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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小县城
作者:郑午然

《天涯》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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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广州回北京,深夜三点半在一个小站下了车。
       衡山站。这个小站的出口我熟悉,用不着盯住前面的旅客辨别方向。出站口没几个人,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神情像是打着瞌睡的男人在验票。轮到我时,忽然很用心地捏着我的车票两面验看了几秒钟。这个带侮辱性的动作在早年足以激起我一阵忿懑,如今我不为所动了。外形上我或许像一个流浪汉,有偷逃车票嫌疑,但骨子里我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三十年前,英国一位爵士,老哲学家,因为偷逃一张火车票而身败名裂;三个月前,日本一位教授,青年才俊,因为在地铁扶梯下方用镜子偷窥上方的女学生的裙底风光,被人逮个正着,自毁前程。这都是小儿科错误。私下里我的几个朋友视我为作家,一直以来,逃票与偷窥之类念头,都压制在我的心底里,暂时我还没有出过这种错。
       夜色迷濛。天空四散着许多星星。出站口外,前面已经有人准备坐那种“啪啪”作响的小三轮车了。过湘江河,对岸就是衡山县城。离县城二十几公里,一座山坳里还有我的已近荒废的老家。我要去草长莺飞的老家庭园里走走。促成我这次行程的是一个故人,多年前我们在清凉寺中学是同学。“我是艾丽,你还记得吗?”这个同学在电话中说。但我不记得了。“我是你隔壁班的,想起来了吧?”噢,我回答说,想起来了。艾丽无意中看过我最近写的几篇小说,一开始根本不相信出自我之手。她邀我在衡山见面,叙叙旧,现在她是单身。“你真的记起我是谁来了吗?别撒谎,不过,见面就知道了。”
       艾丽保证,这一段时间她都呆在县城,哪儿都不去,就等我回衡山。此刻我已到了衡山站,手扶在候车室外一道铁栏杆上。凭栏望望,暗影中几个斜背着旅行袋的人正缠住先出站的两个旅客,在那里搭讪。不用说,这就是扎根在此地的一群恶名昭著的骗子。另一个旅客想必也心怀疑忌,挨在我旁边,手扶着栏杆。我犹豫的是,要不要在这个时刻,一个电话惊醒酣睡中的单身艾丽。
        “你是本地人吧?”操外地口音的旅客说。
       我是。一边点着头我一边拨通了艾丽家的电话。铃声在夜半吵闹,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在听筒里问:“谁呀?”令人心里一沉。然后才是艾丽,连连道歉,她本来要到车站来接我,却睡过了头。
       “我不来了,艾丽。”
       艾丽劝我别胡闹,刚刚接电话的是她的儿子。她现在就下楼,我过河后在县城四牌楼下车,她在街口等我。语气没有商量余地。
       我要走了,但是操外地口音的旅客仍然在一旁自言自语:“这个夜晚真美,只是一个外地人不能随便走动。黑夜里总让人有些顾虑。听说衡山是个好地方。”
       我回答他,是的。
       “但这个车站给人的感觉不舒服。”
       我也有同感。这个车站五十年前是衡山的地盘,后来划江为界,另设一个县,车站已经不归衡山管辖了。
       “哦,”外地人说,“我要等到天亮后过河。我从昆明来,准备去三五一部队联系一批业务,他们急需我们厂的一种新产品。我还不知道部队怎么找。”
       “什么产品?”我惊讶地问。
       “肥猪粉。”外地人说。
       “我猜你们的产品价格一定很昂贵,对不对?”
       “噢,怎么猜出来的?”
       “因为很多替你领路的人买过你的肥猪粉,我还猜你不是外地人,家就在车站附近。”
       “不,不。”
       “五十年前不划江为界,你就是地地道道一个衡山人,现在你一心指望河对岸的人上当。”“你们对岸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假昆明人悻悻地走了。我承认他说得对。在“啪啪”响着的一辆三轮车旁摆脱他的另外几个同伙的纠缠,夜风中穿越湘江河上新修的大桥,我仍然长时间处在一种不愉快的心绪中。我是对岸的人,艾丽也是。这么多年不见,我对她毫无了解。她一直生活在衡山,耳濡目染,对故乡那种不可思议的恶棍应当感触更深。三轮车一路摇摇晃晃地飞奔,停在小县城的四牌楼前,我见到了艾丽。深宵中伫立街头的一个单身女人,足以给人许多不着边际的联想。
       “啊,你都长这么高了。”艾丽说。
       我用鼻子一哼,掩饰自己的惭愧。二十多年前,我在清凉寺中学算是个有名的小不点,如今长高几寸,不必奇怪。高二毕业那年,我十六岁,本班外班同龄的女学生一个个挺着胸脯,早已成人。艾丽记得的还是我那时的样子。我随她登上一幢陈旧的楼房的五楼。楼梯上艾丽几次伸手,既像是拉我一把,又像是要显示她的热情,但一蹬一蹬的,我们没能挨着。
       “我真的记起来了,艾丽……”
       “嘘,”艾丽打断我,踮着脚尖往屋子里走。这个姿势明显夸张,她的意思是不要弄醒她的儿子。一个半掩着的房间里突然亮起灯,她的儿子已经醒过来了。
       “妈妈,谁来了?”
       “睡你的觉,宝贝。别管妈妈,一个叔叔来了,早上起来你再见面。”
       艾丽管儿子叫宝贝,很亲昵,但这个儿子已过变声期,嗓子沙哑。“儿子多大了?”我插嘴问道。
       “十六岁,不是很听话。”艾丽指点我在她的卧室一张软绵绵的沙发上坐下来,转身就到了隔壁儿子的房间。她要关掉他的灯,但儿子不让,双方都有几句嘀咕,艾丽的声音更固执些。电灯黑了。我看着艾丽进来,坐到我的旁边。我们微笑着。沉默的艾丽似乎是在等着儿子重新入睡。我也不想搅扰她。
       两分钟不到,隔壁突然响起一阵音乐声。“睡觉!宝贝!”艾丽喊了起来,音乐声随即稍稍开小了点,艾丽的叫嚷没有更大的用。“十六岁,十六岁,”我感慨地说,“这是个容易有逆反心理的年龄。不过,我在清凉寺中学的那个时候,午间趴在课桌上,一睡总是不肯醒过来。”
       “我刚好相反,一次都没有睡着过。”
       “你的儿子一定挺像你。”
       “不,他是故意的,”艾丽说,脸上掠过一丝夸张的苦笑,几道皱纹也跟着在眼角露了出来。
       我们干脆在她儿子播放的音乐声中说话。“你那时候正是多梦的年纪,所以白天睡不着,好梦要留到晚上做。对吗,艾丽?”
       “你也差不多大年纪吧?”
       “我那时不懂事。”
       “现在懂了吗?”艾丽挑逗我。
       我瞥一眼艾丽。1980年,一晃眼已经是二十四年了。那时候这个隔壁班的同学眼里没有我,那时候的男女生甚至互不说话,那时候小县城里的商店甚至不卖乳罩,我见过高挑的艾丽薄薄的衬衣下耸立的一对乳房,若隐若现。那时候艾丽是好几个老师共同宠爱的学生,艾丽成绩并不好。然后是1983年,小县城风气初开,十九岁的艾丽卷入一桩轮奸案,两个侵占她的男青年适逢当年搞“严打”,从重从快被枪毙(传说其中一个是她的男友,同班同学)。如今她的儿子也已经十六岁。时间过得真快,艾丽的眼角几道皱纹记载着所有逝去的光阴。她不对着我笑眯眯的还好,一笑就显露无遗。天亮前几个小时我们一直在沙发上各坐一端,感慨不已。她几乎弄清了我这些年来的全部经历,却绝口不提她自己在1983年前后那段不寻常的往事。我不便追问她。最后艾丽开玩笑地说,如果我们十六岁时就互相接近,做一对初恋情人,现在就有东西可回忆了。我乘机加上这么一句:但怕就怕我过不了1983年那一关。艾丽脸色一变。
       “不,艾丽,”我立即改口,“我那时候太矮,只能做你的玩伴,跟在你旁边,谁也不会当我是你的恋人。”
       “是,那有多好。”艾丽说。
       五月的晨曦破窗而入。隔壁的音乐声忽然停了,这是预告,紧接着一阵故意趿着拖鞋弄出来的响声传来,艾丽的儿子露面了,满脸青春痘,身材瘦高,几乎就是当年艾丽的同学男友的翻版。但那人1983年死去,算算时间,显然不对。这完全是巧合,或者纯粹是我疑神疑鬼地附会,实际上,我已经记不起那个隔壁班的同学的模样了。
       “过来,叫叔叔。”
       “叔叔。”艾丽的儿子勉强地开口,沙哑的嗓音里藏着戒备。他也在清凉寺中学读书,艾丽说过了。
       我愉快地看着他。同是十六岁这个年纪,相比之下,当年的我就是一条梦虫。如今的孩子却是要多老到就有多老到。
       “这么早起来,上午要去哪儿玩?”艾丽问。“哪儿都不去。”
       “你去玩吧,今天妈妈不管你。”
       “我不去,就呆在家里。”
       早餐时艾丽又提议,星期六上午儿子可以出去玩,但扔下饭碗的儿子一声不吭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我们出去,”艾丽无可奈何地朝我一笑。临出门前,她还得叠一下卧室的铺盖:从我进来的那一刻起,一床薄绒毯就随意地掀翻在床上,形状有几分像是慵懒不动的艾丽,侧卧在那里。我早就留意到了,屋子里异常清洁,墙壁新近装修过一遍,家具电器都闪着亮光。一个单身女人哪来的财力布置这么个居所,我不能贸然动问。艾丽弯着腰很利落地收拾床单和被毯的几秒钟里,展露给我的是一副毫不臃肿的身段,她背向着我,眼角的皱纹也朝向另一方。一股冲动突然涌上我的心头,但随后她拉着我出门,我们又到了楼梯上。
       小县城原有的街道格局没有太大的变化,楼房不见增高,街两边的悬铃木高矮如故。四牌楼是无可考的旧名称,二十多年前,我们就没有在这里找到过牌楼的影迹。岁月慢慢湮灭了这么些东西:当年四牌楼东侧的一家工农饭店,如今飞走了成群的黑苍蝇,不见了白馒头、黄油条,还有黑苍蝇跟我抢吃过的那种仿佛喷香扑鼻的回锅肉。再往里是一家电影院,当年电影票价一角五分,观众如潮,如今电影院也像四牌楼一样,无可考了。北侧是一家国营百货商店,旧时王榭,独此一家,售货员要费尽劲才不至在顾客面前冷脸相向,如今时移势易,风光大不如前了。西侧有一家药店,我印象不深,北侧是一家旅社,我探头探脑地张望过,如今都改换了门庭。衣食住行,一样不缺,一个高压下扭曲的年代也有它一点顺乎常理的布局。北侧更远处是一家新华书店。当年隔着柜台,难以看清架上的书名,我踮着脚尖伸手一指,店员随手取下来的是一部《漫谈镜头前的表演》,我一边翻它一边斗胆想着要另换一部,但店员突然和蔼地赞许我是一个“有志青年”,我立刻买下了它。它确实是这个假大空的书店里真正有价值的一部书。艾丽领着我旧地重游,如今书店已经敞开书架,却门可罗雀,我空手从里面出来,几个同时盯着我像是不太放心的店员可以放心了。
       艾丽在街头有很多熟人。几个在小县城里像模像样的男人跟她打招呼,艾丽娇嗔地回应,听得出彼此关系微妙。我因为挨着艾丽,想必也在这几个人眼里露了露脸。近些年来,一些走出去的衡山人在外发迹或假装发迹,衣锦归来,引起过一阵阵震动。有趣的是,出走的大都是破落户,留下的恰恰是当年在本地站稳脚跟的这些人,如今他们只能滞留在小县城里了。艾丽和我,都在这两拨人之列。我跟着她往南走,前面就是清凉寺中学。
       一幢新建的教学楼矗立在原来的位置。两年前我在深圳,心血来潮,突然给这所母校寄过一封短信。我怀念的是一位物理课教师。这位高而瘦的教师在课堂上讲解我的一道答错了的考试题。他称许我的思路,前面一部分算错了,当然扣分,后半部分我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得出一个错误的答案,他却给我计分。那是1980年,老师只懂得埋头教书,学校也不懂拼命乱收费。我不知道退休后的这位物理教师是否还活着。我完全没有理科天份,只能辜负他。那封短信,艾丽说,后来在清凉寺中学一百二十年校庆的一份简报上登了出来。艾丽参加了校庆,尽管当年是男老师宠爱的学生,如今却只能叨陪末座。她见到了许多旧日的同学。
       我们过校门而不入。在离校门不远的湘江河岸边,艾丽突然问:你还记得一个叫吴毅昭的同学吗?我不记得了。吴毅昭,艾丽说,1989年淹死在这个地方,他跟你同一个班,呶,就这块水面。
       五月的湘江,裸露出大片河床。近岸处是片片零星水面。一些人拿着钓杆绕到了河中央,用心在一线窄窄的流水中钓鱼。船已经断航了。河岸边一个采沙场还在轰隆作响。艾丽说,多年前这里有很多人各占一方,乱采乱挖,沙石价格很便宜。后来县政府只许一家垄断经营,天知道这有什么理由,沙石价格立刻上涨一倍,多少人愤怒不平,如今年深月久,谁也不在意了。而我记得的是,二十多年前的湘江,五月份汪洋一片,正是男寄宿生偷偷摸摸开始下河游泳的季节。噢,我记起来了,我那个班只有吴毅昭不习水性。
       我们沿河岸而上。沙石滩上,我的脚步滞缓。很长时间,我因为记起吴毅昭的面容,而与艾丽无言相向。我们携手走在一起。艾丽还紧紧靠着我,眼角上的皱纹时而舒展,时而紧蹙,令我恍惚间已经捕捉到她在十六岁时的感觉的一刹那,蓦地又跌入眼前真真切切的现实中来。但无论如何,我们比吴毅昭幸运了很多。一块粗大鹅卵石绊了我一下,我差点连带着艾丽摔倒,还好,没有倒下去。在一条搁浅的机动木船的阴影下,我们干脆躲了起来。四顾无人,艾丽趴在我的身上。现在是时候了,我要求艾丽讲一讲她的初恋男友陈俊——我搜索枯肠,记起了这个名字——与她交往的那段往事。
       艾丽一开始吞吞吐吐。十六岁那年她就已经与陈俊偷偷地在课间递纸条(幸运的陈俊!)。但一直到1983年,他们早已毕业,完全不受老师监管,双方的关系仍然停留在牵牵手的阶段(当年是这个风气,如今则不可思议)。许多人眼里风骚无比、早已出轨的艾丽实际上还是个处女(我们都错过了多少青春时光)。陈俊在高中时就已经身高出众了(不长那么高,艾丽也不会看上他),但一毕业,身体与心智都停止了发育,性格尤其柔弱。一个绰号叫“李衙内”的恶棍,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辆人货车,整天开着它在县城乱窜。陈俊跟“李衙内”混熟了,甚至连艾丽都经常找不着他的人影。艾丽决心跟他分手。离谱的是陈俊,他无所谓。但“李衙内”替他出主意,将人货车借给陈俊,让他搭上艾丽去南岳玩。而艾丽,旧情未断的艾丽上了车。那一天在山上,他们玩得很尽兴。十九岁的艾丽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傍晚时分,在人货车上,她与陈俊躺到了一起。然后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李衙内”,接着强奸了艾丽。
       “听起来这就像一桩疑案,漏洞很多,艾丽。”
       艾丽说,当时她惊慌地呼喊陈俊,自己的男友一定就在附近。但陈俊离奇地不见了。“李衙内”捂着她的嘴,动作粗暴,在她身上折腾的时间很久(陈俊实际上还没有真正进入她的身体)。披头散发的艾丽后来夺车门而出,赤脚沿着公路发疯似的往前奔,她要找陈俊算账。路上黑灯瞎火,一对热心肠的夫妇拦住了她。艾丽羞怯起来,只要求他们送她回县城。1983年,入夜后的南岳镇到县城没有班车,那个女人愿意用他们的摩托车送艾丽。但那个男人,坚持要管闲事,说服艾丽,陪着她到了公安局。这一年“严打”已经开始。
       艾丽说,天不亮陈俊就被抓了起来。然后是出逃几天的“李衙内”被捕。那些日子,两个轮奸案犯的父母频繁登门,但他们都只能隔着艾丽家的房门跟她求情。陈俊的母亲只会哭诉,艾丽很熟悉这个声音。恶棍“李衙内”的父亲镇静些,他在县城里地位很高,不停地向艾丽许愿,一天一个价码,只要艾丽更改她的口供。时间紧迫,这位父亲的喉咙最后也嘶哑起来:他的恶棍儿子也才十九岁。他央求艾丽开门,艾丽开了门。
       艾丽说,她愿意按这位父亲的提示去做(十九岁的艾丽已经接近成人那种老练),要救陈俊一命。这位父亲也再次重申他的承诺。但是,事情已经不取决于她能做什么了,陈俊也已招供:“李衙内”指使他,将人货车停在预定的地方,如果艾丽拒绝,“李衙内”还可以上来帮他。半个月后,这对蠢货一齐送了命。
       “我在想,艾丽——”
       艾丽从我的胸口移开她的胳膊肘,她压痛我了。二十年前这桩往事现在说出口,她的兴致也掉了一大半。“你想什么?”
       “当陈俊发现你并不拒绝时,他就没有理由与别人合谋了。他可以和你一起甩掉另一个人,这太奇怪,而结果却是你被甩在路上。”我干脆坐了起来。太阳晒着头顶上的船帮,我觉得热。十九岁的陈俊也许太年轻,年轻则不免犯错,比如那位年轻的日本教授。甚至年纪大也不济事,比如那位年老而且富有的英国爵士。这没有理由可以解释。“后来呢?艾丽?”艾丽说,1987年她结婚了。丈夫大她两岁,是一个很内向、气质忧郁的人(艾丽一直倾心的是那种柔顺的男性,当年陈俊也是这个类型)。她的选择很有道理,丈夫从不动粗。艾丽的那段经历只是像一道抹不掉的阴云,多少年飘荡在他们之间。时间愈久,丈夫愈来愈沉默。艾丽偶尔也在别的男人身上寻找慰藉,其中两个凑巧是丈夫的同事。1995年,丈夫离家出走过一段日子。然后是艾丽,只身到了广州(我那时正在深圳)。艾丽做服装生意,一年回衡山几次。丈夫的举止变得更怪异,他躲着她。艾丽只能停下广州的生意(生意并不好),搬了回来。丈夫则进了精神病医院。再后来就是——此刻我们躺在船帮下的阴影里。
       河中央突然一阵骚动,我闻声从船帮下谨慎地探出头,原来有人钓到一条大鱼。在小县城里,过一种悠闲惬意的生活,至今是我的梦想。艾丽本来可以这样过,但先是老同学陈俊出错,然后是艾丽的丈夫继续跟进,毁掉了她的一切。当年在清凉寺中学,男老师们宠爱不已的一个美丽动人的女生,沦落到这样一个境地,蓦然让我心头涌出一阵对这座小县城的恶感。昨夜里火车站那个骗子说得对极了:你们对岸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们爬上一座码头。从前这里是轮渡,去对岸火车站是必经之地。旧码头还一度扩建翻修,设计规划很超前,工程量也大,在衡山是多少年不遇的一笔政府投资。县长当仁不让,手书了几个大字,镌刻在码头正中。只是没多久,湘江公路大桥落成,这笔投资等同甩进湘江河的一个水漂。艾丽挽着我的胳膊,拾级而上,上方就是那座如今无影无踪的电影院的旧址。很快她又松开我的胳膊。前面是人多嘴杂的小县城大街,艾丽也有她的顾忌。
        又到四牌楼。昔日的工农饭店如今只卖时装,我请艾丽找一家吃饭的店子。艾丽要亲手给我做一顿,她也许只是想省点钱,但我坚持己见,还让她叫上她的儿子。“噢,对啦。别忙,”艾丽说,立即用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响了一阵子没人接。这下艾丽不由分说了,我得去她的家。但临到楼下,艾丽又止住脚步。“我这个儿子很鬼,”她再一次拨通家里的电话,果然不出所料,儿子在家,拒不下楼跟叔叔一起吃午饭。
       另一条街有几家小饭店。艾丽挑了其中一家。店主对艾丽很殷勤。“你的客人能不能吃辣?”“能能能,他就是衡山人,我们是老同学。”艾丽回答,仿佛急于为自己澄清点什么。她点一份腊猪头肉,一只农家土鸡,要用红辣椒、本地蒜、生姜熟炒,再要一条草鱼,也用红辣椒、本地蒜、生姜煮,要一份小青菜,店主自己随即保证说,都是本地产的。然后亲手下厨去了。小店里别无他人。“你一定经常来这里吃饭,艾丽。你们好像很熟。”
       “不来吃饭也很熟。”
        “他们待你挺客气。”我指的不单是店主。
       “谁知道呢,一转身就不知道会说我什么话了。”艾丽微微一笑。我觉得微笑很适合艾丽,很动人。她还一眼不眨地盯着我,趁店主不在,用手指尖按住我的胳膊,幻觉中她也许回到了清凉寺中学那段岁月。她明显想要抓紧时间,不愿意就此退出年轻人的行列。但县城太小,艾丽没有更多的选择,别的男人都是有妇之夫。而且艾丽并非单身,有一个日渐长大的儿子守着她。
       “你的儿子要是再大一点,就懂事了,艾丽。”
       “现在跟他爹一样犟。”
       店主的脚步咚咚响起,艾丽迅速移开了她的手指头,顺手夹起筷子。这顿饭拖长了一点时间,我们还喝了酒。酒也是本地酿的米酒。这么多年漂泊在外,故乡的小县城(我路过几次,很少在城区耽留)真正能够令人微醉、令人怀想的还是它的米酒,土鸡,本地产的姜、葱、蒜特有的香甜,我不由得一阵感慨。饭后结算,价格尤其低廉。但这大概是艾丽在场的缘故,店主不便漫天要价。艾丽还争抢着要付钱,她抢不过我。桌子上大盘土鸡、腊肉、草鱼剩下一半,该打包带回家给她的儿子。但酒后的艾丽挽着我的胳膊,连儿子也不顾了。我们来到大街上,我提议找一间酒店包房歇歇,艾丽说,你前脚进去,酒店立即举报,派出所后脚赶来,一罚就罚你五千块。“这真可恶,为什么酒店要举报?”我惊奇地问。
       “因为你在县城里是外人。”
       我们继续往前走。艾丽脸上的酒意暂时不见消散,她的胆子大了起来,紧紧地依偎在我的身边。这种感觉也许比在哪间酒店包房里一番厮混更好。许多年来,我在外面,在一些相处过的女孩子眼里,口碑与外形一样糟糕,原因就在于一点:本质上我不是这座县城的外人。艾丽要是跟我睡过一觉,一转身,说不定我就要将这个老同学的柔情忘到脑后。这座县城出两种人,一种像艾丽,另一种就是早死的“李衙内”,那个恶棍。他们分处在两个极端。我在内心深处给自己也有一个定位。所以我宁愿艾丽只是在街头挨着我。前面是县城“开发区”。
       一座大理石拼贴的小尖塔上,竖写着什么什么“开发区”这几个笔走龙蛇的字样。在小县城里,写这几个字的人或许就有资格名留县志,只是昔日的镏金字禁不住日晒风蚀,缺胳膊少腿,是龙是蛇,难以辨认了。说起来此地是有点传统底蕴,至今民间写古诗词的风气很盛,上海北京的知名文化学者弄不清的平平仄仄,这里很多人却是一目了然。写一笔好字的也大有人在。但偏偏能写的又不让写。艾丽挽着我进了开发区。
       昔年我翻清凉寺中学的围墙,钻过的县城郊区那一大片橘园,如今就是开发区。开发区大概是县政府不算亏损的一笔投资,外商虽然不来,摆地摊的小商贩很是便利。往里走,还有两条宁静的街道,几家店面装修得都很时尚,卖大城市流行的最新款服装。街上走过的女孩子袒胸露臂,就穿这种服装,肤色与形体都非常清秀,有不同于北方姑娘的特点。骗子、恶棍男人的家里也一样出小家碧玉。我原以为她们都去了大城市。三三两两的女孩子像一抹抹亮色,点缀着开发区。这就不亏了从前那片翠绿色的橘园。
       一支敲着腰鼓的游行队伍迎面而来,几百人红衣绿裤,步子都套着鼓点,整整齐齐,可惜居多的是老太太。这些人属于一座教堂。有生以来我是第一次见识这种阵势。中间一个老太太还冲着路边的艾丽点了点头,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像道道沟壑,但神清气爽。艾丽说,老太太是她的邻居,是教堂的一个活跃分子,去年被处罚过三千块钱,前一阵退还给了她。腰鼓声渐渐远去,街道上又冒出一个奇人,他夸张地摇着手臂,模仿的是前面老太太的节拍,一丝不挂,是个身体很健壮的疯子。
       我记得二十多年前县城有一个有名的“秋疯子”,艾丽说,那个人早死了。而这个疯子,昨天还被几个信教的老太太按住,给他洗了个澡,穿上衣服。一夜之间,身上的衣服又被他扔掉,头发和脸面也脏乱了。看上去这个疯子二十来岁,我以为他是县城里谁家的孩子。艾丽说,不,隔一段时间,县城里突然会冒出这样一群人,再隔一段时间,又一齐消失。这个疯子才来几天。
       “这怎么回事?”
       街道上的疯子,此时正朝旁边几个女孩子做出一个吓唬人的动作,突袭过后,继续走他那种仿佛在军训场上的正步。我留意到街道上几乎没有谁理睬他。昔日大惊小怪的县城人,二十年来真的有了变化。据说西方常见的裸奔,也不容易引人瞩目。疯子在前面再做一个标准的向左转,折了回来。一直入神地盯着他的只有艾丽。我不禁奇怪地瞥她一眼。艾丽说,突然冒出来的这些人,都是邻近的县市集中收容起来,夜半送过来的。本县没有理由例外,过一阵子也要捉住他们,乘夜往外县外市送,所以他们会一忽儿来,一忽儿走。
       我不明白艾丽为什么对一个疯子的裸体有这么大的兴趣,而且眼睫毛还一闪一闪地在动。泪流满面的艾丽最后说,她不知道,她的丈夫此时在哪座城市,也被人送来送去……
       郑午然,作家,现居北京,曾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