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立场]概念陷阱与思维误区
作者:姚国华
《天涯》 2006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我认为,这一百多年来,中国这个民族的思想界,包括那些思想大师们的思考,包括今天学者们的主流思维,都存在一个巨大的思维陷阱,我把这叫作“精神脑震荡”状态。我将主要从三个概念入手,阐释这种思维的误区。
第一个是“封建”。
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科学领域关于中国历史的描述,如果离开“封建”一词,可能没法说话了。我们把两千年来的中国,定位为传统的封建社会。但是,这却是一个简单的常识性错误。直到前几年,李慎之先生才把这个错误揭示出来。错在哪里呢?“封建”一词在古代汉语里,与相应的英语词汇“Feudality”相似,是指“封土地、建诸侯”。秦始皇废除井田制,建立郡县制,就是今天所说的中央集权制度,这个行动就废除了封建制度。我们的教科书,那个我们背不好就考不上高中,更不用说考大学的教科书,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两千多年前的秦始皇建立了封建专制制度。而事实的真相是:恰恰是秦始皇,消灭了中国的封建制度。
如果只是简单的用词错误,那好办,约定俗成,这个词语有了新的含义,大家默认就完了。可问题是,这不止是一个用词错误,这个关键词用错的背后,是基本思维方式的错误,一旦陷入这种错误中,我们的思维就没有办法翻身。
为什么说这是个低级错误呢?中央集权制度和封建制度本来是个对立的东西,秦始皇以后的中国社会状况,无论政治还是经济层面,都不是封建主义,倒是更接近西方资本主义。如果把中国两千多年的社会与西方社会做一个对比,我们会发现,中国与其说像西方的封建社会,不如说像西方的资本主义社会。大家想想,在中国,地主的土地可以自由买卖,地主可以雇工,农民有钱可以买土地,没有钱可以给人做长工、短工,有钱人可以开钱庄,这些哪有西方贵族庄园的影子?哪有封建主与农奴间的人身依附关系呢?事实上,所谓资本主义萌芽,在中国两千多年来一直存在,并不是明清才有,从秦始皇甚至更早,中国就有了农业资本主义,而中国的工商业也在大多数时候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可是,为什么要说两千多年来中国处于封建社会呢?错误来自于一百多年前的鸦片战争,中国被西方打败了,而且被打晕了,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打败的。刚开始,我们只是觉得西方的船坚炮利,到十九世纪末,我们觉得西方的整个体系都很优越,中国文明找不到坐标,看不清方向,整个文明体系崩溃了,我们由此找到一种解释自己处境的理由。
这就好比一个人遭遇飞来之祸,被外力撞成了脑震荡,失去了记忆,没有时间了,没有空间了,已往的经验坐标全部垮掉了,只能跟着眼前那个活动着的强大力量行走。我们看过电影,主人公在战争的炮火或突然的车祸中,被撞成脑震荡。醒来之后,虽然还有感觉能力,却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他要获得时空坐标,只能跟随眼前正常人走到哪里算哪里,通常我们看到,在他重建自己记忆,并唤回记忆的过程中,构成一部悲喜剧。
中国人开始相信,人类的文明有着一种进化的方向,一种普遍进步的套路。只是不同的民族,处于文明上升链条上的不同点上,西方人在这条路上走得比我们快,走在前面,而比我们更落后的还有非洲、南亚,以及我们境内的许多少数民族,像鄂伦春就在更后面。也就是说,不同的民族沿着同一个方向,只不过在不同水平上,在往前发展。
我们知道,二十世纪初期,有一种思潮对中国人的影响非常之大。胡适之的名字就是这种思潮的产物,体现达尔文的“适者生存”的进化理念。中国人被打晕了,要找到挨打的原因,才能避免挨打。西方有一种解释告诉我们,中国人挨打是因为落后,要不挨打,怎么办呢?赶快沿着那条道路前进,赶上西方。这一下让中国人找到了位置,看到了希望,奋起直追。这种定位建立在历史一元化发展的逻辑上,相信每一个民族都会沿着同一个方向进化,这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从那以后,我们就有了这些观念:历史是进步的,时代是前进的,社会是发展的,而且这一趋势是唯一的方向。
这种观念,实际上把西方人走过的道路,看作全人类必然经历的道路。西方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那我们的今天是什么呢?按照这种逻辑,就是西方的昨天;西方的昨天是封建社会,两千多年来中国不发展,就因为我们停滞在封建社会里。我们说中国长期是封建社会,这个结论不是从经验事实出发,不是从中国的境况出发,而是从一种简单的逻辑出发:西方的昨天是我们的今天,昨天西方处于封建社会,那么我们两千年来也是处于封建社会。人在脑震荡的状况下,完全丧失记忆,丧失时空观,丧失自我坐标,就这样把一种“西方中心主义”的逻辑,毫无道理地加于中国历史。
这种逻辑的背后,又强化了我们相信的那个原因:人类历史沿着同一方向往前发展。今天,稍微有点生物学常识的人都知道,社会达尔文主义实际上是对达尔文主义的一种误解。达尔文认为生命进化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方向,而是呈一种树状发展的。根本不存在说:人是最高级的,猩猩低一级,接下来是猴子,一般的哺乳动物再低一级,再往前是爬行动物,还有鱼,小虫子等等。按照这种逻辑,就会产生出一种荒唐的推理:我们今天是人,昨天是类人猿,昨天的昨天是猩猩;猩猩不服气,它说自己今天是猩猩,明天可以进化成人了;猴子也不甘示弱,它说我的尾巴有一天掉了,变成猩猩,再往前进步也会变成人;老鼠也不甘心一辈子钻地洞,将来也要做灵长动物,做猴子,变猩猩,最后进化成人;甚至一头猪,一条鱼都不甘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历史,有朝一日,也要变成人。大家都知道,达尔文的进化论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根本不存在一个终极的、最高级的进化状态,可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和一般中国人的思维模式却告诉我们:人类文明进程有一个统一的方向,有一个终极的状态。后来,我们接受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这种支配我们思维的进化逻辑,完全是被人杜撰出来的,根本不属于马克思原意的东西。
第二个概念是我们仍在使用的,而且还没有人认为它是陷阱,这就是“启蒙”。
如果说,“封建”一词背后的陷阱,只要经人点化,大家都能意会的话,那么,“启蒙”一词背后的陷阱,显得更加隐晦。
其实,“启蒙”与“封建”背后的逻辑是相似的。法国人、英国人观念中的启蒙“Enlightenment”,与汉语中启蒙的意思比较接近,都是指人处在黑暗的角落,要获得光明,由蒙昧走向文明,由愚昧走向开化。这好比一座房子,本来黑漆漆的,我们把窗户打开,让外面的光线照射进来。聪明、才智、文明、智慧好比这光芒,照耀了我们黑暗的心灵。法国人首创启蒙一词时,他们心目中的智慧,需要一个已经存在着的参照系。古代希腊人、罗马人固然是他们当然的智慧立足点,或许还需要一个外面世界的参照系,譬如说阿拉伯人的文化,还有更远的东方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十八世纪法国伟大的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就认为中国是文明之国,东方人太了不起。他曾说:当我们欧洲人还在森林里游荡着的时候,还在茹毛饮血的时候,东方的文明已经进化到不可想象的程度。中国皇帝把辽阔的东方统治得井井有条,像一个家庭那样和谐有序、充满仁爱,自由、平等、博爱的故乡就在那里,皇帝对待他的臣民,就像父亲对待儿子那样仁慈。所以,在法国许多启蒙思想家的观念中,启蒙智慧的一个重要源头来自东方,当时是中国的光明照耀西方。
然而,当年欧洲人都向往中国,与我们今天向往西方,是有根本不同的。法国人、英国人、德国人和美国人当年向往的东方是难以企及的,因为交通不便,信息不畅,很大程度上只能靠自己脑中构想,甚至杜撰,并不是真实的东方。这就好比你在一瞬间看上一位美貌的姑娘,此后你却没法见到她,经常回想她,甚至梦中和她相会,你心中的她与真实的她相差越来越大,越有距离,你的想象越自由,你期盼的偶像越是完美,但与真实的她已经是两回事情。
可见,法国人崇尚东方,以为是用中国文明开启西方智慧,而实际上他们是自己在改造自己。也就是说,真实的启蒙并不是借助外面的光芒来照耀自身,而恰恰是智慧的自我觉醒,自我启迪。在其他讲座上,我还重点讲到,西方文化的源头主要是希腊哲学、犹太信仰以及通过中世纪的融合,所形成的基督教文化。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都是西方文化固有因素的自然萌发。所谓启蒙,就是理性主义的思维内核,从信仰外壳的束缚下,一步步萌发、生长。
关于这一点,德语中相应于“启蒙”的词是 “Aufklaerung”,比较清晰地揭示了它的本意,与英语、法语中启蒙的意思不一样,它指的是自我成长、自我发育、自我进步的过程。但是,当今大多数中国人理解的启蒙,知识分子鼓吹的启蒙,基于认定中国人的现状是蒙昧、黑暗、落后的,需要用外面的光芒来改造自己。说穿了,就是要以西方的先进思想来改造中国人。这种启蒙,一厢情愿地将所谓先进的思想灌输进我们的大脑,让我们走向“光明”,这与西方原创的启蒙完全是两码事。在这种情况下,人是受动的,在所谓的光明面前,只不过是一个被改造的对象。这种启蒙恰恰造成了今天中国的许多平庸,并因此被动、挨打。
中国人越来越缺乏创造力,越来越丧失个性,越来越没有了主动能力,“启蒙”观念上的陷阱,可能是根源之一。
我继续讲第三个词语,“现代化”。
恐怕从未有人怀疑,“现代化”一词背后也有一个陷阱。稍微有些汉语语感的人都知道,什么叫“化”呢?不是某个东西、某种状态,却要变成那个东西、那种状态。因此“中国现代化”就意味着,中国人如今并不是在现代。在座各位,2004年4月4日的这群北大学子并不是现代人,是古代人,或者中世纪人。现在的中国人不算是现代人,只能算是古代人,所以才要现代化。显然,这是一个时间的混乱。实际上“现代化”概念与“封建”概念,它们立足的时间观是一致的,美国人、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的现在才能算作现在,他们的现代才算现代;而中国人的现在只相当于他们的过去,我们的现代只相当于他们的中世纪。这种思维的实质,就是取消中国人的时间坐标。
我发现,二十世纪人类思想领域内有两个极具有戏剧性的变化。上世纪初,也就是1905年,爱因斯坦在自然科学领域发动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简单概括就是:打破统一的、绝对的、纯粹数学意义的时间坐标,建立相对的、多元的、以物质运动体系为尺度的时间坐标。这意味着,时间成为一个相对性的坐标,不可能脱离物质体系而存在。曾经有个小伙子对爱因斯坦说,他的相对论太抽象太深奥了,爱因斯坦就打了个通俗而有趣的比方:如果你不得不与一位嗦嗦、空洞乏味的老太太说话,这时一分钟好比一个小时那么漫长;如果你跟自己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亲密,一小时却如一分钟那么短暂。这就是说,时间是以每个主体的不同状态来决定的,不同主体之间不存在一个绝对同一的时间坐标。
可是,同样是在二十世纪,在人类社会生活领域,在社会科学里,却有一个恰恰相反的转化。原来,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立的历史坐标,有不同的历史纪年方式,如太阴历、格里高里历、黄历等。但到了二十世纪末,全球却完全认同了一种统一的、一元化的时间坐标。当二十世纪最后一天到来的时候,全世界都在激动,新千年第一天的曙光从太平洋上升起,无数度假者、旅行家、新闻记者站在那里狂欢,并感染着全球,人们觉得这一天与众不同。可是,这一天真有什么特殊吗?它什么也不是,只是西方纪年的偶然设置,造成了这一天的特殊。而且我们知道,这种历法的二月份通常少两天,而七、八月份却连多两天,并没有什么科学道理,不过是因为奥古斯都的生日在八月。二十世纪末期,与自然科学的相对时空观相反,全世界人民在社会生活里追逐着同一个时空,这就是我们熟知的“现代化”与“全球化”。
有人说,不管你汉语里面“现代化”一词有什么荒谬,用它来代表西方现成的“Modernazition”总是可以的吧。
英语里“Modernazition”当然没有汉语这样的时间错乱。直接从词意上理解,它是指时尚化、新式化、流行化,统指人们生活里冒出的最新事物,这似乎是一种外在的、偶然性的倾向,每种文化都会有其现代化。如果这样理解,那是一种错觉。
西方文化的“Modernazition”在近代以来有内在的必然性,这种时尚不会出现在其他民族及其文化里,至少不会在其他文化里自然生成。它是由古代希腊文化里奠定的理性思维,在基督教文明体系里孕育,在近代宗教改革后重新萌发而成的。
因此,“Modernazition”的实质是一种文化现象,是人们对普遍理性的确认,以及在此基础上对个性自由的追求。这种文化现象,一方面没有普遍的必然性,并不是所有文明都有。另一方面,它在西方文明里有它的内在必然性,不是偶然出现的。
但是,平常在研究者的视野里,尤其是非西方民族追赶西方文明的思维里,“Modernazition”只是一种文明现象,亦即文化外化的现实存在,只是经济、政治、军事、法制及日常生活里呈现出来的东西。中国有那么多人研究所谓“现代化指标”、“现代性内涵”,无非对西方现实的静态归纳。如科学技术、法律制度、权力结构、社会管理、市场流通、城市消费、传播方式等等。
这就是说,即使是西方语言背景上的“Modernazition”,我们的理解也容易陷入误区:只看到它的现实结果,并视为普遍而必然的全球化目标,却看不到它特殊的文化基础与渊源。这,也就是非西方民族“现代化”的被动性根源。
关于这一点,台湾大学哲学系的王小波教授,说得很有趣。我跟他有过一次对话,我谈到这三个词语背后的错乱,他表示赞同,不过,他对“启蒙”还是持肯定的看法。他说,“封建”是共产国际送给中国的;而“现代化”则是美国中央情报局送给全世界的。当年,共产国际的东方执行部,为了让中国、朝鲜、越南等国家跟着它走,就说既然人类都要由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向前发展,中国还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西方社会已经是资本主义社会了,比你们高级,而我们苏联,已经超越了资本主义,到了社会主义阶段,所以你们看着办,到底是跟着西方走,还是跟着我们走?跟着我们走,你就可以跳跃一级。于是,我们就自觉将自己定位为封建社会,在苏联老大哥的带领下,朝着社会主义的方向迈进。
“现代化”这个词语呢,有这么回事。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美国有个亚洲基金会,目前仍然存在,它资助了一次第三世界的大会,在韩国的汉城,会议的主题是现代化问题。从此以后,现代化一词,得到了全世界的广泛认同。亚洲基金会的后台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美国当时的意图是在文化上领导世界潮流,怎么领导呢?当年,西班牙人征服一块地方,要把那里伊比利亚化;英国人征服一块地方,要把那里英吉利化;荷兰人征服一块地方,要把那里尼德兰化;法国人征服一块地方,要把那里法兰西化;德国人征服一块地方,要把那里德意志化。现在,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强国,美国人没有太大的底气说,让全世界都美国化。美国的主流就是西方文化,而它又是一个大杂烩。所以,它干脆选择了一个表面上具有普遍性的词语,不叫美国化,叫时尚化、新潮化。但说穿了,就是美国化。我们的学者在“现代化”、“现代性”上做了那么多的研究,定了那么多的指标,其实都是虚构出来的。现代化的实质,就是大家都跟着美国人、欧洲人走。
我查了一下,发现王教授的说法虽与事实有些出入,但基本理路是对的。早在三十年代,胡适之为代表的中国思想家们,就有了现代化这个词,再将它跟启蒙一词相结合,于是,中国人在接受、模仿并学习西方人当时的状态,迫切希望与西方接轨。今天,我们没有更多时间去探讨,现代化实际运作过程中,存在哪些陷阱。简要地说呢,全球化的潮流,是非平等的、非公正的,有中心和边缘的区分,你越是跟着人家走,你越是陷入人家的话语系统的支配之中。
现代化概念同样基于社会达尔文主义所强调的单一进化逻辑,基于对达尔文进化学说的误解。封建、启蒙和现代化三个词语的误区,都在于我们中国人在这一百多年来,都处于时间错乱的状态,我们的历史记忆被外来文明彻底瓦解了、模糊了,我们没有自己的时间坐标了,只知道跟着别人走。这种状况,我称作百年中国的思想脑震荡。
我们的知识是如何构成的呢?康德认为,知识既不是直接从经验中来,也不完全是先天具有的,而是先验和经验两者结合的产物。纯粹的经验,纯粹的先验,都不可能产生知识。他说,当我们以感官面对作为对象的物质世界时,获得的只是一种混沌无序的感觉经验,它必须被我们每个人头脑中与生俱来的时间和空间的坐标整理,才能形成清晰的印象。而这个先验的时空坐标,是知识发生的前提。康德还进一步认为,原因、结果、可能性这类概念,在对象世界中也不存在,它们都是人先验的东西。时间和空间不是物质世界中有的,只存在于人的意识里,它如笛卡儿的坐标系,纳入混沌的经验,构成我们的知性状态,实际上就是我们对事物的直接陈述与判断。这种知性再用更高一层次的理性概念体系第二轮加工,才形成了我们的理性知识。二十世纪中叶,心理学家皮亚杰告诉我们,康德所谓的时空坐标和概念模式,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而是人的思想孕育过程中建构起来的。这对康德的认识论哲学是一个科学的丰富与修正。康德强调,人的知识的前提是先入为主的时空坐标、概念体系。
康德的思维无论对哲学还是科学,都产生了划时代的影响。爱因斯坦十三岁就读过他的《纯粹理性批判》,他后来的相对论就是以更新人们的时空观念,来重建现代物理学体系。同样在这一视野里,我们可看到百年中国的根本问题。
中国人的时间空间、语言概念丧失了,这意味着,我们丧失了独立进行思考的能力,只能简单地照搬、套用西方人的时空坐标、概念体系和历史哲学。我们说一个民族的脑震荡,就是说它丧失了自己的时空观念。
我有另外一个话题,讲犹太人和中国人的比较,虽然这是世界上两个最伟大的民族,但中国人面对犹太人时,有一点是我们集体感到自卑的,这一百多年来,中国几乎没有真正的思想家,而犹太人在任何一个领域内,都有引领潮流的杰出人物。没有一个用中国人名字命名的主义,没有一个用中国人名字命名的思想,今天甚至没有一个中国人的研究成果,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全世界说:跟着我来!即便像鲁迅这样的文学大师和思想大师,也只能在中国的范围内被认同,他对于世界潮流几乎没什么影响。也许,在现代中国,引领过世界潮流的,只有毛泽东和他的时代。
一个世界上人口最多、历史最悠久的国家,在人类思想的海洋中却没有声音。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中国人集体处于一种脑震荡状态,没有自己的时空坐标、语言体系,独立思索就消失了,按照康德的逻辑就是不可能有思想的。事实上也是这样。今天,当我们谈到某一重要思想时,都把它看作一种既定的模式,而不是质疑、剖析它。这个问题深入下去,会引出我的许多思考结果。今天,中国没有科学了,中国科学是照搬西方现成的科学知识,以为这就是科学,其实不是。思想不是thought,而是thinking。Thought是既定的结果,thinking才是活的过程。中国许多经济学家们所构想的崛起之路,就是简单国际接轨,这也是头脑不清醒的幻梦。中国许多社会学家和改革者高喊着宪政改革,也是简单复制西方的政治制度,却完全不考虑确立自己民族的文化认同,其实同样是处于脑震荡的状态,不知道自己处在何时何地。
文化教育的问题就更大了。前些时,一位青年思想家说,中国应该取消教育部。因为教育这个词,本身就有问题。教育意味着某个主体站在高处,把所谓知识、思想和真理授予别人,把所谓光明的、先进的、正确的东西,灌输到空白的、愚昧的、无知的、麻木的头脑里,也就是前面我们说的启蒙。这种教育取消了受教育者作为主体的主动性、能动性地位,无疑是非常糟糕的。这位激进的思想家说,教育部应该改成学习部。活到老,学到老嘛。
但是,以这样的眼光看来,中国就没有几个干净的词语,学习这个词,更加糟糕,比教育还糟糕。为什么呢?学,本来就是仿效的意思,即有一种现成的结论、原理、模式、楷范、榜样摆在面前,我去照搬它、模仿它、运用它。习,原是指小鸟学飞的样子,就是练习,更为娴熟。中国两千多年来的传统文化,是在这种学习的观念和行动中延续的。这种学习,造成了中国农业文明的相对稳定,也造成了它的停滞不前,丧失活力和创造力,日复一日的农耕生活的确不鼓励标新立异。所以,中国人的教育几乎只知道学习,我们从幼儿园就开始学习,一直学到中学、大学,学到博士,还要学到博士后。我们却没有想到,这种学习使我们完全成了所谓真理、科学的奴隶,成为现成结论、模式、教科书的被动载体。一百多年来,这种模式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只不过我们由学习老祖宗转向学习西方人,以国际接轨为目标,就是洋人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这种学习,把我们与生俱来的生命冲动、创造力、自主性、想象力都抹煞了,造成了今天中国所有的死板、平庸、劣质。西方人就不学习了吗?他们当然也有学习。但是,他们既在learn,又在study。study并不等于我们概念中的学习,它主要是指在没有现成的结论、原理和答案的领域,去寻找规则、公式、规律,它更多的是一种探索、研究和发现。我们中国人缺少的就是study这根弦。爱因斯坦曾经说过:我们都以为知识是最重要的,其实还有比知识和结论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人的想象。知识是有限的,想象是无限的。只有想象才能发展知识。推而广之,想象包含着人的创造力、激情、生命冲动、革命精神、主观能动性和永无止境的好奇心,这些恰恰是人之为人最重要的东西。
中国社会里有太多的领域,完全陷入了将别人现存的东西当作楷模的泥坑中。我们经常引以为豪的某些东西,其实是耻辱。比如说,大家知道,西安有号称“世界第八大奇迹”的秦始皇兵马俑。当年,法国总理也就是如今的法国总统希拉克,来中国访问时,官方安排他参观秦始皇兵马俑。当时,兵马俑刚刚被发掘出来,中国人感到很骄傲,要借此机会,向尊重的法国客人炫耀一下。面对如此壮观的景象,希拉克是被镇住了,突然他就冒出一句话来:“啊上帝,这真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呀!”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为什么呀?他的说法,跟两千多年前中国一位使者出使夜郎国时,引来的夜郎王的说法极为相似。夜郎王问使者从哪里来,问他的国家和夜郎国相比,哪个更大。于是,产生了夜郎自大的成语。我们笑夜郎王,笑了两千年。假如现在的中国人还有过去那种自信的话,他们当场就会笑希拉克,也要拿他笑上两千年。为什么?希拉克说兵马俑是世界第八大奇迹,是用西方人狭隘的眼光在观望世界。在古代希腊,一位旅行家在地中海沿岸发现了七处值得观赏的地方,把它们称作“世界七大奇迹”。这七大奇迹,尽管包括巴比伦和埃及文明的代表性遗存,并不包括其他文明古国可能同样伟大的奇观。但是,此后每当西方人发现了另外的什么奇迹时,就随口说一句,这是世界第八大奇迹。站在历史悠久的中国土地上,面对如此壮丽奇特的中华文明遗迹,希拉克意识到了他犯了类似于夜郎自大的错误,他马上改口:“哦,不,不,要我看的话,这简直是世界第一。”其实呢,希拉克不必改口,因为站在他面前的中国人,已是丧失了时空坐标和独立思考能力的脑震荡者。一些地方官员们一听说秦始皇兵马俑排上“世界第八”,太了不起呀。从此,“世界第八大奇迹”作为兵马俑的代称,成为西安市内最显眼的宣传广告。这哪里是什么荣耀,这是一种耻辱啊!还有什么湖北发掘的楚墓、四川发掘的三星堆,自然还有万里长城,也都在争夺“世界第八大奇迹”的“等外级”称誉。
我们被西方的单一坐标套住了头脑,而这种坐标并不具有普适性,我们为什么要拽住它,用它来定位自身和自身的文化财富呢?我们实在是脑震荡有些厉害啊。前面我们谈到过,当年西方人在走向现代文明的进程中,以东方文明为楷模,从东方汲取的资源,但是这种楷模地理上离他们太过遥远,几乎是在不可企及的另一个世界,获取楷模的原型太过困难,当年,马可波罗经历千辛万苦,才来到中国;哥伦布历尽艰辛,以为到达印度,还只是个假的东方。于是,他们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想象乃至虚构一种“东方文明”,这实际上就等于创造了。比如,《一千零一夜》中构想的中国,并不是中国的实际情形,《图兰朵》中设想的中国宫廷,与实际的中国朝廷没有什么关系。西方人把中国的四大或三大发明拿过去,运用自己的理论科学,做了彻底的改造,使得它们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对于这一点,鲁迅说得更明白:蔡伦发明了造纸术,中国人用它来烧冥币,西方人却用来搞宗教改革;指南针在中国用来看风水,西方人用它发现新大陆。中国的东西一到西方,就被西方人创造成了另一种意义的东西。可是,今天中国人在接受和模仿西方时,太容易了,太舒服了,太风光了。有谁出国了,生活在洋人世界里,做了洋人的弟子,回国就会备受瞩目,有了话语权力;谁能与洋人平起平坐,能谈笑风生,便自视有水平,有资历,却并没有当年西方人发现、开发、创造、重构的自主性。
现代中国几乎没有哲学家,因为脑震荡状态的人不可能有自己独立的智慧创造。当然,我们也会有形形色色的“脑震荡”哲学,过去教条主义的意识形态哲学就不需要说了,而现在国际接轨的哲学遍地都是。有位著名的哲学家,对恭敬请教的青年同行们说:“你那个东西的研究有没有价值,首先要看国外文献里没有相应的经典著作,如果没有,那你冒的险太大,收获不一定大;如果已经有大量材料,那么你把它们通读一遍,就会有自己的收获。在中国还是不要标新立异的好。中国人做学问就是拚外语,要老老实实把人家的东西拿过来。中国传统有没有哲学,这就是一个问题,说有,那也是像冯友兰那样用西方标准研究中国传统这个意义上才有。”我们毫不怀疑这位哲学家在西方文化坐标之下获得的智慧,但是由此否定其他文化也有智慧,那我们则要怀疑,那是否是真正的智慧。
又比如说体育。百年中国在体育上很曲折,我们曾经被视为东亚病夫,而现在却是世界奥运金牌第二国家。新文化运动的时候,毛泽东在《新青年》上发表《体育之研究》,提出“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肤”的主张,他把体育看作一种激发国人内在生命力量的手段。在他看来,人的生命意志与生俱来地潜藏在身体里,需要在运动中得到磨炼。他自己就以登山、下水、风浴、日光浴、冷水浴等方式磨炼意志。这一倾向明显有德国生命哲学的影响,与他一生致力于激发民族的内部力量,以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方式建设国家的战略一致。建国后,他也很重视通常意义上的体育运动。大家一定记得那时的口号: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第三条政治军事意义多些,前面两条的倾向,应当说这比今天的主流更接近本来的奥林匹克运动精神的。那时也有国际体育比赛,但重点还是在大众体育方面,组织大家做广播体操,开展群体性的体育活动,把体育作为学校教育重要内容等等。国际比赛重在交往,而不是竞赛名次。
但是到了1980年代,中国全面开放,面对西方全面优势,国人在毛泽东时代的意识形态优越感失落了,在所有看得见的方面与西方人比较,中国人处在一片自卑中。但是女排获得世界冠军,后来中国又参加奥运比赛,并且获得越来越多的金牌。当时,这些金牌却像兴奋剂,给国人一阵阵民族精神的振奋。据说,“振兴中华”的口号就是在庆贺女排冠军的狂热中喊出来的。这时,人们眼里的体育主要已不是自己锻炼身体,也不是自己激励斗志,而只是让几个健儿为国争光,以名次为国家获得面子、荣耀。中国体育的重点从此转移到竞技比赛上来,群众体育无论在人们关注里,还是资金投入上,一年年萎缩了。
这种一切为了最终奖牌的体育越来越远离了运动本来的意义。以下特点在中国运动员身上尤其突出:一是运动员承受着“魔鬼训练”的压力,片面的、过度的运动反而有害健康,无论成功者还是失败者,常常留下身体与心理的终身残疾;二是运动过程很少直接的快乐,很少有艺术上的美感,像体操一类艺术性强的项目,运动员主要靠高难度的技艺,而不是艺术感取胜;三是在需要团体配合与协作的大型运动项目上难以成功,个人或两个人的比赛项目就容易一些,这与缺乏有效的文化凝聚与激励有关系。
体育牵系着国人的自尊,因而也上升为政治,体育明星被视为国家英雄。世界上由政府组织体育运动,并且完全由国家财政支持竞技体育的,主要是中国和原苏联体系的国家。有人统计,中国财政投入体育的绝大部分经费,都是为了在国际比赛中争夺金牌。每获得一枚奥运金牌,相对应的四年间国家投入的成本,是七亿元,这个比例是俄罗斯的二十八倍。投入几十万、几百万来增强某一技术设备是家常便饭。可以想象,这么多的钱“打造”出来的奥运金牌,主要靠高技术以及一切可能的外在手段,与身体锻炼的原旨相去十万八千里了。所有这些努力和流水一般的经费,都是为了在看得见的名次上,给我们面子上的满足。世界第三、第二、第一,一个失去信仰的民族,内心世界就需要这东西来支撑。
在毛泽东时代,我们批判“锦标主义”,今天中国的体育可能比谁都更锦标主义。中国运动员只有得金牌才算数,得银牌的运动员在大多数情况下感觉灰溜溜的,他们获得的指责可能远多于褒扬。因为对我们来说,只有金牌才有显示国家面子的效果。不像别的国家,包括第一运动强国的美国,运动员得个铜牌就很高兴,因为这奖牌首先是他自己的,对于他来说够了。
还有一层,表明中国体育上的强势,仍然是整体上依赖于西方主导的文明体系。在体育竞赛上,我们通常用西方人的规则,与西方人较量,我们在很多项目的技巧上的确可以超过西方人,我们得到的冠军荣誉越来越多,但是,我们中国人却很少有一种游戏、一种规则、一种玩法让西方接受。我们只能在西方人既定的游戏规则基础上,在技术、技巧上追逐人家。
再比如说建摩天大楼。美国纽约被本·拉登撞垮的世贸大厦,建成都三十年了,但这种高楼无论从经济价值还是使用价值,以及能源、环保、安全、舒适等方面,都证明是不划算的。因此,尽管从技术上讲,盖出一座比世贸大厦高一倍的摩天大楼,都已经是可能的了,但美国人再没干过这种傻事。美国那些造这种摩天大厦的公司,都到哪里去了呢?通通都到了东亚地区,尤其是华人比较集中的地区。如今你看,马来西亚有高楼,新加坡有高楼,台北有高楼,高雄有高楼,香港有高楼,上海有座高楼世界第三,还要建世界第一,北京也要建高楼。大家暗暗较劲,要超过别人的高度,竞争这世界第一高楼的名份。
但是,这是真正的超越吗?不是,我们在精神实质上,在理论、原则的创新上,我们无法超越,只能在表象上,在西方人既定的模式里超过人家。为什么要这样竞争呀?因为我们没有自己的独立思维和价值标准,而我们想要强大,想要在别人的模式中往前冲,于是我们便在别人的看得见的指标上争个不休。这种竞争没有任何文化内涵,只有数字意义。这种对数字的热衷,可不具有毕达哥拉斯主义的信仰与理性的意义,而仅仅是一种对西方强势的盲目崇拜,以及要与之看齐的自卑心理。
今天许多经济学家、地方官员都在争GDP水平,这种心态与许多人追逐所谓“吉尼斯大全”的纪录是一样的。这一切数字游戏,既无法理解西方文明的精髓,又找不见自己文明的灵魂,只是跟在西方人的屁股后面跑,这无疑是一种脑震荡的病态。
治愈这种脑震荡,可能只有在某种意义上回到梁启超、蔡元培、鲁迅,甚至毛泽东的某种思维中去。中国人必须重建自己内心世界的信念,一场改变思维模式和价值观念、清理心灵世界的文化运动,才是改变现状的出路。
在我的著作中,我提出了自己的建设性意见,我既不完全赞同现在的所谓左派,又不完全赞同右派。我反对简单接轨的思维,我不认为孤零零的政治改革是中国发展的灵丹妙药。中国的出路,是类似西方曾经有过的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我特别强调中国的大学运动,上个世纪的中国曾经昙花一现地进行过,比如蔡元培的北大建设、西南联大的大学重建。中国必须在自己内部,建立大学文化中心,一个文化特区,就是要为中国人建立自己心中独立的文化坐标。文化立国,是我们根本的出路。
(本文为作者于2004年4月在北京大学的演讲)
姚国华,学者,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文化立国》、《大学重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