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载，上海一男孩，十一岁，答“你最大的愿望”云：“中奖五百万，周游全世界。剩下钱，买个官来当。”答得妙，我欣赏。买官当或许是皮里春秋，他在说讽刺话。须知现今孩子早熟，知悉官场腐败，理应有之。何况买官当的个案电视上有，十一岁的孩子他见过，捡来做噱头，逗大人一笑，未必不可能。请注意，他的首选是游世界，中奖只是前提。拿着巨款，一不置产，二不投资，三不买车，而是想去漫游，这就很可爱了。
旧时男孩十一岁鲜有想游世界者。他们正如上个世纪４０年代诗人力扬写的“头脑里撒满攀缘植物的种子”，想的是向上爬，当官。那时写入作文，不见“当官”二字，而是“将来长大立足社会”这样的门面话。犹记旧时蜀童谣云：“走前头，打火把。走中间，骑花马。走后头，挨鬼打。”前头警员，中间官员，后头随员。当官荣耀，于斯灿然可睹。民国年间，童谣翻新：“摩登滥洋盘，嫁给蒋委员，又有飞机坐，又有汽车玩。”口头谴责美女之滥，心头羡慕官员之阔。不是大人编的，真是孩子唱的，我亲耳听见的。空中陆上交通工具他都有了，却不想游世界。飞机他是拿来坐的，汽车他是拿来玩的。只要当官，这些都会有的。那时候孩子头脑就是这样长起的。比较起来，今之上海男孩想周游全世界，真是时代大进步了。
夏商周起，元明清止，社会价值皆官本位。人一旦当了官，扬名声，显父母，置豪宅，买美婢，荫子孙，入历史。微本可赚厚利，何乐不为。当然，不能说那就是纯粹的官本位社会。因为官本位的主流之外，还有两条支流，一条源于商贾，一条源于隐士。这两种人都在官场之外另觅栖枝。有以异者，一主进取，一主退守，而其抗拒官本位之价值取向，二者固无异也。惟此两条支流存在，使官本位在全社会做不成清一色。到了民国，又添一条支流，源于自由职业者，成为民意领头羊，影响很大，遥遥制衡政府。原有隐士与时俱进，变成乡绅，透过地方议会，亦能左右舆情。原有商贾更强大了，结成商会，更能牵动政府。以上三种力量，促进宪政民主，隐然成为官本位的克星。不过，官本位仍旧是社会主流，作为观念，根深蒂固。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孩子想做攀缘植物，羡慕官员坐飞机玩汽车，何足怪哉。便是那些大人，目睹官场威仪何等辉煌，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他们的反应，若不是刘邦式的吞清口水，那就是项羽式的摩拳擦掌。视官位为腐鼠的庄子，世间能有几人？
后来革命发生，天翻地覆。乡绅消灭了，商贾消失了，自由职业者消化了。各界人士以干为师，革命本位这回真的把社会做成了清一色，致使愚者大乐，智者隐忧。从此道路愈走愈黑，终陷“文革”泥坑，难以自拔。蹉跎十年之外，方才得以转圜。怎奈此后原有革命本位快速蜕变成官本位，令人痛心。是不是又回到历史怪圈去了？
老朽无能，只好祈望上海男孩真的是在说讽刺话，而不想买个官当。回想十一岁时，放学晚归，灯下看报，只想过当记者，尚未想过当官。头脑里也撒了牵牛花的种子，不过爬向文场，而非官场。当然这只是个人的想法，上级二十年前通知“相当于副厅级的待遇”，可见文场亦官场也。文粉搽得再多，终是一张官脸，休想遮住，自炫清高。
前些日晨看凤凰台，陈晓楠说英国调查学童“长大了想做啥”，开列多种职业任他们选。统计结果使人吃惊：２３％想做建筑工，１７％想做明星，而想当首相的最最少。异哉，要怎样的社会才能养成这样的孩子啊？有智者能赐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