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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者]行路的品质
作者:袁跃兴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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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夏天我都要作二三次外地之游的,自己找机会也好,遇到机缘也好,总之,我都要离开我所居住的这个大城市一段时间,到远离市嚣红尘的自然山区去,看看山容野态、淳朴风情,或者到海边去看看蔚蓝宽广的大海,流连于浅滩礁石,戏浪垂钓……
       从一种生活方式上去说,我不是一个十分厌倦城市生活的人,但是,长年累月地居住在繁华的都市,固定的生活节奏,一成不变的生活内容,物质欲望的煎熬,我的情感早已不是那样鲜活,有灵性,我的思维常常是滞涩、狭窄的,我的人格变得越来越具有这个消费和时尚时代的特点,甚至,我的灵魂常常有一种莫名的无所皈依之感,总之,生命的质量是成了问题的。
       有一次,我读林语堂的《中国人》,感到他在谈中国人的艺术生活时所说的“净化积聚在自己胸中的都市思想和市郊热情的灰尘”这句话,真是说到了我的生命的痛处。名山大川未必常去,但是,为了减轻这个生命的困惑造成的内心的茫然感,我为自己找到了一种治疗心灵的方式——行路。
       行路,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我们今天所说的旅行或旅游的,当然,旅行或旅游要包括行路的,但是,行路的本质意义,它的诗意,它的哲思性,它的智慧性,却绝不等同于那些所谓的旅行、旅游的。确实,这几年来,国内的旅游热持续不衰,很是拉动了一部分国民经济消费的需求。当然,这几年,我也常与家人一起外出去旅行。但是现在,我却感到外出旅游越来越成为一种负担,越来越感觉是一种累事,苦事——所到旅游景区,几乎到处人满为患,原本是清雅、安静的文化或自然的景点,却是充满了人群聚集地般的喧嚣之声,还有浓厚的商业气息……这种感受,其实较为发达的国家的人们已经体验过了,或者说,这种失去情味、自然、自由、原始的旅游,已经成为一种现代文明生活带来的弊病。美国自然写作方面的著名作家阿尔多·李奥帕德说过,如同对于歌剧和油画这些艺术品一样,人们旅游的品味和爱好,也显现出每一个人的不同的审美能力,“有些人愿意和一群人像牛群般地赶着去参观‘风景区’;当看到山上有瀑布、峭壁和湖泊,他们便认为这些山十分雄伟壮丽……”(《沙郡年记》)这种集体性的旅行或旅游,真的正是在失去其精神意义和审美意义。
       行路,应该说是比旅行、旅游,更自由,更自然,更加个性化的,也更能突现生命主体精神追求的。行路者,当然也迷恋、陶醉于历史悠悠的古迹,峥嵘峭拔的群山,急湍澎湃的江河……但他也欢喜、迷醉于大漠荒原的落日,自然原始的山野榛莽……
       回顾悠久的文明史,人类最早的生活或者行为是什么?是行路。人类最早的探索、希求和发现是什么?也是行路。人类最早的行路,自然还是功利性的、实用性的,诸如海上、陆地上交通工具的发明、创造和使用,都是从行路开始的,但是,这个生活的目的达到之后,人类便开始超越于这种物质空间上的行路,行路则越来越审美化、精神化了。
       “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王国维《人间词话》)这“出”和“入”,说到了我们观察世界、人生的两种方式。行路,也是一种感知、认识、理解世界和人生的角度,或者说方式。“我们不属于那种单靠从书本中获取的知识来建立思想的人,相反的,我们比较喜欢在户外思考,一面散步、跳跃、爬上无人的山上手舞足蹈;要不然就在海边沉思,那时刻,便连野外的小径也显得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们所提出的关于书籍、人、或者音乐之价值的第一个问题为:它会走路吗?”(尼采《快乐的科学》)这是尼采讲到的行路的价值。一个人可以借着不同的方式来获得思想和真理,而行路,就是这样一种获得思想和真理的方式。
       获得思想与智慧,环境形式当然不拘于城市之所还是乡野之地,但是,毕竟“我们的大都市特别缺少一样东西——一种能让人沉思而又安静……的场所,……那里不能有车马及人声的喧嚣”。(尼采《快乐的科学》)环境的嘈杂、喧嚣和非理性的焦灼,这是城市生活的特点,它实为一种灵魂生活的腐蚀剂;另外,城市还让人对自身产生厌倦,只想让生命沉迷于都市日常的小利益、醉梦于“老旧与安稳地拥有的东西”之中。这是灵魂醒着的人体验到而又无法排遣的都市痛苦。关于生命的这一痛苦,我以为尼采最为深刻地戳到了我们的痛处:“我们已逐渐厌倦于老旧与安稳地拥有的东西,而再度伸出我们的手。即使是在风景最美的地方,当我们住了三个月之后就不再那么喜爱了,而任何十分辽阔的海岸都会引起我们的贪念和妄想。所拥有的东西大部分都因拥有而变小了,我们的快乐试图经由不断地在我们身上变新而维持其自身(仅仅是拥有)。当我们对拥有的东西产生厌倦的同时,我们也对自身产生厌倦(在我们拥有太多东西的时候便会感到痛苦)。”(尼采《快乐的科学》)这种生命的痛苦,真是意蕴无限。这里面,内含着生命的内在冲突,生成着精神的焦虑和灵魂陷于囚牢的挣扎,以及奋力找寻的左冲右突……
       所以,逃离城市,背弃喧嚣,投入自然,便常常促成了所有行路者的一种行路。城市的欲望不再羁绊身心而耳边拂动着自然的风声、雨声、天籁声,衣服被原野的清新的潮气染湿,肩头落上了带着草野气息的叶片,枯干发霉的情感抛弃了而获致心灵的滋润和丰盈……的确,行路是能够让我们如此直接地、真切地、生动地、诗意地接触、贴近和走入浩大世界、多彩人生的,也是更适合于我们对生命的沉思和回味,甚至,还可以满足我们一种冲破都市安逸生活后的精神冒险……
       人们在提到作家三毛时,最多的就是非常欣赏和推崇她的那种四处的流浪、行路。的确,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三毛留给我们的印象,就是她那漫游天下、崇尚个性、孤怀独往的背包客、驴行客的行路者的形象,于今,三毛那让人着迷、沉醉的远避尘俗,孑然独行的形象,已经在很多人的记忆底片深处定格。不知道三毛孤独行路的情怀打动了多少人?但我记得,有一次余秋雨和周涛在谈论散文写作时,两位都说到了人的生命本质意义。周涛说他只要一离开那片土地就马上觉得离开了根,开始了漂泊,而他从骨子里喜欢安静的生活。余秋雨听完好友的话后,表示自己的生命本质却是行走——“我也喜欢安定,但是我老不能安定,老要更换自己的定位,老是放弃自己取得的一切,老是寻找陌生,很多人都感到痛苦,但是我又真的喜欢这种痛苦,当我听到三毛的那首《橄榄树》时,我仿佛看到了行旅思维的本质,怦然心动……”我觉得这非常好地道出了一个执著行路者的生命的精神。
       尽管村上春树是当今小资时尚、流行文化话语中的主角,但是,吸引我开始对他感兴趣的,却是我发现了他身上也有一些行路者的气质和性格。据说他年轻的时候,便写过关于美国电影中旅行思想的论文,而在中年以后,他更成了狂热的漫游者,行走了大半个地球……
       所以,对于行路者来说,他的哲学、他的智慧、他的思想,不是来自于幽闭枯燥乏味的书斋,应该是得自于天光云影、天风海雨的大千世界中的行路。老子、庄子、孔子、蒙田、梭罗,是这样的哲人,也是这样的行路者。行路的品质,是哲学的。
       对于行路者来说,他们创作的文学、艺术,他们的诗情、写作灵感,也由行路而来。甚至有的作家如此说:“文学的浪漫题材在爱情以外,就要数到‘行’了。”的确,徜徉于世界文学长廊,你会发现,有多少不朽的经典作品,我国的《西游记》、《老残游记》,西方的《奥德赛》、《堂吉诃德》,却原来是行路的文学啊!这样,行路也便成为了审美的对象,成为了人生的艺术。行路的品质,是美学的。
       “故乡是巡礼的起点,遍历的归结。在艺术家一生的旅程中,随时随地都可能找到故乡。然而,这故乡存在于何时何地,却难以寻觅,难以期遇。”(《川端康成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这是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对审美者的“行路”说过的一段颇富哲学意味的话。读过之后,我想起了凡·高、乔伊斯。凡·高也好,乔伊斯也好,似乎一生都在行路。这种行路,是他们都在痛苦地找寻适宜进行艺术创作之地,更是行走于内心世界的道路。他们是从存在的热困境中逃脱出来,寻找心灵的故乡,寻找精神的避难所,寻找救助之光,但是,这种寻找的永远之路,不是退却,而是精神的前进。像圣徒一样,他们的行路,已经接近于宗教的意义了……无疑,这样的行路,又是心灵的、精神的。
       我以为,要比较准确地说出行路的本质还是有些困难的,因为我想,只有那些具有行路者的精神气质而且把行路作为生命意义之实现的人才能彼此分享行路的幸福和行路的精神意义。加缪说过,一般人总不是他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不得不做的那种人。这几乎是所有人的一种生存状态,而现代人,确是这样的“他不得不做的那种人”,但又是要脱离或逃避开,去追求“他想要做的那种人”,——也许,行路就是我们这些现代人在经历了这种生命的困惑之后的一种选择。
       行路,就是生命要突破一种限制和否定,他所追寻的生命的本质,就是“从我们与世界的关系中退出世界的”。行路是行路者的一种生存,不过他是以另一种方式保存与世界的关系。但是,行路的实质,也是一个人的生存的悖论问题,行路也许最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虚无过程,但是他必须去寻找、叩问和求索。这种寻找归宿,是现代人的一种宿命。因此,行路,或者“在路上”,就意味着是我们的生命行为,是我们的灵魂行为。
       (选自《长城》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