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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一家]痛苦鲁迅
作者:周晓明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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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晓明,男,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1977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后在该校中国现代文学专业陆续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1994年晋升教授。在此期间,曾两度赴美,任美国伯克莱加州大学东亚研究所客座研究员,历时5年。曾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华中师大和湖北省中国现当代文学重点学科负责人、学术带头人,湖北省省级专家、有突出贡献专家,教育部中文学科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主要科研项目:主持教育部项目3项,省级项目1项。主要科研成果:《中国现代电影文学史》(上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1985年、1987年;《多源与多元:从中国留学生族到新月派》,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获奖情况:《中国现代电影文学史》,1985年获华中师大首届“优秀学术成果”一等奖,1993获全国高校电影学会首届“优秀学术成果”一等奖,1995获国家教委首届“全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学术成果”二等奖;参编《中国当代文学》,1997年获教育部优秀教材奖;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史》,2000年获湖北省社科优秀学术成果荣誉奖。
       2006年,鲁迅的儿子周海婴在上海一次讲演时,开篇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鲁迅究竟是谁?”
       事实上,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很难有一致的答案——
       瞿秋白说:鲁迅是“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战士。”
       毛泽东说: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空前的民族英雄。
       林语堂说: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鲁迅亦有一副大心肠。
       周海婴小时候则埋怨说:“这种爸爸,什么爸爸!”
       王朔认为:鲁迅光靠一堆杂文几个短篇是立不住的。
       百度上有个帖子,只有一句没有标点的评价:很正义的怪老头pppppppoooooooo
       由此看来,关于“鲁迅是谁?”的发问,可套用一句关于哈姆莱特的俗语回答:有多少读者,就有多少鲁迅。
       既然这样,我就只能谈谈我对鲁迅的体会和理解——
       我自己看鲁迅,印象最深的,还是四个字:痛苦鲁迅。
       一、从“王子”到“叫化子”
       从家世和身世看,鲁迅经历了“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从“王子”而为“乞食者”或“叫化子”的痛苦变故。
       1881年9月25日,鲁迅诞生于浙江会稽县(今绍兴县)东昌坊口新台门周家。小名阿张,本名樟寿,初字豫山。后改字豫才,改名树人。
       鲁迅的家世也曾有骄人之处——书香世家,“累世耕读”。鲁迅的祖父曾这样叙述家族的历史:
       予族明万历时,家已小康(述先公祭田俱万历年置),累世耕读。至乾隆年分老七房小七房(韞山公生七子),合有田万余亩,当铺十余所,称大族焉。逮嘉道时,族中多效奢侈,逐失其产。复遭十七爷房争继,讼至京师,各房中落者多,而我高祖派下小康如昔也。自我昆季辈不事生计,侄辈继之卖田典屋,产业尽矣。(周介孚:《恒训》)
       鲁迅出生前后,虽然周家已经走向落败,但早年家境也仍然不错,诗书传家氛围依然浓厚。祖父周福清(1837-1904),1871年钦点翰林院庶吉士,1888年官至内阁中书。父亲周凤仪(1861-1896),虽屡次参加乡试未中,但思想颇为开通。母亲鲁瑞(1858-1943),为举人鲁希曾的三女;虽没念过书,但“以自修得到能够看书的学力”。
       鲁迅出生时,家里仍有水田四、五十亩,“并不很愁生计”。所以方能六岁开蒙读书,12岁入绍兴城内最有名的一家三味书屋学习。
       然而,到鲁迅13岁时,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鲁迅家境迅速败落,鲁迅本人也开始感受到世态的炎凉和人生的痛苦。
       1983年秋,祖父周介孚卷入浙江科场舞弊案,获罪入狱。1894年冬,父亲突然大吐血,延请本城著名中医治疗,开始说是肺痈,后又说是臌胀。由于诊金昂贵,只好经常典当衣物,家道更趋衰落。14岁的鲁迅开始分担家务: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呐喊·自序》)
       1896年10月12日,鲁迅父亲病逝,年仅37岁。留下寡妻和四个孩子,还有一个坐牢的祖父。于是,周家更趋贫困,16岁的鲁迅更饱尝世人的白眼,包括本家亲戚的欺侮。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呐喊·自序》)
       三十年后,鲁迅在广州时,曾有青年学生问他为什么憎恶旧社会,鲁迅这样回答:
       我小的时候,因为家境好,人们看我像王子一样,但是,一旦我家庭发生变故后,人们就把我看成叫花子都不如了,我感到这不是一个人住的社会,从那时起,我就恨这个社会。(《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四辑)
       痛苦而至痛恨,是鲁迅家世、身世、幼年经历留给他的第一份精神遗产。
       二、“走异路,逃异地”
       从求学看,鲁迅经历了“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一系列痛苦的选择。
       自父亲去世后,由于家境艰难,“渐至于连极少的学费也无法可想”,因而无法继续在三味书屋读书。但鲁迅却坚决不肯走当地“衰落的读书人家子弟所常走的两条路”——“学做幕友或商人”。他一心想摆脱周围的环境,寻求新的出路:
       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垢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那时为全城所笑骂的是一个开得不久的学校,叫作中西学堂……。但我对于这中西学堂却也不满足,因为那里面只教汉文、算学英文和法文。功课较为别致的,还有杭州的求是书院,然而学费贵。无须学费的学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朝花夕拾·琐记》)
       鲁迅最终选择了去南京求学。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当时他的堂叔祖周椒生正在南京水师学堂教汉文兼管轮堂监督。该校是公费,每月还发极少的生活费,鲁迅的小叔父伯升巳于上一年考入这个学校读书。于是鲁迅便决定去南京求学。
       1898年5月,鲁迅离开绍兴到南京,考入江南水师学堂试习生(堂叔祖周椒生觉得鲁迅考取“军校生”有辱祖宗体面、将来难入家谱,遂在报考时,将鲁迅本名樟寿改为“树人”)。鲁迅回忆说:
       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呐喊·自序》)
       1898年10月,由于不满意江南水师学堂“乌烟瘴气”,加之被分在“管轮班”,“上不了舱面了”;遂改考入江南陆师学堂新设矿务铁路学堂。由于当时外国教员没有如期到校,11月鲁迅曾回绍兴一趟,并因“本家叔辈拉他一同去”,于12月18日参加会稽县考(后名列三图三十七)。此后,还发生过一件荒唐事:鲁迅虽然没有参加府考,但发榜时却获得过府考七图三十名。
       1899年1月5日,鲁迅离家回南京矿路学堂学习。进入该校后,鲁迅对于功课并不温习,而每逢考试辄列前茅,得到不少银质奖牌。学校规定满十个银牌能换一个五钱重的金牌。据他的同学回忆:“只有鲁迅一人得到过金牌”。课余则喜读译本新书,尤好小说,时或外出骑马。
       1902年1月27日,鲁迅以一等第三名成绩从矿路学堂毕业,获得文凭。但鲁迅并高兴不起来。他后来回忆道:
       毕业,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毕业,却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钢铁锡来么?实在连自己也茫无把握,没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的那么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二十丈,结果还是一无所能,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所余的还只有一条路:到外国去。
       1902年3月24日,经两江总督批准,由江南督练公所派遣,鲁迅以“南洋矿路学堂毕业奏奖五品顶戴”的资格,同张邦华、顾琅、伍崇学等—起,赴日本留学。次月4日抵达横滨,30日入东京弘文学院学习。
       鲁迅曾这样描述他们初到日本留学的情形:
       凡留学生一到日本,急于寻求的大抵是新知识。除学习日文,准备进专门的学校之外,就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听讲演。
       在弘文学院学习期间,鲁迅积极参加革命派活动,还毅然剪掉头上的辫子,立下了“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誓言。同时,开始了“国民性”问题的思考;并发表文言小说(《斯巴达克之魂》,1903年6月)和文言论文(《说镭》、《中国地质略论》)。此外,他还于次年10月,与陶成章等人一起,加入反清团体“浙学会”;此会即为后来成立的著名的反清组织“光复会”的前身之一。
       1904年4月30日,鲁迅在弘文学院结业。按清政府规定,鲁迅应该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工科所属的采矿冶金科学习;但鲁迅毅然决定改学医学:
       原因之一是因为我确知道了新的医学对于日本的维新有很大的助力。(《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
       另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源自一个埋藏心底的梦:
       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呐喊·自序》)
       同年9月,鲁迅进入设在日本本州岛东北部的仙台医学专科学校学习医学。但只学到二年级第二学期(该校学制两年;一学年又分寒假、春假、暑假三个学期),鲁迅便决定退学。原因之一,是来自现实的刺激,尤其是有感于国人的“麻木”: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呐喊·自序》)
       1906年3月,清驻日公使和仙台医专校长相继批准鲁迅退学申请。鲁迅遂抱着“弃医从文”的志愿,由仙台再次前往东京。
       6月,鲁迅将学籍列入东京“独意语学会”创办的德语学校。此后,鲁迅一方面一直坚持学习德语,并一度学习俄文(1907年秋);另一方面阅读和翻译各种类型的文学作品。1906年秋,曾与许寿裳、苏曼殊等人筹划办《新生》杂志。1908年夏,每周日往章太炎在东京的寓所,听章讲学,历时大约半年。1909年上半年,与周作人一起翻译、出版了《域外小说集》第一、二集,但到头来,在东京总共只卖出41本,其中一本还是老朋友许寿裳买的。此事让鲁迅颇感悲哀和寂寞: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呐喊·自序》)
       1909年8月,鲁迅结束日本留学生涯回国。
       鲁迅曾这样回忆这段经历:
       ……弃了学籍,再到东京,和几个朋友立了些小计画,但都陆续失败了。我又想往德国去,也失败了。终于,因为我的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这时我是二十九岁。(《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
       于是,鲁迅“走异路,逃异地”,不断改换专业、学习方式;仅在日本留学时间也长达7年多。但是到头来,连一个正式的毕业文凭也没有拿到,更谈不上是“学成回国”。由此,可以想见,鲁迅的求学和留学之路,也是始于痛苦,终于痛苦。
       三、“走出”与“沉入”
       从职业生涯看,鲁迅经历了不断地“走出”与“沉入”,经历过如毒蛇般纠缠于灵魂的大寂寞和大痛苦。
       1909年9月,经许寿裳推荐,鲁迅赴杭州就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初级化学和优级生理学教员,兼任日本教员铃木珪寿的植物学翻译。
       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是清朝政府废科举、办学校之后,以杭州贡院为基础改建,建筑和学制仿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为当时浙江最高学府。该校于1908年4月15日正式开学,沈钧儒为监督(校长);沈虽进士出身,却是富有民主思想的新派人物。许寿裳担任教务长,其他大部分教员或来自日本,或为留日学生。开办之初,该校民主和科学气氛较为浓厚。
       然而,好景不长。1909年12月22日,当沈钧儒被选为浙江咨议局副议长赴任后,浙江巡抚增辒为控制该校,特派浙江神教育总会会长夏振武担任校长。夏振武一贯以道学自命,尊王尊经。到任后,夏辱骂革命党,反对新教育,提倡尊孔读经,并对教师、学生实行封建高压统治,引起进步师生普遍不满。鲁迅和许寿裳一起,参与了教师罢教乃至辞职离校运动。1910年1月5日,在社会舆论支持下,浙抚、学司被迫撤销夏振武监督一职,改由浙江高等学堂监督孙志敏任代理。(此所谓“木瓜之役”)
       1910年7月,两级师范又聘请了御史出身的徐定超担任监督,执掌校政。徐又是一个旧派人物。鲁迅深知此人“未必有胜于夏”,不愿与之委蛇,便辞去教职,返回故乡了。
       8月(一说9月),鲁迅任绍兴中学堂教员兼监学。但不久又感到压抑和痛苦:
       仆荒落殓尽,手不能书,惟搜采植物,不殊向日,又翻类书,荟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也。(《鲁迅书信集》)
       出于无奈,鲁迅只得一封又一封地给许寿裳写信求助,在其他地方谋求饭碗:
       他处有可容足者不?仆不愿居越中也,留以年杪为度。
       越中学事,惟纵横家乃大得法,不才如仆,例当沙汰。……而家食既难,它处又无可设法,京华人才多如鲫鱼,自不可入,仆颇愿在他处得一地位,虽远无害……(《鲁迅书信集》)
       其间,他还曾经向上海一家书店寄去德文译稿求职,也被拒绝了。
       1911年夏,鲁迅辞去一切教职。
       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本月中下旬,鲁迅应邀回绍兴中学堂任原职。11月,鲁迅曾集合学生组成“武装宣传队”,到街头宣传革命;还曾带领学生到城外迎接王金发率领的革命军。后接受王金发任命,出任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监督。年底,写成文言小说《怀旧》。
       1912年1月,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2月中旬,鲁迅应教育总长蔡元培之邀,到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任部员。4月,临时政府及教育部迁往北京,鲁迅于5月5日和许寿裳一同到北京,住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绍兴会馆藤花馆,在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二科上班。8月21日,被任命为佥事;8月26日,因原第一科被撤并,社会教育司第二科改名为第一科;鲁迅任科长。但袁世凯统治下的教育部完全是一个官僚机构,加之处于草创阶段,每天除签到之外基本上无公可办。鲁迅到教育部上班第一天日记是这样写的:
       至教育部视事,枯坐终日,极无聊赖。
       于是,鲁迅“整天看书,不把时间浪费在闲谈上”。业余时间就与老友许寿裳去琉璃厂搜求旧书、碑刻拓片。
       1912-1917年,鲁迅经历了孙中山二次革命的失败、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对辛亥革命后中国的政局和社会状况越来越感到失望,只好采用各种办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白天九、十点钟才起床上班;到黄昏时才返回会馆。吃过晚饭,八点钟开始从石刻拓本抄古碑,或阅读抄写佛经、墓志、旧书,临摹影写造像、画本,“有时或至一二点钟才睡”。鲁迅有首悼念亡友范爱农的诗,其实也是当时自伤心情的写照: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
       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
       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
       独沉清冷水,能否涤愁肠?
       ——《哀范君三章》
       回顾鲁迅这段职业生涯,有两个特点——
       一是不断地寻求,又不断地走出;始终处于“在路上”的状态:
       我一回国,就在浙江杭州的两级师范学堂做化学和生理学教员,第二年就走出,到绍兴中学堂去做教务长,第三年又走出,没有地方可去,想在一个书店去做编译员,到底被拒绝了。但革命也就发生,绍兴光复后,我做了师范学校的校长。革命政府在南京成立,教育部长招我去做部员,移入北京,一直到现在。(《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
       二是越来越加重的“孤独”和“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呐喊·自序》)
       “在路上”是人生的漂泊,而“孤独”和“寂寞”则更是精神上的无所皈依。两者导致的都是大悲哀、大痛苦。
       四、“呐喊”与“彷徨”
       也正是因为经历了这种种大悲哀、大痛苦,一个看似偶然的契机,促使鲁迅终于开始发出自己的“呐喊”:1918年夏秋之交,钱玄同来绍兴会馆探望鲁迅,见他常“寓在这屋里钞古碑”,便劝他“做点文章”。
       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了就有了十余篇。
       鲁迅自1918年5月在《新青年》四卷五号发表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后,又连续发表了《孔乙己》、《药》和《故乡》、《阿Q正传》等十多篇小说。后以《呐喊》为题结集出版(1923年9月)。他还在《新青年》“随感录”专栏上,发表一系列批判封建主义及种种“时弊”的杂感;另外,他还发表过一些新诗,从而形成了他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时期。
       从1920年秋开始,鲁迅到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及世界语专门学校任兼职讲师,讲授中国小说史、文艺理论等。《中国小说史略》是他讲授这门课程的讲义。
       1924-1926年,是鲁迅创作的第二个高峰时期。三年间,鲁迅创作了小说集《彷徨》、散文诗集《野草》、散文集《朝花夕拾》中的5篇散文、杂感集《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编》和《坟》集中的部分杂感。
       然而,这一时期也是鲁迅复陷于孤寂与彷徨的时期。
       新文化统一战线发生分裂,使《新青年》同人“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其间(1925年8月14日),曾因支持女师大学生,被教育总长章士钊免去教育部企事职务。面对依然强大的封建势力及封建复古派的猖狂反扑,鲁迅自觉得“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
       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新的战友在那里呢?(《〈自选集〉·自序》)
       1926年1月16日,鲁迅在平政院控告章士钊违法免他职务胜诉,恢复教育部佥事职务。同月,辞去女子师范大学教职。
       1926年3月18日,震惊全国的“三·一八惨案”发生。北京《京报》披露段祺瑞政府拟通缉鲁迅、许寿裳等五十多名“罪犯”。于是,在亲友的劝解下,鲁迅先后避难于《莽原》社、山本医院。4月15日,因直奉联军逼近北京,鲁迅遂避难于德国医院,法国医院等,至5月2日始回寓所。8月底,离北京向厦门,任厦门大学文科教授。同年九月《彷徨》印成。鲁迅后来曾写下这样一首《题〈彷徨〉》的诗: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
       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回顾鲁迅这段经历,我们看到的仍是一个痛苦的鲁迅:他为痛苦而呐喊;呐喊后仍然是寂寞与彷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彷徨·题记》)
       五、“陪着做一世牺牲”
       从婚姻和情感看,鲁迅经历长达近20年的无爱的婚姻。绝望之余,亦曾有“陪着做一世牺牲”喟叹。
       1899年,在亲戚的斡旋下,由谦少奶奶做媒,鲁迅与朱安订婚。
       朱安,又称阿安,母家的长辈又叫她为“安姑”或“安姑娘”。她于1878年生于绍兴城里丁家弄一户富裕人家,朱安的父亲叫朱跃庭,胞兄叫朱小云,家中有两幢三进屋宇,有书房,有石池,有花园,也是殷实人家。朱安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旧式女子,三寸金莲。鲁迅对这门亲事是一直反对的。鲁迅赴日后不久,通过他母亲向朱家提出一项要求:要朱安放脚,然后进学堂读书。后来还写信给母亲“让姑娘另嫁人为好”。1906年7月,鲁迅接到“母病速归”电报,从日本赶回绍兴。次日(7月26日)等待他的却是与朱安的旧式婚礼:
       婚礼照例是在新台门大厅里举行的,二哥说要回来,但还没有回来,除了三个台门里的本家,很少有什么客人来,也不演戏,一点也不热闹。也许由于我大哥的意见,我母亲一切从简,只是在仪式上,还是照旧,由老台门熊三公公来祝寿,还是拜堂,我大哥装了假辫子,真是活受罪。结婚以后,我大哥发现新娘子既不识字,也没有放足,他以前写来的信,统统都是白写……我大哥的失望是很难形容的,这也难怪,俗话说:生意做勿着,一遭,老婆讨不着,一世。这是一生一世的事呢,当然,老公嫁不着,也是一世不着,是一样的,也许更痛苦。(周建人:《鲁迅故家的败落》)
       结婚当晚,鲁迅为朱安揭开盖头后,发现朱安两眼深陷,长脸大面,皮肤黝黑,便更加不高兴。他独坐翻书,彻夜未眠。朱安数次小心地说:“睡吧。”鲁迅一字未答。接下来的两天里,鲁迅都睡在母亲房中。第四天,鲁迅便和二弟周作人及几个朋友启程东渡日本,一去三年。结婚当天,当亲友们前来贺喜的时候,鲁迅就曾凄然而又自嘲地说:“是母亲娶媳妇。”鲁迅后来还曾对许寿裳说:“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西三条胡同住屋》)
       鲁迅回国后,曾有1年半时间就在绍兴任教(1910年7月-1912年2月),但他却住在学校,很少回家。即使偶尔为看望母亲周六晚上回家,也是通宵批改学生的作业或读书、抄书、整理古籍,有意不与朱安接触。这一时期鲁迅心情十分沉郁,“囚发蓝衫”?不修边幅,拼命抽烟喝酒,近于自暴自弃?
       1912年5月至1919年底,鲁迅在京7年,也始终未将朱安接去同住,一个人过着苦行僧般的独居生活,孤寂地坐守青灯黄卷,沉湎于拓片残书之中。
       1919年底,鲁迅把母亲和朱安一块接到北京,全家住在八道湾,弟兄三人,友好相处,鲁迅许下了“永不分家”的诺言。1923年7月,鲁迅和二弟周作人失和,鲁迅暂住砖塔胡同,1924年才在阜城门内西三条找到一四合院,把母亲和朱安接入。在这近5年的时间里,鲁迅“虽是处在家庭中,过的生活却完全是一个独身者。”(孙伏园:《哭鲁迅先生》)
       对于这种婚姻痛苦,鲁迅很少直接表述;但在其他有关文章中,可以看到鲁迅的心迹:
       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中国的男女大抵一对或一群——一男多女——的住着,不知道有谁知道。
       但从前没有听到苦闷的叫声。即使苦闷,一叫便错;少的老的,一齐摇头,一齐痛骂。然而无爱情结婚的恶结果,却连续不断的进行。
       ……
       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帐。(鲁迅:《热风·随感录四十》)
       六、“此中甘苦两心知”
       从鲁迅尔后的情感经历看,鲁迅终于“一掷身中的迟暮”,发出“我可以爱”的呼声,冲破世俗偏见与许广平大胆相爱。但即使如此,旧时婚姻的枷锁,鲁迅至死也未曾完全摆脱;而与许广平的相恋,也是“此中甘苦两心知”。
       许广平,是广东番禺人。许广平出生刚三天,其父外出赴宴,喝得酩酊大醉,与同席的马姓“劣绅”“碰杯为婚”,将许广平许配给他的儿子。为了摆脱这桩婚事,许广平逃婚离家,北上求学,于1922年毕业于天津女子师范,又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其间,许广平曾与北京大学学生李小辉恋爱。1924年1月,李小辉因患猩红热而死亡。
       1923年10月23日,鲁迅开始到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后改名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任讲师。1924年5月21日,女师大初闹风潮,鲁迅开始卷入支持学生的活动。1925年3月11日,许广平给鲁迅写了第一封求访信件。4月12日,她和同学林卓凤陪同,首次鲁迅寓所拜访。此后,鲁迅与许广平的书信往来日渐频繁(从1925年3月到7月之间,鲁迅与许广平通信达四十余封,“差不多平均36个小时就写一封信”)。5月7日,女师大校长杨荫榆在演讲时被学生轰走;9日,许广平、刘和珍等6名学生被开除;女师大风潮遂再次升级。鲁迅采用各种方式,支持乃至领导女师大学生运动,并遭到教育部解除佥事职务(8月14日)。也是在女师大风潮愈演愈烈过程中,鲁迅与许广平情感也越来越升温,最终走到一起。
       次日,即1925年10月21日,写出小说《伤逝》。
       1926年3月18日,震惊全国的“三·一八惨案”发生。
       1926年6月中旬,出于政局、经济和感情各方面的考虑,鲁迅决定离开北京南下。7月28日,鲁迅收到厦门大学寄来的数百元薪水、路费,正式接受厦门大学的聘任。8月26日,他在家与母亲及朱安道别后,和许广平一同坐上南下的火车,送行的朋友和学生有十多人。当时他和许广平约定是:离京南下后,先分开两年,各自作些准备,再决定将来的生活。
       1926年9月2日,鲁迅乘船赴厦门大学国文系任教;许广平则于同日乘船赴广州工作。由于分居两地,书来信往,更密切了二人的关系。鲁迅终于摆脱了世俗的藩篱:
       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
       1926年12月31日,鲁迅辞去厦门大学一切教职。
       1927年1月18日,鲁迅抵达广州与许广平相聚;时任中山大学文学系主任,兼教务长。2月20日,与许广平一起宴请也到中山大学任教的老友许寿裳。此后一起游玩,或远足,或看电影,请吃饭,持续至3月1日。3月29日,因不满中山大学文学院长傅斯年聘顾颉刚来校任教,与许寿裳一起迁居校外,住白云路白云楼二十六号二楼,并请许广平也同居一处。
       继上海“四·一二”事变后,广州发生“四·一五”政变。当日,鲁迅以教务长身份召集中山大学各系主任会议,力主营救当日事变中被捕的学生,但无人附合。4月20日,辞去中山大学一切职务。在白云楼闭门不出。
       9月27日,鲁迅、许广平乘船离开广州;10月3日抵达上海,住上海共和旅馆。10月8号,从共和旅馆迁入东横滨路景云里23号寓所。从此,鲁迅与许广平正式开始了同居生活。同居时,寓所仅有一床、一桌、两椅,此外就是书籍了。
       尽管鲁迅与许广平真心相爱。但这种“师生恋+黄昏恋”、“婚外情+同居”,在当时并不为世俗社会和一般庸众所接受。因此,对外不免遮遮掩掩,对内也摆脱不了“内心的矛盾”和“紧张”。
       事实上,就在鲁迅到厦门不久,北京和上海的熟人间已经有一种传闻,说他和许广平同车离京,又从上海同船去厦门,“大有双宿双飞之态”?
       1928年2月9日(此始与许广平同居不到半年),鲁迅收到周伯超来信。后者自称鲁迅钦慕者,却这样指责鲁迅与许广平关系:
       鲁迅先生:昨与××××诸人同席,二人宣传先生讨姨太太,弃北京之正妻而与女学生发生关系,……此事关系先生令名及私德,……于先生大有不利,望先生作函警戒之……(周伯超:一九二八年二月九日致鲁迅信)
       因此,鲁迅和许广平同居之后一段时间,仍“左盼右顾,如履薄冰”:
       他将许广平的卧室设在三楼,自己则住二楼,对外只说她给自己当助手,作校对,除了对极少数亲近朋友,一概不说实情?即便去杭州,实际上是度蜜月,他也要遮遮掩掩?动身之前?他先要杭州的朋友预订一间有三张床的房间;到了杭州,许钦文等人接他们到旅馆,住进那房伺后,正要离开,他却唤住了许钦文,眼睛盯着他,“严肃他说:‘钦文,你留在这里?以后白天有事,你尽管做去,晚上可一定要到这里来!’”他并且指定许钦文睡在中间那张床上,将自己和许广平隔开——这是怎样奇怪的安排! (许钦文:《鲁迅在杭州》)
       许广平也是这样。从一开始,许广平就没有向亲属说过实情,直到1929年5月,才将实情告诉前来上海探望她的姑母。其时,许广平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不得不对家人公开与鲁迅的关系。告诉姑母实情后,许广平对鲁迅解释说:
       我的亲人方面,如由她说出,则省我一番布告手续,而说出后,我过数月之行动(指生产)可以不似惊弓之鸟,也是一法?(《两地书》)
       由此可以看出,他们当时的心态,还是“惊弓之鸟”似的。
       在鲁迅这一面,也是从这时候起,才觉得“前途似乎毫无障碍”,开始有意将关系公开化;但在陆续告知外地朋友时,底气依然不足,语气依然是含糊的:
       似乎是京沪都在传说,说我携了密斯许同住于厦门了。那时我很愤怒,但也随他们去罢。其实呢,异性,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敢,因为我自己明白各种缺点深恐辱没了对手。然而一到爱起来,气起来,是什么都不管的,后来到广东,将这些事对密斯许说了,便请她住在一所屋子里——但自然还有别的人。前年来沪,我也劝她同来了,现就住在上海,帮我做点校对之类的事——你看怎样,先前大放流言的人们,也都在上海,却反而哑口无言了。(《鲁迅书信集》)
       此后,尽管鲁迅和许广平的关系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可,但直到病逝,鲁迅并没有走得更远:他仍然顾及着母亲,尤其是朱安;也从未给许广平所谓“名份”。鲁迅曾有一首旧体诗,回溯他和许广平的情感历程,从中亦可体察鲁迅有甘有苦的心情:
       十年携手共艰危,
       以濡相沫亦可哀。
       聊借画图始倦眼,
       此中甘苦两心知。
       七、“我就得横站”
       从鲁迅与左右两大势力的关系看,鲁迅也陷入“横站”的苦境——既要应对敌方的攻击,也要防范“同一阵营放来的冷箭”;而后者尤其让鲁迅感到矛盾和痛苦。
       1927年10月,鲁迅和许广平抵达上海后,开始了新的生活,也卷入了新的矛盾和纷争之中。
       鲁迅来到上海后,本来打算与创造社、太阳社联合,担任复刊后的《创造周报》的撰稿人。但是,1928年初,创造社、太阳社的一批成员在积极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同时,把批判矛头突然指向鲁迅等新文学作家。他们宣称阿Q时代过去了,鲁迅“完全变成一个落伍者”,甚至是“封建余孽”、“法西斯蒂”式的“二重反革命”等。鲁迅也连续撰文予以还击。从而引起了革命文艺阵营内部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这场论争持续一年多,共发表文章100多篇。
       1929年,中央得知论争情况后,要求站在党的立场上,停止论争,团结争取鲁迅。根据党的指示,左翼文化工作者中的部分党员开会讨论,统一认识,决定在刊物上停止对鲁迅的批评。冯雪峰、夏衍、冯乃超等拜访了鲁迅,转告了党的指示精神,争取鲁迅的谅解。鲁迅也毫不犹豫地同意,停止了和创造社、太阳社的论争,并参与了发起筹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工作。
       1930年3月2日,“左联”在上海成立,鲁迅被选为常务委员。从成立至1936年二三月份自动解散,“左联”、尤其是后期“左联”(1931-1936)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是,由于当时国民党的“文化围剿”日甚一日;而“左联”内部也存在种种不良倾向,诸如关门主义、宗派主义、以及某些领导人“工头”、“奴隶总管”式的恶劣作风,鲁迅不得不“横着站”:一方面,他坚决反对国民党“民族主义文学”、批判“新月派”、并与“自由人”和“第三种人”进行论战;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批判左翼阵营内部的各种错误思潮,包括应对来自“同一营垒中人”的“辱骂”、“恐吓”或“暗箭”。
       例如:
       1930年5月7日,鲁迅在冯雪峰陪同下,在爵禄饭店秘密会见共产党领导人李立三。李立三曾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你在社会上是知名人物,有很大影响。我希望你用周树人的真名写一篇文章,痛骂一下蒋介石。”鲁迅婉言拒绝:“文章是很容易写的。……不过,我用真名一发表文章,在上海就无法住下去”,李立三竟说:“这个问题好办!黄浦江里停泊着很多轮船,其中也有苏联船。你跳上去就可以到苏联去了。……”(周建人:《关于鲁迅的若干史实》)这种情形,正如鲁迅过去曾感叹过的:
       每每终于发见纯粹的利用,连“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后,只剩下耗了气力的自己一个。(《两地书》)
       1933年春,“左联”的四位成员联名发表文章,斥责鲁迅是“右倾机会主义”,是“带着白手套的革命家”。
       1934年,一位“左联”的青年成员化名“林默”,说鲁迅当时在报纸副刊上发表的短文是“花边文学”,“往往渗有毒汁……”
       1935年夏天。一位“左联”中的共产党员化名指责鲁迅,说他和敌人“调和”,而使追随他的青年人“死得不明不白”。
       所有这些,使鲁迅处境十分艰难,他说:
       叭儿之类,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却是口是心非的所谓“战友”,因为防不胜防。……为了防后方,我就得横站,不能正对敌人,而且瞻前顾后,格外费力。(《鲁迅书信集》)
       1935年,鲁迅甚至有点心灰意冷了:
       敌人不足惧,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因此,倘受了伤,就得躲入深林,自己舐干,扎好,给谁也不知道。我以为这境遇,是可怕的。我倒没有什么灰心,大抵休息一会,就仍然站起来,然而好像终竟也有影响,不但显于文章上,连自己也觉得近来还是“冷”的时候多了。(鲁迅:《致萧军、萧红》
       八、“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
       从鲁迅的身体看,年轻时谈不上身强力壮;进入中年时便不断为各种病痛所折磨,并最终早逝于疾病。
       须藤五百三是鲁迅上海时期主治医生之一。据《鲁迅日记》记载,1932年10月20日就开始与须藤书信交往。鲁迅病逝近三年左右时间,须藤经常给鲁迅父子治病,几乎就成了鲁迅家的私人医生和常客。他曾这样概括鲁迅的身体和病史:
       我觉得鲁迅先生生来就不是健康的体质,即以先生日常的谈话看来,先生自少年时代,身体便不见得壮健。
       先生自七八岁起即患龋齿,一直到二十四五岁,都在担心脱牙和临时应急,差幸这样的过去了,及至二十六七岁时,终于有全部镶牙的必要了。
       先生自身于四十四五岁时已有结核,尤其是肺结核的预感了。(须藤五百三:《医学者所见的鲁迅》)
       伊藤的说法,表面上与鲁迅本人乃至周海婴的说法都有矛盾之处:
       其实,我的体子并不算坏,十六七岁就单身在外而混,混了三十年,这费力可就不小;但没有生过大病或卧床数十天……(《鲁迅书信集》)
       但阅读鲁迅日记,可以发现:至少自30岁起,鲁迅便时常为各种病痛所折磨。特别是到了中年以后,鲁迅日记中病状描述和求医问药的记载更是频繁。仅从1934年算起,鲁迅日记提到须藤的地方就有近二百处。
       到了1936年,鲁迅身体越来越差。下面是鲁迅日记中有关病痛的记载:
       1月3日:肩及胁均大痛。
       3月2日:下午骤然气喘。(延至8日“渐愈”)
       5月15日:往须藤医院诊,云是胃病。(此后一直发热、发烧未愈)
       5月31日:下午史君引邓医生来诊,言甚危。
       6月5日:自此以后,日渐委顿,终至艰于起坐,遂不复记。其间一时颇虞奄忽,但竟渐愈,稍能坐立诵读,至今则可略作数十字矣。但日记是否以明日始,则近颇懒散,未能定也。六月三十下午大热时志。
       8月1日:肺已可矣,而肋膜间尚有积水。衡体重为三八·七启罗格兰,即八五·八磅。
       8月7日:往须藤医院,由妹尾医师代诊,并抽去肋膜间积水约二百格兰,注射Tacamol一针。
       8月13日:夜始于痰中见血。
       9月5日:下午须藤先生来做注射。为《中流》(二)作杂文毕。(即后来发表于同月20日《中流》一卷二期的《死》)
       10月1日:午后往须藤医院诊,云小有感冒,广平同去,称体重得39.7K.G.(八十八磅),较八月一日增1K.G.,计约二磅。
       10月18日:星期
       1936年10月18日:鲁迅“未明前疾作,气喘不止。延至十九日上午五时二十五分逝世。”(许寿裳:《鲁迅年谱》)
       须藤曾这样描述鲁迅逝世前的病情和心态:
       在先生逝世之前的一天,和先生谈话中说到先生的身体,若由医生来评论,是筋骨薄弱,并应列举痔核,牙齿全缺,胃扩张,肠弛缓症,胸膜炎,喘息,肺结核等病症。……
       这样我就觉得先生肉体方面,颇有缺损和不全,体力减退筋骨薄弱。要是普通人的话无论如何是不能够活泼池继续工作的。不过,先生平日是晚上早唾,每在夜间一二点钟起来工作,读书。他的辛烈的透明冷彻的脑力之能充分发挥,是这结核性体质的特征,又是普通结核性体质所具备的。……先生不是以肉质来经营生命也不是以筋力来工作,他是单凭着精神来生存来工作的。(须藤五百三:《医学者所见的鲁迅》)
       然而,“单凭着精神来生存来工作的”虽然有效,但也有限。鲁迅终于支持不下去了。许广平在《最后的一天》中详细记载了鲁迅生命最后的日子。
       1936年10月22日,在鲁迅葬礼上,许广平的献词是:
       ……你曾对我说:“我好象一只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你不晓得,什么是休息,什么是娱乐。工作;工作!死的前一日还在执笔。
       这就是鲁迅,一个有着“大心肠”、“大慈悲”,同时亦承担着“大痛苦”的鲁迅:“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却一心一意想放他人“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