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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杂谈]自由的叙事构建独特的意象世界
作者:张玉能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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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完晓苏的短篇小说集《金米》(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一个独特的意象世界——“油菜坡”久久地萦绕在我的脑际。那里不仅有金光灿灿的满山遍坡的油菜花,还有那么多可爱、可亲、可敬的油菜坡的男女老少;那里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翻舞着耀眼的浪花;那里彰显着油菜坡人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一颗颗晶莹透剔的火热的心在眼前跳动;那里发生过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让人备尝了人生的酸甜苦辣;那里演绎着真假、善恶、美丑相反相成的故事,散放着真善美的光辉……这个独特的意象世界就是在一种自由的叙事之中构建而成的。
       我始终认为,小说的最根本的特点就在叙事,说通俗一点就是“讲故事”,没有了讲故事的叙事,小说大概也就不存在了。所以,小说可以有许多不同的写法,也可以花样翻新,但是不能没有叙事,不能不讲故事,尤其是短篇小说。因此,在我看来,小说的美就在于自由的叙事,或者叙事的自由。说得具体一点就是,小说必须在叙事的话语实践之中达到一定的创造自由,才可能使得小说与现实构建起审美关系,这种话语实践的叙事的自由所建构起来的小说对现实的审美关系,显现在小说这个对象之上就是小说的美,而显现在读小说的人身上就是他对小说的美感。而这个叙事的自由,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孔夫子所说的“随心所欲不逾矩”;用比较理论化的话语来说就是,独特、具体、感人的表现;用更加理论抽象的话语来说就是,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的统一,功利性和超功利性的统一,个体性和社会性的统一。从这样一个视角和观点来看,我认为,晓苏的短篇小说集《金米》就是具有了小说的叙事的创造自由,从而构建了一个独特、具体、感人的“油菜坡世界”的美的小说集。
       《金米》的叙事的自由可以说是全方位的,表现在叙事的各个方面,主要是叙述者的身份、叙事的时间、叙事的空间、叙事的诗化结尾……正是这些叙事的创造自由给我们营造了一个独特、感人、具体的“油菜坡世界”。
       小说集的开篇之作《金米》的叙述者就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他竟然是一个“幽灵”,一个已经离开人世的死人。就是他,作品主人公——九女的死去的丈夫,在讲述九女捍卫油菜坡的独特物产——金米的故事。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叙述者,才出乎意料之外而又合乎情理之中地把九女的那一份对大自然给油菜坡的独特赐予的深厚情感,淋漓尽致地讲述了出来。而且由于叙述者的特殊身份,在讲故事之中,不仅把金米的音容笑貌、身材姿势描画得栩栩如生,楚楚动人,具体生动,而且把九女对金米的情有独钟的一往情深以及三次保卫金米的经历讲述得入情入理、跌宕有致,感人至深。我想,《金米》的叙述者之所以锁定在一个幽灵身上,也许更有深刻之处。我以为,这是作者以代表生与死的大自然昭示我们人类,要善待大自然,要讲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友好,不然的话,人类将失去许多美好的自然的赐予之物,人类将面临着一种灭顶之灾。金米就是一个征象,它象征着大自然赐予人类的美好事物,你看,金米是那么美,具有金光灿灿的美丽的颜色,有那么令人心醉的香气,那样的好吃、好看、好闻,可是,我们为了追求高产,在大跃进的年代几乎要灭绝了金米,我们为了追求高额金钱收入,差一点就要以烟叶代替了金米,就是有了九女,她一次次地拯救了濒临灭绝的金米,而最后在与麻雀的战斗之中以自己的瘦小的身躯保住了一小块金米。九女也是一个象征,她是油菜坡最后一个裹脚的小脚女人,那样的瘦弱,弱不禁风,然而,当世人在为了政治和经济的利益而毁灭大自然的时候,她就挺身而出,成为了保卫大自然的无私无畏的伟大战士,这难道还不发人深省吗?作者的用心良苦,尽在情理之中。所以是话语实践的“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叙事的创造自由。
       文学是时间的艺术,小说的叙事是必须在时间之中逐步展现的,因此,叙事的话语实践自由就顺理成章地要展现为叙事时间的自由;也就是说,小说的叙事时间应该是合乎现实时间的规律的,又是符合作者叙事的目的的;既是一种为叙事目的服务的时间,又是一种超乎叙事目的之上的时间;既是叙述者个人的时间,又是小说之中的社会的时间;在这些相互依存的关系之上,作者游刃有余地进行叙事,就可以说达到了叙事时间的自由。《生日歌》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如果不加留意,很难让人想到故事发生的时间和故事叙事的时间。不过,作者是把叙事时间和现实时间融合在一起,由故事的过程来予以显现。由其中所交代的邱金坐牢三年释放回家,加上一个猪头四十一块五,邱水超生罚款等等细节,也就可以知道故事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左右。然而叙事时间却仅仅是3天。在这段时间之内,故事主人公完成了一个短暂的故乡行,又回到了故事开头出来的地方——监牢。这么短的时间所发生的这么简单的事件——一个装有猪头和猪脚的蛇皮袋子经过邱金的弟妹们的传递最后却少了猪脚,使得父亲的生日不欢而散。但是,故事的结局却是邱金重复了自己疾恶如仇所犯下的罪过——第一次是为了短斤少两的一两酒而捅了杂货铺老板,第二次是为了瞒天过海的一只猪蹄而捅了肉铺老板。叙事时间就那么暂短,可是事件本身却被叙述得有条不紊,悬念不断,跌宕起伏,错落有致,在故事结束的时刻,邱金的形象就栩栩如生地凸现在我们的面前,他那么憨厚耿直,疾恶如仇,孝顺长辈,理解弟妹,虽然不免鲁莽而缺乏教养,但是油菜坡人的秉性却让人永运难忘了。《嫂子改嫁》的叙事时间也只有几天左右,可是却把一个油菜坡女人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幸福的性格彰显得格外鲜明。《爱猪的女人》的叙事时间也就是集中在每年腊月的时分,前后不过几年,然而把油菜坡女人的勤劳善良、感情细腻,演绎得让人过目难忘。《误诊》讲述的故事就是一年之间所发生的,但是作者把它分为三次到主人公家里的过程来叙述,当故事发展到最高潮的时候却又在叙述者的惊慌失措之中嘎然而止,从而把一个灵与肉的故事与道德忏悔的故事纠合在一起,使人深深地为油菜坡女人的热情奔放和野性不驯所感动。《人情账本》仅仅叙述了一天的故事,但是就是通过我伯父的生日的人情账本,记录了油菜坡世界的人情世故,更加凸现了油菜坡女人的忠厚善良。《乡村母亲》讲述的也不过是一个人回家省亲的一天之中的一个短小插曲,然而就在母亲对于曾经刁难过自己家人的落难队长的态度的叙事之中,衬托出了一个油菜坡女人、伟大的乡村母亲的宽厚大度,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的博大胸怀。《老板还乡》、《表姐呀表姐》、《余爱竹》、《被炒了鱿鱼的人》、《村里出了个打字员》都是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作为叙事时间,与其他各篇构成了一个油菜坡的完整的时间系列和历史进程。而《粪王传奇》是一篇比较大跨度叙事时间的作品,把主人公米共从人民公社时期到包产到户时期,再到开放搞活时期的全过程给叙述完全了,可是这一历史时间却围绕着“粪肥”的搜集这一中心事件,展现了油菜坡世界的变迁和主人公的命运,昭示了勤劳致富和诚信立业的真理。……总而言之,《金米》小说集之中的所有短篇小说都是自由地展现叙事时间的典范,然而这种叙事时间的创造自由,无一不是为了塑造油菜坡人的鲜明生动、独具特色、细腻感人的人物性格,无一不是为了描绘油菜坡世界的丰富多彩、变化万千、引人入胜。我们真是应该赞叹作者晓苏的讲故事的技巧,他是那么运用自如、得心应手地把话语实践的叙事艺术推向了一个独特的层次,不说是名列前茅,也应该说是独树一帜的。
       在叙事空间方面,《金米》也是达到了比较高的自由度,从而为构建独特、具体、感人的油菜坡意象世界创造了审美关系和审美氛围。用小说集中一个人物的话来说,油菜坡很小,就那么一巴掌大。就是在这个一巴掌大的狭小空间之中,作者叙述了那么多动人心魄、催人流泪、令人难忘的故事。这就是因为作者的叙事空间已经大大地超越了那个“一巴掌大”的物理空间和地理空间,把叙事的空间扩展到了无边无际的社会空间和心灵空间。这样在作者的笔下就自由地延异着油菜坡世界的形形色色、点点滴滴、千千万万,播撒着油菜坡人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真假善恶,彰显着油菜坡人心灵的晶莹剔透、纯洁质朴、率直真诚。小到柴米油盐酱醋茶,大到生老病死婚丧嫁;宏观上的喜怒哀乐,微观中的欲望本能;一颦一笑,眉眼传情;俗不可耐的陈规陋习,高不可攀的凌云壮志;美妙无比的灵魂,卑鄙无耻的心地;人往高处走的志向,沦落人之后的窘迫;人伦之乐,丧子之悲;新婚蜜月的骚动,黄昏之恋的灵机……人生世相的一切,心灵世界的种种,都拢落入晓苏的叙事空间之中,任凭他自由自在地摆弄,编织成了一张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读者的心上,让人无法摆脱叙事之网的丝丝入扣。
       《最后一间草屋》的物理空间和地理空间就是巴掌那么大的油菜坡世界的一点点,可是在老香太婆的心灵空间里却是一个广阔无垠的记忆天地,那里珍藏着她的爱恋、感激和敬意:一对孤儿寡母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住上了好心的生产队长,顶着流言蜚语,给她修缉的麦草屋,那种沁人肺腑的麦草香真是没齿难忘,刻骨铭心的,所以,老香那么眷念这油菜坡上最后的草屋,始终不愿意让这草屋变为瓦屋,情愿在这草屋里住到离开人世,因为那是她的爱的殿堂,那是她的敬的庙宇,那是她的思的故乡,那是她的精神家园。这最后一间草屋的叙事空间何其宽广!《三座坟》的物理空间和地理空间也是十分有限的一块地方,然而,对于李有福来说,这三座坟却是一个痛苦的深渊:那里面埋葬着他的勤劳善良然而中风瘫痪在床的老母亲,那里面有他的年幼无知而深陷早恋情场的儿子,那里面还有他的大大咧咧而又生性疑妒的老婆,使得他成为了一连克死三个亲人的“克星”。这里面又装有多少发人深省的道理:看似偶然的一瓶“敌敌畏”农药,就这样阴错阳差地夺走了李有福的三个亲人的生命,实际上这里面寄寓着人的素质和文化修养与人的命运的必然关系。这里面又是一个多么令人深思的理智空间!《母猪桥》也不能说不是一个狭小的物理空间和地理空间,可是它竟然是油菜坡人杨问柳的一个浪漫的想象空间,那里面有一个救死扶伤的穿白大褂的、漂亮得像一只白天鹅的十七八岁的姑娘甘露,是她救了杨问柳父亲的命,却丢掉了自己的幸福,因为替杨问柳的父亲缝合了受伤的生殖器而被新婚的丈夫抛弃了。当人们正在为白天鹅扼腕叹息的时候,竟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杨问柳到母猪桥找到了白天鹅甘露,并且与她结婚生子,编织了一出老妻少夫的浪漫主义喜剧。这又是一个何等宏阔浪漫的叙事空间!……晓苏就是在这样一个无边无际的油菜坡世界和油菜坡人的心灵世界之中,自由地翱翔,展开了想象的翅膀,使那个巴掌大的世界变得无限宽广。
       《金米》的叙事结局也是自由的。它的叙事结局的话语实践自由就表现在,小说集之中的每一篇故事的结局都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然而又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独特、感人、具体的意象世界的瞬间完成,却又开启了另一个更加深广的想象和思考的意象世界。我们可以说,短篇小说集之中的每一篇都具有这样叙事结局的自由创造,让人们在瞬间完成的叙事结局之中掩卷遐思,思绪且行且远,更行更远,一直达到那无穷无尽的“视界融合”,生成出不断更新的意义。
       《侯己的汇款单》的叙事结局就引入遐想深思:侯己在河南挖煤积攒了500元钱,担心在回家的路上被偷被抢,就从邮局寄回家,因为与儿子儿媳分家了,所以收款人就写了侯己自己。可是,汇款单却落到了刁钻厉害的儿媳手中。虽然儿媳没有取走钱,然而也不把汇款单给侯己。乡亲们给侯己出点子,让他找关系到邮政局取回钱。于是,侯己就开始了走关系取款的历程,为了打证明、找邮局,一次一次地坐车到镇上,借钱买车票、买礼物,折腾了好几天,终于把钱取回来了,可是已经只剩下200元了。最后,当侯己心疼剩下的钱要精打细算着花的时候,儿媳拿着那张侯己寄给自己的汇款单出现了,并且把汇款单给了他。这已经使人感到莫名惊诧了,然而,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儿媳提出要侯己给他200元,因为他儿子住院欠下医院200元,如果不给钱她就和他儿子离婚。于是,侯己无可奈何地给了她钱,最后他自己只是从地上捡起了那张无用的汇款单。故事结束了,可是我们的思绪无论如何不可能结束,它还在延异开去……
       《替姐姐告状》写的是妹妹替被玩弄的姐姐告那个玩弄她姐姐的人的故事。由于起床晚了,妹妹没有赶上班车,经过一番无奈的推托最后还是坐上了玩弄他姐姐的水电工的摩托车。到了县城,因为自惭形秽要买一身新衣服去见有关系的老同学,以便告倒那个水电工。然而,自己没有那么多钱买那套中意的衣服,而是那个玩弄她姐姐的人买下这套衣服送给她,还请她吃饭,答应帮她开个电脑服务部,只是要答应与他相好。最终的结果就是,妹妹没有帮姐姐告状,反而自己在县城里开了一家电脑服务部。这样一则故事,发生在中国农村经济转型的历史时期,金钱和商品的威力压倒了亲情、法律、道德、贞操,难道还不值得人们深长思之?在暂时还一穷二白的中国广大的农村山区该有多少类似的颠三倒四的悲情故事在延续重演?
       《看望前妻》的叙事结局同样令人回味反思。一个抛弃妻儿的大学毕业生的油菜坡人,若干年后回到了故乡,想看看前妻,送她一件她曾经极想得到的毛衣,以表示自己的愧疚之意。虽然最后前妻及其丈夫接待了他,可是,前妻一直躲避着不见他。最后,当他逃跑似地离开前妻的家以后,没想到他的亲生儿子却唆使小花狗咬了他一口,而他的亲生儿子拿出他专门为前妻买的毛衣,告诉他,他的前妻要他拿这件毛衣去包扎伤口。这样的叙事结局,能不让人认真考虑吗?
       小说集中的每一篇短篇小说的叙事结局都各具特色,然而又是自然而然地从整个叙事的时间空间及其结构之中瞬间达成,从有限的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之中无限地撒播到更加宽广而深邃的视野之中,让作者的视野与读者的视野逐渐融合,生成出更加无穷无尽的意味,让人回味无尽,遐想绵延,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汇向天尽头。
       小说的话语实践的叙事自由使得小说与现实生成为一种审美关系,在作为对象的小说本身之上就显现为小说的美,而这种美是必须显现为一个艺术形象的世界的。这种审美关系显现在审美主体身上就是作者或读者对小说的美的审美感受。所以,我们认为,美是显现实践自由的形象的肯定价值。不过,文学的形象世界是文字符号的世界,它还是要还原为意象世界才可能被感知、体验、理解,也就是形成审美感受。
       晓苏的短篇小说,在创造油菜坡意象世界的时候,是运用了具有油菜坡特点的意象来建构起独特、具体、感人的意象世界的。比如说,《金米》中的九女的形象:“四肢干瘦如柴,背深深地弓着,猛一看就像一张耕田的犁,脸似乎一点儿水分也没有了,皱纹横一条竖一条地密布着,如同一块晒干的柿饼。”这其中的意象都是油菜坡世界之中司空见惯的,因而最为贴切地在叙事之中描画出了九女的具体模样。在描写九女的失望神态时作者这样描绘:“九女失望了,两行老泪像风干的豆角一样从她眼帘上挂了下来。”这样的意象描绘真是传神之笔。像这样类似的具有油菜坡世界特色的叙事性描绘,在晓苏的短篇小说集《金米》的每一篇之中真可以说是俯拾皆是。正因为如此,晓苏的意象世界才是真正的油菜坡意象世界,才可以区别于其他任何作家所建构的意象世界。
       总而言之,晓苏的油菜坡意象世界是以自由的叙事创造出来的独特、感人、具体的诗化意象世界,是以油菜坡世界独有的意象在自由的叙事之中建构起来的意境世界,是中国当代短篇小说园地之中绽放的一朵“油菜坡”奇葩,是话语实践的文学创造的审美建构。
       张玉能,男,著名美学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