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父亲离世,母亲便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这几年母亲越发衰老,添了胃肠病,几天便秘,又几天拉稀,裤子、被褥三日两头地拆洗。母亲总很刚强,凡是觉得自己能干的事决不让人相帮;但92岁的老人,免不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前年跌折了右脚脖子,去年又摔断了左胳膊。于是起床、穿衣、洗脸、吃饭、喂药、大小便等一应事情都得我一一伺候。针对我尽孝的情景,人们夸我是个大孝子。但我一听到这些夸奖却不很自在:因为大孝子在我心中另有人选。
发广是我的光腚耍伴。从记事起,我俩一块摸鱼虾,一块上小学,一块掏雀蛋,一块挖野菜,一块度过了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的1960年。1960年,自然灾害加上被极左思潮牢牢控制着的领导者们的浮夸,使我们的生活陷于了茫茫苦海。那年每人每月生产队只分给8斤粮食,一两花生油,家家靠吃野菜、树叶度日。芒种到了,小麦熟了,学校放麦假了。常言道“麦熟一晌”。为了颗粒归仓,及时把成熟了的小麦抢收上来,生产队实行奖励政策:凡参加拔麦子的人都分给玉米饼子。发广找我说:“伙计,咱俩年龄不小了,都14岁了,应该为大人们分分忧了,今年拔麦子去吧?”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有这种打算,经他一提,我仿佛已经是个大人了。
凌晨两点钟,上工铃敲响,我们跟着社员们走向麦田,开始了成年人的劳动。老古语“男怕麦黄,女怕生长”可不是一句玩话,它凝结着中国农民几千年的血汗和苦难。三天干下来,我又累又困,两手磨满了水泡,浑身的骨头散了架,没有一块是挺实的;一边吃晚饭,一边还打瞌睡。吃完饭,我拖着疲倦的身子到了发广家:“伙计,我真熊了,快累死了,今天有几个人生病没去拔麦子,明早可能还有人不去,咱俩也不去了吧?”
“不!去!”发广两眼一瞪,满脸严肃;停顿片刻,又将脖子稍稍扭扭,眼光从我脸上收走,“这几天家家都能吃到玉米饼子,可是俺爹腰疼不能去拔麦子,我大哥是农具厂的工人,也不能去拔,我再不去,俺家就捞不着饼子吃。小弟弟向俺娘要黄饼子,俺娘哪儿拿?她又要找个地方,偷着掉泪了。”说到母亲的无奈,他的声音哽咽了。
“那你的手不疼么?”
“不疼。”
“怎么我的两手起满了泡,破了皮,一握麦秆儿,杀力力地疼!”
“拔麦子前,两手狠狠地在地上拍打,一会儿,手就不疼了;再一会儿,手上的血脉突突的,有一种拔麦子的欲望。”
第二天早上2点钟,我们又随着社员到了麦田。7点钟左右,收工了,奖品送到地头。大人们每人分得四个玉米饼子,每个饼子二两;我们小孩子,半劳力,干大人的一半活,只能分到二个。我脱去手套,看看手指,上面水泡相连,有的已挤磨破了,露出一块一块的白白的嫩肉。不看不要紧,一看真害怕,一块块嫩肉处一扎一扎地疼起来。我想哭,但强忍泪水不流出来。生产队长递给我二个玉米饼子,夸奖道:“好样的,都四天了,大人们都草鸡了。”“没什么,为了生产救灾,我豁上命了。”我口吐豪言壮语,但又觉得言不由衷,究竟什么原因?一时弄不清楚。再看看发广,他那里没有一点儿痛苦的表情,相反,正笑眯眯地低着头欣赏手中托着的四个小黄饼子。——今天早晨,他带来了自己的大妹子,两人合干一个大人的活。他闭着嘴,弯着眉,一脸得意的微笑;两个圆凸凸的腮帮子宛如初冬仍挂在枝头上的红苹果,它经过了风吹、雨淋、日晒、霜打,抵住了虫类、鸟雀们的一次次伤害,颜色格外浓,完全熟透了。
1960年秋天,我和发广都考进了县立第十三中学,但分在不同的班级里。第十三中学在我村西北十华里处,我村的学生虽然分在不同的班级,但是上学和回家还是结伴一起同行。十里地的路程并不算太远,但是我们走起来一般需要歇二回,因为走了三四里后,腿就有些僵硬。坐到路旁,用手指在小腿上一按,马上就出现了小窝窝;如果不用手抚摩,小窝窝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鼓平:这是患的水肿病,肌肉丧失了弹性,由体内长期严重缺油所致。不过儿童终归是儿童,血气方刚,我们常常呼着口号,互相鼓励:“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红军老前辈。”精神真的能变成物质,呼完口号,就像饱餐了一顿地瓜干,两腿立刻来了劲,迈起步来格外轻快高远。
1961年的元旦是星期日,天气十分恶劣,西北风撕着乌云,卷着雪花,在树梢间呼啸,在屋顶上飞掠,给这个已经很寒冷的世界再灌进几层寒冷。“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哟!我们迎着风雪,冒着严寒,兴冲冲地来到学校;那天学校杀了几只羊,炖了几锅羊汤,作为全校师生欢度元旦的美餐。晌午时分,每人分得一大碗羊汤;咬一口黑乎乎的瓜叶团,喝一口香喷喷的热羊汤,咀嚼起来十分鲜美;嗬!平生第一顿好饭,嘿!无与伦比的幸福。一阵狼吞虎咽后,放学铃响了,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校园里,相识的学生嘘寒问暖,同村的同学呼唤应答,大家熙熙攘攘地汇入到回家的人流,拥出校门。风雪仍在肆虐着,漫天白蒙蒙的;雪粉跟着人身盘旋,雪花钻进衣领撒野,非要吸走人体上的这点温热不可,以便实现它们入冬以来动用各种手段图谋的世界寒彻。但是同学们肚内的羊汤已化为热血,融布全身,精神格外豪迈,情不自禁地借诗绘景,抒发心中的高兴。
有人朗诵《
三国演义》中的诗句:“一夜北风紧,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
有人唱起歌剧《白毛女》中的选段:“北风吹,雪花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往往是一人领起,众人陆续跟着合唱。豪情,斥退了寒冷的淫威,歌唱,忘却了常年的饥饿。唱够了,又嘁嘁喳喳,鹦鹉学舌,模仿起任课老师们的讲课声了;那模仿声有的象,有的不象,有的粗声,有的细气,有的南声,有的北调;凡此种种,各具其色;每当生发趣味时,免不了一阵阵嘿嘿、哈哈声。
十里地的回家路有四个岔路口,每过一个,必然分走一批学生。当走过第四个岔路口,就只剩下我村的五六位了。突然有谁问:“发广呢?怎么没有听到发广的声音?”
“可不是,怎么一路上没看见发广?”
大家互相询问,其实心里都很清楚:发广掉队了,而且是在出校门口之前。——发广家中有8口人,上有父母和一个哥哥,下有二个弟弟和二个妹妹。全家一个月的8两花生油,很难轮到他的嘴里。这几天,发广腿上按出的一个个小窝窝很长时间静止不变,今天肆虐的风雪,溜滑的路面,让他僵硬的双腿怎么走哇?大家纷纷回过头去,沿着来路向西北张望,只见在弥漫的风雪中,发广胸前不知捧着个什么,正吃力地蹒跚地行走着。大家都想搀扶他,纷纷向他跑去。跑到面前看清了,原来他胸前双手端着一个带盖的白瓷茶缸子。大家指着茶缸子问:“里面装着什么?”
“羊汤。”
“啊!你没喝吗?”
“那你午饭是怎么吃的?为什么不喝羊汤?”
“热水浸泡瓜叶团,再加点咸盐花,很好吃。我省下了羊汤,打算捎回家去,一半给俺爹喝,一半给俺娘喝:俺爹常年腰疼,天冷了更疼,喝了羊汤暖和暖和,保准痛疼能减轻;俺娘一年到头,从早到晚,忙忙碌碌,想方设法地把好东西塞到我们嘴里,可是她自己什么也没留下。今天过年了,我要让她香香嘴,补补身子。”说完他抿起嘴,弯着眉毛,圆凸凸的腮帮子泛着红晕,脉脉地注视着双手端着的茶缸子。好一副欣欣自得的姿态和表情!再看那茶缸子,它已经很破旧了,有几处地方已经碰掉了白色的瓷皮,露出了黑色的软铁质地,平常扔在路上准保没人拣;可是今天我们不能不对它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了:它盛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元旦礼物,亲儿子的一腔热血!它的气概十分浩大,把我们今天的高兴、幸福、豪迈及诗情画意统统压得一落千丈,再化为乌有,而另一些情绪潜滋暗长——
一时间,大家默默不语,面面相觑,个个脸上泛起红晕,在纷飞的雪花中,显得那么红艳艳。我想,我的脸色一定红彤彤!因为听了发广的话,先敬佩,再羞愧,最后异常恼恨;恼恨心中的热血不能吐出复原为羊汤,只能任凭它滋滋往头上冲,脸上火辣辣的;火辣辣的脸色岂能不比他们的红?
初中毕业后,发广参军、入党、提干,后退役专业于他乡。近几年的春节,发广都回来探望母亲及其亲属,也少不了到我家坐坐。他眼光依然明亮,圆凸凸的腮帮子似乎更加红重了;但整个脸面留下了岁月冲刷的沟纹,沉积着世事磨练的苍劲。他身材魁梧,高我一头,行走、站立、起坐都稳健而从容,是一种胸有成竹的军官风度。由于40多年没有共同一起生活,我俩的谈话已经失去了实用和童真,是些恭喜发财、天气冷暖之类的客套和敷衍。
在构建和谐社会的今天,词语“大孝子”在人们的交际中频频出现。一听到“大孝子”,我第一个敏捷的本能反应就是发广,而一想到发广,他的形象不是今天这个形神刚毅的退役军官,而是那个40多年前的风雪弥漫中,双手端着羊汤,两腿极度水肿,常年瓜叶果腹,步履蹒跚的虚弱少年。
丁宝琦,高级教师,现居山东莱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