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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士论坛]以《玩笑》为例论昆德拉小说的生命哲理
作者:秦 烨 曾 攀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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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小枫认为昆德拉的作品是自由主义的伦理小说,“在叙事的基础上动用所有理性和非理性的,叙述和沉思的,可以昭示人的存在的手段,使小说成为精神的最高综合”。“对于昆德拉来说,小说的喃喃叙事负有重整生活信念的现代使命,他所谓的‘精神的最高综合’就当是自由主义精神的最高综合,是反形而上学的、实验性的生活信念,”显得像哲学。昆德拉自己也认为真正的“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这是小说的永恒真理。”在昆德拉的作品中探讨的核心问题是:在成为陷阱的世界中,人的可能性是什么?他的许多小说中都展现了个体生命的在体性欠缺与生命理想的欲望之间的不平衡。现以昆德拉早期的代表作《玩笑》为例进行讨论米兰·昆德拉小说生命哲理的核心。
       一
       《玩笑》到底是爱情小说、政治小说、还是毁灭小说,历来颇多争议。“布拉格的理论家们把《玩笑》看作是反社会主义的小册子,因而禁止它;外国出版商把它视为在出版几周后就变成了现实的政治幻想作品,因而改写它。”对此,昆德拉说:“请别把你们的斯大林主义为难我了,《玩笑》是一本爱情小说。”他本人这样解释:“《玩笑》的故事情节本身就是一个玩笑:一个人陷入了玩笑的圈套而遭到了飞来横祸,然而他个人的灾难在外界看来却是荒谬可笑的。他的悲剧在于着玩笑剥夺了他悲剧的权利。他被迫处于微不足道的地位……然而,假如一个人被迫在个人生活中处于微不足道的地位,他能避开历史的舞台吗?不能,我一直相信,历史的悖论与个人生活具有相同的基本特性:埃莱娜陷入了路德维克为她设的圈套;路德维克和其余的人又陷入了历史为他们设的玩笑的圈套:受到乌托邦声音的迷惑,他们拼命挤进天堂的大门,但当大门在身后砰然关上之时,他们却发现自己是在地狱里。这样的时刻使我感到,历史是喜欢开怀大笑的。”可见,把《玩笑》理解为哲理小说也是正确的。《玩笑》实际上是以政治为背景,通过主人公路德维克及其友人的爱情经历和人生旅程,揭示出历史的荒谬,试图探寻什么是“玩笑”和“忘却”,这是“一首关于灵与肉分裂的伤感的二重奏”。
       二
       《玩笑》的布局是极为独特的,昆德拉以作品中出现的人物为章节名称,从路德维克、埃莱娜、雅洛斯拉夫、考茨卡等任务不同的视角展开叙述,使整个故事的情节一点一点在读者面前展开。由于切入的角度不同,同一情节在不同章节往往有不同的“真相”。例如,由于一开始采用了路德维克的第一人称叙事,我完全站在他的立场和角度上主观地看待露西,认为她是真正值得他去爱的女子,她是那样的纯洁美好、天真无邪。然而,在考茨卡这一章中,昆德拉笔下展示了一个完全相悖的人物形象,露西不为人知的过去令我大吃一惊。她此时的形象完全颠覆了之前在我脑海中的记忆。其他人的命运也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性,同样曲折不堪。
       小说的情节框架在第一章就初步构建。但随着情节的深入,其后的章节中时而多次重复叙述先前出现的某个细节,时而由于当事人对同一事件的看法相悖导致故事框架的重建,作品中主要人物的状态也随之改变。作品中每一次重复都强调了同一情节的不同侧面,从而更清楚、全面地传达事件的真实性。因为每个人物都受到当时其自身及环境条件的限制,都会体现出其特有的局限性,昆德拉因此而不断转移视角,“每一次重复都意味着新的角度和动机,由此,反复叙事就建立了多重视角”,“就像是好几种目光都放在同样的故事上”,“它造成的效果就是昆德拉所说的‘循环提问’,对同一个事件的内涵都可能是可以进行无穷的询问和追索。”
       此外,小说的叙事时间也是倒错、穿插的。一开始写路德维克重返故里,找到旧友考茨卡并遇到露西。紧接着第二章写埃莱娜在赴约前回忆她与路德维克、巴威尔之间的情感纠葛。第三章又回到路德维克这里,他在散步时回忆起十五年前因一张明信片上的几句玩笑话而遭遇的种种不幸,被学校开除、与玛格塔的分手、被迫服兵役、漫长的矿工生涯,甚至包括他与露西的爱情。第四章又跳至雅洛斯拉夫的故事,时空跨度非常大。随后第五章中,作家又回到路德维克这一主人公身上,描写他和埃莱娜的约会过程以及他发现自己的复仇计划并未胜利。第六章则是最令我震撼的,考茨卡把露西在认识路德维克之前和离开路德维克之后所经历的一切补充完整。而结尾的第七章更是把整个故事的戏剧化高潮展现出来,路德维克完全败于泽曼尼克手下,埃莱娜想自杀却吃了轻泻药,雅洛斯拉夫怀疑自己是否在民间艺术中找到精神家园,考茨卡在最后的时候已经无法分辨“一片混乱嘈杂声”中神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在玩笑的圈套里慌乱挣扎。作者巧妙地把十五年中发生的故事穿插在跨度为三天的现实事件过程中,通过不同人物相互交织的回忆展示出一段完整的历史。
       昆德拉自己也在《小说的艺术》中谈到这个问题:“这部小说是由四个人物来讲述的:路德维克、雅洛斯拉夫、考茨卡和埃莱娜。路德维克的独白占了书的三分之二,其他人的独白占了三分之一(雅洛斯拉夫六分之一,考茨卡九分之一,埃莱娜十八分之一)。这一数学结构,决定了我称之为人物的照明的东西。路德维克处在全部的光线之中,从里(通过他的内心独白)和从外(其他所有人的独白画出了他的肖像)都被照明了。雅洛斯拉夫通过内心独白修正,等等。每个人物都被另一种强度的光线以另一种方式照明了。露西是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但她没有内心独白,只是从外部被路德维克和考茨卡的内心独白照明了。由于缺乏内部的照明,使她有了一种神秘的、不可把握的特点。因此,她可以说处于窗户的另一边,人们无法碰到她。”这种人物之间的相互补足、相互配合以呈现小说所要传达的意蕴的手法,可见米兰昆德拉小说艺术的精湛,而且通过人物之间的对照和互映,也使得人性和生命的哲理得到了彰显,从而也增添了小说的精神内涵。
       小说之中极为紧凑的结构特征和有意安排的排列原则同样体现出小说的艺术特点,“我希望小说的环节非常清晰。七部分中的每一部分都自成一体。每一部分都以它自己的叙述方式为特点。第一部分:连续的叙述(也就是说,各个章节之间有一种因果关系);第二部分:梦幻式叙述;第三部分:断裂的叙述(也就是说,各个章节之间没有因果关系);第四部分:复调叙述;第五部分:连续的叙述;第六部分:连续的叙述;第七部分:复调叙述。每一部分都有它自己的视野(从另一个想象的自我的视角来叙述)。每一个部分都有它自己的长度:《玩笑》中的长度顺序为:很短;很短;长;短;长;短;长。”这种章节与章节之间,部分与部分之间的特殊整合使得小说进入了一个长而有序的组合,小说的各个环节通过不留痕迹的拼接而达到一种连贯而顺畅的叙述效果。
       昆德拉的作品大多带有强烈的音乐性,且不论《玩笑》中大段涉及音乐的章节,这里着重讨论《玩笑》所体现的“复调”等浓郁的音乐色彩。《玩笑》主要由政治、爱情、哲理三条线索构成,从这个角度出发可以体察到小说中讽刺、浪漫、思辨等不同的特质,就像交响乐中弦乐器、铜管乐器、打击乐器发挥各自的作用并最终组成完整美妙的乐曲那样,多种线索彼此交织、又十分和谐。昆德拉“将小说比作音乐。一个部分也就是一个乐章。每个章节就好比每个节拍。这些节拍段或长或短,或者长度非常不规则。这就将我们引向速度的问题。我小说中的每一部分都可以标上一种音乐标记:中速、急板、柔板,等等。”因此,《玩笑》其实更类似于回旋曲,如果用字母来代替主人公,整个作品呈现为A-B-A-C-A-D-ACB的段落形式,这与钢琴奏鸣曲等音乐元素是不无关系的。
       
       三
       对《玩笑》的理解,还应该回到“玩笑”、“遗忘”、“家园”这些关键词上。昆德拉特意在《小说的艺术》中提到《玩笑》里为“家园”而创作的一段连祷文(变成音乐的话语)似的文字:“……我觉得在这些歌中存在着我的出路,我最初的印记,我背叛了的家园,而正因为我背叛了,更是我的家园(因为最揪心的痛苦表达是从被背叛的家园中出生的);但我同时明白,这一家园不属于这个世界(可那是怎样的家园,假如他都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所吟唱的只不过是一个回忆,一个纪念碑,是对已不存在的东西在想象中的保存,我感到这一家园的地面在我的脚下塌陷,而我嘴上叼着口琴,滑入一年复一年、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的深渊中,滑入一个无底的深渊中,于是我惊诧地对自己说,我唯一的家园就是这一下坠、这一下沉,这一饱含探寻、贪婪的下坠、下沉,我完全委身于它,委身于眩晕的快感。”昆德拉希望小说在它思考性的段落,能够时不时转化为吟唱。正如昆德拉自己所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我在《玩笑》中就已经找到了:‘走在布满灰尘的马路上,我感到空虚的沉重的轻,压在我的生命之上’。”“生活好像是一系列原因、结果、失败与成功的明亮轨迹,而人,用急迫的眼光紧紧盯着他行为的因果之链,更加快了他的疯狂之旅,奔向死亡。”只有将文字回归于生命,进入生命运转的轨道中去表达、去体验、去展示,在向死而生的精神历程中化解所有沉落的生命的尘埃,才能最终勾勒出意义和哲理的光辉。
       中文版《玩笑》的最后收录了弗朗索瓦·里卡尔的评论文章——《关于毁灭的小说》。他在文中谈到,小说的结尾处,路德维克明白过来,他的故事和露西的故事都是“关于毁灭的故事”:“我们、露西和我,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毁灭的世界里。”但是“被毁灭的世界”的真正涵义是什么呢?还有,“生活在一个被毁灭的世界”又究竟意味着什么?世界被毁灭又如何具体地映射于生存之中,映射于人们的行为、思想和他人的关系中,映射于人对于自身的意识之中,映射于我们对于实践的运用中,映射于爱与死亡之中?还有:我们怎么能够,怎么可以忍受“在被毁灭的世界里生活”?人类状况究竟变成了什么样?欲望、对上帝的信仰,博爱和美究竟变成什么样了?“《玩笑》所包含的劫掠和毁灭远远超出了政治和观念的范畴。‘错误’,路德维克想,也就是说毁灭的根源,‘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而它是如此强大,它的阴影覆盖了整个宇宙和宇宙的周围,覆盖了无辜的万物,使之毁灭。’这只能是一种形而上的毁灭。比专制远远广阔的毁灭,比我们所谓的现代‘幻灭’要激进得多,因为他倒空了这些物质里的一切思想与存在,毁灭了所有的价值,扭曲了所有的标准,拆毁了所有的涵义,毁灭之后所留下的只有空白、幻影和混沌。”在毁灭的名义下,一切生存都会变得微不足道,历史永远只是英雄的剑鞘下卑微的尘灰,当滑稽的事实最终为世人所欣然接受,那将是世界给予人类的一个最大的“玩笑”。
       昆德拉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为什么上帝看到思考的人会笑?那是因为人在思考,却又抓不住真理。”然而事实上,他用细腻真挚的文字、鲜明震撼的观点,让我们体悟到生命之轻,使我们开始思考存在的价值。这就是昆德拉,一位自由主义的艺术大师,带领世界进入生命更深的层次。
       参考资料:
       [1]米兰·昆德拉作品系列,许钧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04
       [3]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三联书店,2004
       秦烨,曾攀,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7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