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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士论坛]对芥川龙之介《竹林中》的一种解读
作者:赵 威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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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作于1921年的《竹林中》是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的代表作之一。此篇小说以其独特的叙事手法以及给人扑朔迷离的印象而著称于世。小说所描写的是一场发生在竹林中的命案。一个樵夫发现了武士的尸体,强盗与武士的妻子都宣称自己是凶手,而武士的亡灵借女巫之口,称自己是自杀的。樵夫、云游僧、捕役、武士的岳母作为证人分别为案情提供了一些线索。整篇小说就是由他们七人说的话所组成。
       芥川龙之介的这篇小说看起来很像是一篇侦探小说,但这篇“侦探小说”是独特的。其独特之处在于,虽然从来都不乏有人试图从小说中摸索案件的真相,但又从来没有谁能令人完全信服地道出竹林中发生的这起命案到底是他杀还是自杀,凶手又是谁。不管探寻真相的人怎样绞尽脑汁,他们依然不能圆满地找到那令人魂牵梦绕的真相。这种真相难寻的扑朔迷离,或者说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不确定性,构成了这篇小说穿越历史时空的永恒魅力。时至今日,希望在《竹林中》找出那唯一真相的依旧大有人在,但是大多数的读者已经意识到,也许作者所提供给我们的文本并非是什么侦探小说,其中也没有包含能帮忙找到元凶的神秘线索,因此,企图在其中找到那确定的唯一真相只能是徒劳的。也许,作者想提供给我们的就是这种耐人寻味的扑朔迷离,让我们面对这种不确定的叙事,慢慢地玩味其中所包含着的无穷意蕴。
       叙事的不确定性,往往是现代小说家对小说艺术的一种自觉追求。芥川龙之介也不例外。在他的小说中,有不少都表现出叙事的不确定,例如早期的《秋山图》、后期的《水虎》等。而《竹林中》显然是将这种不确定叙事发挥到极致,并使之成为这篇小说最突出的艺术特点。这种不确定的叙事一方面能够引起读者的良久回味,延长审美时间,让人觉得意味深长;同时,这种不确定性又常常能让我们从中发掘出丰富而深刻的蕴藉。
       我们不妨来看一下,在《竹林中》这篇小说里,叙事的不确定性是如何呈现的,我们又能从这种不确定性的背后解读出什么。
       一、樵夫、云游僧、捕役、老媪的证词是带有空白和不可确信性的。
       如果将《竹林中》当作侦探小说来看,樵夫等人的证词显然是判断强盗、武士夫妇所说的话是否真实的试金石。然而,这种尝试在这里却注定要失败。因为樵夫等人所提供的线索是留有空白的,而且是从他们自己的立场来提供的。例如,樵夫说了尸体上有一个刀口,却没有说刀口大小如何。如果他说刀口是大的,那么武士夫妇的话就不可信了;如果刀口是小的,那么强盗的供词就是谎言。但是,刀口的大小在这里恰恰是个空白。另外,他们的证词中有明显出于自己推断的成分。例如,樵夫说:“看来那个汉子被害前,还曾拼命搏斗过一番。”(本文所引的为文洁若的译本,见《芥川龙之介小说选》,文洁若、吕元明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11月版。)这话虽然与强盗的供词暗合,但是它毕竟只是樵夫的一己推断。这种推断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信的呢?
       不仅樵夫的证词不那么可靠,其余三人的也是如此。云游僧的证词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价值,更多地像是在暗示自己的清白;捕役在证词中宣称强盗多襄丸是个好色之徒,但其根据却仅仅是道听途说的一起案件;老媪只是一味地强调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品行上的优点,从而强化他们作为无辜者受害的面貌,企图以此促使典史为她尽快找回女儿,惩处强盗(她的这种强调的可信性是值得怀疑的)。
       正因为如此,这些本该用来鉴别案件当事人的话是否真实的试金石成了伪试金石,它们本身的不确定性为整篇小说的不确定性的产生提供了前提和必需的空间。
       二、多襄丸、真砂、武弘对案件的叙述是相互矛盾而又各自独立自足的。
       强盗多襄丸和妻子真砂都宣称自己是凶手,而被害者的鬼魂却又通过巫婆之口宣称自己是自杀的。换句话说,三人都宣称自己是真正的杀人者。此外,他们对案情的叙述也是出入甚大。这就构成了矛盾。他们三人之中,至少有两人在撒谎,甚至三人全在撒谎。但是,我们又不可能通过他们三人之间的对质来查明真相。因为在小说中,我们发现三个人的叙述是发生在不同的场景下的:多襄丸的话是公堂上的供词;真砂的话是寺庙中的忏悔;而此时的武弘则事实上身处地狱。三人说话的情境是相互封闭、不沟通的,或者说是自足而独立的。每个人的话都构成封闭的圆满,但这种圆满是封闭的,不接受相互质疑的。因此,当我们要判断这些话的真伪时,我们除了说他们都能够自圆其说外,什么判断也不可能做出。这样,小说的核心部分,强盗与武士夫妇对案情的述说也变得充满不确定。
       当我们仔细阅读他们相互矛盾的叙述时,我们会发现一切远非相互矛盾那么简单。他们为什么都要将杀人的行为往自己身上揽,为什么对案情作出各自不同的叙述?显然,三人选择各自的叙述话语不是无缘无故的。
       在多襄丸的叙述中,对于“是否要杀人”这个问题,他的态度是前后矛盾的。他先是极力强调自己希望避免杀人而实现自己的色欲,而后据他说又是为了能把真砂娶到手,才杀了武士。而且,他杀武士也没有用什么卑鄙手段,而是采用公平决斗的方式。在他这样的叙述下,他事实上为自己完成了辩护:一开始不想杀武士,说明他不是天性凶残的人,后来想娶真砂而杀武士,说明他并非仅是那种下流的色狼,而是对真砂怀有真情的;一开始用偷袭的手段绑了武士是因为不想杀人,是一种仁慈之念,后来要杀人了就解开武士的绑绳,与其决斗,说明他是一个光明磊落的汉子。于是,我们不难从中看出多襄丸对案情的叙述的内在动机是将自己塑造成人们心目中剽悍勇武的一代草莽英雄。
       武士的妻子真砂的忏悔则首先强调了自己受辱后又遭到丈夫的蔑视。这种蔑视使她羞愤交加,备感耻辱,决定弑夫而后自杀。但是她杀了丈夫后,虽然多次尝试自杀,但都没有成功。所以她才活了下来。在她的叙述下,她将自己塑造成这样一个女子:贞烈、知耻、悲惨。她遭受了强盗的欺凌后又遭到丈夫的羞辱。她的遭遇是如此令人同情。而她如果要消除这种羞耻,那只有消灭这一羞耻的“旁观者”——丈夫,以及羞耻的承载者——她自己。于是,她又隐隐然成了一个积极洗刷耻辱的刚烈女子。在日本传统伦理道德中,为洗刷耻辱而杀人或自杀都是被敬重的。日本人将这种行为视为一种“义理”,就像他们每日的“晨浴”一样必须履行。一个人如果不能够通过这么做洗刷耻辱,那么他就永远不能算是一个有德性的人。这样看来,真砂的叙述动机也就明确了。
       至于武士武弘,他已身处阴曹地府了。他借巫婆之口的述说强调的是两点:其一,妻子的不忠实;其二,他是自杀的。强调前者使他对妻子的恼怒和蔑视变得合情合理,以此说明他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同时又能突出自己的不幸,增加自己的同情分。强调后者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清高刚直。毕竟身为武士,技不如人,连妻子也保护不了,反而自身为强盗所杀,那是奇耻大辱。同样,身为武士若为女子所杀也不光彩。因此,即使早已命归黄泉,武士武弘也要死死咬定自己系自杀而非他杀。因为宣称自杀不仅可以避免耻辱,而且能把自己塑造成刚直不辱的武士。
       这样一一分析多襄丸、真砂、武弘的叙述动机后,我们发现支配他们这么做的根源是同一的,即人性中的某种阴暗。这种阴暗可以理解为类似于利己主义的私欲,也可以说是那种不敢直面自身的虚伪。正因为这种利己的私欲,他们不择手段地为自己粉饰,以种种谎言来掩盖真相,用自己的叙述来解构他人的叙述,以求确立自己的正面形象,满足某种不可告人的欲望。正是人性中的这种阴暗遮蔽了命案的真相,构成了《竹林中》的重重迷雾。作者在这里想告诉我们的不再是什么扑朔迷离的故事,而是导致这种扑朔迷离的背后根源——人性的阴暗面及其不可信任性。或许,我们会说小说作者是悲观的,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芥川龙之介对人性的这种怀疑意识是深刻的。
       赵威,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