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立场]动物的唯美
作者:王 族
《天涯》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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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在哪里出生,死的时候就必须要回到哪里
第一次听到的动物故事是有关骆驼的。故事较简单,但时间跨度却较长,前前后后把一件事持续了三年。是在北塔山南端的一个边防连,有一天一只骆驼走失,战士们便到处找它。战士在年轻的时候是尽职和真诚的,苦苦找寻几天终无下落。战士们回去,领导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态度,事情便不了了之。过后,没有谁再想起它。军营里,原本有许多事情会被遗忘得很快,一只骆驼在人们眼里更算不了什么。到了第三年,又一支由士兵组成的巡逻分队去边界线一带,翻过一个小山包,临近边界线时,就出现了让他们惊讶的一幕。那只骆驼的尸体裸露在两国的边界线上,几年时间下来,皮肉已消失殆尽,但它的一个姿势却很清晰。它四腿向前,头努力向前伸着,似做过奋力向前爬行的挣扎。士兵们的心为之动荡,它在咽气的一瞬,一定仍想爬。你说它想爬回故土也罢,想爬回中国也罢,总之,它一直挣扎到死。不用再怎么赞美战士的品格,一只骆驼,便说出了全部。
之后又听说了许多骆驼在沙漠的故事。比如它们看人时,人在它们瞳中会出现不同的影像;再比如遇风沙时,它如何用嘴拱出沙坑,背对风卧下,将头藏于坑中,同时又用身子为主人挡风沙。等等。人是贪得无厌的,不懂得体味,总是追问:还有什么好听的事儿,给我们讲一讲。一生与骆驼相依为命的老人不高兴了,说“骆驼的事情,它没有给我说,我给你咋说哩”,说罢,便不再理人。
后来便见到一群野骆驼。之所以在这里挑轻捡重地让笔落到野骆驼,而不是家骆驼身上,是因为野骆驼更为真实。是在大沙漠中的一次,见远远地有什么在移动,同时伴有灰尘扬起。近了,才发现是几峰骆驼。它们奔跑到一个小海子跟前,将巨大的身躯稍微弯下,低下头去喝水。天正蓝,小海子的水面便印出一个个骆驼。几个搞摄影的朋友不拍饮水的骆驼,而是绕到对面专拍它们在水中的倒影,拍得了几幅好照片。
喝水对骆驼来说,也许是几天,或十几天才要做的一件事。有时候遇上水了,便大喝一通,遇不上就只好忍着。牧民们说,这群野骆驼已经把这个小海子记在了心间,每隔几天,总是要来喝水,因为是野骆驼,它们不必为人去干什么,生命是自由的,也是快乐的。牧民住在小海子对面的小山上,每见这群野骆驼下来,便要下来看它们,逗它们,它们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鼻孔里发出一些亲切的呼呼声。牧民便变得高兴,觉得在这荒天野地的,和一群野骆驼反而成了朋友。
后来,野骆驼们下来喝水时,总是要走到他的羊圈旁。如果他在,与他对视一会儿便离去,如果他不在,它们就望一会儿他的羊圈,好像羊圈就是他一样。一群野骆驼与一个人有了这样亲密的关系,一块土地就被激活了。骆驼与人之间,原本或许有着一些相通的语言,天天见面,这些语言在默契中被双方都感觉到了。于是,只要每天看见对方,他们便觉得亲切。
到牧民的家中喝奶茶,闲聊着,不料野骆驼的面容却被一件事勾画得清晰了起来。也是又一个骆驼来喝水的日子到了,却不见一只骆驼出现。牧民诧异,它们上哪去了呢?他走到一个山包上,见骆驼在一片宽阔的地带转来转去,似是在寻找什么。他一数骆驼,发现它们中少了一头。他从骆驼们急促的样子上断定,它们在寻找走失的一位伙伴。过了一会儿,有一头骆驼急促地叫了一声,众骆驼便一起向它围拢去。少顷,它们像是做出了一个什么决定似的,又一起向山后急急走去。牧民好奇,骑上马赶上它们,细细想看个仔细。很快,他便发现众野骆驼跟着地上的一串蹄印在向前行进。走了一会儿,地上的蹄印变得歪歪斜斜,似乎行走者难以支撑自己的身躯。有一只骆驼叫了一声,驼群便显得有些慌乱起来。牧民猜测,正在被众驼寻找的这只骆驼可能受伤了。翻过一座山,果然见一只骆驼卧在一片草中。众驼奔跑过去,围着它呼呼叫,但它却纹丝不动。牧民仔细一看,它已经死了。
“它倒下的地方是它出生的地方。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时,就坚持着走到了那里。骆驼在哪里出生,死的时候就必须要回到哪里”。牧民的这几句总结语把故事推向了高潮。这样的话,应该写到教科书里去,让学生们停下“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朗读,而是读一读这几句话,想必会使他们的心灵更美好。
后来的闲聊轻松自然。牧民说,骆驼们知道那只骆驼要死了,就去找它。其实在路上它们知道它已经死了。
我问他何以见得。他说,有一只骆驼流泪了。那是一只母骆驼,是死去的那只骆驼的母亲。
羊以自己的温柔支撑着新疆的平缓
羊更明朗一些。
在博尔塔那,夏天的中午没有谁在阳光中走动,山谷中的阳光似乎有毒,而且还在长久地停留着,像是不甘心似的,非要等着有人出来,把他烤晒一番。整个博尔塔那在夏天都是寂静的,太阳倔强而又徒劳,山谷憋着气不出声,一种无声的对抗在这里长久地持续着。羊这时候似乎也在对抗着什么。它们顶着毒太阳,慢慢走到山坡上去吃草。草叶都已被太阳晒得焉了,垂下了头颅。羊们用嘴把草丛拱开,总是寻找到藏在里面的嫩草叶。偶尔,它们会抬起头望一望天上的太阳,又低下头去吃草。放羊的牧民远远地躲在树阴中,看着羊们慢慢在山坡上吃草。如果它们要吃到山后面去了,牧民就大声吆喝一声,羊听到吆喝,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赶紧转过身回来。牧民的吆喝很厉害,多少年传下来的东西,羊听到后就好像鞭子抽到身上一样,会乖乖地顺着原路返回。
到了中午,羊从山坡上下来,在谷底休息。人可以在天热的时候钻到树阴底下去,但羊却学不会这一点,只会站在太阳中。但慢慢地,羊就有了办法,一对一对的羊走到一起,一只站着,另一只卧到它的影子里乘凉。太阳已经很毒,站着的那只羊纹丝不动,投在地上的影子,把一只羊刚好覆住。过了一会儿,卧着的那只站起,站着的这只又卧下,在它的影子里乘凉。四周寂静无声,它们就这样相互替换着,把酷热的一天打发了。
下午,它们又在山坡上吃一会儿草,便被牧民唤下山,往回走。此时的山谷便变得热闹起来,羊们咩咩地叫个不停,像是正在进行一场热闹的讨论。它们的四蹄把尘灰踩起,使山谷中弥漫着一股浓密的,有些呛人的尘灰味。等涌出山谷,它们便排成一条长队,向戈壁深处行进。它们看上去神情自若,有着一种满足感。
在另一个山谷的尽头,有一处悬崖,发生过一对山羊的故事。那个故事很美,据说在别的地方也发生过。只是在那儿发生时,被牧民亲眼看见了,就成了在牧区流传的一个固定版本。两只山羊,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儿子。有一天被狼追到了那个悬崖边。牧民们在另一座山上看见了这一幕,为救黄羊,他们大喊大叫。黄羊听到了,只是无望地扭头看了看,便又转过头去。狼也听到了,见牧民远在另一座山上,就无所顾忌了,继续尖叫着向黄羊逼去。黄羊看了一眼狼群,突然发出一声嘶鸣,向崖中跳去。在
半空中,儿子在母亲的背上用双蹄一点,再次起跳,落到了对面的一块石头上。崖底很快传出一声嘶叫。小山羊探头向崖底张望,悲呼声不断,但黑乎乎的崖底没有一丝声响。母亲用自己的死帮助了儿子。牧民们后来下到崖底,将那只山羊摔碎的身骨捡起,葬在了一个太阳一出来就能照到的地方。
后来在牧区又听说了很多关于羊的故事。听着那些故事,犹如觉得一只只羊走到人面前,开口向人说着话。
还有一只羊,在一个断草的冬天,自己跑到雪地里去寻草吃。哪里还有草呀,已有好几批牛羊吃过几遍了。它于是用嘴唇去舔雪地,待把冻土暖化了,才从里面扯出草根来咀嚼。
在牧区,有一年大雪提前降下,羊找不到草吃,就瞅见了树上的叶子。它们爬到高处向下奔跑,到了树跟前猛地腾起,用嘴咬住一根树枝。它和树枝一起向下弯去,树枝被折断,它则跌在地上。羊们围过来抢吃树叶,四蹄把地上的雪踩得乱飞。
无须再引用过多的故事了。细节愈真实,人愈是能被感动。雪山仍那么冷峻,沙漠仍然赤野千里,走在这里,只觉得环境原本对羊有着无穷无尽的引领。
看了羊,听了羊的故事,在深夜里慢慢回味,就觉得在读一部书,字斟句酌,渐入佳境。后来便发现,人其实是最容易被感动的,感动之后,总有一些冲动似乎难以按捺。
人可以做那样一只羊吗?
马在奔跑时有无法官说的快感
马是刚烈的,马的气质应该是在奔跑的时候才能够得以彻底显现出来。在那一刻,马被这块土地的刚强穿透了身心,它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激荡着它,使它在奔跑时有无法言说的快感。也许,这块土地注入它体内的是一种激烈的话语,它时时听见那些话语在它脑中萦绕,它听从这些话语的指使,去完成一些完美的行为。
先说一匹在沉默中坚持了内心至高要求的马。它在牧区出生并长大,是一匹非常优秀的种马。牧民们对它厚爱有加,常常对它的身躯和毛色,以及赤烈的性格赞叹不已。在牧区,种马的地位高于任何马匹,它在一种光环中生存,作为马,它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能够看得见的骄傲。人们都希望能够让它给自家的母马配种,在日后产下像它那样的骏马。那匹马配种配到后来,突然显示出了性格中高贵和刚烈的一面,凡是它看不上的母马,绝不与其交配,而且对配种这样连续重复的事情已经表示出了厌烦,如果一天配的次数太多,它也不愿意干。它的这种表现和牧区的另一只细狗的表现十分相似。那只细狗也是一种种狗,生得很是漂亮,在图瓦村一带非常出名。男主人爱惜它,每隔十天才让它配一次,而且必须是他能够看上的好狗才行。一天,他上山去打猎,他老婆想挣几个私房钱,就让那只狗配了十个。他回来后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气得一巴掌菇在老婆的脸上,说,你也不想想,要是换了我,你一天给我十个女人,我受得了吗?他老婆捂着脸唔唔的哭,不敢吭一声。那只狗是按照主人的意愿行事的,而这匹马却似乎已经对机械的、毫无激情的情欲反感之极,自己开始反对了。这个世界上可以反对的东西很多,但反对情欲,对于一个雄性生命来说,却是不多见的。这种反抗里面,包含了很深的痛苦和无可奈何透支之后的愤怒。
人是贪婪的,不断地强迫它与母马去交配,它没有任何反应,木然地站在那里,犹如一匹没有长大的马。后来,终于有它能够看得上的母马出现了,它像久久在外流浪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家一样,兴奋地叫了一声,快速跑了过去。它们很快缠绵在一起,彼此的等待、压抑和苦闷都转顷间变化成了一种燃烧的火焰,使它们激扬、上升。人们很高兴,以为它又恢复了以往的雄姿,纷纷把母马牵来,让它配种。像是一把火遭到了水浇一样,它的亢奋马上消失了。它神情木然地看了几眼那几匹母马,转过身去吃草。人们的热情也被凉水浇没了,纷纷牵马沮丧地离去。
但有人却不沮丧,他们想了一个办法,用黑布蒙了它的眼睛,然后让一匹母马去诱惑它。不明直相的它却慢慢地有了感觉,最后,与那匹母马结合了。人们高兴不已,终于有办法可以把握它了,以后,用这种办法就可以让它配出好多匹骏马。它与母马完事后,人们揭去了蒙住它头上的那块黑布。它向四周一看,便什么都明白了。它使劲地摇了摇头,似乎有虫子钻到了脑袋里面,使它刚才失去了判断力。稍顷愣怔之后,它突然痛苦地嘶鸣了一声,扬起四蹄,向一处悬崖跑去。人们在它身后惊呼,欲把它抓住。但它跑得太快了,不一会儿就跑到悬崖边,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追它的人惊讶得半天缓不过神来。等有了反应,嘴里便喃喃地把它的名字叫个不停。
另一匹马与人们的生活贴得比较近,稍显平静一些。
在下马崖边防连,有一头给连队拉了好几年水的马。连队附近有水井,但里面的水却无法饮用,因此就只好到山下的河中去拉水。战士们动手制作了一辆车,一天拉三趟,足够保障所有人使用。刚开始,每拉一趟都必须要有人跟着。后来有一次,一个战士不想来回跑,在装好水后,就对拉水的马说,已经跑了无数次,你应该认得路了吧。今天你试着单独拉一次。马好像听明白了他的话,拉着水车就走了。它确实认得路,顺顺当当地将水车拉到了连队。从此以后,拉水的战士只要把水装好,对它说一声,回去吧,它拉起水车就走了。那个战士躺在石头上休息,嘴里南腔北调地唱几句歌。那匹马一到连队,炊事班的战士把水卸下后,也对它说一句,回去吧。它便又向河边走去。这样,它在一条路上来回走了四年。它的沉默与执着,支撑着连队的正常运转,保障着战士们每天在山野之中大声喊出一二一,在翻山越岭时有足够的力气。
后来,连队有了自来水。那匹马的工作自然而然的中断了。人在一般情况下,对生活的要求都是无止境的,而且总是喜欢让新的东西取代旧的东西。新的东西往往代表的是生活的变化,人与生活之间的本质关系也就是变化。而由于生活的变化又总能够给人更多的安慰,所以,人基本上还是喜欢生活的变化的。事实上,人之一生,也就是变化的一生,生命就是在不断的变化中被完成的。另一个事实是,人变化的时候,对另外的东西却是很少关注的,变化的新鲜感可以使人欣喜、疯狂,甚至昏晕,很少对使自己变化的客体关注。比如这匹马,在连队通上自来水后,它自然而然地就被遗忘了。如果,连队的生活条件变得越来越艰苦,甚至连吃水也成了问题,它的价值就体现得更加充分了。但连队要改变生活条件,自来水是必须要通的。所以,一匹马的工作自然而然就被废黜了。战士们围着水龙头洗脸、洗衣服。多好的水啊,想怎样用就怎样用,想用多少就用多少,那种用水如用油的日子一去再也不复返了。那匹马望着水龙头,神情复杂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走到以前负责拉水的那个战士门前,便停下朝里张望。过一会儿,不见有任何动静,便转过头默默地走了。后来,它不再在院子里走动,卧在院子外面,一会儿望望天空,一会儿望望远处的树。有人在附近走动,它便盯着
看,直到他们消失。有一天早晨,战士们发现它不见了。有人在昨天晚上曾听见它叫过几声,在那几声后,有一阵很响的蹄声驶向了远处。大家一致推断,它走了。大家隐隐约约感觉到它出走的原因,望一望无边无际的沙漠,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年后的一天,它突然又回来了。这两年多的时间,它一直在外面流浪,瘦得浑身没有一点肉,身上的毛长得杂而长,有很多树叶夹杂在其间。战士们心疼它,也为它在出走两年多以后还能够回来而高兴。他们给它洗澡,喂它好吃的东西。大家都觉得,它能够回来,肯定以后会把这里当家。第二天早上,天降大雪,水龙头被冻住了,战士们便点火去烧。很快,水龙头就化冻了,水哗哗哗地流了出来。那匹马看见水龙头里流出的水,突然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冲出院子,奔向茫茫雪野深处。
它又走了。
好几年过去了,直到现在,它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人见过鹰憩息何处
写到鹰,笔不自觉地就打滑。
鹰难写。
但我忍不住还是想写鹰。马是新疆男子汉的气概,而鹰,就是新疆的一声呐喊。在低处看这块土地,它是平静的,也是沉郁的。但要是有一只鹰突然从沙漠或雪山上突兀飞起,像利箭笔直地射向天空,你就会感觉到,鹰就是新疆的一声呐喊。
鹰是外在化的一种动物。在很多时候,鹰对自己非常残酷,为了实现信念的至高目标,几近可以达到自绝。而在不懈的追求中,鹰所持续的顽强意志,几乎就是对自身所处的世界的一种蔑视,也是与时间的一种抗衡。牧民们说,鹰往往都是逆风飞翔,在风紧的山口或陡峭的峡谷中,经常可以见到飞翔的鹰。鹰是没有家园的,从没有人见过鹰憩息何处。也没谁能够走近鹰。鹰出没的地方,是人无法到达的雪山和峭壁。这种在高空中生存的动物,实际上是没有家园的,当它在悬崖峭壁上生存时,那又是一种险境中的家园,是人只能凭借幻想才可以抵达的一种境况,那是一种悬崖乐园。
也有走近鹰的时候。是在西藏阿里,我们的车子在一个早晨走过班公湖,就见几只鹰从湖边爬过来,慢慢向山上爬去。它们的身上是湿的,爬过的地方,被水沾湿。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鹰,我们便停车尾随在它们身后,想看看爬行的鹰究竟是为何。它们的翅膀拖在身后,足有一米长,但因为拖着,则显得沉重和多余。它们爬行得很沉缓,遇到陡峭的地方和大石头,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爬上去。由于跟在它们身后,我看到它们身上的毛掉了很多,露出的地方除了破烂的皮就是厚厚的污垢。我为它们感到难过——几只不飞翔,在地上爬行的鹰,让人看到了它们苦难和沉重的一面,就觉得好像是看到了光明被黑暗的淹没。十几分钟后,它们爬到了山顶。有两只鹰在爬行的过程中掉了几根羽毛,被晨风吹着,欲飞不飞。它们一一集中到一块大石头上,慢慢地收拢翅膀,挺劲,向远处张望。过了一会儿,它们突然振翅而起,在一瞬间像利箭一般飞了出去。太突然了,我没有想到鹰向上爬了这么久,是为了在山顶的一块石头上飞出去。我捡起它们掉在山坡上的几根羽毛,紧紧握在手中下山。我很激动,由这几只鹰,我看到了鹰内心世界的一种追求,一种可以激励我的精神。这种精神就是,不管怎么样,鹰都要从高处起飞。
之后我想,人为什么总是喜欢赞美鹰呢?是不是鹰在许多方面都与人很相似;或者说,人的精神要求在某些特殊的时候被鹰一览无余的展示了出来?人,其实时时刻刻都是以自己为目标的,当人们发现这个世界的有些东西在暗合自己的感情要求和心理依托时,人们就开始本能向其靠近,并下意识地对其赞美。赞美实际上是一种信仰,是一种对自己的引领。
鹰,飞翔在人无法到达的高度。因此,人就对它发出了赞美之声。在人的眼里,它的飞翔几乎已经不是肉体的运动,而纯粹是精神意志的上升和展示。所以,赞美有时候也是一种单相思,是人对自己无法达到的境界的精神投靠。如果人轻而易举地把任何事情都可以解决,人大概就不会对任何东西发出赞美了,
后来在牧区听到的一件事,大概更加接近人的生存状态。只是作为母亲的那只鹰,在做出决定和为决定而实施于具体行动时,少了些人的难舍难分和悲悲戚戚。那只母鹰在悬崖上的巢中生下了一只小鹰,它每天飞出去为小鹰觅食,喂养它一天天长大。对于鹰来说,这段时期是母与子非常难得的相处时间,再过一段时间,它们必将分开,一生一世,母亲不可能再见小鹰,小鹰长大,也不可能再见母亲。鹰在飞翔时,都是独立的,从不合群。曾见过有人写过鹰群的文章,我觉得作者不了解鹰,他只是觉得鹰强大,就以“鹰群”来强化一种气势,但真正的鹰群是从来都不会出现的,所谓的“鹰群”,也只是作者的一种臆想或愿望。那只小鹰长到了可以爬行的时候,母亲就把它推到巢边,让它向悬崖下张望。崖中的冷风和暗淡的光线使它浑身发抖,想缩回身子投入母亲的怀抱。母亲这时候突然从巢中飞出,在崖中上下起伏,自己的身躯划出漂亮的弧线。母亲是为了让小鹰看看飞翔是怎样的,作为一只鹰,是不应该恐惧悬崖和黑暗的。
小鹰当然看得很痴迷,母亲的飞姿,使空旷和幽暗的崖谷顿时显得活泼起来。它上下翻飞,犹如一片火花从一个地方移向另一个地方,也像一个移动着的琴键,和空旷撞击,发出一种音乐。也许鹰的耳朵长在心灵中,它就用感受在听着大自然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音乐。天长日久,聆听就成了一种对飞翔的引领,成了暗暗蛰伏在大地身上的一个梦想,它最终要用这个梦想丈量大地,覆盖大地,完毕之后,把大地留给正在长大的鹰,然后,神秘地消失。
盘飞一会儿后,母亲回到巢中,用身体将小鹰一点一点向巢外推去。小鹰吓得缩紧了身子,岩壁布满荆棘,有尖利棱角的岩石,还有深不见底的河流和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土拔鼠。母亲长鸣一声,用力将小鹰推了出去。小鹰哀叫着,身体在空中飘来飘去。天空虽未人秋,小鹰就像一片飘零的叶子,过早地要落到崖底去。母亲将小鹰推向崖谷的同时,就振翅而起,飞向山后面去了。小鹰在坠落中,想攀住树枝和藤蔓,但都没有成功。眼看就要落地了,它突然在挣扎中层开了双翅,旋起一个漂亮的弧,向上飞起。这转瞬间的动作,又是一片火花,将幽暗的崖谷照亮了。它缓缓地向上飞动,最后落在了山顶的一块石头上。崖谷依然幽暗而无声,小鹰看着深崖,好像第一次认识它似的,久久没有转动一下头颅。后来,小鹰发出一声鸣叫,从石头上起飞,向远处飞去。天空高远,太阳赤烈。它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一直飞向远处。
看到这一幕的是一位六十八岁的哈萨克牧民,回到村里,他突然变得有些痴呆,碰上人了,不管男女老少,就向人家说这件事。由于他过于激动,说起来总是喃喃自语,所以,人们听上半天,才能大概听出个意思来。他的痴呆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就自己给自己说,他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懂,但他却一直喃喃自语,好像只有他能听懂自己说的话。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坐在家门口的一块石头上,不知在想什么。他发现了我后,转过头来看我。天啦,他的一双眼睛里面充满了非常坚毅的神情,而且还夹杂着对什么不屑的蔑视。我原本打算和他聊一聊的,但看着这双眼睛,我觉得他所有的话语都在这里面了。话语被我们不厌其烦地应用着,总想用它去解决所有的事情,但有时候话语也是有限度的,是无法表达人的内心的。所以,有时候在感受中抵达的话语可能更好一些。你所感受的对象所流露出的话语是轻微的,隐隐约约的,你的感受便也就轻松而自然。这是一种自由的、畅通的交流。人与世界的交流,也大致属于这样。
这几年,我一直留意着有关他的消息。人们传过来的话是一致的,即他每隔一段时间都去那个悬崖边看一看,大概是还想看到曾经看到过的一幕。我猜想,他可能再也看不到了。即使在高原,人一生中能有几次那么近的看到鹰呢?人的居所是固定的,而鹰以世界为家园,二者本身就有着不可接近的距离。至于他目睹的那一幕,本身就是一种神遇。
当他失望,并平静地回去之后,一切便就都显得正常了。从此,鹰在他的心里就成了一种明朗的东西。那一次神遇,对他来说,已经足够。怀念会使他变得更加坚毅,更加赤诚,更加沉迷。
因为,鹰有时候是神。
狼走了。谁可以挽留住它们离去的脚步?
狼走了。
我们留不住狼。当狼越来越少,并且正在离我们而去时,我们感到孤单,似乎自己身上的什么正在消失。荒漠多少年素以孤寂和蛮荒著称,生命在这里是微不足道的,但狼却把这里选择成了家园,它们像一个个孤傲的武士,穿行于凄凉孤苦之中,偶尔在阳光中扬起面容,已是一副冷漠和坚毅的神情。大地苍茫,天似穹庐,狼独自向远处走去。它们在黑夜里发出的嘶哑叫声,谁能听得出里面包含着多少心事。当它们在崇山峻岭中行走或奔跑时,谁又能知道它们心中的欢乐是什么。
人有时候作为人因为人性不足,便痛苦。而狼,却都狼性十足。作为狼,如果狼性不足,只能被狼吃掉。
人是不是也应该向狼学习呢?狼喜欢坚忍,懂得放弃的利益何在。最后,狼就变成了孤傲冷漠的独行者。当它们为生存孤苦奔波时,它们的一切都是隐忍的,谁也无法看到狼的痛苦是什么。它用一种强大的抑制力把痛苦转换成了坚强。当它出生时,它们体内的力量便排山倒海般喷涌而出,使它们的躯体变成一把利剑,狠狠向目标砍去。它们体内的力量在平时被一点一点蕴积着,隐藏在骨头里面,只等着在出击的一刻爆发出来。
但狼也有可爱的一面,它们把坚忍和冷漠转变成从容和平静时,就显得有些温柔了。狼的这种从容和平静有些类似人历经了岁月后的平和。平和有时候其实是一种博大,它在内层已经洞悉了一切,做到了心中有数,因而就显得平静了。据说狼的爱情都是一见钟情的,一只公狼看上了一只母狼,就会远远地看着它,直到它发觉自己为止。母狼在这时候是高贵的,它总要想办法把公狼甩掉。它快速奔跑,遇到高山峡谷都不停留。一只母狼这样做不是因为恐惧于爱情,而是在它们原始的天性中,就需要这样一种方式。公狼当然不会轻易放弃,它紧紧地跟上,一直追到母狼精疲力尽为止。当母狼停下的时候,公狼一跃而上,去完成作为一个雄性生命的一种占有。它们的爱情是短暂的,完事之后,公狼和母狼就分开,各走各的路,从此不再相见,不再想念。有人还说,母狼在奔跑的过程中实际上在寻找一个它喜欢的地方,在爱情降临的一刻,母狼首先看重的,并不是爱情本身,而是一个在它眼里很美的,适合自己和一只公狼交合的地方。爱情对于一只狼来说,就是一次激烈和欢乐的性,完成性之后,爱情就结束了。在这方面,人不如狼,人无法把感情和性分开,而且,人类的性总是小心翼翼地藏在感情后面,没有感情的性就是丑的,甚至是罪恶的。面对性这种来自躯体本能的、原始的美好的东西,人类为它蒙上了太多的遮羞布,太多的人的规则,与性的原始背道而驰,让人总是偷偷摸摸,惶恐拘谨。
在一些极个别的古老的地方,还可以看到人们在对待性时,还隐隐约约地有着狼的影子。或许,在远古时期,他们的祖先曾受到狼的启示,懂得什么是生命真正的美,就在生活中也选择一些直接的方式。
狼曾经和人类没有距离,经过长时间的共处后,狼和人都彼此懂得了对方,理解了对方。理解是生命美丽的花环,它一旦被心灵的阳光照亮,必然就会把被理解的东西在感情和行为中接受。人和狼接受对方的方式都是沉默的,但唯其沉默,才使得两种不能用语言和其他方式交流的生命变得更为默契。
人在观察着狼,感受着狼的生命中美好的东西。狼也在观察着人,在体会着人显示出的作为人的兽性。波德莱尔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兽。我想,诗人所说的这个兽是潜藏在某个隐密但却非常美妙的角落里的,它时不时地会自己蹦出来,它一出来,人的整个躯体,乃至精神和心理,都会被它牵动,被它支使,成为非理智下的快乐者或疯狂者。
人看狼,看的是狼的精神。人身上有狼性,便多了一些力量,多了一些使自己强大的可能。第一次听李娜演唱的《青藏高原》时,我十分吃惊,我不明白她何以能把歌唱得那么刚烈和宽广,甚至在里面充满着撕裂的痛感。后来在帕米尔听过一次狼叫后,我便断定,李娜一定听过狼叫,而且是母狼在高原的黑夜里的叫声。
深夜,狼的一声嚎叫会让人惊骇不已。它们的叫声阴森、凄楚,嘶哑而有力,犹如一种异乎寻常的音乐。它们也许在呼叫同类。每一个狼都有自己的声音,不论是嚎叫还是呼唤,绝不重复。狼就这么叫着,狼的世界被叫声调节成了丰富和生动的一面。让人惊异的是,狼对自己声音的个性强求却十分严格,似乎以此来强化自己作为一种动物的高贵和整体一致。谁也不知狼为什么嚎叫。它们是在抒发心中的感情吗?大自然赐予了它们这一禀赋,它们从中得到快乐。事情大概都是这样,鸟儿歌唱,人类说话和思念,只为快乐,不问为什么。
但现在狼越来越少了,想听到狼叫,更是不容易。大兴安岭的一位猎人说,以前在晚上听着狼叫,睡觉特别舒服。现在没有狼叫,你不知道睡觉有多难受。
狼走了。因为我们破坏了大自然,它们不得不再次孤苦地向远处走去。
过去自由自在游荡在草原上的幽灵正在悄无声息地远离,走向夕阳的那端,谁可以挽留住它们离去的脚步?
王族,作家,现居乌鲁木齐。主要著作有《高原的脉痕》、《藏北的事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