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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我眼中的中国农民
作者:黄锐杰

《人民文摘》 2005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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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眼中,农民是和土地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他们以最为谦卑的姿态行走在黄河中下游广阔的平原上。他们佝偻着肩,声音嘶哑,眼里爬满如土地般厚重深沉的哀痛。他们一走走了五千年。
       我还小,住在江西南面的一个小镇。我的祖父,一个倔强沉默的男人,时常来看我。他往往出现在黄昏。我从学校放学回来,端了凳子坐在屋外写作业。冬天的天黑得快,天一黑空气里就要带上寒意。我写上几行,手不听使唤地抖。冬日的阳光是一种白惨惨的亮,令人心慌。当我停下来往手里哈气,便看见一团黑影。那是祖父,他总是以一副亘古不变的姿态俯身看我。他的眼睛里写满我所不能理解的疼惜。那种眼神,我至今不能忘记。
       祖父的到来是父亲的一件大事。他不管多忙,总要停下手里的工作。两个沉默的男人,他们躲在屋里的一角用我所不能理解的语言低声交谈。这是一段神秘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就某些问题达成共识。又一个白天,祖父收拾好东西启程离开。他的身影穿过小镇外崎岖的山道消失在冬日黯淡的天际。我知道,这么一趟短短的旅程,在祖父的生命中,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结。
       父亲那时候的面容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日益模糊。我的父亲,他有和祖父一样粗糙的右手。他的脸总是带着秋雨般的阴郁。他体形瘦削,却曾经和朋友打赌一口气吞下了五笼鸡蛋大的小笼包。就是这么个男人,他第一个走出了祖父所在的小山村。他在外地读完师范,来到我们这个小镇,娶妻生子,安安稳稳地做起了小学教师。
       逢年过节,我们总要回到祖父所在的小山村。村子建在山脚下,很多房子零落地散布在不大的范围内。一条马路,混合着砂石和黄泥,从村子前经过。
       祖母总站在屋子前的一座土包上等我们。看见我们来了,她的嘴角毫不掩饰地牵扯出难以遏止的笑意。她以嘶哑而又热情的土话招呼我们。而在她的儿子面前,她显得有点拘谨。
       祖母一生生育了六个孩子,最小的一个男孩子在十二岁时死于突如其来的肺炎。我的父亲,他成了这个不幸的家庭里惟一的男丁。
       祖父和父亲的见面是一次无言的交流。他们互相看着对方,长久不发一言。后来,祖父点了点头。他转身走开,继续手里的农活。
       这个晚上,两个男人留在客厅里。我躺在隔壁的床上,能听见他们细若蚊蝇的声音。话题大多关于农村的事。祖父谈起村里的一些争端,向父亲征求处理意见。其实大多数情况下祖父已有主见,他只是向他名义上的继承人征求同意。这类谈话要持续很久。我总是在天亮前才模模糊糊地睡去。第二天一早,我从床上醒来,祖父已经准备好农具,地里的庄稼正列队等待他的到来。
       母亲断断续续地向我谈起祖父和父亲的事。在父亲之前,小山村里还没有人在外面上过学。我能想象当年少的父亲向祖父提出这个要求时祖父脸上的表情。在村里人眼里,身为长子的父亲是理所应当要担负起一家人的生计的。然而,父亲没有。
       我不知道当时的父亲是怎么样说服祖父的。这其中必有不为人所知的内情。也许他们曾激烈地争吵过。也许祖父的拳头曾经如雨般落在父亲的身上。如今这一切都已经随时间逝去。然而总有些线索如宿命般缠绕在这两个男人的身上。
       就是在村里人眼里,祖父对土地的态度也近乎于固执。他总是在早上六点准时起身,吃过祖母准备的简单的早餐便带上农具前往田地。他在一块废弃的田里种满了庄稼。每一天,他细心为这些庄稼松土、浇水、施肥、除虫。在整个村子里,祖父的庄稼是长势最好的。他对庄稼的热爱,一直维持到他去世的前几天。
       祖父去世的时候,我读四年级。父亲由于工作出色,早在一年前已经调到广东的一座小城市工作。接到电话是在晚上,电话那边的大姑语音哽咽。听到祖父去世的消息,父亲愣了愣。很长时间内他没有说话。我们在接到电话的第二天启程返乡。这是一次沉默的旅行,父亲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葬礼定在三天后举行。在一片沉痛的哀悼声中父亲的表现是最为平静的。葬礼上人们谈起祖父生前的事,语气都是叹惋的。他们说,祖父和父亲其实是一样倔强的人,在祖父年轻的时候也曾要求离开这个村子。他的要求遭到了曾祖父的强烈反对。而他在一个晚上离家出走,从此下落不明。七年后,他突然又出现在村子里。这时曾祖父已经离世,留下了一间土屋。祖父在这间土屋里住了下来,并且在村子里娶了一个老婆。他们还说,祖父死之前经常端了一张凳子坐在大山前。他的嘴角时常带着笑意。
       葬礼后,我们又回到了父亲现在工作的地方。父亲越发沉默起来。他的眼里时常带着我所不能理解的忧郁。他时常站在窗前眺望远方。他的目光穿过拥挤的楼房落在远方某处不确定的地方。只有我知道,在那里,有曾经养育过他的广阔的土地。
       (陆 健摘自《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