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一家]关于进步文学论的反思
作者:鲁枢元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09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鲁枢元,男,著名文学教育家。本刊顾问。现为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文艺学学科带头人、博士生导师,生态文艺学研究室负责人,国家人事部命名的“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主要社会兼职有: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理论批评委员会委员。长期从事文艺学的教学与科研工作,在文艺心理学、文学言语学、生态批评诸学科领域有开拓性研究,出版的主要著作有:《创作心理研究》(1985)、《文艺心理阐释》(1989)、《超越语言》(1990)、《隐匿的城堡》(1995)、《精神守望》(1998)、《生态文艺学》(2000)、《猞猁言说》(2001)等。主编的著作有《文学心理学教程》(1988)、《文学心理学著译丛书》(1988)、《文艺心理学大词典》(2001)、《精神生态与生态精神》(2002)等。随笔《生命诗篇》,曾入选上海市高中语文教材。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进步”绝对是一个铁定的褒义词。别人不说,我自己从上小学到读大学乃至参加工作若干年后,关键时刻的自我鉴定上总少不了一句“要求进步”。在我们一些权威的文学史教科书中,“进步”与否也往往成为衡量一位作家、一部作品高下优劣的首要条件。“进步”在我们心目中成了一条不证自明的真理。
不料想,在世界范围内,在社会高速发展进步若干年后,人们渐渐发现“社会进步”已经连带出太多的问题。政治问题、经济问题、道德问题、生态问题堆积如山,已经让进步举步维艰,很难持续下去。于是“进步”开始成为哲学、社会学、历史学反思质疑的对象。至于文学与社会进步的关系,也变得比我们以往认定的要复杂得多。
一个多少有点“吊诡”意味的问题已经摆在我们面前:一心渴求“进步”的人们究竟能否获得真正的进步,正有待于我们对“进步”作“退一步”的思考。
一、进步观念的出身与成型
英国历史学家约翰·伯瑞(John B·Bury,1861-1927)于1920年写过一本厚厚的书:《进步的观念》,对“进步观念”的发展史进行了详细梳理。伯瑞本人是信奉“进步论”的,对进步论的家底身世了如指掌、视为珍宝。在他看来,进步论的出现其实很晚,萌生于公元16世纪末17世纪初,是启蒙时代的产物。在这之前,历史学界占据主流地位和压倒优势的反而是“退步论”,人类社会中一些最伟大的思想家的历史观都是倾向于“退步论”的。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他们都是相信在人类社会早期曾经存在一个“单纯质朴、天真自在的黄金时代”,而人类社会后来的发展全是对这个美好时代的背离,历史的发展是人类一再堕落而又力挽堕落的过程,这和《圣经》里表述的历史观也是大体一致的。在我看来,持这种“退步论”历史观的古代圣贤中,显然还应当包括中国的孔子、孟子、老子、庄子们,他们的黄金时代是夏禹、商汤、周文王的三代盛世。孔子以“兴灭继绝”为己任,他心目中的理想人格是先他500年的周公;孟子主张“遵先王之法”,处处以尧舜为楷模。老子、庄子是更加彻底的倒退派,甚至主张“绝圣去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回归到“圣人”之前的素朴浑沌状态,复返于生命之初的婴儿状态。
彻底摧毁这种“历史退步论”的,是欧洲启蒙运动的两位先驱人物培根和笛卡儿。培根提出“知识就是力量”,科学技术是“满足人类物质便利和舒适”的工具。笛卡儿则宣告人对于自然的独立地位和支配地位,人的理性是至高无上的,是认识自然、控制自然、开发自然的力量源泉。按照约翰·伯瑞的说法:正是在培根、笛卡儿的“精神氛围中”,“一种关于进步的理论即将成形”。[1]在该书的结尾,伯瑞回顾道:进步观念一直与现代科学的发展与理性主义的张扬相关联,也与民主政治的斗争相关联。这种“进步观念”的一个绝对指标是“经济的增长”。因此,长期以来各个国家都是把GDP作为衡量社会发展快慢得象征,全都相信经济的持续发展,国民收入的逐年递增,消费水平的不断提升,将给国民带来越来越多得幸福。这一进步观念不但在300多年来确保了西方发达国家无可替代的优越地位,确保了资本主义制度最富成效的竞争实力。同时也对经济落后的国家产生了强大的诱惑力和号召力,当年毛泽东主席制定的“大跃进”式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也是出于这种快速进步的愿望,“钢、煤、粮、棉”四大元帅一起“升帐”,十五年内“超英赶美”。
二、进步论遭遇多方质疑
从18世纪初算起人类社会高速发展三百年后,人们渐渐发现,这种发展进步带给人间的并非全都是福音,同时还有偏失、灾难、祸患,还有一时看不清楚的恶兆和噩梦。
20世纪连续两次世界大战,暴露了工业文明时代人性的畸变,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毒气库和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废墟上,是超高效、大规模的生命毁灭。伴随着“科技”的发展,却很难看到人性的进步。近年来愈演愈烈的地域间贫富差异的扩大、民族冲突的升温、恐怖组织的蔓延更增加了人们对进步怀疑的理由。况且还有人提出,即使工业的发展、技术的进步、产品的丰富,消费的增多,也并没有使国民个人的幸福感得到相应的提升,在许多方面反而下降了。
给这种“进步论”更响亮地敲起警钟的,是地球上接踵而至的生态灾难和日益逼近的生态危机。且不说地下的矿藏和地上的物种是有限的,包括空气、水源甚至阳光在内的这些地球资源也都是有限的,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追求无限的发展,岂不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美梦吗?
“进步论”在走红近三百年后,“进步”的初衷似乎已经大部分落空。在今天的社会学界和历史学界,“进步论”渐渐失去了大半信誉,进步论者也已经失去了往昔的气势和风采。
实际上,“进步论”从产生伊始就不断受到质疑和反思、批评和抵制。
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家卢梭可以看作反对“进步论”的一位旗手,他断定“社会发展是一个巨大错误;人类越是远离纯朴的原始状态,其命运就越是不幸。”在卢梭之后,再次对现代文明进步论发起攻击的是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们。本雅明以散发着诗人激情的语言指责:进步的概念在历史的线性进程中使用是一种误用,误用了牛顿物理学的时间观。启蒙的“进步”是对本源的背叛与破坏,因而是盲进,是背离,带给人们的是灾难,是地狱。现代化进程留给历史的只是一座座废墟。他的名言是:“本源就是目标,复归也是救赎。”马尔库塞则用同样尖刻的语言指责道:“进步的加速似乎与不自由的加剧联系在一起。在整个工业文明世界,人对人的统治,无论在规模上还是在效率上,都日益加强……集中营、大屠杀、世界大战和原子弹这些东西都不是向‘野蛮状态的倒退’,而是现代科学技术和统治成就的必然结果。”[2]在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的批判下,由科学技术和工业生产决定的社会进步论已经成为一种“现代神话”。美国生态主义后现代学者格里芬指出:“‘进步的神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它是否意味着这样一个假设:一种把过去的绝大部分事物都当作迷信而加以抛弃、并一味地想通过对自然的技术统治来增加人们的物质享受的文化,能够带来一个和平、幸福和道德高尚的世界?果真那样的话,那么,进步的理想也就被证明是一个贬义的神话。”[3]
有趣的是,启蒙话语中的“进步观念”本来是力求以“科学”为依据的,后来,在科学内部也开始了对于这种“进步观念”的拆解与颠覆。
在爱因斯坦发现物理学的相对论之后,人们同时也发现“进步”所依托的“时间”,并不是绝对的、直线的、匀称的、无限的。与此相反,新的时间概念却可以是相对的、扭曲的、非匀称的、甚至中止在某一点(黑洞)。爱因斯坦在晚年常发出如此感叹:“人类对于无尽止进步的信心,仅在五十年以前还是那么广泛地流传着,现在却好像已经完全消失了。”[4]
三、退步论文学也是优秀文学
杰出的文学理论家勃兰兑斯在他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一书中对19世纪在欧洲占据主流地位的浪漫主义文学曾做出过这样的评价:一方面,对于启蒙运动以来的欧洲工业化、现代化的社会进程来说,它们无疑是“消极的”、“后退的”甚至是“反动的”;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优秀的、精美动人的,“浪漫主义曾经几乎在每个文学部门使风格赋有新的活力,曾经在艺术范围内带来了从未梦想过的题材”[5]。对于这一看似矛盾的判断,勃兰兑斯在他的书中没有做出进一步的解释,就这一话题“接着说”下去的,是浪漫主义策源地德国的两位思想家本雅明和马尔库塞。此时,两次世界大战相继展开,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暴露无遗,关于现代社会进程的反思也由此正式拉开大幕。在他们看来,浪漫主义文学与现代社会之间的冲突,主要是“美学法则”与“工业社会法则”的格格不入。比如,关于“自然”的美学地位,在本雅明看来,“自然美学是艺术美学的基础”,工业化的自然是对自然美的破坏,其特征是一元化文化的乏味和一切自然人文历史语境的丧失,因此它抵牾美学体验。荒野的自然产生了崇高美,而工业化的原则把自然变成了一片美学的荒原。过了若干年后,本雅明的这一论断在美国生态批评家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一书中得到了确证。马尔库塞更多关注的是社会现实,他认为,十九世纪以来,大多数文学艺术家尤其是那些浪漫主义诗人,都对经济和文化生活中日益加剧的机械化、市场化持批判立场,因为“工业化和机械化是一个对精神价值毁灭和使之边缘化的进程。”正如华兹华斯在他的诗篇中吟咏的:这个伟大的民族已被什么东西控驭,宝剑换成了账簿,教育在追逐财富,高尚情思日渐衰微,蝇营狗苟,心劳日拙,这世界真叫人难以思忖,“苍天!我宁愿做一吮吸陈旧教条的异教徒!”于是,这些人为了捍卫他们的社会理想与艺术理想,不得不与资产阶级的物质主义、工具理性全面决裂,并因此背上了“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坏名声。
随着工业社会种种危机的日益呈现,文学对现代社会进步论的抵制,对现代工业文明的评判,就越来越显示出其“积极性”、“革命性”与“超越性”的一面。在本雅明看来,科学的进步、经济的增长并不等于社会的进步、人类文明的进步。与此相反,这种单一的进步力量更像从天堂里逆向吹来的“一场风暴”,“它以进步的名义把堕落后的人类带向离天堂越来越远的去处,风暴所经之地留下的是一片废墟——现代性的废墟。”[6]在他看来,真正的进步观念首先是一种批判意识,而在这种批判中,对于往昔的回忆,对于前资本主义文化的怀恋,即那些被斥责为落后倒退的“返乡”意识,恰恰可以成为“为将来战斗的武器”。马尔库塞同样强调,“真正的乌托邦植根于对于过去的记取中”,“艺术遵从的法则,不是去听从现存现实原则的法则,而是否定现存的法则”,这种否定既是对现实原则的扬弃,也是对它的超越。一旦对过去的追忆成为变革现实的“始发力量”,这种浪漫主义的追忆也就拥有了革命的含义。[7]
本雅明、马尔库塞都是所谓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在他们看来,曾经被人加上“反动”恶谥的“浪漫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实质并不矛盾,起码与他们信奉的马克思主义并不矛盾。
四、中国现代文坛的悲剧
现代欧洲浪漫主义文学,是一种与启蒙运动的思维定向、价值取向唱反调的文学,一种与方兴未艾的现代工业社会反其道而行的文学。这一时期的浪漫主义文学表现的主要思想倾向是:重精神,轻物质;重情感,轻理智;厌恶工业文明,珍惜生存的诗意;崇尚自然心灵,敌视现代科技;背对现实,追忆往昔;热衷于回归乡土、回归民间、回归自然、回归传统,其作品的情调往往是悲悯的、感伤的,且多采取想象的、夸张的、幻化的乃至神秘的创作方法。如果为其绘制一张大致的谱系,从欧洲的卢梭、荷尔德林、施莱格尔、华兹华斯、科勒律治、雪莱、雨果、乔治桑、梅里美、罗曼·罗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到美国的梭罗、惠特曼、哈代,印度的泰戈尔,日本的川端康成,都是这一队伍的“中坚分子”。至于晚近一些被冠以“现代派”、“先锋派”的各色作家,如艾略特、里尔克、卡夫卡、普鲁斯特、福克纳、马尔克斯等,似乎也都不难寻出他们与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血缘关系。
现在我们来看一看中国的情况。
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比起欧洲要迟到近200年,西方启蒙思想在中国知识界系统传播,已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了。与西方一样,中国现代化运动一开始,便也受到思想界、文化界一些人程度不同的怀疑、反对和抵制。至于文学创作界的代表人物,则可以推举出废名(冯文炳)、郁达夫、沈从文。遗憾的是这些人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中得到的评价往往是一贬再贬,远不如他们的欧洲同类。
就文学创作而言,在对抗现代化浪潮中立场最为显著、成就最为突出的是沈从文,而他的命运也就因此更加悲惨。
与欧洲文坛不同,在中国的现当代文学史中“进步论”始终占据着压倒优势。在国内一些长期使用的权威教科书中,“进步”还是“落后”,“前进”还是“退步”,不但拥有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的含义,也成了衡量文学成就的绝对尺度。要想进入优秀文学、优秀作家的行列,首先必须获得“进步文学”、“进步作家”的证书,否则,创作的权利也可能不复存在。
西方的“退步文学”(浪漫主义文学),进入中国之后当即受到误解、贬抑、阉割,进而被改造成进步的浪漫主义、积极的浪漫主义、革命的浪漫主义。与此同时,中国的真正意义上的浪漫主义却被认作“落后文学”、“退步文学”甚至“反动文学”,加以排斥乃至封杀。
沈从文的创作思想与十九世纪初欧洲浪漫主义思潮相似,而与“五四”时代盛行的启蒙理性、科学精神相背离,起码表现在这样四个方面:(一)挑剔现代进步,留恋往昔的“抒情诗气氛”。(二)守望农业文明,耻与现代都市人为伍。(三)沉湎田园视景,钟情于山野自然。(四)追思往古神圣,呼唤原始野性。仅仅由于这四个方面,与那个时代的“进步作家”相比,沈从文无疑是一位“保守”的、“落后”的、“退步”的、甚至多少有些“反动”的作家。当时,他就不断受到一些左翼批评家的指责。其中固然也存在着某些“政见”的不同,主要还是由于对“社会发展进步”所持的立场、态度不同,应该属于文学观念的歧异。
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随着中国革命浪潮的日益高涨,文学的意识形态色彩更加浓重,“进步”还是“退步”几乎成了革命与反革命的分水岭。此时,郭沫若发表在《大众文艺丛刊》上的一篇文章《斥反动文艺》,不容置疑地把沈从文定性为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反动作家,其作品是“缅怀过去来欺慰自己的”“最反动的文艺”,这等于宣判了沈从文文学生命的死刑。[8]这篇文章发表之后,沈从文先是精神崩溃,后是自杀未成,从此,被中国文坛放逐,结束了自己的文学生命。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的三十年中,沈从文一直被冷落,被当作文学史上一个保守、愚昧、落后、倒退的典型。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随着国门大开,海外关于沈从文研究的成果大量涌来。对沈从文文学成就研究的成果之多、评价之高,一时间颇让国内学界目瞪口呆:“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几位伟大作家之一”,“沈从文的文学成就……完全可以与华兹华斯、福楼拜、普鲁斯特、福克纳并列”。若不是去世,沈从文还几乎成了当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沈从文去世后,他的身价在国内文坛也开始迅速飙升,在一些民间的“排行榜”上,常常紧挨着鲁迅被排在第二把交椅,由受尽众人践踏的遗民一跃成为众人膜拜的大师。对于这一世界罕见的、近于荒谬的文坛公案,中国的文学评论、文学理论、文艺政策、文学史书写是否也该做出一些更深刻的反思呢?
五、重议文学的社会功用
现在让我们回到“文学反映社会生活”“文学的社会作用”这样一些传统话题上来。对于这两个已经遗落在当下文学理论视野之外的“陈旧话题”,其实没有人能做出截然否定的回答。
纵观人类社会近300年的现代史,显然并非总是“直线进步”、“普遍进步”的。应该说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人类作为整体性的存在有得有失。得到的是物质上的富裕和享乐,失去的是精神上的高尚与丰满;得到的是一个捷便的人造生存空间,失去的是清新美好的自然,同时失去的还有生活中的诗意与宁静平和的心态。目前这种“进步”仍在“提速”,并在“全球化”的名义下以更快的速度向世界各地蔓延,即使希望减缓一些速度也不能够。英国当代享有盛誉的社会学家吉登斯(A·Giddens)将这样一个我们深陷其中的社会命名为“失控的世界”,高效益伴随着高风险,最终的结果全都无法预料。他说“现代社会变成了一头难以驾驭的猛兽”,这一切全都与“启蒙思想家们的期望南辕北辙”,[9]至于是关于现代社会的设计有误,还是操作有误,也还没有人能说个清楚明白。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怎么能够证实文学家们是否“如实”地反映了现实生活,是否“积极”地发挥了文学的社会作用了呢?
以西方的社会发展史为鉴,以我们自己的经验教训为鉴,反思文学与社会进步的关系,重估“退步论”文学的社会功能,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首先需要肯定的是,在当前的世界格局中对于一个长期处于贫穷落后的国家来说,发展和进步的诉求有着充分理由。当今世界上越是经济落后的国家越是对发展进步充满了渴望,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落后就要挨打。而且因为落后,以前已经挨了许多打。这个世界并不公平,也不仁慈,并且常常是只讲实力、只讲势利,而不讲道义的。虽然如此,我们仍然不能不看到,尽管制度不同,工业化、城市化、高科技化、全球市场化带给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问题往往是相似的。因拉尼娜现象在中国南方引发的雪灾和严寒就是一个现实的教训。日益严峻的生态危机差不多已经成了限制发展规模、减缓发展速度的一道无可回避的门槛。“退耕还林”、“退牧还草”都是退,地球上的自然资源是有限的,“退一步”、“慢一点”常常是必要的,适当的退缩才能够保证生态安全。只知进不知退有时会产生十分危险的后果。
据经济界人士指出:当前的中国经济形势,固定资产投资过热、信贷增长过快、进出口贸易增长过快、股市楼市两大资产的泡沫加大、居民消费价格再创新高……似乎一切都在增长加快,风险也就随之而来。人类社会的发展不能没有制衡的力量,尤其当这个社会在高速运转或深度转型的时候。半个世纪前中国的那场“大跃进”因为不允许“促退派”的存在,不允许有人给“大跃进”泼冷水,结果给神州大地招致来惨祸,仅仅两年过后中华民族便为此付出了百万条人命的代价。
社会制衡可以依靠不同的措施和手段。而文学艺术的制衡作用由于其自身的属性往往被忽视了。
文学艺术的社会制衡作用较之政治的、经济的、法律的、军事的制衡要“柔弱”得多,它更多的是一种精神和意向上、情感和想象上的制衡。它没有行政命令的威严,没有经济制裁的刚硬,更没有军事打击的严酷。用沈从文的话说,那只是一种书呆子式“即景生情”,某种个人情绪的排遣。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可以当回事,也可以不当回事,一切都是自发的,自由的,自然的。对于文学家自己来说,它可能是一种心理调节,对于喜欢它的读者来说,自然也会受到情绪上的感染,情绪上的沆瀣一气,从而化作一种心理意向、一种精神力量,一种温情、柔弱而又柔韧的力量,从而对社会的进程发生某些微妙的影响。这种情绪与精神上的制衡虽然柔弱,却可以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里,对一个民族的健康成长发挥不可替代与不可估量的作用。我在我先前的一些文章中将之称为“文学艺术恢宏的弱效应”。老子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老子》第七十八章)欧洲的浪漫主义者似乎也通晓这种说法,华兹华斯曾把诗人比作幼弱的儿童和痴迷的恋人,但“儿童乃是成人的父亲,赤子之心可以贯穿颗颗生命之珠。”
在中国传统哲学或美学思想中,“退”与“进”、“高”与“下”、“反”与“正”、“柔弱”与“刚强”,远不是那么非此即彼、水火不容、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前后相随”、“高下相倾”、“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用一句时髦的话表述,这看似对立的二者,实际上总是如影随形、相克相生、互为“主体”、互为“他者”的,从来不会让其中一个“吃掉”另一个。
退一步有时也是为了超越,汉学家史华慈对英文“超越”(Transcendence)一词,解释为“退后一步,往远处瞭望”(A kind of standing back and looking beyond),他说这也是一个反思与批判的过程,往往能够开拓出新的视野。[10]由此看来,我们大可不必再那么忌讳谈论“退步”了吧。
注释:
[1]【英】约翰·伯瑞:《进步的观念》,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46页。
[2]【德】马尔库塞:《审美之维》,三联书店1989版,第19页。
[3]【美】格里芬:《后现代精神》,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版,第25页。
[4]【美】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文集》第三卷,商务印书馆1979版,第325页。
[5]同上书,第五卷,第440页。
[6]郭军等编:《论瓦尔特本雅明》,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版,第257页。
[7]参见马尔库塞:《审美之维》,三联书店1989版,第256页。
[8]同上书,第289,297页。
[9]【英】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译林出版社2000版,第133页。
[10]参见上书,第1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