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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谢晋:一场“悲情电影”走到尽头
作者:溏 心

《人民文摘》 2008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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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18日,导演谢晋魂归故土。
       曾经伴随着谢晋电影走过青涩岁月的现在的中年人,他们的记忆几乎就是被他的电影连缀而成,而这些承接着时代记忆的电影,也使谢晋成为人们心中的“蒙太奇”。对于他的辞世,更多人并不止于对一个老人离开的哀伤,因为谢晋自身的经历本就是一部悲情的电影。
       江浙少年
       1923年2月,谢晋出生在浙江上虞的书香门第。祖父是当地名士,父亲是香港有名望的会计师,祖、父两代都寄厚望于这位家中长男能承续家业,学习理工或经济,走上名牌大学、出国留洋当专家博士的路。
       谢晋从小就对戏曲有浓厚的兴趣。后来,他随家迁到上海,30年代上海电影的兴盛,使他对戏曲的痴迷转向电影。1941年高中毕业时,他不顾家庭坚决反对,毅然赴川,考入四川江安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师从曹禹、焦菊隐、马彦祥等戏剧名家。
       在这段日子里,谢晋不仅得到了艺术启蒙,也萌发了自己的爱情。当时江安剧专师生们经常自编自演戏剧,并常与一墙之隔的江安女子中学的师生进行交流,而且谢晋也在女子中学兼职教地理等课程。一次,女子中学要演出话剧《回春之曲》,请国立剧专师生们前去指导,帅气十足的谢晋因此结识了女子中学“校花”徐大雯。
       他们的恋爱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是浪漫的,但是也经历了许多坎坷。谢晋20岁的生日聚会,徐大雯也到场祝贺,这让江安当地一名也在追求徐大雯的“大哥”级人物大为恼火,想要加害谢晋。为此,谢晋在还差1个月就要毕业的时候离开了江安,而徐大雯也转学去了重庆。
       1946年夏天,徐大雯高中毕业,被谢晋接到上海。二人很快成婚,“当时的婚礼十分隆重,新、老式结合,请了戏剧界德高望重的洪深老师当证婚人。”
       “反动艺术权威”
       徐大雯退休前在上海市电影局工作,她一直被圈内人称为是谢晋的“贤内助”,谢导也一向以此为荣。
       唯是家庭多灾多难。谢晋有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却不幸有两个儿子患有智障。谢晋为特奥会拍的反映残疾人生活的电影《启明星》有一个场景,一群小孩把傻小子给弄到垃圾堆里,脑袋上扣一个西瓜皮,往他身上扔垃圾,那实际上写的就是自家的阿三、阿四。谢晋坦言,自己一直不太愿意强调家庭的悲剧,但他的经历还是必然在他的电影中打下烙印。
       “文革”期间,作为上影厂的批判对象,谢晋没少吃苦头。当时给他定的罪名是“反动艺术权威”“解放后培养起来的艺术黑苗子”。进牛棚的时候,谢晋每月只有5角津贴,一家三代六七口人要吃饭,两个孱弱的儿子要保证营养,徐大雯常常低了头到小菜场里去拣菜皮,顶着各种眼光。徐大雯说,谢晋被批斗了两百多场,抄家抄了五次,连毯子都被拿走了,最后晚上没盖的,就弄了一大摞碎报纸盖在身上。当时他们还自嘲:这不是《三毛流浪记》吗?也有好心人,早上毯子给抄走了,晚上又觉得他们家人太可怜,又偷偷送回来。
       谢晋的父亲服安眠药自杀时,他正在厂里“隔离”,赶回家看到的是父亲的尸体,又被很快带进“牛棚”,连父亲尸体火化都没能参加。后来母亲跳楼自杀,谢晋把母亲的尸体抱上楼,他的两个傻孩子不明白怎么回事,还在笑,这给了他很深的刺激。也许正是这样的人生经历,使他对人性被扭曲和被摧毁的东西特别敏感,“所以我后来会拍《天云山传奇》、会拍《芙蓉镇》,十年动乱的切身经历与拍片有很大关系”。
       谢晋的晚年也不平静,新疆插队后回沪的大女儿一直体弱多病。“文革”中因为父亲的关系,没有上过大学。他的两个智障儿子,较大的一个1991年因哮喘病离世。谢晋最放心不下的阿四,被他教会每天在4个罐里各抓一把、烧粥晚上喝的阿四,尚不晓得喝粥人又少了一位。他被安置在别处,口袋里还有一张父亲写的纸条:“我是谢晋的小儿子。”
       长子谢衍是唯一能继承谢晋导演事业的孩子,然而今年的8月23日,他也先走了。谢衍的性格与父亲很不同,他信佛,吃素,安静谦和,讲话轻声轻气,从不抱怨什么。因为担心家族的遗传基因,他一直未婚。在得知自己肺癌进入晚期后,他默默变卖了在美国的财产,立下遗嘱,开始为父亲操办85岁的纪念活动,赶赴各地收集资料拍摄有关谢晋导演艺术生涯的纪录片,为父亲的传记进行各方推广。谢晋夫妇是直到儿子去世前的几天才得知他的病情。在谢衍的追悼会上,徐大雯承受不了打击,突发心脏病住院治疗。谢晋连着四夜睡不着,像挨了霜打的茄子,怔怔地坐着,无话。
       一系列变故让晚年的谢晋连遭打击,在他辉煌的艺术成就背后,是外人难以想象的艰难人生。
       有脾气的老头
       1996年,73岁高龄的谢晋自筹资金近1亿元拍摄《鸦片战争》,摄制组拍过一组片花,记下了这位本该在家打太极拳、侍弄花草的老人如何戴着顶草帽,在片场任汗水洇湿前胸后背,记下了他如何立在饰演林则徐的鲍国安身边摄影机拍不到的地方,随着台词给手势、给眼神,屈膝、挥手,低喝“(把账本)扔给他”——这是观众看不到的谢晋,令人动容。
       进行到一半资金出现缺口,谢晋把房产,包括上虞老家的房子都做了抵押。全国许多人在帮他,但这部片子还是亏了。
       儿子谢衍深深理解父亲这代电影人的幸福与痛苦。“现在商业社会整个都变了,电影发挥的是娱乐产品的作用。他还是一直想写人,写那些底层的人。但现在的电影投资人,包括电影厂、电影总局都不会来拍这种电影,他跟潮流不合。”说这话时,中国电影刚好走过100年。
       的确,自上世纪80年代后期第四、第五代导演开始以具有强烈个人风格的影片在电影院里与以谢晋为代表的第三代导演争夺观众起,谢晋的创作风格就不可避免地受到挑战。有年轻电影评论家甚至毫不客气地说,谢晋对中国电影的贡献到《芙蓉镇》就结束了。
       80岁的激情当然不可与20岁的激情同日而语。谢晋的电影也在多元化的时代里走向了晚年。
       三个月前,谢晋参加深圳的一个电影节,同去的记者都说,谢老现在返老还童了,全是小孩子脾气,答应过的采访最后又不肯做了。记者们在无聊等待时又听说,走红地毯的时候,谢老在等候处很火,因为要等人,“他们总是这样!”
       颁奖礼结束后有庆功宴,几十个媒体挤在一个偏厅里,一边自助餐,一边等着做采访。过了一会儿,谢老进来了,由人扶着,脸色不太好。有记者想和他合张影,他不肯,那人执意站在他身后,结果他彻底发火了,大声说:“我不拍!我不拍!”
       当时他被安排坐在一张红色的塑料凳上,手里拿着杯饮料,小厅里人来人往,他倔强而孤独地坐着,好像在和整个世界僵持,谁也不敢靠近他,一直僵持到陈冲补完妆回来。到底是陈冲,扶着他,在他耳边细细说了几句上海话,谢老脸色立刻阴转晴,高高兴兴和她上台接受采访。
       他谈兴很好,滔滔不绝。有刚入行的记者出去一圈回来小声地问,他是谁啊,怎么还在说?有人偷偷关了录音机,认为回去写稿时用不上。南方新生代娱记们根本不知道这个身材魁伟的老人,是当年呼风唤雨的影坛大腕;他们也没领略过《舞台姐妹》《芙蓉镇》《天云山传奇》《牧马人》《高山下的花环》?也难怪,以前那些叫电影;而现在,一切都叫娱乐新闻。
       就在那天,谢晋还雄心勃勃地说要再拍三部片子才能真正退休。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多月以后,他的大儿子故去,两个多月后,他自己亦在睡梦中逝去。人生的无常叫人无话可说。
       (摘自《看天下》20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