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肖蕙
作者:严 敬
《天涯》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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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哥。”
在徐安还算年轻的时候,一天傍晚,有一个女人这样叫了他一声。
已是掌灯时分,那女人就站在门口,模糊一团。他这里离村子有一顿饭的路程,极少有人到这里来,尤其是黑夜更没有人来串门。所以,这一声“大哥”倒差点吓了他。他正想从瞬时的惶乱中理出个头绪,那女人又叫了一声:
“大哥。”
原来是外乡口音,声音忧戚,但却果决。徐安立即判断出这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他手忙脚乱地去灶台上寻找洋油灯,等摸到洋油灯,方才想到灯里没油,已好久没有点过灯了。他从灶膛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树枝,举到面前:确实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女人端正的面孔,异常苍白,令人吃惊。这时,一阵寒冷的湖风从女人的背后吹过,把棚外的枯枝抖得索索响。柴火也跟着熄灭了。
夜似乎一下子黑严实了,面前的女人霎时也觉得无影无踪。但是,这陌生女人凄楚的面容已深刻在徐安的心里。他恍惚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来。
“大哥。”女人又叫。
她的影形渐渐在门口显现出来。徐安看到,一颗很小、很亮的星,出现在他的柴门,正好在女人头顶的左侧,好像是女人戴的一朵,白花。听见女人叫他,他这才惊慌地应道:“大姐,有什么事?”
女人犹豫起来。徐安听得湖风在推动岸边的芦苇起伏不止。徐安说:“大姐,进来,有话慢慢说。”他在黑地里摸出家中惟一的一张小板凳,放到女人面前。女人没有坐下,也没有进到棚里,依然站在门口。
徐安又抽出一根柴火,他想给女人照个亮。火光照出了女人的脸,让徐安不知所措的是,他发现女人的脸上,两道泪流正潸然而下。徐安不懂得怎样安慰女人,他微张着嘴巴,傻傻地站着,听凭手中的柴火慢慢燃烧。
柴火又灭了。女人终于说:“我的老家在江南一个小镇,我本来打算从这里过江回家。可是,现在情况发生变化,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女人停了停,然后字斟句酌道,“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我是下午到这里的,我不敢进村,就找到你这里来了。我躲在芦苇丛中,看你挖地,你一锹一锹地挖,又一块块捣碎,你干了一下午,我就在芦丛里看了一下午。我相信你是一个好人。”
徐安睁大了眼睛。的确,下午自己是在挖地,因为一直在给人家帮工,自己的地落下了,再不拾掇好,就要耽误播种。但想不到竟有人在一旁偷窥。徐安是粗野之人,下午干活时曾毫无禁忌地撒了两泡尿。当女人说“你是一个好人”时,徐安禁不住有些脸红。
“那,这样,大姐,你一定是有什么事?”徐安说。
“是。”女人说,“有一事相求。”女人极力压抑自己,不让自己的话语变成啜泣,“不管大哥愿意不愿意,横竖请大哥相帮。”
徐安盯着女人的脸。只有在什么也看不清的情况下,徐安才敢这样看一个女人,因为他知道,女人同样也看不清他。忽然,女人的身影朝下一矮,随即,啜泣之声也迸溅而出:“大哥,你一定要帮帮我。”
当徐安意识到女人双膝对他而跪时,他马上慌了,他伸出双手想扶起女人,但又像烫着似的缩了回来:“大姐,不要这样,要是我能帮你,我一定帮。”
女人缓缓站起来,转身朝黑夜里走去。徐安踌躇了一下,便跟了上去。
二
“大哥,见过死人吗?”
“见过。”
“怕吗?”
“怕?”徐安摇摇头,“不怕。只有小娃娃才怕。”
俩人一前一后在芦苇里趟着。一柄弯刀般的新月贴在偏西的天空上,泛出阵阵寒光。
“现在,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女人说。
“行。”
“他藏在芦苇丛里,是我把他这样藏起来的。”女人说。
“……”
“他是我托付终身的人,不过,现在,他死了。”女人说,“他受了伤,我们本来打算从这里过江,但他熬不过去了,得留在这里,我也不想再往前走了。”
徐安默默听着,他明白了女人眼前的处境,不禁为自己的草率感到后悔。这时转身离开也许还不迟。他站住了:“你是说要带我去见一个死人?”
“我的夫君。”女人幽幽地说。
“不过,”徐安喃喃地道,“不过,我能帮你什么呢?”
“能,大哥,你能。”女人眼里闪动着清莹的泪光。
徐安心里糊涂了。“那么,”他嗫嚅着,“走吧。”
到了一处深密的芦苇,女人停下了,在他们面前,凄清的月光下,一个像人的形状的物体躺在那里。徐安张眼寻找这人的脸,但他的脸被裹住了。
女人在他身旁跪下,俯身在他的胸膛上。后来,女人又坐起,把他拥在自己的怀抱里。寒风拂动月光,发出一片凄冷之声。
女人说:“这是我的夫君。”她没有哭,她的话语如同耳语,“……我的夫君。”
突然,女人提高声量:“大哥,现在我一文不名,又是异乡,举目无亲,求大哥替我把我的夫君安葬了,我会报答你的。”
徐安沉稳着脸,默不作声。他心里颇觉好笑,既然一文不名,又何以为报?但眼前这个女人,新死了男人,孤身一人,的确可怜,不帮帮她,他就不是徐安。徐安有一次冒死救了游击队长肖光,肖光邀他入伙,他没有同意,肖光又派人送来礼物酬谢他,弄得他大为不悦。
女人以为徐安在动心眼,就又说:“只要大哥肯出一具棺木,安葬我的夫君,我愿以我的后半辈子报答大哥的恩情。”又一股寒风从苇尖上溜过,留下满心的颤栗。
所谓“报答”,徐安想最好只能姑且听之,最后当作风过耳而已。要想办妥此事,徐安又要举债了。但一切须等明日去张罗。
弯月已斜得很厉害,女人依然拥着“她的夫君”而坐,那种安泰倒像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完全没有了悲切。
三
第二天,当一切业已办妥,已到了晌午。天空昏黄,北风潇潇,像是要下雪的样子。时常有鸟的影子,似乎在躲避着寒冷,惊惶地从头顶上一掠而过。
徐安伸手揭开蒙在死人脸上的围巾,准备给他净身。令徐安吃惊的是,这张脸虽然失去了生命,但僵硬的脸庞上却凝聚着一股英武之气。可以想见,此人活着时,气度定然不凡。接下去,徐安看到了置此人于死地的枪伤。子弹从后背进,从右前胸出,进口小似蚕豆,出口则大如酒盅。徐安侧头偷觑了一眼女人,女人一脸哀绝,却并没有让自己爆发出呼天抢地般的哭声。
就要盖棺了,徐安掀开盖在死人脸上的冥纸,让女人最后看一眼她的丈夫,女人盯着,伸出双手又要去搂抱她的夫君,叫徐安拦住,徐安不让女人如雨而下的泪水滴在死人的脸上。
徐安匆忙办完了一切。这样,在离湖不远的一块高地上隆起了一座新坟,光秃秃、孤零零的一座坟。
傍晚时分,昏暗的天空开始飘落起状若杨花的细雪。
四
徐安以为夜来有一场大雪,他让女人睡在他的草棚里,自己则蜷缩在棚外的柴禾堆里。他很快睡着了,但是梦里却出现了女人丈夫那英气逼人的脸庞。那男人用一种忧伤的语调说了些什么,说完,眼里竟流出了两行泪。徐安蓦地从梦里惊醒,他回味梦中人的话,久久不能成眠。他轻轻扒开覆盖在他头上的稻草,支楞起头,往自己的草棚里看去。他从来没有以这样的心情打量过自己的草棚,看上去草棚黑的,陌生而异样。有一会儿,他甚至感觉到草棚被一种模糊的声音震撼着,然而,仔细听去,又觉什么动静也没有。原来北风吹得正紧。
徐安打定主意,转天就打发这女人上路。
捱到天明,徐安钻出草堆,天和地仍是一片稻草般枯涩的黄。
五
徐安把几块银洋放在女人的面前,他估计女人用这些钱回到家乡绰绰有余。
“从这,走三十里就到了江边。沿途都是解放军,解放军不用怕,他们纪律严明,倒是贫民团,要小心,他们对陌生人都要胡乱怀疑一通,不过,我会把你送到江边的。”徐安对女人说道。他看女人一眼又继续说,“过了江,那边是国军的天下,你自己就要好生保重了。”
女人低头不语。良久,她才说:“大哥要赶我走吗?”
“我知道你很伤心,死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所以我想你该走了。”
女人望着徐安又沉吟无语。突然,女人问道:“大哥家里可有贤妻?”
徐安奇怪女人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但还是老实回道:“徐安无钱娶妻。”
“大哥家里可有牛有马?”女人又问。
“更无牛马。”
“这就是了。”女人失声痛哭,“大哥要是不嫌弃,就让我给你做妻,替你做牛做马。”
徐安别转头去,他的目光惶恐地掠过一片枯黄的芦苇,落在远处苍茫冰冷的湖水上。他想起女人那天晚上说过的话,原来女人当了真。
“说过的话,不必一定要那样做。”徐安说,“再说,帮你的忙是应该的。要是图报答,那不是趁人之危吗?”
“不,大哥,”女人说,“我愿意。”
日暮的阴影又开始笼罩下来,寒冷有如刀锋在肌肤上来回地划。一只小鸟沿着湖岸飞行,北风压得它不能高飞,它惊惶地鸣啾着,寻找着今夜的栖身之处。最后,它停在一蓬蒿草上,犹豫了一下,就钻了进去。
“不,”徐安喃喃地说,“明天还是上路吧。”夜里,徐安仍然埋身在草堆里。到了半夜,风停了,没有了呼呼的风声,起初是一个巨大的、令人疑心的寂静。但是不久,仔细听听,在寂静中有了轻轻的、若有若无的响声,好像春天的蚕儿噬咬桑叶一般,有时在草棚顶上,有时在窗户的挡雨板上,有时又在芦苇尖上。
六
下雪了。这是夜里的事。徐安从草窝里一跃而起,厚厚的白雪使他有点兴奋。他两步跨到草棚的门前,发现草棚的门是虚掩的,他唤了一声女人,没有人应声,推门进去,草棚是空的。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女人不辞而别了。他的兴奋似乎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脑瓜顿时木呆呆的。外面的雪一片耀眼的白,横飞的乱云擦檐而过,良久,徐安自语道:“这就好。”雪还在下,只不过稀稀疏疏的,夜里的雪一定比这会儿密骤。最后,徐安才注意到门前一串快要被雪抹去的脚印。雪深到小腿肚上,他想了想,就沿着脚印走过去。
展现在徐安面前的是一个平展干净、浑沌苍茫的世界。一只早起的黑鸟惶恐不安地从眼前飞过,眨眼就不见了。徐安忽然心情变得沉重忧郁起来。
脚印把徐安带到女人的身边,原来女人就立在她丈夫的坟前。她的头上、肩上积满了雪。当一声又一声“吱、吱”的踏雪声在她身后响起时,她回过头,见是徐安,她毫无表情地望了他一下。徐安被她回头一望,便止住脚步。
雪花在湖上飞舞,在他们俩人之间飞舞。静静地过了一会儿,女人转身对徐安说:
“我们,回去吧。”
徐安抬头看女人,女人的脸越发苍白了。“我以为……”他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是叹息了一声。
这天晌午,一只饿极了的鹬鸟落在门口的池塘边,它急切地用它细长的腿扒开厚雪,把同样细长的喙探入湿泥里,寻找着可食之物。徐安被这只鹬鸟吸引,他想如果抓住这只鹬鸟,就可熬一碗汤。这个想法控制了他,使得他蹑手蹑脚极力隐蔽地靠近那只聚精会神觅食的鹬。就在他要腾身朝鹬扑去的时候,一阵由远而近、“吱、吱”不止的脚步声在徐安身后响起,徐安回头望去,一队人马正从坡上走下来。徐安一下愣住了,那只鹬鸟惊得忽啦一声飞远了。
那队人马说话声就走过来了,穿着一色的土黄色衣裤,背着长枪,原来是一支军队,打徐安身边经过时并没有停下。徐安心里有点犹豫,不知道怎么样好。队伍里有一个可能还只有十六、七岁的孩子,他稚气未脱的脸被冻得红红的,他朝徐安招招手,说道:“老乡大哥,我们是解放军。”徐安注意到这孩子虽然穿着一件大棉袄,下身却只穿一条单裤。可是,徐安马上发现,队伍里甚至有人还穿着露出冻红了趾头的草鞋。
“这样的队伍还要打仗。”徐安心里说。这时,一匹枣红马驮着一个衣着整齐、挎短枪的中年人过来了。这人颇有几分威严,不过,他也只是淡淡地看了徐安一眼就策马而去。徐安心想这是一支急于赴命的军队。他觉得无聊,不等军队过完就索性回到他的草棚。
他发现女人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正敛声屏息地盯着过路的军队,脸上的神情惊惶不安。
“你怕他们?”
女人合上窗门,吐出一个字:“不。”
徐安看见,在女人的双眼里急遽闪过一片冷冷的阴云。徐安觉得惊讶和茫然,他慌乱地说:“对,解放军不需要人们怕他们。他们不骚扰老百姓,算得上是一支好军队。”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再瞅女人,女人的双眼里又布满了忧伤。
棚外踏雪行军的吱吱声仍不绝于耳。两个人再没有言语。当最末了一阵吱吱声渐渐远去时,已是后半晌了。徐安听见从女人胸膛里轻轻地舒出了一口长气,他自己也顿觉一阵松快。
七
厚雪像一层巨大的蚕茧包裹了一切,使村庄、湖泊都处在叫人惊心的静寂之中。这样好像还不够,闪着微光的雪花在万籁俱寂后还嚓嚓地下着,落在湖上,落在岸边。
徐安默默地听凭雪花压上他的草棚。不住地有雪花从棚壁的缝隙钻进来,一落地就不见了。红红的、跳荡的火苗使棚里暖融融的。女人坐在火盆边,一言不发。火光映红了她的脸,但那脸容有如冰雪。
“好大的雪,这样的雪要十天半月才会化掉。”徐安说。
女人没有应声。
“等雪一停,我就送你走。”徐安又说,他本来还想再说下去,但一抬头,看见女人凝着雪光的眼睛一转,盯着他,不得不打住话头,心里一下凌乱起来。
夜往下变深了。雪还在下。徐安觉得那雪就落在他的心上。他起身往外走,刚推开门,女人在身后叫:“大哥。”徐安停下了,他以为女人要说什么,却没有。徐安转过身,女人低头观火,光洁的额头下晃动着一团暗影。
“大哥,”女人终于说,“我姓李,名栀,栀子花的栀。以后就叫我栀吧。”
徐安点点头,出去了。
天刚一放晴,徐安就带着砍刀去了湖边。他花了一天的时间砍了一堆芦苇。往回背芦苇的时候,女人寻踪而来。但女人还没有背两趟就气喘嘘嘘,并且叫芦苇划破了她那白嫩的小手。女人很固执,不管徐安怎样叫她别动,她就是不歇手。第二天,徐安又接着进行了下一步工作。当半间与原来草棚相连的新草棚搭成后,徐安一边揩着脸上的汗水,一边用含混不清的眼光打量着面前一新一旧两个草棚。女人在一旁捡场,默默无语。
有一件事让他一时糊涂起来,就是新草棚的门怎么开。他想了想,摇摇头,不觉哑然失笑。夜晚,他试图弄清女人住哪间草棚,女人却了无言语。“要不,”他说,“我住新棚吧,那里刚好有一堆没用完的干草,方便得很。”他拿走他的物品,一块破棉絮和一管原先挂在床头上的竹笛。说起这笛,还是游击队长肖光的心爱之物,肖光开始做教书先生,教学生认字之余,就吹笛子给学生们听,徐安看见肖光噘起双唇,贴近笛子,吹进一些气去,从竹管里就流出一连串奇妙悦耳的声音。徐安大为好奇,这样,他跟着肖光也学会了吹笛。后来,肖光让鬼子撵得到处跑,疲于奔命,就把笛送给了徐安。
现在,他捏着笛子,想起了肖光,还想起了肖光的一个堂妹——肖蕙。徐安走出棚子,来到塘边的孤柳下,把笛横在脸前,呜呜地吹起来。寒风里,笛声忽高忽低,又钝又滞,像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的身影。到后来徐安的双唇冻僵了,舌头也不利索,笛渐渐没有了声调。徐安从唇上摘下笛,袖起双手,蹲在星光里。
八
事情起初就弄得这么糟。倒不是徐安嫌弃栀是刚死了男人的女人,而是这个叫作栀的女人铁了心地要留下来。为哪般呢?因为要报答他?说到报答,徐安可是有点后悔,那个傍晚,不该搭理这个女人。但是,徐安再怎么愚笨,他还是看得出来,这个女人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这反而使徐安感到不安了。
女人已经学会了替徐安做饭,虽然还是一样简陋的饭食,但经女人料理后,就别有滋味。有一天,徐安收工回家吃饭,草棚里没有女人的影子,徐安心里一空。他远远地看见女人伏在那座孤坟上,寒冷的晚风里飘荡着吞咽的哭声。后来女人起身往回走,徐安慌得躲进芦苇里。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到庄稼地里转悠了一阵。他回去的时候,女人已做好了饭菜等着他,女人若无其事,甚至带笑地说:“今天回来的晚哩。”徐安脸一紧,心想,她笑的时候,心里一定还在流泪,便只好暗叹一声。
徐安曾有许多次在一旁偷偷地打量过女人。这个自称为栀的女人,顶多二十五、六的光景,唇红肤白,端庄娴雅,像徐安在庙会上偶尔才能见到的富家或有身份人家的太太小姐。但是,女人明亮的双眼里却浸满了丧夫的哀伤。这伤痛使女人常常默默无言,静思枯坐。女人看徐安时,总是瞬时的一掠,接着便低下了眉头,这每每叫徐安想起当初那个夜晚,黯淡的月光下,女人凄凉的哀求,闪着荧光的泪水盈盈欲滴。徐安不得不几次催女人上路,但女人置若罔闻,他甚至动过赶女人走的念头,然而女人的坚决使他渐渐若有所悟。
徐安还记得,那一夜,以及之后的几天内,女人的乌发都是遮掩了颈项,但随后女人就将这把乌丝绾成了一个圆圆的、光滑的髻束在脑后。本地女人都是这种装扮,如果远远地看,这个女人也就变成了本地女人了。女人两只圆润红嫩的耳垂上,留有小小的圆孔,不消说,这是戴耳环之用,由此,徐安艰难地想象着女人不久前穿金戴银、浑身珠光宝气的模样。还有,女人的丈夫和置他于死地的枪伤,都说明女人来路的不一般,而眼下,风云变幻,女人像被骤风席卷的一片枯叶,飘落在他的门前。
……冬天的湖也如同怕冷一般瑟缩着手脚,完全失去了春夏时的娇媚与恣肆,湖面泛着一股阴冷、灰暗的弱光,因为女人而起的那些思绪,常使徐安心情黯然,在不知不觉间,他没有了往日的镇定和从容。隆冬的庄稼地里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打理了,但他的身影成天踯躅在田边地头。他的意思,便是离开他的草棚。直到他不得不又重新迈进草棚。实际上,他的草棚时刻处在他的眺望之中。自从女人尝试着给他做了第一顿饭之后,他越发不自在起来。
女人那双白嫩光洁的手,因为浆洗冻得通红,被寒风一嗖,皲裂出许多道血口子。徐安屡屡劝她歇手,但女人不声不响,一些说起来也许是不足挂齿的事情就这样被弄得熨熨帖帖。长久以来,这间低矮的草棚只有一种凌乱粗浊的男人气味,现在,挤进了一个女人,添了另一种气息,使这个毫无生气的草棚悄悄地滋生出一个陌生的局面。有一次,徐安语无伦次地对女人说:“我家锅底的深浅,你已知晓了,咱只有粗茶淡饭,甚至连这也保证不了。”女人笃定地说:“这,已经足够了。”两绺头发从女人的发髻中散脱出来,在她的脸庞和鼻梢上轻轻拂动。这样子令徐安发起呆来。若干年后,当初女人的这番楚楚动人的情形竟成了徐安难以愈合的伤痛。那管竹笛,一度遭到徐安的冷落,现在,他常常将它握在手中,守候在静夜里,一缕缕气息被他送进笛眼,奏出一首又一首无声的曲调,在他的笛声中,一湖春水荡漾着无边的碧波,芦花漫天飞舞。
一天深夜,隔壁的女人问:“大哥,你在做什么?”因为她总是听到一点小心翼翼、极力掩藏的声音。
“我嘛,”徐安应道,“我在吹笛。”
“干嘛听不到调儿?”
“我怕吵了你。”
“大哥,索性吹一吹吧。”
徐安吹了一曲,接着又吹了一曲。棚外,夜阑人静,霜月如洗,草棚的影子浓黑一团,异常清晰,它悄悄地蠕动着,敛声屏息,仿佛也有一双耳朵。
九
就这样,一夜过去了,新的一夜又来了。冬天也差不多照这样过完了。从湖面上刮过来的风不再像先前那样寒冷刺骨,反而带点暖意和湿润。
女人问徐安:“像大哥这么好的人,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大哥吗?”
徐安语塞,甚至有点张皇,他抬头看女人,女人一本正经,丝毫没有戏弄或者挑逗之意。
“其实,本人一无是处,没有人会瞧得上咱的。”这是徐安最后才想到要说的。
“那么,”女人又问,“大哥没有一个自己的意中人?”
“这个,”徐安嗫嚅起来,“……也没有。”
大约十年前,民国二十八年,徐安记得正是初夏的时候,一天黄昏,一支疲惫不堪的军队出现在湖岸边。接着,这支队伍便挨进了靠湖最近的一个村庄。队伍总有好几百人,霎时间,村庄里到处是挂枪的士兵。有的士兵倒地而眠,有的则去拍打村民的屋门。首先出门迎接军队的是本村富户肖育轩。他对歇在村口大树下的一个年轻军官致歉道:“长官,失迎,失迎。”年轻军官朝肖育轩敬了一个军礼,自我介绍道:“××军二十六团团长柳自发,率部途经贵地,惊扰了乡亲,实在抱歉。”这样,柳团长被肖育轩请到了家中。事后,徐安才得知,这是一支国民党军队,正被一队日军紧紧尾追着。柳团长告诉肖育轩,队伍与日军周旋了数日,人困马乏,给养耗光,他想在此停留一夜,然后借此地湖荡深密、河港纵横的复杂地形教训一下跟踪而来的日本人。他还请求,能否先让他的士兵吃一顿饱饭,再补充点粮食。肖育轩目光炯炯,答道:“当兵吃粮,天经地义,我马上就去张罗。”柳团长拦住就要往外走的肖育轩,又说:“日本人离这里大概只有一天的路程,仗后天上午就要打起来,吩咐乡亲们准备逃难去吧。当兵的不能保护自己的百姓,真是惭愧。”第二天,肖育轩对察看地形回来的柳团长说:“还需要什么帮助?”柳团长犹豫着,最后说:“我想找几个年轻后生,他们熟悉本地情况,让他们把日本人诱入我们的伏击圈。不过,做诱铒的人将非常危险。”肖育轩沉吟起来:“找这样的人恐怕难。”“如果伯父感到为难,那就算了,我另外想办法。”柳团长接着说。
“我有办法。”站在一旁的肖蕙说。
“你?”肖育轩转头望着女儿。柳团长也跟着注视起面前的这个年轻姑娘。
“柳团长,我替你去找人。”
“找谁?”
“爹,找我哥。”
“肖光?谁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徐安记得三小姐肖蕙是那天晌午来找他的。他刚刚从芦花荡里回来,消息很坏,他和村里几户人家把家里的老人、孩子送到荡里,他的老母也在其中。到了做午饭的时候,徐安手中正剥着回来时顺手摘下的蚕豆角,这是他用来当作午饭的。
肖蕙说:“徐安,替我去找我哥,让他务必带他那伙人回家一趟。”
对于肖蕙的话,徐安总习惯于遵从。他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准备起身赶路。忽然,他又愣住了,问肖蕙:“你哥在哪里呢?”
“在周围的村子里。”
徐安犯了嘀咕,这不等于还是不知道。他看出来,三小姐这回不像捉弄他,真的是有急事,不过,即使是捉弄他,徐安也从来没有违拗过三小姐。在他上路以前,他又扭转头看了看三小姐,肖蕙已经转过身往回走了,令徐安激动的是,肖蕙在她的头上戴上了一朵香气扑鼻的栀子花。
天擦黑的时候,肖光和他那一伙人被引到了柳团长的面前,徐安看见肖蕙眉头一扬,对英姿勃发的柳团长说:“柳团长,你要找的人,来了。”柳团长盯了肖蕙一眼,便去打量面前其他的人。肖光这伙人都是本地农家子弟,穿着和背在肩上的家伙七零八落,肖蕙指着肖光对柳团长脆声说:“这是我哥。”徐安就挨着肖光站着,肖蕙眯眼轻看了他一眼,接着又盯住 了柳团长。在肖蕙的脸上,流溢出一股令人不解的、魅人的光彩。突然,屋内外变得十分静寂,徐安听不见人们在说什么,五月傍晚浓郁而燥热的花香重重包裹着他,使他感到仿佛有锐利的器物刺中了他的心。
仗是第二天上午打起来的。日本人死伤了二十多人,柳团长自己也损失了一些弟兄。他没有多停留,连夜带着人马撤走了。徐安事后才得知,就在那一夜,肖蕙也跟着柳团长走了。“已经十年了,肖蕙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事好像发生在昨天,我还能闻到从她身上发出的浓浓的栀子花香。”
隔了一会儿,徐安说:“要说意中人,这恐怕算不上吧。”
“算。”女人一脸的黯然, 双眼里蓄满了清冽的泪水。
十
那时候,徐安还在为十年前的事耿耿于怀,却不知正在发生的事又要成为许多年后他心中的隐痛。
村里正在斗争地主肖育轩,这是二娃来说的。领着大伙儿干的是村里的张二狗。徐安知道这个张二狗,只是他最近很少去村里,差不多就要忘记这个人了。但是张二狗却没有忘记徐安,他差二娃来喊徐安去村里开会。这样,二娃就成了村里头一个发现徐安的草棚里还居了一个女人的人。
二娃惊得瞠目结舌,他语无伦次地说:“你,你是谁?这,这,我……”他一只脚在棚里,一只脚在棚外,一时竟僵在那里。
女人端坐在棚中,瞟了一眼二娃,又看了一下徐安,慢慢说道:“我是徐安的女人。”
一旁的徐安,脸上微微发起热来。
不知二娃回去怎样的叙说,惹得第二天张二狗也转到徐安的草棚来。
张二狗一下子抓住徐安的手说:“听说徐安兄得了一位佳人,干嘛不跟大家提说一下,也好让大家来给你祝贺祝贺。”
徐安的脸又是一红,说:“眼下大伙儿正忙,不敢惊动大家。”
张二狗到了草棚前,犹豫起来,他扭头对徐安说:“徐安兄,听二娃说,你的女人水灵得像新鲜菱藕,是真的吗?”
徐安一笑,道:“听他一派胡说。”
这时,棚里的女人说:“谁呀,请进。”
张二狗一进到棚里,就感到不自在起来,他只匆忙打量了女人一眼,就连忙低下头。他用右手的四指,捏住袖口,暗中抻了抻。
徐安说:“这是村里的张二狗……”
张二狗的脸马上红起来,他截住徐安的话说:“张二狗是我以前的名字,我现在叫张而立,三十而立的而立,嘿嘿,没别的意思,只是咱以前过的都是糊涂日子,想以后能正经地做点事就好。”
徐安有点惊讶,这张二狗村里人都把他看作二溜子,天不怕地不怕,不顾东不顾西,前不久还是一条光棍。立冬的那一天,他从坝上走过,瞅见李家的二闺女正在屋前晒衣服,他心头猛窜上一股邪火,几步跨过去,二话不说,背起人家的闺女就跑。跑回家关起门,当夜就和人家闺女成了亲。张二狗人前人后、口口声声地说:“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对,村里许多人眼睛都是笑眯眯的,共产党如果不好,他张二狗必定还是光棍一条。徐安知道张二狗是个蛮人,但奇怪的是,这家伙今天也变得斯文起来。
女人递过来一条板凳,请张二狗就坐,张二狗忙不迭地说:“多谢多谢。”并不坐。
“嫂子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突然,张二狗这样说道。
女人和徐安都愣了一下。徐安正捉摸着张二狗话里的意思,只听女人说:“不,我讨饭至此,差点就要饿死,多亏徐大哥不嫌弃,我才有了安身之处。”说完,女人缓缓地看了徐安一眼。
“这,这,” 张二狗吞吞吐吐起来,“我是说,嫂子好比是下凡仙女。嘿,嘿。”
女人似笑非笑,轻启双唇,吐出两个字:“过奖。”
张二狗临走时,又将嘴巴凑到徐安的耳朵上:“徐安兄,你的福份不浅呵。”
待张二狗走后,女人问:“这是个什么人?”徐安说:“以前是个闲汉,眼下却是村里的红人,他胆子大,总走在一帮人的前头。”
女人说:“此人非本分之人。”
但张二狗以他现在尊贵的身份却常常主动来接近徐安,来的时候,他不是揣一瓶酒,就是提着一挂腊肉,但兴致勃勃的张二狗总是被徐安不冷不热地拒之门外。令人奇怪的是,张二狗并不恼,他绵着性子,好像不长一点耳性,下一回,又来了。
女人心明眼亮,她忧心忡忡地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过小年的那天,天又落了雪,快到晌午的时候,张二狗差二娃来请徐安到村里去吃酒,徐安推说没功夫没有去。当他们二人端碗正吃饭时,张二狗亲自来了。他朝棚里望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就走了。
徐安知道张二狗的脾性,可能这家伙要翻脸了。夜里约摸二更天的时候,徐安听见张二狗在棚外叫骂:“徐安狗日的,你他妈的狗子上轿不服人抬,耍起老子来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是狗屎。”
徐安要上前打开门,门却咣当一声让人踹开了,寒风挟着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张二狗,”徐安厉声道,“你狗嘴放干净点,别胡乱咬人。”
“哼,”张二狗阴冷地笑起来,“我今天就是专门咬人来的。”从张二狗身后窜出几条人影,不容徐安多想,一阵乱拳就向他劈头盖脑砸来。他伸出胳膊来挡,那些拳头却像狡猾的泥鳅,绕过他的胳膊,很巧妙很有声势地落在他的身上。有一拳击中了徐安的眼睛,徐安顿时觉得头脑发热,眼睛发黑。他一头栽倒在地,接着,许多只脚踹起了他。
徐安稍有知觉时,他发觉自己被两个人架住了。女人正站在张二狗的面前,大声质问张二狗:“你们,凭什么打他?”
张二狗抬起头,望望夜空,自言自语道:“明天看样子是个好晴天。”好像面前的女人根本就不存在。他转身走到徐安的身前,用手摸摸徐安的脸,“今天中午本来有一桌好酒菜等着你,可你不肯赏脸,好吧,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张二狗说的很轻也很亲切,突然,他一拧身子,扬起巴掌左右开弓抽起徐安的脸来。
女人怒起,朝张二狗扑过去,被另外两人扯住。
“你以为我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吗?别看这阵子我和你称兄道弟,你就拿起大来,你是个什么玩意,自个屙泡尿照照。”张二狗一边说,一边照打不误。
“张二狗,你这条不要脸的疯狗。”女人骂道。
“嘿,”张二狗打着酒嗝微笑了一声,“你瞧不起咱,我今天就让你尝尝遭人作贱是啥滋味,试试你骨头到底有多硬。”张二狗把巴掌攥成拳头,一下一下、有声有色地擂在徐安的胸脯上。徐安盯着张二狗,憋着劲,一声也不吭。
“住手。”女人吼叫了一声,“张二狗,你有什么花花心肠就直接冲我来好了,别绕弯弯,我,知道你动的什么心眼。”
张二狗撂开徐安,缓缓地来到女人的跟前,他一字一板地说:“看来嫂子还算是一个明白人。那么,你说说看,我到底想干什么呢?”
星光下,女人一脸被压抑住的怒容,她盯着张二狗,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她奋力挣脱出双手,举到胸前,从容不迫地一颗接一颗解开衣襟上的纽扣。棉袄像一只黑色的大鸟被女人扔在地上,接着,女人又解里面衫子上的扣子。
徐安抬起受伤的头颅,朝女人喊了一声:“栀!”
女人的眼睛像剑一样紧盯着张二狗,手上的动作仍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张二狗突然惶恐不安起来,他原地转了一圈,立定后就对女人说:“嫂子,二狗多喝了几杯马尿,得罪了得罪了。”说完,扭头就走。
女人抱起徐安,她说:“大哥,我连累了你。”
十一
次年清明节过去不久,也就是快到芒种的时候,女人死去了。从春天开始,她就咳嗽不止,越来越重,尽管徐安费尽心机,也回天无力。清明节那天,女人强撑着病体,让徐安搀扶着,来到湖边那座孤坟旁。她跪在坟前,烧了几刀冥纸,最后叩了三个头。她说:“夫君,让你一个人在这受孤单了,请再容一些时日,我就会过来陪伴你。”
病中的女人,有一天忽然说:“徐大哥,我闻到了一股香味,栀子花的花香,帮我看看,是不是栀子花开了。”
徐安出门,看见屋前数丈远的一棵栀子花树,上面果然开了几朵素白的栀子花。他把花采回来。女人接过栀子花,说:“我母亲说,我刚生下来时,窗前的栀子花树上开满了花,屋子里浓香扑鼻。”说完,抬起头,望着徐安浅浅一笑。以后许多天,徐安每天都采一大把栀子花,养在碗里,搁在女人的枕前。
栀子花谢的时候,女人到了弥留之际。她握着徐安的手,说:“徐大哥,别怨我,当初我母亲说我随着花生,岂知我也随着花死,纵然我想陪着大哥白头偕老,只是奈何不了命短,想大哥的恩情未报万分之一,心里有愧呵。”最后女人挣扎着说:“还有一件事要求求大哥,我死后,望大哥把我葬在他的身旁。”
若干年后,徐安也被岁月变成了一个老头,据说他早就成了一个废人,他没有子嗣,靠生产队供养。他穿得熨熨帖帖,整天通村游荡,有时候嘴里念念有词,有时候唾沫四溅,骂骂咧咧。
初夏的一个清晨,一群高中生上完早读回家,他拉住其中一个,说让他认一个字。
学生看见他展开的手掌上摊着一朵栀子花,还写着这个字:“栀”。
他问学生:“认识吗?”
学生摇摇头。
他脸上立即露出既欣喜又失望的神情,他放开学生,独自站在村口,朝远处眺望起来。
初夏时节,村子里到处浮动着栀子花的熏香。
十二
我们家乡没有马,但是几十年前的一天,一辆带篷子的马车悄悄驶近我们村。马车停在湖边的一片芦苇丛边,车夫先从车辕上跳下来,接着一个女人也从车篷里跳出来,两人费力地从车上搬下来一件东西。
掌灯时分,有一个年轻的外乡女人站在徐安的草棚门前叫了一声“大哥”,这一声叫,叫乱了徐安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