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艺术]观画记
作者:风吹阑叶

《天涯》 2008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王维的后现代生活
       王维喜欢冬天,我也喜欢冬天;他把喜欢画进画里,我把喜欢过进日子。王维喜欢冬天很有出处,一是画境,二是诗意,三是禅宗;还有一层脱不了的干系,是对生的避重就轻,拈轻怕重是人的本能,我也会。
       王维喜欢画雪景,雪景比夏景还要温暖。《长江积雪图》铺天盖地的雪景,白纸本就是一天一地的雪,树、山、石、河破雪而出。一个破字,破旧迎新,既是“破墨法”的破,又是说墨的破坏力与生长力作用相同,墨比雪更具有侵略性,唯有笔迹的爽劲提收,方能伏得住墨在雪里恣肆。王维是有这个能力的,不仅得益于技法的纯熟,还得益于诗。墨在诗心上游走,如同一条飞翔的蛇,灵动得嫩竹含新粉,简单得红莲落故衣。于是恰好。
       王维的画破旧立新,新里又有旧的影子。隋唐的线描如春蚕吐丝,一卷卷在画里,王维也会线描和给山水着青绿。他尽量丢掉线描用“簇”,丢掉青绿颜色用水墨,可是一卷卷的丝还是在画里。好比穿惯旗袍烫惯长卷发的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女子,破四旧后穿上灰色军装剪成江姐头,静立时如娇花照影,行动处如弱柳扶风,姿态中还是穿旗袍的低头娇媚样,那样的时尚是穿越时间的。处于新旧临界点的审美有着不可思议的超越时空意识,王维的箭,随手一扬,嗖一下飞到现代,还没有停,还在向前飞,一直到后现代。新意里有抠不去的古典,是为大美。《长江积雪图》一卷卷的春蚕之丝在雪景里,绵厚,有暧昧的微温;《雪溪图》里的雪是空白的、原生的、野意的,墨是料想的,墨压得住雪。呐喊着亲人,雪高枝矮枝次第开。望穿的目光,就是破墨。目光的火热,颇有穿透力。
       把腊月正月望穿,二月三月望断,想要的生活在王维的画意里。有人说,二十一世纪精神病患者当道,这样的症状已在躁动中抬头,王维是我们温良的药。什么是后现代的生活——保卫靠狗,通讯靠吼,交通靠走。不用电器,自行车也不用,运蔬菜粮食用鸡公车。在菜园子里种蔬菜一畦,养猪三五头。燃料就到对面的山上捡材,好看的粗树根留下来做成根雕。闲来画画三五幅。邀约趣味相投、格高气清的朋友来谈书论画。汽车也不必,大房子哪用得上。在《捕鱼图》里捕鱼、在《运粮图》里运粮,“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要是有一间屋,“隔窗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冬天雪来,生上一炉红红的火,泡一壶茶,静坐炉前,读书累了,垂睫睡去。如果有朋友来,狗叫三两声,不醒,他们自已进屋。偶尔观王维先生做画,远远地、无语地、敛容地。我定是白衣玄裙,半点脂粉也无。中国式的瓦尔登湖加一点暧昧的才子佳人的隐约期待,有盐有味。让我去暗恋王维吧,多么好。
       大丛大丛的琼枝玉花,光杈光枝上,结成数也数不清的的小朵,冷艳、灿烂,齐聚高枝,唱和应答。有那么些时间,心中无法弥补的空白,如同被一只巨大的虫子咬去了什么,唯有雪,在我心里生长、发芽、开花。摆不脱丢不掉的芒刺在喉,很多二十一世纪的人都有,哀告无门,哭不出,最后只能在禅宗里找到答案。王维如是,我如是。王维的雪景是一个答案。苏东坡说,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我都诗兴大发了,拿纸笔来!
       王维本富贵中人,据说隐居辋川时“室中只有茶铛、药臼、经案、绳床”(《旧唐书·王维传》),他这样的居所,跟小龙女的活死人墓有何区别,简直令人兴奋。王维用减法生活,我也要用减法生活。白衣素服,冷面热肠傲骨平心,跟小龙女一模一样。
       锦瑟
       米芾书法潇洒,细观字“再”,略左斜倾,蜂腰熊背,瘦有瘦的仪态,瘦而风日洒然;最喜欢“题”字一捺,劲健,气韵绵长,长无止境却不嫌画蛇添足。观米芾字,足以让女人低头羞涩,如坐雨天咖啡馆,落寞的辰光里,突然走进身穿灰色风衣的格里高利·派克,那俊,令人惊厥。
       米芾给人的印象不似人类,似石,似狐,却都不是,其实是一件衣裳。江南的雨夜,一件长衫飘飘,横挂芭蕉叶上,这边系一只袖子,那边系一只袖子,风吹起,栩栩如生,似人,里面却是空的——袖边墨戏,七魂出窍,一件锦衣夜行,足具震慑力、蛊惑力。江南有丰满的乳房,水墨的乳房,青花的乳房,青楼晚唱红灯煌煌如同江南的乳房,米芾有审美上的洁癖,甘愿献出肉身作一件衣裳,披挂在江南文化的裸身。米芾宽袍大袖横挂在我童年的书案上,临了又临,一只白狐狸跑进跑出,仿佛虚笔,笔笔又实,说是实笔,笔意里的潇洒无法模仿。不仅是字,米芾山水之神韵也是无法模仿的,就是观其画,心力也难及那样的飘逸、通透、诗意、半狐半仙半颠,一只白狐狸绕着圈媚笑,一闪不见了,你决定不追,它又绕回来。袖边墨戏,洒出去,收得回来。
       “始终知道是要离别的,在这样的人世,是容不下一个男子成为一只狐。”容不下狐狸那就做一件水墨的衣裳吧,轻飘飘横挂镇江山水十里烟树。或是遇石,以为兄弟,当前笑拜。人与石难分难解。
       《侯鲭录》记:苏长公(轼)在维扬,一日召客十余人,皆一时名士,米元章亦在焉。酒半,元章忽起立自赞曰:“世人皆为芾为癫,愿质之子瞻(轼)。”长公笑答曰:“吾从众。”这情景颇有趣,两个大艺术家的潇洒,经对比、切磋、相融,惺惺相惜,高下难分。
       米芾潇洒有潇洒的资本,是真潇洒,从精神到行动,彻底离经叛道。世人以为是的,他非要以为非;世人清醒他必疯癫;衣服穿盛唐样式,如同大才女张爱玲当年瘦骨伶仃,穿着老祖母宽身大袖的旗装去印刷厂看书样,令路人侧目——要的就是路人以目。世人皆说李成好,他必贬李(成)扬董(源)。认定李画“多巧,少真意”,他必要自创门派,重写一代江山。然而米芾并未留下山水真迹,米芾是诗,米友仁就是诗余,也叫长短句或词。米芾山水充溢于古怪的行迹言谈,光天化日之下的魅惑,其真迹倒在其次了。米友仁老老实实做了他爹的一幅手卷。
       米家山水如同呓语,你看到对面的人滔滔不绝,言语跌宕生姿,饱含水气,云蒸雾罩,跌宕生姿时仿佛在跟你对话。细听,他绕着圈子跑去又跑回,你无法捕捉那些语义,然而诗意分明在消长起落。在米家山水面前,你无法不愚钝。言不及意,意不及神思,神思不及灵光一闪,妙处高高在上,夺目,你根本无法正视。正如米芾的行迹无法理喻。
       冯梦龙《情史》记:“米元章有洁癖,或言其矫。宗室华源郡王仲御家,多声伎,尝欲验之。大会宾客,独设一榻待之,使数卒解衣袒臂,奉其酒馔,姬侍环于他客,杯盘狼籍。久之,亦自迁坐于众宾之间。”这一情节同样令人绝倒,原来洁癖是抵不过美人的吸引力的,美色当前就放弃原则,比起倪元镇“疑金陵赵歌姬不洁,俾浴再四,东方既白,不复作巫山之梦”,可爱。“元章之癖不胜其情,元镇之情,不胜其癖”,元镇性情铁骨铮铮,元章忽上忽下似真似假,难以琢磨,有灵界的可爱。
       米友仁是其父的影子,如同词是诗的影子,把美程式化,字与字间的音韵停顿、转折,煞有介事。米友仁的落茄点煞有介事,烟云奇幻煞有介事,缥缥缈缈煞有介事,雨意淋漓煞有介事,“草草而成”煞有介事。边派发展到极致,亦是独此一家的经典。悬腕戏墨,目力难及,他随意铺陈水与墨,你就追不到行迹。他避重就轻,轻到比重更有质感,看似轻实则重的质感在细描的云头花朵里舒卷又舒卷。“闲世人之所忙,方能忙世人之所闲”,米家山水老是反其道而行,人虚他实,人实他虚,恍若照相底片,暗影里灵光祟祟。山、树、石无一笔实,云头倒实了——若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反正宗画派的笔法恰如一场艳遇。
       米家山水如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高高搭起审美的架子,瑟声适怨清和,美若即若离,成了一件衣裳,宽袍大袖罩着文化的江南,七魂出窍,你却摸不到美的骨骼。
       米家山水的诗意是白先勇笔下的交际花尹雪艳腊月里身披的银狐大氅,温柔、奢华,仿佛很近,很暖,手触上去却冰凉透骨。那诗意若狐难捕,那潇洒如风难追。
       哭泣的葡萄
       在怆惶到要崩溃的时候,徐渭,只有徐渭,我审美上的爱人,才能让我平静下来。
       静静翻开纸洁墨香的徐渭,周遭立即山青水碧,诗意盎然,口齿噙香,雅意顿生。那横流的美和饱胀的笔力,从几百年前青藤的笔下奔泻出来,狂涛巨浪般打进我的心里。
       檐外雨潺潺,这是雨季,葡萄丰收的季节。每年这时候我都要到青龙古佛村,一个远近闻名的葡萄之乡,去地里摘新鲜的葡萄。那些数不尽紫莹莹的串串果子让人无限着迷的,不仅仅是它的美味,更有它的美感。论形,如串起的珠玉;论色,与紫水晶无二致。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滑腻精致,让人满足。一地的葡萄,精灵般从枝杈间东一串西一串探出头来,惊喜从寻觅中突如其来。果子成林,有了丰盈之韵,就会想到画,徐青藤的画,尤其是《葡萄图》。
       读青藤,我是直奔《葡萄图》的。那是他的代表作,只初初一看那些流泻的墨色,就会击中你荒芜已久的审美之田,甘霖,突然来袭,好大的一场审美之雨啊。我如同一只受伤的惊慌失措的兔子,在雨中被青藤遥远而深遂、狂热而多情的目光四处追赶,无处可逃。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葡萄诗,直抒胸臆到狂乱,最后的一点清醒和理智也被势不可挡的激情代替。只一管醮了墨和水的竹笔,胸中有怒,有恨,有怨,有爱,有未竟的梦想,有万千锦绣要喷薄而出。就让我痛哭一回吧!我心中明珠噎得慌,吐出来,就成了惊世骇俗的“墨葡萄”。
       《葡萄图》中的题款,连绵飞动的狂草,一气呵成,不可遏制的情怀,与诗与画的气息一脉相通。跌宕欹侧,点划楷、隶、草、行相杂,结体歪歪扭扭,狂怪到让人惊惧。我看到那墨色乱点的葡萄,水灵灵紫莹莹的哭得花枝失色。青藤笔底自有明珠,已不求技法而自成技法。点染之处,饱蘸清水,在没有硝过的生宣上任意游走,那水墨似不可止,却止了。笔力成熟、老练、华美、准确。那是对艺术天生的敏锐,点到后,笔力无用就不用。此时的青藤,靠的是内心锦绣来控制笔力,而不是靠情感。作此图时,他已经疯了。
       我看到的是一架横逸斜出的水灵灵的葡萄,风回叶舞,晨烟氤氲,果子颗颗美若紫水晶,透明,晶莹欲滴。好似痛哭失声,热泪滂沱。在风中,在雨里。
       连那发黄的纸,也似被葡萄的眼泪淋湿。
       好在青藤也有清醒的时候。这时,他特别冷峻、孤僻、忧郁,甚至给人荒寒之感。青藤不疯,下笔就工整些,漂亮、俊逸,灵异非凡,才气逼人。如果他一直不疯,感情有隐忍和克制,倒有几分纳兰性德的多情和风神俊朗。《雪竹图》雪压竹枝,四处空,苦寒已极,却不失潇洒。深深的隐痛埋进雪堆里,好大的雪啊,弥漫四处,让人睁不开双眼,寒风如刀,打在脸上,一刀一刀地割。而竹却兀自青葱,有不甘啊。风刀霜剑,百花凋零,而竹却在严酷的环境中生机四起,霜雪压不倒,严寒冻不死。“画雪竹,纯以瘦笔、破笔、断笔为之,绝不类竹。然后以淡墨水勾染而出,枝间叶上,罔非雪积,竹之全体,在隐跌间矣。”有笔有墨,水墨淋漓,笔意纵恣,气势磅礴,才至笔墨臻境。
       最令人惊厥的是那两行题款,漂亮、镇静自若的行书,笔笔皆玉树临风,翩翩挥洒。灵逸通透,气韵连绵,墨色深细,秀劲挺拔,似欲穿透宣纸。斑斑墨迹在积雪上点染流淌,情境诡异,寒意直入五肺六脏。
       就那潇潇洒洒的“徐渭”两个字,如同当年那封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未发出去的情书上收信人的名字,心惊肉跳的亲密和温情,透过时空,温柔蚀骨地笑望我。他的冷,只对风霜,不对红颜。在风霜中尚存着爱的力量、美的力量、梦想的力量,那些旷古寂寞的美丽与哀愁啊。
       青藤,可否为你研墨铺纸?
       青藤在内心深处是一个矛盾的男人。强大而弱小,脆弱而坚韧,敏感而粗放……只在理想之美和现实的严酷中纠缠挣扎。极丰富敏感的内心、强大的审美力量让他与现实水火不容。尘世没有一份生活和爱情经受得起他的大美及创造欲,躁动不安的情绪接踵而至。如果是陶渊明、阮藉,在与现实交锋、溃不成军后,选择心灵的逃亡。那份强制压抑下来的激情随着岁月的更迭熄灭成灰,便成了“种豆南山下”的放弃和深深的倦意。放弃生命的追问,选择灰冷和死寂,只是闲来说说豆子,说说南山的云和雨。然而他是青藤啊。他不能平静,不想平静,满腔的才华,满腹经纶不可抑制地要奔出胸腔。火山一样爆发出来。这份燃烧的激情和敏锐不仅让他才思泉涌,也能让他哭,让他痛苦,让他如火焚身。
       青藤在俗世中遭遇不幸,惨烈的经历让他落入社会的最底层。让人窒息的苦难毁了他的生活,却成就了他的艺术。挥笔时,笔下葡萄颗颗欲泪,颗颗亦泪。一名天才,也就是浩渺广宇中轻微一芥。青藤在痛哭和狂笑中,用毛笔,找到了他在尘埃中发光的那颗星座。
       我看见那一团淡紫色冷艳的火焰在纸上燃烧,烧着了他,也烧着了我。青藤那一场泪雨下了几百年,与胸中那团火相煎、相斗、相厮杀、相纠缠,不可融,五内俱焚。现实与理想,爱与恨,悲与喜,如同阴阳两脉不能打通,终于熬不住了,狂啸而起,披发赤膊。一管狼毫喷发出胸中万千激荡,洒然宣州纸上。痛快淋漓,锦绣繁华。那些有生命,有诗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葡萄,哭泣的葡萄啊。美得那样忧伤。
       顾恺之的华丽放手
       《洛神赋图》设局迷乱,有被死死掐住的狂热。顾恺之骑着一匹意兴遄飞的马,扼绳,喝止,情绪有意节制,因此踉跄。踉跄时的秀骨清象、任性放达、风神萧朗,如同醉酒,如同酒醉时的心明白。
       有人说唐朝人华丽富贵,那只是表象。唐朝人只是福态,神情倒朴素,唐朝周舫的《簪花仕女图》衣饰华美性感的宫中贵妇都有种平民女子的怡然娴雅,纤指拈花,邻家女儿清纯憨厚样,也唯有这朴素才消受得起世俗福分。华丽其实是一种流光溢彩的神思,是高扬的眉梢眼角、高扬的欢乐、高扬的爱情理想,仿佛金粉著身,仪态爽朗清举。原以为这金粉岁月在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奢华生活细节里如蝴蝶彩翅,终有一天会散了、折了,没曾想这股华丽风尚竟迷幻了一个朝代。一说起“魏晋风度”我还是止不住面热心跳,这个朝代的人与事,总有一种明星气质,光彩夺人。我们是握着入场券声嘶力竭的追星族,可惜它落纸为画,挥弦为曲,入典为贤。隔着发黄故纸,远观这一场梦,深怅自己未生在那个时代——说不定痴绝的子建就是我的前世哪,真的说不定!
       阮籍醉酒佯狂,相传曾作古琴曲《酒狂》,幽默中的睿智,因睿智而清高,因清高而任性。任性本身就是奢华的,当我明白这一些,我已经过了任性的年纪。任性需要本钱:美貌灼人、被万人捧着喝彩着、才华独帜,尤其是青春年华。任性是稽康不高兴了就写与山巨源一纸绝交书;任性是张翰看到秋风起,想起故乡鲈鱼鲜美、莼菜幼滑,即辞官回乡做了布衣的即兴创作。晋人生活本就如一曲即兴琴曲,调子里尽是高昂和跋扈。顾恺之的任性尽在《洛神赋图》里,好一场爱情梦,所有激烈的男女欢爱都有着金粉锦绣的底子,三滚三镶,掐牙横开。只是《洛神赋图》已经是隔年的锦绣,上面印着陈年的阳光痕迹。
       书画诗文总要在个人理想的烛照下才会生辉。在这点上,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与曹植的《洛神赋》相似。于是说不清是赋成就了图还是图成就了赋。作为中国画四祖之首的顾恺之,此图一出,即成神品。
       一根丝纠缠着旧日欢爱,一把丝铺陈开来,一堆,一卷,一团又一团,茧子里抽出来的丝,柔韧劲道,铺就爱情登场的舞台。瓦蓝得一捅即破、一捅即泪的天,初春的颜色,在一卷卷丝里舒卷。洛神宓妃也是一卷丝,从少年的心里一丝丝生长,一丝丝又不得不抽出来。顾恺之丝样感觉用“高古游丝描”写进流水,把宓妃抬起来,流水一地,春云是步辇,流水是地毯,因为抬举,于是美丽,于是流传。要知道这次梦中相遇,宓妃已是近四旬的妇人,而子建小她一半,她还是他手心里的宝。初恋就是这样铭心刻骨的,少年的初恋完美而极致,没有半点污秽和不堪,没有年老和衰迈。眼睁睁看着她手持莲蓬、衣带当风、回首处的轻愁,这个弱势的贵族男人的无能为力暴露无遗——伸手可及,伸手并不可及;她是飘忽不定的,她烟样会消散,她是一缕别人借来的魂,她是妒火中被溺死的弃妇。
       中国人物画未采取西方透视技法,却以人物的表情和设色的变幻、人物大小的变化、背景的变化来表现空间感和层次感。用戏剧性镜头来处理画面,这是此画的神妙处。
       爱情是多么华贵任性,植宓之恋是多么任性,无视伦理纲常,喧天沸地地铺张一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锦样书写,心情断裂的痕。“眼睁睁地看着你,却无能为力,怪自己没勇气……”差不多是爱情通感,俗艳的流行曲,你听了还是会心动或眼泪掉下来。
       洛神之美与其说人美,莫如说一个男子初恋情怀之美。绛色纸页间,宓伴着神兽而来,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目若晨星,美若春园,她是天地间唯一的,不确定的,难以把握的,分明是从心里抽出来的一根丝,牵扯着把心一丝丝扯到空无荒寒。
       她要离开,最初的感动要离开。曹子建还是顾恺之选择放手,差不多是成全。心底的丝仍然牵系着,织着,恍若时光里那幅仙女送来的锦,山重水复,一程又一程的山迢水递,把爱情盛宴满满端到我们面前。
       三月天书
       《聊斋》中有入画的故事,男人爱慕画中人,心驰神荡间,跑到画里,跟画中人快活去。要是让我选,我想入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跟1400年前的人们去春游,踩着维瓦尔第《春》冥想的翅膀滑翔或陷溺。
       疏约昨天说:他在2003年观晋唐宋元书画国宝展时,看到展子虔的《游春图》真迹,差点哭出来。2003年,他才好大点呢,会为游春图哭,是江南草木之灵脉蓄育出来的小才子跟1400年前的大画家性灵的交汇,刹时的倾慕惊动。疏约的观展札记记录了一行:“隋:展子虔《游春图卷》沉郁古朴,青山绿水,不在凡境。似绢绣。”浩大的惊动,仿佛被淹没,却不敢高声喧哗,只是轻轻提笔,在本子上写上如此短短的一句。
       我看《游春图》时总有小提琴曲在耳边回荡,这支曲子只能是维瓦尔第的《春》,小提琴曲是一根细细的钢丝,幻想、凝眸、神伤,或向暗隅嫣然自笑,宛如一名踩着钢丝跳舞的杂技演员。《游春图》让你拥有即将降临的黄昏的短暂,以及随之而至的黑夜的长,还有屋后的池塘里红蜻蜓或黑蛱蝶模糊的影,此起彼伏的轰鸣,星星索,星星索了又索。还将拥有刚刚吐露的新叶,以及一场未曾降临的暴风雨的狂乱,紫云英花冠高高举起第一次雷霆之美,闪电擦过肩膀,微微的凉。紫云英接天连地,开了又谢,老槐树的虬枝深深扎进岸边……它是三月泄露的天书,一次次书入展子虔蘸满青绿颜料和泥金的毛笔,在错误与正确、神似与神离间陡峭行走,一次次惊险的交锋,一支支音符脱轨或零落,一次次的化险为夷,它是一幅未裂之帛。它是世人心中三月的密码,一次又一次心悸的神游。
       小提琴套曲《四季》中的协奏曲《春》中的第一乐章是一首活泼的快板乐曲,维瓦尔第在乐谱首页的标题处曾为其写有这样的诗句:“春天来了,鸟儿歌唱,无限欣喜,迎接春光。泉水淙淙,微风习习,好似喃喃细语。天空乌云笼罩,电闪雷鸣来把春报,转瞬间风停雨歇,鸟儿重又歌唱。”第二乐章是一首广板,维瓦尔第为它题诗:“牧羊人躺在草地上,忠实的牧羊犬在他身旁。百花盛开,景色宜人,树木轻轻摇晃。”与第二乐章舒缓的曲风相对应,协奏曲的第三乐章则是一首情绪欢快的舞曲,这一乐章的题诗为:“春光普照大地,乡村笛声悦耳,迷人的小树丛中,女神与牧童在翩翩起舞。”——这分明就是展子虔的《游春图》,华丽、舒适、安逸、美好、欢乐,“不在凡境”,古朴似绢绣。
       疏约未曾记录的《游春图》的细节是:明媚春光下,游人在山水中纵情游乐的神态。湖波粼粼,山青柳绿。山上有骑马的游人,水中有乘船的妇女,瀑布前面有桥。人物虽小如豆点,而动态一一可指,深具“咫尺有千里趣”之感。尽管他的画面貌古拙,树枝缺少纵横抑扬、穿插多姿的变化,树叶也不及后人那样形状多样,云也勾得过于整齐———从技法上看,还处在山水画的滥觞期,但由于运笔比较成熟,所以他的画仍显得轻重有致,未用“皴”法却能画出山石树木的质感。《游春图》构图壮阔沉静,设色古艳,富有典丽的装饰意味,体现出承上启下的风格,也标志着山水画即将进入成熟期。
       古人游春时的幸福与我相似,悲哀相似与我。太快乐的艺术品总带给我莫名的不安和感伤。这个世界处处是写错的天书,世态哀乐难知。我的平静安稳得近乎可耻的生活中,有什么可书写的?它本身轻若维瓦尔第的《春》或《游春图》中贵族的逸乐、浮薄的生活,难以厚重,难以以诗性的苦难经历去体验生活的本真。我是浮在它绸缎般细滑底子上的一粒尘土,感觉到华年正在一点一滴溃烂。而我的生活中最大的痛苦就是没有痛苦,只能闲来听听维瓦尔第或观一幅画,制造些咬啮性的沉醉或神迷之时的欢笑歌哭。这种时候听维瓦尔第、观《游春图》正是情景相融。《游春图》和《春》都有着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倾向,与我的同乡苏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有某种神秘的共鸣。展子虔或维瓦尔第都是插着翅膀欢快地飞翔的老天使,黑底金圆寿字的绸缎长衫太顺滑了,两个惬意到发不出声来的老顽童,跃到高空,中国华贵的绸衫飘飘,他们金发碧眼或长髯若虬。音乐或画里都没有抿进一丝一毫的沧桑,这是我不喜欢的地方。
       心闲,神清,在山上描很多细圈,三五个一组,填花青,是为树;寂寞沙洲冷,用墨点细密地点,让三月的夜在墨色里滑倒;花树疏直,是因为春,以及春来的嫩;云头是一朵花,勾天边就是一枚枚如意或莲;有叶的树像钉钯或雀爪,一个钉钯一个钉钯慢慢描……展子虔作此画时会为春雷第一声震颤,还是悄悄喜悦?
       任何一种艺术,若是太过快乐,它就同样是悲哀入骨的。它的快乐是让人失落的快乐。它的快乐里没有故事,没有前言后语。顺滑溜溜的快乐,小提琴的弦快速地拉,画笔轻快流转,老家伙们做着鬼脸哼着小曲头一点一点的。三月游春时节是非比寻常的好日子,它是人们向往的,花好月圆,鸳鸯戏水……
       《游春图》素绢及金碧营造的富丽淫晦的氛围如同仙境,适宜神游,适宜踩着《春》入画,适宜入画后轻浅的欢乐哀凉。牧童和羊群在山坡上喧哗,而岷江在我身后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它未曾慌张,我也不慌张。
       花溅泪
       八大山人是被一阵漫长的乱棒打哑的,而不是一记闷棍。哑的只是物质意义上的声音,另一种锐利的耳朵不能听到的声音从七窍之外的地方冒出来,葳蕤着、尖啸着,呼啦啦长到艺术的房顶,在黑暗的屋顶唱歌,音色嘹亮。
       八大山人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哑的不好追溯,只是猛然有一天,他就不会说话了,在自家门口挂上大大一个“哑”字,真就从此永远不再说话。其实也就是与人筑起一堵无形的墙,与人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从此,“合则颔之,否则摇头。对宾客寒暄以手,听人言古今事、心会处,则哑然矣。”(《虞初新志》卷II)。哑然,是哀莫大于心死,是风刀霜剑的严酷相逼,是对人的绝望,是对身世命运的彻底否定。
       哑去的不仅仅是声音,还有所有的世俗意义上的荣誉、安稳、理想、幸福、自尊,甚至俗称的姓名权。明崇祯十七年,清军灭明,统治中国。这一年,八大山人十九岁。有人说八大山人即朱耷,江西南昌人,为朱元璋第十六子宁王朱权的后代。可是遍观八大的传世书画作品,从未见过有朱耷的署名或印章,最早记载朱耷之名的《国朝画征录》中也不敢肯定,只说:“或曰:‘姓朱名耷’。”八大自号个山驴,寓黔驴技穷之意,黔驴离乡背井,孤独无援,徒以技穷而御暴。启功先生曾考证:“耷”即“驴”的俗字,朋友们不便以“驴”相称而代以“耷”字,遂有朱耷之名的误传。似真似假的姓名考证里,深埋一把辛酸泪,以及这个人世的恶之花。
       一年后,八大山人入深山,彻底隐姓埋名,三年后削发为僧。皈依佛门实是逃避新朝对旧朝贵族的迫害。邵长蘅曾在《八大山人传》里留下了深入八大内心的记录。一个神秘的夜晚,深山古刹,大雨滂沱,邵长蘅与八大在纸上笔墨交谈,相问相答。这是八大唯一一次向世人敞开心扉,到底他对他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平日,“八大山人欷鶸饮泣,佯狂过市,其所为作,类皆醉后泼墨。”酒是他唯一爱物,人爱其字画,即以酒招之,并预设文房四宝。山人醉后欣然泼墨,随意涂鸦,尔后稍点染,成山石花鸟,皆神妙非常。八大的隐痛,无人能慰藉,邵长蘅说:“假令山人遇方凤、谢翱、吴思齐辈,又当相扶相携恸哭至失声,愧予非其人也。”
       八大画作中鱼鸭、乌鸦、雀鸟、鸡、孔雀皆翻白眼,几无一例外。人说其清高、傲慢、愤世,我却越看越不忍,每一张图,都仿佛满含着泪。那些眼睛,很多很多眼睛,好像装了满眶的泪,又不想让它流出来,就拼命让它倒流回眼睛里,活生生吞下,一眶又一眶。他的泪眼在这里亦在那里,在春季亦在秋季,在彼时亦在此时,在醒时或醉里,在市廛也在深山,在酒肉满肚腹时也在难举火为炊时,在一声又一声哑然里也在画中有诗,诗中有雄奇的罕见笔墨里。那无处不在的泪眼惊警、孤傲、顾盼、沉思、酣眠、稚气,如无助的孩子的眼睛,闪着天才的灵光。
       天才的眼泪和庸者的眼泪是不同的,天才的眼泪会淋湿你的性灵,成为你的骨血,让你惊怖,让你哭,让你笑。人称其画作“怪伟豪雄,淋漓奇古,苍劲圆淬”。“江山满目非吾土”,于是画《古梅图》就会想起宋亡以后画兰不画土的郑思肖,而自责逃禅有愧于伯夷叔齐的气节;画《瓜月图》,便是为了寓意《八月十五杀挞子》;画《孔雀牡丹图》充满了对卑躬曲膝侍奉新朝的前明贰臣无尽鄙视。最喜八大画意里的“空山无人,水流花放”,无根花木,无水鱼,凭空站立的白眼鸦雀,意境空阔无边。而用墨的俭省、笔意的清脱、布局的严谨皆不因磅礴的气势而稍有懈怠。清明华兹又简约疏拓。其画舍形取神,花鸟虫鱼在似是而非中活起来,动物形似狞厉,浓淡墨色里半点甜腻也无;看似苦寒,实在富贵,好似繁华一梦一世不醒。八大心中的贵气难掩,落草为民,内心亦有皇族和天才的傲慢,只是这傲慢蘸满了血泪。
       厚厚的八大山人画集在案头搁了六年,他一直是一座峭绝的高峰横亘在心里,静默矗立,让我对他“哑”之外的“歌唱”哑口无言。八大的家仇国恨是一枚莹白的木芙蓉,泪溅上去便有了惊心动魄的美。《莲房翠羽图》空明澄澈,只一石一鸟,荷数茎,却有烟波万里之意;《水木清华图》双水木芙蓉交相辉映,野趣横生;《瓶菊图》独占一枝,与粗陶相映,开放在时光里;随意的花鸟册页,翻白眼的鱼或鸟,看似有泪,实则沉浸在自己寂静的世界,奢侈的寂寞,无人能靠近的审美灵性,尘世喧哗,隔帘花远,醉中一梦。
       不羡鸳鸯只羡仙
       听说梁楷的《泼墨仙人》好,就去找来看,一看便惊呆了,不由叹道:这老头!
       去年我师散怀生曾作一人物画《提壶相呼》,让我好好心酸了一阵,一看就有想哭的念头。我把这幅画贴到博客里,配上文字,仔细玩味了一段时间,爱不释手。一个老头,穿宽底草鞋,着布衣,袒胸露肚,头发稀疏如草,在脑后挽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小鬏,打扮还算干净吧。夜色中归来,转过山石和杂树,他提着酒壶,眉目里有无能为力的衰老、颓败、软弱,眼睛醉得眯成缝,几乎睁不开,五官滑稽可爱。整个老脸蛋喝得微红,怪可怜见的,神色里还有对壶中之物的贪婪。有时我看到我爸喝一点就脸红时,也有这样的感觉,老人有小动物一样脆弱的微微颤抖,怕他喝多,不胜酒力。
       非常丰富的画外语言在画里,在我看来,就是上品。画老头的散怀生并不老迈,画意却老了。一幅画,差不多把一个平凡人的人生经历、精神历练都写进去,读出来的,唯有感动。此感动,是小人物经风风雨雨一生,晚景里的无奈、怅惘、欲说还休、绝对的放手。还有那些甜蜜的回忆呢?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或是大江东去的豪情壮志,它们是永远不会再摆到桌面上来的,就是独自一人时,也不会再去想起吧?年纪大了,神短思睡,想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做甚,不如酒后沉沉地睡上一个好觉。
       不知道梁楷画《泼墨仙人》时是不是也老成如此的心境,只知道梁楷是南宋嘉泰年间的画院待诏,宁宗赐他金带,他挂带而去,从此流入民间,嗜酒如命,有人叫他梁风子(疯子)。不知道是何原因让他离开画院,许是不喜束缚,许是想画自己想要画的画。就如我高中毕业那天,就把中学课本全烧了,心想,以后可以美滋滋享受我喜欢的唐诗宋词了,跟高考永诀吧!梁楷离开画院后,“院人见其精妙之作,无不敬伏”的院画,是不是如我一样也一把火烧了,还是皇帝恼他不识抬举帮他烧了,反正“但传于世者皆草草,谓之减笔。”《泼墨仙人》也是减笔画,是现存最早的一幅泼墨写意人物画。可以说是梁楷与画院画风决绝后,自辟蹊径,独树一帜,在绘画创作中所创“减笔”画之杰作。画面上的仙人除面目、胸部用细笔勾出神态外,其他部位皆用阔笔横涂竖扫,笔笔酣畅,墨色淋漓,豪放不羁,如入无人之境。尤其是那腰带,只用四笔,似已生风。这个老仙人头额宽大,有传说中老寿星的模样,垂眉细眼、扁鼻撇嘴、醉态可掬、滑稽可爱,可爱之余又令人不忍卒睹。我的不忍是年轻一辈看不得父辈慢慢老去,生命力一点一滴离开身体,也慢慢离开我的无奈。无可奈何花落去算什么?无可奈何抓不住最亲爱的人的手才是最痛心疾首的事。
       无论散怀生还是梁楷,画这样的醉老头时,都有点自画像的意思。只是梁楷似乎自视特别高,把自己画成了一身仙风的老神仙,只是这老仙人贪爱人间美酒,喝多了,也就多了几分人气,甚至耍点小无赖你都拿他没办法。他笨重的身体从酒楼上下来,春风沉醉的晚上,微冷,一蓑烟雨任平生。散氏就谦卑了,醉老头颇有书卷味,却一副种豆南山下的散淡低眉。
       去年师傅去峨眉山为庙作美术设计,主持钦慕其人品才华,特赠一镀金纯银南无普贤菩萨,他数次打电话告诉我,说是如何精美感人。他说:“去年与峨眉山结缘,迎回普贤菩萨金像,朝夕相对,欢喜莫名。”这欢喜里怕已有了李叔同的孤意与深情了吧!我看那佛像,其实也就是缘,是艺术、人、时间相对,沉甸甸的完满奢华。仿佛心境的富足和升华——它浑厚饱满,它慢慢进入无人之境。
       那些旧事呢?仙人醉过去,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北宋的雨季不再来
       小疏观字画眼界高,跟人论字,不论字美恶,只说纸墨不好。言有些写字的朋友非云南纸日本墨不用,是以材质胜人。我师傅俭朴,用便宜的夹江产黄裱纸画画给我,我也认定那是好的。黄裱纸薄如蝉翼,可透视竹茎竹脉,淡土黄,如小时乡下屋里一豆煤油灯光,别有风致。墨流泻其上自有一段古意破土而来,如春笋逢雨萌发。穷乡僻壤哪有那些奢华讲究,论材料,谁比得过宋徽宗?赵佶光是画具都要胜人一筹,好在他是史上皇帝画家中最知珍惜自己的身份对作画提供的便利的。很多也写字画画的皇帝,不懂得珍惜字纸,绢呀墨呀都是暴殄天物。最恶俗的是乾隆,诗文字画皆不好,却喜四处题字,看到名画一激动便跃跃欲试,无话可说时,即书“真迹无遗”。
       绢名贵,尤其是上等素绢用来作画,有两种可能。一是画家胸有成竹,断定此幅不会画坏;二是如赵佶,错得起,丢得起。以绢作画并不利于保存,裱后易被虫蛀,易发黄。可质色真是好看,如惶惶的黄昏,暮色起,夕照淡淡撒在绢上。若画竹石,简直是江南,灯下粼粼雨光返照,夜雨剪花,孤寂和古意透绢而来。
       《芙蓉锦鸡图》就是绢本,锦鸡配素绢,历长久的年月,美成孤本。成为孤本的还有赵佶的身世和才华。《芙蓉锦鸡图》是亡国恨或身世叹,尤其是在作此画时的繁华富贵,顷刻转眼即空。“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树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管,吹彻梅花!”《芙蓉锦鸡图》就是旧繁华,沦为阶下囚,不要说锦鸡,怕是乌骨鸡都看不到一只。芙蓉未央,粉色花朵;锦鸡毛洁神爽,黑豆子样的眼睛与蝶对视,蝶恋芙蓉,物与物的三角关系,动植物都有了生命活力。小小画境,是赵佶在后宫台阶前凝神,那一刻的欣喜忘言。欣喜忘言的还有身为艺术家而非政治家隐隐的忧患,或自我麻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煜、赵佶一个诗人一个画家,如此神似的命运和心路历程。他们是世间的弱者,却穿上与体不适的龙袍,于国于民于已,都是悲剧。错的不是赵佶,而是天意。一个王朝的气数,需要一个笔法工致的小心翼翼又刚愎自用的艺术家来结束残局,来替祖受刑。
       小时学画,老师拿工笔仕女和水墨山水给我选,我选了后者,他舒心一笑,怕小女子落入工笔的细致入微。如同绣花,一针一线跟岁月厮磨,穷经皓首,而活泼鲜活的精神终生都在细节里研磨,淡去,未曾挥洒就已磨灭,年纪越长,写意精神越式微。一个掌握一国之政的男人精研工笔,笔意里又有强硬的“守”,守内心一隅如同城池,不开不敞,小心谨慎,大化和万千气象都被隔在尺幅画意之外。芙蓉锦鸡或竹禽,都如女子针下的尤物,哪有半点帝王相?那些华贵,终究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二十五年帝王生活短暂,赵佶没想到一晃就经过了。亡国后他的悔恨只是限于“社稷山河都为大臣所误”,到死都不认错不后悔,真是无药可救。《芙蓉锦鸡图》上的瘦金体侧锋如兰,横画收笔带勾,如屈铁断金,笔法追劲,意度天成,这些都是表象。艺术眼界的刚愎和政治眼界的狭窄,一笔一勾,都勾成了铁监牢笼。
       常常从赵佶的画里看到北宋淫雨天气。公元1112年,漫长的雨季下得皇宫诸物都要发霉了,人脸上差不多起了绿苔。赵佶把朝政都交给高俅们,把自己关进后园写字画画。宋朝东京汴梁城中,正逢元宵佳节。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举行五天五夜的盛大灯会,上至皇帝百官,下至平民百姓,在御街上观看各种歌舞烟火的表演。喜欢热闹的徽宗皇帝,自然与民同乐,闹到半夜,方回宫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告诉他,说宣和殿前有一幕罕见的吉祥景象:云烟缭绕的清晨,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十几只丹顶鹤,竟围绕着宣和殿盘旋飞舞,争鸣和应。赵佶过去一看,果然如此,有几只丹顶鹤还停在宣和殿的屋脊上,亭亭玉立,摇翅和鸣,似乎预示一派祥瑞,太平盛世的景象。赵佶观看后龙颜大悦,回到宫中马上把这幕带有吉祥象征意义的奇景,用半写生的方式画了出来,旁边则用他独特的瘦金书写下了这幅画的来龙去脉:“政和壬辰上元之次夕,忽有祥云拂郁,低映端门。众皆仰而视之……”这就是著名的《瑞鹤图》。此画雕檐翘角的房顶仿佛在缓缓下沉,尘土弥漫上来,如同铁蹄惊起万里尘烟,灰的天空有鹤十数只盘旋不去。画面色调和气韵皆灰淡阴黯,鹤集众飞旋让人不安,真看不出祥和在哪里。赵佶是迷信的,据说其花石纲就是特意从江南运到开封的风水园“银园”的镇园之宝。可惜他还是悟不透人生的因果,固执,又软弱;狭隘的眼界和掩耳盗铃的奢靡生活都是因。
       这一场雨下了整整一千年,阴雨霏霏,淋得人心都有了霉意。绢或纸上的笔墨是雨季里的心迹,把人生当作一场盛筵饕餮,雕栏玉砌,故国明月,转瞬就失去了。纸绢上雨意淋漓的奢华的生活细节,如此迷恋,如此不舍,如此怅惘。
       风吹阑叶,公务员,现居四川眉山,曾发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