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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快评]位置
作者:钟怡雯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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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就爱爬树,直到高中毕业,我还改不掉上树的习惯。有位久未见面的长辈一见我就说,哎呀!十八姑娘一朵花啦,你还喜欢爬树吗?印象停格在十年前第一次来我家。那天我藏身红毛丹树上,远远见到一个人顶着花花的大太阳,从斜坡缓步上来。家里静悄悄的,母亲带着妹妹到隔壁邻居家串门子去了。于是我从树上一跃而下,晃了晃立定他面前,吓得他当场弹起来,脸有愠色。当时我想到一首叫《傻瓜与野丫头》的流行歌曲,因此忍不住大笑。细妹仔按野按为食,没男仔追。教训口吻包藏在玩笑里,他说我又野又贪嘴,只差没说“没家教”,那就连父母亲一并教训了。
       他只讲对一半。野,我认了,贪嘴倒是未必。竹竿末梢绑把弯刀,确实轻松俐落就可以割下大把连枝带叶的红毛丹,红果衬绿叶,喜气洋洋像怒放的新娘捧花。土芭乐或芒果也一样,竹竿对准目标一推一敲,以我的技巧,根本不必冒着磨破脚皮,被红蚁叮得手脚都是包,或者给树枝划花身脸的破相危险。
       我的目的不是吃,纯粹为了爬。挂满火红的红毛丹时我爬得理直气壮,没红毛丹时,有浓密的绿叶为屏障,爬得更高更肆无忌惮。我家坐在山坡上,两棵正值盛年的红毛丹树足足三层楼高,从四面八方伸出粗壮坚实的大枝桠,远看像是两把墨绿色的超级大伞。从山下仰望,这遗世独立的风景仿佛矗立于时间之外,在没有变化的烈日底下,漫天飞舞的黄灰尘中,很有老死不变的永恒意味。
       斜坡左下方是工人的住宅区,密密麻麻一大片,全是两房一厅,小得不能再小的双并独立式。每几户有个帮浦,印度和马来男人常常在腰间围条沙龙,就在烈日下冲澡。割油棕工人身瘦手壮,那距离恰好可以见到他们分明的肋骨,手臂浮凸结块的肌肉。女人则把沙龙紧勒在胸部上方,一样哗啦啦的公然淋浴。蜜棕色的皮肤,黑糖色的皮肤。散下又黑又长,或许孵着跳蚤的发。我总是等待意外,意外却从来没发生。她或他的沙龙没掉下来过。
       右下方是独立式洋房,每户围着及腰的竹篱笆,种着果树,深宅大院式的门禁森严,很安静,鲜少有人活动,偶尔有人出来晒衣服收衣服。有几户养着壮硕的大狼犬,绑着铁链,一靠近就目露凶光亮出犬齿叫人滚远一点。母亲叫那些人“财户”,都是工厂各部门的经理和高级长官,一户华人两户马来人其它全是印度裔。红毛丹红得发黑还挂在树上。红心芭乐熟透摔得满地绯红。木瓜多半喂鸟,啄开的鲜红瓜肉就那样一颗两颗任它在空气中烂熟,看得我心疼又羡慕。
       这些从小就看在眼里的鲜明阶级性啊,直到我离家都没变过。父亲的位置就像我们家的所在,有点难堪,非左非右,既非财户亦非工人。然而他骑台破机车,常常弄得满身油渍汗水回来,害我两头不到岸,没有一边的孩子把我当成他们那国的人。所以我只好坐树上。
       选个壮实的枝桠一屁股坐下,面向山坡隐身树叶一下午,居高临下望向望不尽的油棕园,在风中痴想那尚未成形的未来。然而,我有未来吗?那时我悲观又恐惧,该不会在这鬼地方过完我的人生吧。没有电话,离市区二十公里,一天只有六趟公车,错过就休想出去,也休想回家。跟从前住离岛一样,孤立无援的感觉我从小就熟悉。
       如今我还常作赶不上最末那班车的恶梦,孤伶伶徘徊在五点四十分的市区街道向晚。赤道红艳诡丽的晚霞层层叠叠往西方一点一点掉,夕阳很快就黯了。晚霞和夕阳这种绝美之物果然带着毁灭性,美丽而绝情,它们每坠落一些我就更焦急一点,很快我的焦虑就跟黑夜一般浓烈了,带着被遗弃的强烈悲伤。可恶怎么可能提早五分钟开走?我要露宿街头吗怎么会这样?母亲没等到我回家怎么办?我要怎么通知她?都怪我没早一点到车站,就差两分钟,真该死,深深自责……醒来时总弄不清楚现实跟梦幻。现实中我也老是被时间驱赶,常常为了最末一班公车狂奔,为了回到那重重封锁的油棕园与世隔绝。同学的聚会、活动、联谊跟我无关,从小学一年级,打从住在那个遥远的小岛,我的命运便跟与世隔绝联结在一起。
       那时工厂的宿舍在学校五公里外的小岛深处,被树林重重包围,在与世隔绝中被再隔绝一次,我的山居生活跟住渔村同学没多少交集,他们的话题我也多半插不上嘴。有一晚夜里下过雨,雾色迷蒙的清晨我正准备上学,父母亲却被房子旁边的不寻常的脚印吓得不敢出门,还急忙回头检查窗户,认真考虑那天让我缺课。老虎,夜里老虎打我们家走过,这对三十不到的夫妻当时年纪比现在的我还小好几岁,虽然他们从小在山芭长大,大猫就在身边出没还是让他们异常惊慌。恐吓小孩的“被老虎叼去吃”很可能成为事实。他们的恐惧感染了我。父亲的红色野狼破雾前进时,坐在前座又冷又怕的我缩成一团。同学听说我住山芭常开玩笑说,小心老虎吃了你。没想到是真的。住山芭这件事拉开我们的距离,后来他们再开玩笑时,我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的位置在树上,一个旁观者。
       这个独一无二的位置,只属于我。家里人多,从小没有私人空间,一个房间挤五个或六个人,除了衣橱就是单人或双人床,窄窄的走道仅可行走一人,姐妹之间常常为了谁先走谁后走吵得不可开交。读书在厨房,餐桌就是书桌,放学后我就窝厨房,妹妹下课了也来挤。常常我跟两个妹妹在这头读书写作业,母亲就在另一端挑菜搓面粉,在我背后煎鱼蒸肉。我得防着热油弹上作业本,油渍最爱作业本的纸质,那渗透跟晕开的速度,只能说是令人绝望的回天乏术。父亲下班晚了,在桌子那头独自吃饭,多半闷不吭声。客厅另有三个妹妹占着,母亲就在客厅和厨房走来走去,家里总是人口太多声音太杂,别说父亲受不了,连我自己都想逃。
       就逃到树上吧,那是我的容身之处。红毛丹树的树皮带着木头的辛辣味,独树一格,非常亲切好闻,有种叫金钱树的蔓生爬藤和大红蚁跟我一样爱缠它。接近两层楼的高度最好,吹风时晃得恰到好处,还可以看到低一些的芭乐树上哪里藏着没被摘走的青果。那个登高望远的位置幽静又隐密,所有的声音都在脚下。黄昏时的晚霞和夕阳穿透树叶,像是碎裂的彩色拼图有种特别的残缺美。父亲的机车声音很好认,它还远远的在前一个上坡路辛苦喘气,我便准备从容坠落,绝对有足够的时间在他到家之前若无其事出现。
       爬到高中时,家里很不寻常的多了陌生男人。先是一个工艺学院的学生,华文只会讲,读呢,用母亲的说法,那些华文字认得他他不认得它们,它们叫他他也不会应。再来是农大的机械系大三学生。他们由父亲带着在工厂里实习,都住附近,在我家吃晚饭,没上班时耗在我家杀时间,其中一个还帮大妹补习数学。作父母的怎么看都觉得对方人品好外形靓前途光明,用对待未来女婿的方式对待他们。爱爬树的女儿却用一个可笑的借口拒绝了,这两个男人都有惧高症,对高高在上的女人充满无法控制的不安全感。
       如今我已无树可爬,真有,大概也爬不动了。然而那个象征位置一直都在,那是我跟世界的距离,跟家人的关系。一个旁观者,住在她自己的岛上。
       (选自《香港文学》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