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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楼梯上
作者:蒋 浩

《天涯》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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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觉有一条主题的金线十分安静又闪闪发亮进入不定的激情之中。
       ——1861年10月5日,约瑟夫·约阿希姆致信布拉姆斯谈《A大调弦乐四重奏》
       去年某日,我突然想起小南庄,也是这样的楼梯,只是以前的声控灯换了手按开关。我自然也想起一个人来,那时我常轻拍她可爱的臀部以此响开楼灯。那段时间也是雨季,我写了这首诗:
       招魂犹入楼梯,游入楼梯!
       楼梯形相四品,味也馨馨。
       履阶级级级动心如幽焚,
       高处寒,霜之冰魄震索索。
       居高修身,楼上枯山水呀,
       垂翼直直如眨眼皮。
       勿逐风:风自火出;
       勿逐雨:下雨前先下闪电。
       雷被电放光了,天雨粟,
       撒豆成兵,阁楼又满鳞。
       檐喙衔下一缕缕美曲,
       翼在陂池盖住心情。
       ——《风月·之九》
       就是今天这楼梯。一级一级的,脚尖像踩在波浪上。我们身体中柔软的脊柱。向上一步,再一步就可达到黑暗的大脑。那里思想混乱,线条,波浪的柔韧不息的线条交织于黑礁石般的大脑里。是手指上的指尖在啃噬、抚摸,演奏这块囿于悲伤的黑礁石。他上楼时突然想回过头去看看一直在追逐他却永不到达的身后百米外的海浪。他爬在楼梯上的身体是块完整的石礁,身体上的脑袋也是。一个用于沉思或回忆,另一个用于制造这沉思或回忆;一个将来时,一个过去式,而他是现在的一个中介,是在楼梯上有待海风弹奏的一个孤单的音符。哦,是的是的。对“无”的“有”的回答和追问:是是的是的是的。当脚尖划过楼梯上琴键般的阶级,他觉得至少该回头看看那沙滩,白色的,因夕阳而每次潮退时留下了湿润的金色。他被深深打动,像参加艳舞派对在眉宇间粉饰的有色情倾向的金色。有时,她也用它涂指甲、脚趾。戴金色的手镯和脚链时,微笑也是艳艳的。他觉得那浆上金色的海浪能追上来,如果回头。“海是一个巨大的伤口”,波浪的自我舔拭也像自我惩罚。但惩罚获得了拯救。如果海浪追上来,爬上这楼梯,你像一只卷发起伏的波斯猫,被卷进相册书页。翻开的书页也像波浪又一页页地倒着翻了一遍。猫是蹲在其间的插图。她随手画的。一定是。面噙微笑时画的。那时的眼里也噙了波浪,蓝钢笔吸饱了海水。这书页也是蓝色的。而她多清纯,是个“水的立方体”。加点盐,就变蓝。她躲在波浪后卸妆。或者是装模作样地没有欲望。
       他在楼梯上。楼梯因沉思而弯曲,两侧的扶手像秋千上的两根粗麻绳。那弯曲的弧度,像她蓄满光的洁净的小腹。沉醉吧,有一点迷惑吧!一刻一刻一刻一刻…………下一刻……最后一刻?夕光消失时,月亮来舔这弯曲的阶级。楼梯停止摆动时,心来推动,并加一点糖吗?这方糖像刚采撷的浪花凝固而成。放进咖啡,就是雪溶进黑色的岩石。不不不,是礁石或者火山石砌的防波堤。岛上到处是。这岛是激情的呕吐物。你怎么能肯定呢?看看这石上的孔泡。海水或火焰原本是堵在你心里的,刚刚从这石头里释放出来。你不信?我为什么必须要相信?我的心在哪里?是心中心,还是心中心?我看不见,要么是有,或无,或者是不能被看见的有或无。我是有些堵,刚才游泳时,波浪在皮肤上雕刻。远处,更远处的无名岛出神地浮动着,我的出神像出水之神,像海若。多美的名字!叫你海若,好吗?
       海若海若海若海若……他的入神也是出神。很小的时候,他就这样看海。通过电影或图片,海水是眼睛所见的大小。眼睛多大,海就多大。但眼睛比银幕和图片大。他想过在沙滩上睡觉,醒来时,白云在手臂或胸膛上像香皂,擦拭着。枕下的沙被睡眠染成了细细的白砂糖。海若不在身边。半年前她在这里与他玩沙滩排球。两只结实的乳房在她跳起来击球时像一对欢吼的浪头在紧身的蓝衫下汹涌。她不很漂亮,或者他对美有自己的理解。她也有。他觉得绝对的漂亮就是虚幻,但思想可以抚摸。抚摸过她思想的手指变蓝了,像刚从海水里嫩嫩地长出来。他想着如何抚摸她的思想。也许她也在游泳?她即使是在冬天都有使不完的劲。有时候是在游泳池。周围跟了一群崇拜她的男生和女生。他们崇拜这个哲学老师如何在水里与物同游。她身上的曲线一点也不深奥和晦涩,是美与非思想,在一波一波地交锋、起伏。海水在上面爬行,舔拭。整个世界都觉她是个无原罪但快要受伤的身体。海水像思想紧紧地抱住她,分开她的头发。半年前或两年前有时是这样。但现在一定不是那样。等光线暗淡下来,太阳沉入海里后,天空的云纹像大理石。如果是夏天,有反光,红色的晚霞,而光从海水里向上喷出来。从岛南升起的飞机在空中懒懒地画着长长的白色粉笔线条。很美。当风吹动,它们就断开,由一阳变二阴,再阳再阴,一爻一爻地推演下去。他读过《周易》。是他的最爱。有一次,或是去年,他用三枚硬币占得一卦,曰“大畜”,下乾上艮,其彖曰:“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这是多有趣的游戏!
       他快走到楼梯的中部,是一个转折式的拐弯。像这卦的九三和六四之间的变化。“九三,良马逐,利艰贞;曰闲舆卫,利有攸往。《象》曰:利有攸位,上合志也。……六四,童牛之牿,元吉。《象曰》:六四‘元吉’,有喜也。”他可以无忧迈过这一级的。良马,言其速也,利艰贞,言其利于艰难,守持正固;曰闲舆卫,言其应多习熟练车马之驾御防卫技艺,这样方可“利有攸往”。此卦三位常是多惧之处,故戒其“利艰贞”。但九三已是德畜强健至盛,势有不可阻之亢进。此卦中九三与上九并为两阳,应是不应之象相克之象。但这里虽不相畜却也志同,所以《象》曰:“上合志也。”上九为大路之象,此九三乃良马逐,可利有攸往。六四设“童牛之牿”颇为有趣:童牛原本无角,自不伤人,而又设牿以告人,岂不多此一举?这正是作“易”之人用心也:止健。即“止恶于未萌”。晋人王弼认为:“处艮之始,履得其位,能止健初,距不以角;柔以止刚,刚不敢犯。”颇为有理。宋人朱熹《朱子语类》云:“四能止之于初,故为力易,五则阳已进而止之,则难。”
       但他也许想在这九三六四之间稍稍停顿。停顿的感觉美妙极了。一朵小的白云的正好在半山腰的石阶之间——刚褪去一半的白色衣饰——是悬浮,一个词语的斜坡。上或者下的自由。他的确停下来,转身是为了下一步的向上。他看到了海。不大不小,刚好可以看清海起皱的皮肤,以及那远处,更远处隐约的一个小岛——美人痣般的画出来的。岛是呼吸,是心,是心在呼吸。他在两年前来到这岛上时,就感到了这样的呼吸、心跳的。但生活反而像这大海的底部趋于无限平静了。啊,是啊,那颗痣样的小岛多像她身上的一颗痣。她身上有这样的痣或斑痕、胎记吗?真想不起来。两年以前的两年多时间,他竟然没有想到今天有这样的疑问?今天怎么会想到以前呢?那小岛时隐时现。他一直都没有去过。没有船去?游泳也更无可能。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裸背凹下的脊柱略右的那颗痣时,他看到他正在岛上。的确如此,他在岛上。这岛也许叫海甸岛。岛上有一所大学,一家医院,以及一条酒吧街,两条街的餐馆,几家咖啡馆、茶馆,还有好多妙龄女子们上班的理发店和按摩院。这座小岛不孤独。丰富人性的地方少孤独。岛涨潮时略小些,退潮时露出白的沙滩,给它套了一个纪念的白花圈,像那些理发店和按摩院里的女人褪下裙裤的嫩白的小腹。“我说过,我们被壮丽的海滩包围。”(特德·休斯《生日信札·海滩》)“只有大海能冲洗它”。她在水龙头下显得那么疯狂。水流是一些手指,在弹奏着火的身体。她在浴头下的样子远比在海水里自恋,因为她爱上了远处的岛,而浴室里她只爱自己岛样的身体。有一次,她使劲地向前游啊,希望光洁的裸身像一颗美的子弹插进一朵悠闲的云,但出来时却一头雾水。那些云看起来像刚长出海面的蘑菇,比她的腰还低。她爱这些水流,喜欢他们从头发里喷出来,染上头发的颜色,像一个银色的颈圈在脖子上绕流到胸脯上,在乳房上摩擦,在粉红的乳头上扭曲成更细的水流,溢出乳房的汁。小腹上,大腿上,以及中间微微凹下去的圆翘的臀部上,她希望这水流停在那里形成小而静的两个湖泊。然后,她相信自己是从这湖泊里慢慢上升出来的,是这水雕塑而成的。她期待他从背后抱住她。他小时候常常这样想。水流像丝绦流过指缝,而指缝越来越宽了。两个打开的手掌上下接起来,十根手指像十级楼梯。水流吞噬着,消化着,发出细细的呻吟。地板上的水多起来时就到处乱窜,像一些小蛇爬到了门边,碰到无色瓷砖时又扭头回来爬上她的身体。小时候她害怕蛇,现在仍然保持着恐惧。但这些蛇是从头发里孕育出来,携带了人的灵气。有了人的欲望,就在浴室里到处寻找美,在美中交媾生育。“由于要生育,他虽然钟情美的而非丑的身体,要是遇到一个美好、高贵、天资优异的灵魂,他就会神魂颠倒地爱慕这样一个身心合一者,……这类人去触动这位美人,与他亲密相交,就是让自己孕育已久的灵魂受孕、分娩。”(柏拉图《会饮》)他告诫她不要受到迷惑和诱惑:因为这些思想不能让这水停止不动。当这水变成蛇,停在这水中。你像一个思想,但被洗涤出了欲望。核心是一块礁石,柔软的礁石,玩具般的礁石,是为了证明生活在波动,在燃烧。那礁石是块黑色的巧克力,能溶化并带来热量。
       楼梯有一刻会断开。被这样的激情中断,像一粒沙从指缝里落进下面的沙滩。是一粒沙。“头脑里的钻石”。这些沙或这沙粒对你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一座沙砌的阁楼;连镜子都是沙雕的。沙雕的冰箱里放了两尾鲟鱼,深海的马蛟鱼,剑槽,以及虾。男虾女蟹。记得我们如何钓到那条小孩般可爱的鲤鱼吗?我们出发时刚好没有雾,阳光渗进黑亮的柴油,机器饱满地轰响着到了这海峡的中央。我们的小船像条大鱼,没有饥饿。在海面上熄了火,静静地顺着东南风轻轻漂移着。波浪摩擦着船底的金属钉和硬质木板。那是多有趣的演奏,是你用刀片来剃我满脸的胡须?我的脸干净下来,像刚揭开的琴盖。我们从红色塑料小桶里抓饵。是我们两个人。这孤直的钓杆像一截楼梯。像秋千,如果算上两根柔细白腻的钓丝。她噙住了我们的饵,但不急于拖动吞噬,她等待,仿佛我们相互有约定。风浪有时会帮助她检测我们之间的平衡和忠贞。等船晃动起来,鲤鱼快乐于我们的不安,握竿的手像在水面上签字。这就是所谓的海誓?有时候,我觉得那柔软的云才是我要钓的鱼。在头顶游动,像浪花来包围我们投在水里的影子。它们挡住太阳,光线从云缝里射出来,海水在变灰,变旧,深色的地方像烧开的酱油。我们听见声音,云堆从天空轰然陷塌下来的声音。沉闷的海浪突然像粘住了,它们稀释一条鱼。风大些,船开始乱转。我们回到沙滩上。把船退了押金。这大海发怒时遗弃了我们。每一层浪叠起来,是一架无限愤怒的楼梯。我们犯了错,刚从高处逃下来。这楼梯的每一级都是空心的浪尖在蠕动起伏。
       我们曾在前年夏天计划去趟西藏。最终没行。后来,我读到这样一则往事:
       ……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姬,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倏。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见之,与之兰而御之。辞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将不信,敢征兰乎?”公曰:“诺。”生穆公,名之曰兰。……穆公有疾,曰:“兰死,吾其死乎,吾所以生也。”刈兰而卒。
       ——《左传·宣公三年》
       当我上楼梯时又突然想起这段文字。我看见你们在海里钓鱼后来又在沙滩上避雨。我也不知道这段文字与你们或我或鱼之间的联系。近来我总是胡思乱想,连做梦都在读类似的古籍。如果那年夏天真的去趟西藏,也许我现在会有一个清澈的思想,可以看见目前乱影的潭底。我看见你们,想像着紧紧偎在一起的样子,像一对蝶,不沉重地应付着天象的变化。我记得楼下的园草里也有蝶在飞。黑翅上有荧光的斑点,高贵、典雅但华丽。我从小就担心它们那么轻快迅捷地徘徊于花丛会不会碰伤翅膀。这样的事至今也不曾亲见。因为它们的翅膀本身就是花瓣。花睡着了,它们才开始飞,像一个飘逸的思想。不过这海边沙滩常见的蝴蝶除了黑色的,其它大都也是黑色的,我很奇怪这热带的阳光不会烧伤它们。还记得在蜈支洲岛我们看见过的黑蝴蝶吗?
       在礁石之间是一些水和蝴蝶。
       海如此轻盈,一个膨胀空壳的底部,
       也是表面。
       那些蝴蝶飞起来了。
       从礁石飞出来,又栖于它的表面。
       礁石已是一个如此轻盈的空壳,
       浪花溅出了它的表面。
       海是这块礁石,但更深的夜已升起来了。
       从海里升起来,又栖息于它的表面。
       是啊,夜已来临。我们把剥皮鱼切成二指宽的鱼片,洗好生虾,调好酱油和芥菜,还将煮成一锅清汤,再放进姜片。备上洁净的西洋菜、小白菜、青葱。别忘了用小碟盛蒜泥和小金桔。还加盐——从这海里提炼的严肃的晶体。吃剩的鱼骨架,是鱼的灵魂?这是别人说的。但你今天却发明另外的烹饪法:把沙滩上拾得的拇指大小的细白卵石放在清水煮沸至水干,再将卵石转盛于桌上搪瓷碗,立即向里面倒入辣椒、姜、蒜等混合的红油,以浮出白石二成为宜,最后将薄鱼片、生芹也一并迅捷加入滋滋燥响的红油与白石中即可食。你戏称这道菜为:“归来煮白石。”我默念着:“涧底束荆薪……”我已走到了楼梯尽头,我敲漆成灰色的门,它塌了下来。我坐上沙发,沙发陷成了沙坑。我打开电视,里面正是海水涨潮。有一只船如我们钓鱼用过的,船上海鸥可掬。
       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
       ——《列子·黄帝篇》
       我关了电视,它也塌成一堆沙。我拧开莲篷浴头,里面也流出白色的沙。整座楼是一座沙堡。我想到我也是一个沙砌的人或玩偶。我用沙来洗涤皮肤让它更光滑细腻。我跑到楼梯间,仿佛一失足,我漏了下去,是沙。我欢呼着。
       那楼梯只不过是一条长长的海岸线。
       是这个椭圆的小岛的海岸线。
       如果从我失足的地方一直向前走下去,
       我会被发现又回到了这里。
       蒋浩,诗人,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恐惧的断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