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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俞平伯的“红楼”情结
作者:韦 柰

《人民文摘》 2007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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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祖母在1982年2月病故,此后外祖父俞平伯的独居生活相当沉闷。除看书、写字、偶尔让外曾孙租个小三轮车出去吃顿饭之外,极少社交活动,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他把苦痛压在心底,在言谈话语中,却从不流露。
       我们家人都力图使他沉闷的生活有所改变,但所做的一切,徒劳无效。他不愿做的事,绝勉强不得,所以也只有尽力照顾好他的生活,一切由他去。
       1990年1月4日,是外祖父的九十诞辰。当日,老人强打精神,整整一个上午,在客厅接待络绎不绝的客人。无论辈分大小,在给他拜寿时,他都坚持要站起来还礼。更为有趣的是,从寓所去饭庄,他乘坐的是租赁来的、专供老年人使用的小型三轮车,由他的外曾孙韦宁蹬着,缓缓行去。路人恐不会想到,坐在那辆“嘎吱嘎吱”乱响的破旧小三轮车上,穿着一件旧中式大棉袄的老头儿,会是一位世界闻名、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作家、文学家和红学家!
       九十寿辰的纪念活动,在家人和亲友们通力协作下,隆重而又圆满地度过了。然而,看得出,他的心气儿并不高。早在生日之前,他便常说,“过了九十岁就死了。”那时我们自然以为那只是呓语,谁料想此话成真!
       九十寿辰后3个月,1990年4月16日,他因脑血栓再度中风,左侧瘫痪,距第一次发病整整15年。病发突然,来势很凶,也没有任何预兆。他一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床上,面色青灰,人同槁木。经诊断,大夫要他入院治疗,虽神志不清,仍连连摇头,像过去一样,坚决不肯住进医院,只拿了些药回来给他吃。
       病中的老人真是可怜,他想动,动不得,想说,说不出。一向要强的他,坚持要用勉强能动弹的右手自己吃饭、吸烟,小便也不肯让人帮忙。看他那股子倔犟的劲头,艰难的举动,令人心酸。为不使他因久卧病榻而引发褥疮,我们每天坚持把他抱起来几次,坐到书桌前去吃饭,饭后他歪着半瘫的身子,叼着一支香烟,呆呆地坐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不时抬起右手,习惯地抚摸着光秃的头顶,在想些什么呢?也许什么也没有想,他真该没有什么牵挂了。却不然!
       他牵挂着“写文章的人”。一天下午,他突然把我叫到床头,抬起右手指了指他存放零用钱的壁柜,用含糊不清、断断续续的碎语对我说:“拿出……拿二百元钱出来。”我不解其意,迅速把钱拿出来,送到他眼前。“送……送给写文……文章的人……”“写文章的人很多,你要送给谁?”我附在他耳边大声喊着,他却反应不过来,只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话。于是我把能想到的,和他相熟的写文章的人一一数念给他听,当提到潘耀明的名字时,他点了点头:“就……就……给……潘……”我终于弄明白了,紧捏着手中的二百元钱,激动得热泪盈眶。二百元,这数目太小了,然而那份情,那份在半昏迷状态中仍流露出的感情,该有怎样的价值啊!
       待潘耀明回信向他致谢时,他已不记得,只是呆望着对他讲话的我。就由他忘记了吧!我们却永远不会忘怀,不会忘记那二百元钱中所寄予的希望、关怀和深切的爱。
       了却了一桩心事,另一件心事又涌上他的心头。这桩心事,在病后第三个月,不可遏制地迸发出来。
       在服药两个月之后,他的病情略见好转:那不健全的大脑,又有了些断断续续、不连贯的思维。他经常在清晨醒来,然后要陪夜的男佣抱他到书桌前坐下,边吸烟,边与男佣“闲谈”。有一次甚至拿笔为男佣写了几个人名,他们是:叶圣陶、顾颉刚、冰心。为什么要写,不得而知,或许是说与他们相识?还是想起了与他们交往几十年的友谊?
       自6月中旬开始,他每见到我,便总是重复地说一句话:“你要写很长很长的文章,写好后拿给我看。”这话使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写什么文章?他为什么如此关心呢?
       不久,他的话题,逐渐接近实质:“要重写后40回。”语句含糊,很难弄明白他的真实意图,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了:他还是放不下那让他人吃苦头的《红楼梦》!此后,话越讲越清楚:“文章由四个人写”,他对我说,“你是第一,俞成第二,我第三,韦梅、先平第四,写好后送香港发表。”看这意思,是要来个“集体创作”了。但到底要写什么,还是弄不清,无论如何不会是要我们重新写作后40回吧?不管怎样大声地问他,也听不明白,说不清楚。他那时的大脑思维,只能“输出”,不能“输入”,反应极其迟钝。那些天,他一会儿要我把“脂批本”拿给他,一会儿又要他自己的“八十回校本”,像是中了魔,常常坐在书桌旁翻看《红楼梦》,一看便是半个多小时。多少次,把我叫到身旁,似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几经反复,终于在断续的话语中弄清了他的想法:要重新评价后40回!他不满意他和胡适对后40回所作的考证,不赞成全盘否定后40回的作法。
       外祖父在晚年,很少谈《红楼梦》。不想在病中,仍念念不忘地牵挂着它。这是压抑了多年的一次总发泄——一次反弹,一首绝唱。“我不能写了,由你们完成,不写完它,我不能死!”他还对我母亲这样说。
       我相信他定是带着对《红楼梦》的惦念和不甘心离开人世的。我不知道在天国的他,是否还像过去一样地认真、执着。当我望着窗外绵绵秋雨的时候,时常虔诚地祈祷,那不是他洒向人间的“一把辛酸泪”。
       (柴梦村摘自《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