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不疑和公孙弘都是西汉王朝的大臣。直不疑在文帝时位至御史大夫,封塞侯;公孙弘在武帝时位居丞相,封平津侯。两人都有一段涉及钱财的轶事,不仅显示了他们的人格,亦可折射出当时的世风。
直不疑的生平事迹附见于《史记·万石张叔列传》,很简略,仅二百来字。现摘录其有关金钱的一段如下:
“塞侯直不疑者,南阳人也,为郎,事文帝。其同舍有告归,误持同舍郎金去。已而金主觉,妄意不疑。不疑谢有之,买金偿。而告归者来而归金,而前郎亡金者大惭。以此称为长者。”
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请假回家,不小心错拿走了同事的钱。后者疑心是直不疑偷的。这样的活天冤枉谁也受不了,谁肯承担做窃贼的人格污辱呢?可是这位直不疑先生却公然承认谢罪,并且赔了账。直到错拿钱的同事回来偿还原金,事实证明了直不疑的清白。丢钱的那位仁兄羞愧万分,直不疑因此以宽宏大度出了名。
试想想,要是换一个人,被人诬陷为小偷,岂不火冒三丈,要同对方大动干戈?即使不酿成祸事,也一定闹得沸沸扬扬,喧腾人口。直不疑何以竟能如此宽容忍让、息事宁人呢?
除了被诬偷钱,还有人造谣说他“盗嫂”,即同嫂子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对这种有损名节的大事,直不疑也很沉得住气,不作正面的抗辩,只是冷静地说:“吾乃无兄。”没有兄长哪来的嫂子?谣言就彻底颠覆了。
说他偷钱他就认,就赔;说他盗嫂也沉得住气,这种性格实在怪得难以理解。这当然是修养功夫。但一细究,才知这是世风所染,即应顺着一种时代潮流。须知汉文帝时期,朝廷以黄老哲学御世,提倡与民休息,不生事。黄老哲学主张忍让谦退,阴柔宁静。要做官取高位,就须表现出冲淡宽容,息事不争的派头来。应顺这种潮流,直不疑方能以出奇的忍让获得“长者”之称,由小小的郎官晋升到御史大夫的显职。
到了公孙弘所处的武帝时代,情况就变了。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据《汉书·公孙弘传》,他以“贤良文学”应召对策,大讲儒学博得武帝的常识,以博士起家迅速升腾。他奏事“缘饰以儒术”,用今天的话,是披着儒家的外衣迎合上意。此人是个标准巧宦,看风使舵,哄得皇帝团团转,从内史、御史大夫一路顺风地升到丞相的高位。
皇帝崇儒,公孙弘就要表演出儒者的架势,倡言“人臣病不俭节”,自己在日常用度上躬行“儒素”。吃“脱粟饭”(即刚去壳而不精舂的粗粮),穿粗布被服,一副“忧道不忧贫”、“一箪食,一瓢饮”而“不改其乐”的儒者气派。
同朝有一个耿直敢言又嫉视虚伪的主爵都尉汲黯,向武帝揭穿公孙弘的矫揉做作,说:“弘位在三公,奉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武帝问公孙弘对汲黯的指责有何意见,公孙弘先扯到管仲奢侈,而相齐桓公,齐国称霸;晏婴节俭,而相齐景公,齐国亦治,最后道:“我是太节俭了,同小吏一样,确如汲黯所说。如没有汲黯这样的直言者,陛下哪能听到这样的直谏?”这一通花言巧语说得武帝觉得他很有谦德,更为宠信。
布衣粗食是他矫饰成儒者气象的一个方面,那么他的俸禄万石是如何开销掉的呢?他还有轻舍财物沽名钓誉的另一面。公孙弘“起客馆,开东阁以延贤人……故人宾客仰衣食,奉禄皆以给之。”这样,那些受惠的宾客便四处称颂他。
儒学虽以伦理政治学说适合于宗法志制统治而成为传统思想的支柱,但儒学之兴亦系于习儒学的巧宦。公孙弘之前,汉初就有巧宦的先行者叔孙通。《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中,太史公以《
春秋》笔法称之为“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当时汉王朝刚建立,要定朝仪,叔通征集儒生三十人制礼习仪,其中一些儒生讥薄他“公所事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并且指责说,当时并非制礼乐之时。可是叔孙通采用古礼和亡秦朝仪,胡编了一套朝会礼仪,居然很合汉高祖的心意,拜为太常,赐金五百斤。叔孙通用的便是收买人心的沽名钓誉法,将五百斤黄金全部分赐诸生。“诸生乃皆喜曰:‘叔孙通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发红包的政策收了效。
公孙弘深得这一家法心传,将俸禄分给儒士门客,更添上了甘守俭朴的沽名钓誉术,果然十分得法。直到死后,朝廷还下诏称他“汉兴以来,股肱在位,躬行俭约,轻财重义,未有若公孙弘者也”(《
汉书》本传)。
[选自《财经》2005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