。影片以轻来表达重,它通过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数字,让人掂量灵魂在生命中的比重。关于21克的这个说法也许并不科学,但它给人的启示是:死亡并非代表人类生命价值的终结,灵魂这东西,既依附于肉身的存在与消亡,又可以脱离肉身而得以单独延续,获得其自在、永恒的生命,这取决于灵魂的价值和重量,取决于它的善与恶、美与丑,而这,又决定了它在肉身死亡后的去向——是升上天堂,还是堕入地狱。
       《通天塔》
       Babel,在希伯来文里是“变乱”的意思,在巴比伦文里的意思,则是“神的门”。和《21克》一样,本片的片名也有它的出处:《圣经·创世纪》——人类那时使用同一种语言,在迁徙的旅途中,他们为了扬名,想齐心协力在平原上建造一座通天高塔,并让所有的人都住在里面,结果这一伟大壮举触怒了上帝,作为惩罚,他变乱了人类的语言,让他们无法沟通,流离四方,通天塔由此也被称为“变乱之塔”,其实它代表了人类的终极理想。
       《通天塔》无异于一则惊世寓言,它在主题和构架上显示出比《爱情是狗娘》和《21克》更大的野心。作为三部曲的收官,它在多线叙事的手法上已经趋于炉火纯青,片中四条线索、四组人物之间的命运冲撞和交叉,呈现出未能实现通天之梦的人类,被上帝打散之后所遭受的困境,以及人类为之作出的艰难抗争,由此被人称为“2006年最值得一看的电影”。在第79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获得7项提名的《通天塔》,虽然败给《无间行者》,只获得了最佳原创配乐奖(冈萨雷斯做过电台DJ,对音乐有着很高的要求和鉴赏力),但是这两部影片的分量显然不可相提并论,其中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一是奥斯卡早就该给马丁·西科塞斯一个说法,而他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冈萨雷斯却有的是时间;二是影片在此之前,已经获得了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普通评审团奖,和金球奖最佳剧情片,如果奥斯卡锦上添花,显得太没有创意;三是上一届奥斯卡的“黑马”《撞车》,同样是多线叙事结构,评委们不想自我重复。
       通过《通天塔》,冈萨雷斯“想要探讨由于通讯工具使我们生活的世界变小的表象,和人们仍无法表达自我情感、无法进行基本交流之间的矛盾”,他认为,“语言的障碍能轻而易举地被打破,真正把人类阻隔开来的是我们观念和偏见。我们总是把他人视作威胁,认为不同就意味着威胁。这部影片所要探讨的并不是我们之间的障碍,而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如果说,《爱情是狗娘》通过背叛和怨恨来表达爱,《21克》通过轻来表达重,那么《通天塔》则是通过阻隔和障碍,来表达沟通与纽带。
       编剧阿利亚加说过:“在我的剧本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狱,我希望他们的生活跌宕起伏,并为此付出代价。”《通天塔》呈现的残酷现实是,每个人不但都有自己的地狱,而且又几乎都成了他人的地狱,每个地狱之间是通的。“他人即地狱”——关于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萨特本人曾专门纠正说,它总是被误解,“人们认为我的意思是,我们同他人的关系总是糟糕的,不当的。但我的意思完全不同。我是说,如果我们同他人的关系被扭曲了,变了质,那么他人只能是地狱”。萨特解释的意思,恰好可以用来准确地形容《通天塔》里的人物关系:由于无法实现真正的沟通,人与人之间、包括亲人之间的关系扭曲、异化、变质、敌对,他人也就成了地狱,而沟通一旦达成,则可能是“他人即天堂”,比如《21克》中的保罗,最后拯救了克里斯汀和杰克,尽管沟通的方式显得残酷、悲哀和极端,代价也十分巨大。
       《通天塔》在更大的地理空间内,描绘了人类悲剧的“蝴蝶效应”。北非摩洛哥山坡上一对牧羊少年试枪的子弹,呼啸着飞向远方一辆行驶中的旅游巴士。这粒子弹携带的偶然性包括:一、兄弟俩并不确定猎枪的射程,不相信它能打3公里远;二、射击目标是临时随意挑选,而且第一辆车没打着;三、他们打枪的水平高低不齐,偏巧这一次是打得比较准的弟弟开的枪;四、他们带枪的用途原本是为了驱赶狼群,而不是打人。旅游巴士上一名倚窗而睡的女游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子弹击中颈肩部,流血不止,生命垂危。转眼之间,这起枪击事件成了美国乃至全世界媒体关注的热点新闻,这名懵懂的牧羊少年,成了被政府通缉捉拿的“恐怖分子”,也成了中弹的美国女游客的地狱。他自己的地狱,包括贫困,包括对妹妹身体的偷窥,包括对自己无意中闯下大祸之后的极度恐惧。他没有勇气去自首,在和哥哥、父亲三人的逃亡途中,哥哥被警察开枪击伤,他一怒之下的还击将自己彻底变成了罪犯,哥哥被第二颗子弹打死之后,事件进一步滑向失控的边缘,此时,警察又成了牧羊人一家的地狱。这场悲剧性的生死对峙,以及恶性毁灭链,终因弟弟的痛苦悔恨和缴枪投降而告结束。
       在另外三条线中,美国、墨西哥是故事的下线,日本是故事的上线。遭遇枪击的美国女游客和她丈夫的婚姻正在走向坟墓,这就是他们自己的地狱,他们踏上的是救赎之旅。在悲剧发生之前,他们有过一次交谈与沟通,但是没有结果,接着又遭遇到了和外界的沟通不畅:丈夫为妻子四处求救,但是这里封闭落后,再加上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他几乎一筹莫展,只能来到当地导游家中焦急地等待乡村医生的救治。绝望之中,他向美国政府求援,他们终于被直升机送到医院,妻子侥幸保住了性命——但是他们岌岌可危的婚姻呢?
       墨西哥这条线不属于枪击事件的主线,它是美国线的分支。美国夫妇把两个孩子留在家里托墨西哥保姆照看,而离家长达九年的保姆,必须要赶回家参加儿子的婚礼,于是她不得不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回墨西哥,在墨美边境受到美国警察的盘问时,由于拿不出孩子父母的同意书,警察怀疑他们是绑匪,在惊慌之中,开车的侄子驾车冲关——这样一来,他们两人在警察那里就真的成了罪犯,这一情境,和摩洛哥牧羊少年与警察之间的交火是何其相似,我们从中可以发现,在不平等的、强势的心理威压之下,弱势群体在沟通上显得如何无力,他们甚至放弃沟通的企图,无端地令自己置身绝境。在逃亡途中,保姆和两个哭泣的孩子被赶下车,三人迷失在罕无人迹的边境沙漠里,面临死亡的威胁。三个偶然因素合在一起,将无辜的他们逼向地狱之门——假如孩子的父母没有外出(另一个与此相关的假设是他们的婚姻幸福美满)、假如保姆的儿子不是刚巧在这个时候结婚、假如保姆的侄子没有冲关(另一个相关的假设是警察不带种族歧视和偏见),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性格善良、爱子心切的保姆,就这样阴错阳差地成了两个孩子的地狱,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地在沙漠中苦苦寻找出路的那一幕绝望情景,和之前儿子婚礼上的欢乐形成了鲜明对比,又和两个孩子的父亲在荒凉的山村中苦苦等待救援形成了呼应——一家人竟然分别陷入了两个地狱。与此同时,谁又能说,父母濒临死亡的婚姻对孩子不也是一重地狱呢?一个残酷的、令人悲哀的现实是:父母和保姆均成了孩子们的地狱。这一条线的结局:保姆终于在沙漠中发现了巡逻的警车,警察忙着逮捕她,她却顾不得为自己申辩,焦急地让警察赶快寻找失踪的孩子,她的泪流满面,全然是一个母亲和自己的孩子走散之后的表情,而等待她的结局,是失去了在美国打工的机会,被遣返墨西哥。她自己的地狱,和那家摩洛哥牧羊人一样,是贫困,以及由此而导致的偏见、歧视和种种不平等。
       沿着猎枪这一线索往上追溯,又揭开了一对日本父女的地狱。日本人到摩洛哥打猎时把枪作为礼物送给了当地向导,向导又把猎枪卖给了牧民,牧民再把枪送给两个放羊的儿子,也把他们推向了地狱之门——出于感激而赠枪的日本人,却成了第一只“蝴蝶”,成了牧羊少年的地狱。在“蝴蝶链”的因果之中,暗含着贫富之间的宿命关系,它与墨西哥保姆的遭遇之间也有着呼应关系。日本人自己的地狱,是他的婚姻和家庭。他的妻子莫名自杀,这是无法沟通导致的一种极端状态,比美国夫妇走得更远。日本人的女儿是个聋哑人——这显然是编导有意的安排,为她与亲人、与周围世界的沟通,树起了一道天然屏障。这对父女相互并不了解,而处于青春期的女儿,渴望感情,渴望像正常人一样和人交往、沟通,在母亲自杀阴影的笼罩下,她的心理却日益走向叛逆。她勾引遇到的每一个男人,包括给自己看病的牙医,和调查母亲死因的警察,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以冲破男人对自己的歧视,并达成自己和他人的“沟通”。父母的不幸婚姻是她的一重地狱,聋哑则是上帝给她的又一重地狱。
       影片的每一个段落,都不约而同地给了绝望中的主人公一条生路、一点希望。在这一则故事中,回家的父亲惊讶地看见女儿一丝不挂地站在阳台上——她刚刚吓跑了警察。父亲为她披上衣服,两人紧紧相拥——镜头渐渐拉远,直至他们的身影、他们站立的阳台、他们的公寓楼、他们周围的楼群、他们身处的国土,消失在巨大的地球俯瞰图中……
       冈萨雷斯说:“生命就是一个减损的过程,惟一能赋予人生些许意义的就是希望。我们就是靠着希望才得以活到今天。”他在片尾打上了这样的字幕:“献给我的孩子。最暗的夜,最亮的光”。希望是什么?是被上帝变乱了语言的不同种族、不同身份、不同地位的人与人之间,包括持相同语言的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沟通,是生活在地球各个不同角落的人与人之间,包括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亲人之间的爱——爱和希望,正是最暗的夜中最亮的光,是人类对抗死亡,摆脱地狱,通往天堂的通天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