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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傻子屯”之谜
作者:张 婷

《人民文摘》 2008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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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太阳照得人身暖唉/毛主席思想的光辉照得咱心里亮……”2006年春天,在吉林丰满区青山乡的青山福利院,独立影像导演王逸人第一次听见秀丽大声唱起这首歌时,仿佛被雷击中一般,愣在原地。秀丽是个特殊的人,没有劳动能力,成天只是笑眯眯地唱歌。“文革”后期,14岁的她患了精神病,记忆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时段。她会唱所有那个年代的歌曲,语言也是那个年代的,成天念叨着“毛主席”“接班人”“大好形势暖人心”。奇异的时空交错感让王逸人对这个福利院产生了兴趣,他立刻决定,要用影像把这群人的故事讲出来。
       特殊的人群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青山乡还叫青山屯,风景优美,盛产蕨菜;河水绕过村子,直奔松花江;山上长满了核桃树,山顶还有人参。然而,美丽的青山屯却以傻子多而著名,被人称为“傻子屯”;附近方圆几百里,有好几个村落,可只有青山屯,智障残疾的孩子出生率越来越高,成为祖祖辈辈解不开的谜。后来,地方病防治专家对这里的自然环境做了全面调查,终于发现这儿的水和土壤中,缺失一种在“人脑神经”成长阶段必需的微量元素——碘。严重缺乏这种微量元素,就会痴呆,医学上叫克汀病,也就是严重的碘缺乏症。
       上世纪70年代初期,青山屯的村民,开始食用国家专门供应的食用碘盐,成为大陆最早食用碘盐的地区之一,但那些遗留下来的克汀病人的生活却成为社会难题:他们缺乏劳动能力,生活无法自理,行动很难控制,有时甚至跑到附近的青山滑雪场,把外国游客团团围住,造成不良的影响。
       1986年,青山联合反贫组成立。反贫组在当地建起了一座占地60多万平方米的青山福利院,将50多名青山屯的克汀病人聚集在一起,让他们统一学习简单的劳动和生活技能,共同生活。政府拨款,社会资助,加上有劳动能力病人的劳动所得,支撑着整个福利院的所有支出。
       20多年过去了,虽然附近村落依然把青山福利院称为“傻子屯”,但这里生活的已经不单单是克汀病人,还有其他精神病患者、残疾人,以及在农村生活中无法立足的人。为了生存,这些人组成了一个乌托邦式的集体农庄。
       如今,这个大家庭有40个成员,他们共同播种、养殖牲畜,和附近的农民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他们平均共享劳动果实,按钟点劳作、去食堂吃饭、休息,相互依存。
       福利院隐匿在郊外,离吉林市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路程。相比城市的繁华与喧闹,这儿更像一座上世纪留下来的钟表,沉笨、缓慢,却精准有序;永不变换的节奏中,时间仿佛也停滞了。
       认命地活下去
       “傻子屯”的居民大多没有全名,他们以简短的绰号称呼彼此。除了几名工作人员,这里只有两个健康人:老鄢和小四。老鄢70多岁,是最早的住户。他随生病的妻子迁到福利院。小四的过去没人了解,大家只知道他被兄弟赶了出来,流落到此。在福利院中,他起到“中转站”的作用,很多事情都由他传达解释给同伴。
       在福利院里,一切还保留着上世纪集体公社时的习惯:铃声一响,开饭了。伙食通常是发糕、菜汤和咸菜,偶尔吃一顿饺子显得很隆重,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高兴地聚在食堂一起忙活,如同过年。
       在这个劳动的大家庭中,“歌唱家”秀丽得到了丈夫“于哑巴”无微不至地照顾。“于哑巴”能发出的唯一声音是“啊”,只在干活时吆喝牲口使用。面对秀丽,他是无声的。他常常捧着妻子的脸,疼爱的摩挲,或者抱着比自己高一整头的秀丽,满脸幸福地默默跳舞。
       在福利院中,这样的家庭组合无需任何证书,只要两情相悦便可自由组建。有“家”的人生活质量要比单身汉好很多。夫妻很少吵架,丈夫通常极其疼爱妻子。因为他们都明白,这种组合比健康人更来之不易。
       小四和圆圆是这里最年轻的夫妻。圆圆患有轻微的痴呆症,母亲去世后便“嫁”给小四。她怀孕了,这几乎是“傻子屯”里所有女人的梦想——秀丽除了唱歌外,就是念叨自己怎么就是生不出孩子。不过福利院没有抚养婴儿的条件,而且圆圆的孩子极可能遗传母亲的病。去做流产手术前,王逸人问她如果福利院允许,想要这个孩子吗?圆圆始终没有出声,长久地沉默。她抬头眨眼看看王逸人,又低下头。手术之后,回到宿舍,小四默默地给她煮了两个荷包蛋。
       很快,圆圆又开始高兴地干活了,生活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大多数情况下,人只有认了命,生活才能继续。“傻子屯”的居民更懂得这一点。
       泡沫般的梦
       王逸人记不清到底去了多少趟“傻子屯”。他是吉林一家报社的编辑,同时也是独立纪录片制作人,2005年完成纪录长片《蝶变》,《乌托邦》是他的第二部长片。
       只要做完报社的活儿,他就坐上火车,换乘汽车,再走半小时路赶去“傻子屯”。有时呆上四五天,也开不了摄像机,这儿的昨天和明天,几乎都是今天,每天一模一样。
       相比都市的繁华,在这里,王逸人感受到了一种复杂的情愫。生活在这里的人比城里人更明白自食其力的意义。相比健康人,大家更懂得团结互助,也更明白生存的艰辛。
       影片中有一段情节打动人心。一次,“小哑巴”突然开始哭喊,她冲向院子,又冲进食堂,近乎歇斯底里。大家随她赶到宿舍,才明白原来是放在洗干净的鞋子里的一双花袜子不见了。年长的女人批评她,袜子干吗摆在明面儿上,怎么不收进柜子里。
       “丢的只是一双袜子,可在‘傻子屯’就是激起波澜的大事。可见,他们对生活的要求已经降到了最低。”王逸人说。
       在福利院中,凤霞是新来的。片中,一辆面包车戛然停下,凤霞随母亲下车,将在这儿开始新生活。邻居们帮她准备好了宿舍。凤霞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离婚后带着一个女儿依靠母亲做清洁工的微薄收入过活。实在无法支撑了,母亲托人找了关系,将凤霞送到“傻子屯”。
       在这儿,她幸运地遭遇了人生中最后一份爱情。性格开朗的“杨哑巴”满心欢喜地和她组建了家庭。凤霞说,以前她总觉得脖子里堵着什么东西,压得她无法呼吸,长长的伤口依然清晰可见。以前的丈夫对她不好,但“杨哑巴”不一样,他明白她。晚上,“杨哑巴”常常将她搂在怀里,听她唱英文字母歌,窗外的月亮宁静地照着他们的窗户。这样的夜晚是普通人都希望得到的宁静。
       王逸人最后一次见到凤霞,是在医院里。她在一次严重的发病过程中,失去了左手。母亲将她接走,离开了“傻子屯”。“杨哑巴”在医院守了凤霞整整一宿,清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身边的妻子。不过,他不再开玩笑,大半年时间笼罩在他脸上的,是深入骨髓的阴郁,这张脸作为《乌托邦》里最后一个镜头凝固在银幕上。
       “其他人后来的故事我都用彩色照片作为结尾,只有他用了黑白照片。”王逸人说,“他们为了生存而不得不组成的‘乌托邦’其实随时都有可能破灭。从古至今,无论是谁,梦想建立的美妙‘乌托邦’都只是一个泡沫。”
       生活就是在这样一种不得已,或者那样一种不得已中变换,中间有那么一点点转瞬即逝的欣喜和期盼。只不过有的人依然会用全身心的热情来迎接这么短的一秒钟,并且在这一秒钟里寻找所有的意义。王逸人的片子为这样的人而拍,拍给这样的人看。
       “现在的人大多不快乐,因为产生欲望的速度与实现欲望的速度不成比例。这让我常常想起‘傻子屯’,除了生命,一无所有的一群人。他们对生活的简单要求,都提醒着我要简单生活。作为一个正常人,我能给他们的几乎为零,相反,他们给予我很多。”王逸人说。
       (摘自《央视国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