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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小毕的春节晚会(小说)
作者:瓦 当

《天涯》 2004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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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毕是清泉纯净水厂的送水员,今年十七岁。小毕每天蹬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匆匆忙忙地穿梭于城北的大街小巷。小毕的腰间挂着一只小巧玲珑的寻呼机,这是老板给他配的。小毕带上寻呼机的时候,带寻呼机的人已经很少了,寻呼台也大多倒闭了。虽然如此,小毕还是非常喜欢这只寻呼机。他觉着,这只寻呼机把他和这个城市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小毕每送一桶水可以得到一块钱的提成,最好的时候,一天能挣到四五十块钱。清泉纯净水厂是这座城市里几十家纯净水厂之一,小毕是清泉纯净水厂的几十名送水员之一。为了便于管理和提高效率,老板将这些送水员分成十个片区,小毕负责的是城北工业区的几家工厂。小毕的老家在安徽,小毕还有一个姐姐在上海打工。小毕是跟着他的老乡来到本城的。
       以上是小毕的基本情况,鲁蓝全是听小毕亲口说的。那天上午,小毕到鲁蓝的办公室里送水,恰好只有鲁蓝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中他们交谈起来。以前,小毕曾经多次到过鲁蓝的办公室,可是每次屋里都是一大帮人,小毕换上水,领了钱或水票,就头也不抬地退出去。那天上午,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碰巧有事出去了,只留下鲁蓝一人,正探着身子从一口巨大的木头柜子里往外掏一些花花绿绿的演出服。这时候,小毕扛着一桶纯净水闯了进来。小毕从一楼一口气把水扛到五楼的工会办公室,因此累得气喘吁吁。看见这个扛着水桶,衣着朴素,风尘仆仆,双腮通红的少年,鲁蓝吓了一跳。要水电话并不是鲁蓝打的,她甚至不知道饮水机里已经没水了,打电话的王秘书出去了,过会儿小毕下楼时会碰上他。他出去前后大约有十五分钟,好像是专门为小毕和鲁蓝制造一个单独交流的机会。小毕进来的时候,鲁蓝正探着身子从柜子里往外掏东西,毛衣的下摆向上翘起,露出里面粉色内衣的一角。你找谁?鲁蓝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揪了揪毛衣的下摆。其实,鲁蓝看到小毕肩上的水桶时已经明白了,她这样问纯粹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于是,不等小毕回答,她马上又说:放下吧!小毕缓缓地蹲下身,把水桶放下,然后取下饮水机上的空水桶,换上。这一系列动作,小毕轻车熟路,完成的十分麻利。你稍等,我给你拿水票。鲁蓝说着,走到办公桌前,伸手拿过桌上的文具盒。文具盒里放着大量的曲别针、大头针和书钉,水票压在它们下边,找起来很费事。鲁蓝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散在盒子外面的钉子放回各自的盒子,然后抽出一张水票。给你——鲁蓝一回头,发现小毕正趴在饮水机旁边的墙上——墙上有一张中国地图。鲁蓝随口问了一句:你老家在哪儿?安徽。小毕一边回答,一边接过鲁蓝递来的水票。安徽?鲁蓝的手一颤:安徽哪儿?淮州。小毕答道。淮州?小毕干脆伸手摁住地图上的一个黑点:就是这里。其实鲁蓝早就觉着小毕说话带着安徽口音,但并没怎么上心,这次一听他说到淮州,眼睛不禁一亮:你真是淮州的?是啊,小毕认真地说:我真是淮州人呀……怎么?你到过淮州?鲁蓝看出了小毕眼里的疑惑,解释道:我在淮州上过学。真的?小毕高兴地叫了起来。真的。鲁蓝点了点头。是淮大还是淮工大?鲁蓝回答:是淮大。太好了!小毕惊叫。鲁蓝感觉有些奇怪:怎么,你熟悉淮大?你家在淮州哪儿?小毕兴奋地说:你知道吗?我家就在淮大附近。淮大后门不是有片小树林吗?过了小树林是一条铁轨,再过去铁轨不远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些核桃树,翻过山去就是我们村了。小毕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桌子上画着示意图。是吗?鲁蓝似乎努力使自己的思绪跟上小毕的话语,她注视着小毕手指的目光一派迷茫。最后,她舔了舔嘴唇说:我经常去那片树林,也去过铁轨那边的那座小山,可就是没有注意山那边还有没有村庄。我们那个村就是很小,而且不好找,小毕比划着说:我们出门都走淮大门口。是吗?鲁蓝不知怎么忽然有些慌张,她连连招呼小毕:你坐,你坐下说……
       小毕坐下之后,又把他们村和淮大之间的地理关系详细讲解了一遍,他的讲解条理性很差,前言不搭后语,由于激动和紧张,还有些结巴。鲁蓝想,他也就是初中毕业吧,在后来的谈话中小毕自己承认了这一点。看来,小毕并没有意识到鲁蓝对他家所在的那个村庄不感兴趣。鲁蓝关心的只是淮州这个城市和她发生联系的那一部分,主要是她的母校淮州大学。在那里,鲁蓝度过了一段终生难忘的时光。虽然小毕的村子离淮大很近,但同鲁蓝的那段时光没有发生任何的联系。小毕的闯入打开了鲁蓝深藏的一段记忆,就像一束阳光照亮了漆黑的仓库。小毕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些,他只是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生长的小山村,讲村子里发生的种种可笑的事。由此看来,鲁蓝也为小毕提供了一把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鲁蓝想让小毕多谈谈淮大以及淮大后门外的那片树林和那条铁轨、那座长满青涩核桃树的小山,可是小毕却轻而易举地就越过了鲁蓝记忆的边界。鲁蓝既感到焦急和遗憾,却又无可奈何。
       大学毕业近十年来,鲁蓝再也没有去过淮州。她甚至从未向人说起这座城市,她对自己的大学生活讳莫如深。如果小毕不是一个来自淮州的陌生人,而且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鲁蓝是绝对不会提及自己同淮州的联系的。虽然她不止一次在梦中重新回到淮大,在梦中穿过那片茂密的树林,跨过铁轨,爬上那座无名的小山……
       接着,小毕说起了他现在工作的辛苦,鲁蓝不由地对他充满了同情,这时,她才想起询问小毕的姓名。干什么?小毕带着几分警惕反问。没什么?鲁蓝笑了: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姓毕,人们都管我叫小毕。小毕的笑容一半羞涩一半狡黠。小毕,你今年多大了?鲁蓝又问。这时候,她又重新开始整理那些演出服装。十七,小毕好奇地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问:你这是干什么?十七?鲁蓝重复道。鲁蓝考上大学那年恰好也是十七岁,十七岁,天真而迷惘的季节。鲁蓝捡起一件蓝色的天鹅绒长裙,抚摸着上面小巧玲珑的金色花饰。你这是干什么?小毕又问。哦?鲁蓝如梦方醒:你问这些衣服?这是演出用的。演出?小毕很好奇。是呀,鲁蓝说:这不马上要过年了吗,我们厂里要举办春节联欢晚会。春节联欢晚会?小毕问:是电视里那样的春节联欢晚会?你说的是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鲁蓝笑着说:和那一个类型,只是规模要小得多,不过也挺热闹。是吗?小毕兴奋地说:你们厂里也举办春节联欢晚会?那当然了,鲁蓝说:我们不但春节搞晚会,国庆、五一、五四、元旦、三八都搞。是吗?小毕惊叹道:你们厂真好!鲁蓝道:好倒谈不上,还将就吧。小毕上下打量了打量鲁蓝,怯怯地问:你也演节目?我吗?鲁蓝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我觉着你肯定演。为什么?因为……小毕想说因为你长得很漂亮,但没说出口。鲁蓝也没再问。过了一会儿,小毕又问:你们的春节联欢晚会什么时候演?鲁蓝看了看他:怎么?你想来看?不,小毕羞涩地摇了摇头:我随便问问。腊月二十四晚上七点,就是后天晚上,鲁蓝说:你愿意看就来看吧。真的?能随便看?小毕的眼里闪着喜悦的光。当然不能随便看了,鲁蓝说:我们是内部晚会,只能本厂的职工看,不过……她微笑着看着小毕那张饱含期待的脸。不过什么?小毕有些紧张。鲁蓝扑哧笑出声来,她觉着小毕很天真很可爱:不过,你可以找我,我带你进去。我姓鲁,叫鲁蓝。真的?小毕欢呼起来。真的,鲁蓝认真地点了点头:我骗你干什么呢?太好了!小毕激动地搓着手:你太好了,谢谢……谢谢你。鲁蓝摆手道:不用客气,到时候过来看吧。反正,你也没处去。我真是没处去,小毕笑笑:白天吧,干活还好混。晚上吧,也没电视看,也没处玩。好玩的地方倒是很多,但都是有钱人玩的。鲁蓝笑了,她决定和他开个玩笑:你不会找个女朋友吗?你有女朋友吗?啥?小毕吓了一跳,脸都红了:我…我哪里有女朋友…我交什么女朋友?我还小着呢,又没有本事又没有钱……看着小毕那认真而又可怜的样子,鲁蓝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没钱就不能找女朋友吗?她说:你不会找一个有钱的,让她养着你吗?什么?小毕的眼睛瞪得老大:哪儿有这样的事?再说了,自己没本事,她会瞧不起你的。鲁蓝一听,笑得更厉害了。她觉着这个孩子太有意思了,她觉着自己好长时间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这时候,小毕的寻呼机突然响了。小毕低头一看:哎呀,我该走了,又有客户要水啦。我们五分钟之内必须回水厂,和110出警速度一样。鲁蓝笑道:那你赶快去吧,别忘了后天——腊月二十四晚上来看晚会!好,好,我一定来,小毕拎起空水桶:那我走了,谢谢你了!鲁蓝抱着一摞衣服,笑着向他挥了挥手:再见!鲁蓝刚把手里的衣服放下,小毕却又回来了。他站在门外,将半个身子探进来,气喘吁吁地问:阿姨,我再带个人来看行吗?鲁蓝一愣,随即就笑了:你喊我什么?阿…阿姨呀……小毕怯生生的。你喊我阿姨?鲁蓝笑道:我只大你十岁啊。小毕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皮:那…我喊你什么?鲁蓝说:你喊我姐姐,喊我大姐就行。姐……大姐,小毕鼓起勇气说:我能再带一个人来看节目吗?鲁蓝笑着问:你带谁来呀?是个女孩子吧?小毕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皮:你就别问了,你光说行不行吧。鲁蓝说:行,到时候你来找我就行。小毕又问在哪儿举行,鲁蓝把他领到窗前,指了指不远处一座银色的大楼:在那儿,职工活动中心二楼礼堂。小毕这才兴高采烈地离去。
       小毕刚走,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就陆续都回来了。办公室顿时变得吵吵嚷嚷,热闹非凡。鲁蓝突然觉着怅然若失,小毕的离去令她备感孤独。为什么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会给她带来快乐和温暖,而这些朝夕相处的面孔却只能令她感到郁闷和寒冷?望着一张张激动的嘴巴,漫天飞舞的唾沫星子,鲁蓝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双肩抱紧。办公室里除她之外的惟一的女性,四十七岁的女工主任,正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拔着眉毛,每周一次的面部护理并没能阻止其皮肤的老化,她绝不肯去赞美鲁蓝黑紫色的嘴唇,但会不怀好意地拿着鲁蓝二十八岁仍然不结婚、不找对象的事四处传播。而那位文绉绉、酸溜溜、整天围着自己转的秘书先生,更别提多恶心了。
       他们谈话的声音越来越高,渐渐地把鲁蓝给淹没了。鲁蓝感觉自己的灵魂正一点一点地飘离自己的身体,向着天空深处飘去。她俯身看看蜷缩在沙发椅子里的那个自己,心里不由地泛起阵阵怜悯。
       小毕准备和谁去看演出?这是大家都很关心的一个问题。现在,就让小毕带着我们去认识一下那个人。小毕去的时候,她正在一家小小的快餐厅里反复擦洗着一把红木椅子。小叶——小毕喊道。哎——她转过身来,是一个很秀气的女孩,年龄和小毕差不多。小毕把水桶从肩膀上放下来,笑着看着小叶。咦,小叶看看伫立在墙角的饮水机,不解地问:还有一半呢?先放在这里吧,小毕笑笑说:我顺路,省得再跑一趟。行啊,小叶说:可是,现在不能给你钱。没关系,下次来的时候一块算就行。好吧,小叶点了点头,就继续拿起抹布擦桌子。小毕站在她身后,没走。小叶又转过身来:你还有事吗?小毕搔了搔头皮:有…有点事。什么事?小叶感到有些诧异。小毕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明天晚上有事吗?你有什么事?小叶也不急着回答。我想请你看演出,小毕终于有勇气说了出来。什么?看演出?小叶一愣。是的,热电厂举办春节联欢晚会。小毕的心怦怦直跳,他害怕遭到拒绝。人家厂里办晚会,能让外人看吗?小叶反问道。能,小毕赶紧说:我认识他们厂里的一个人,她说带我进去。谁?你就别管是谁了,反正能让我们进,小毕说:你先说你去不去?小叶拿抹布往指头上缠,不说话。你到底去不去?小毕有些着急。看看再说吧……小叶显得很羞涩:我不一定有空,晚上还有客人呢。小毕说:又不是你一个服务员,再说了,到年底了,单位都放假了,吃饭的又不多。小叶还是说要看看再说,小毕当机立断地说:别看了,到时候我来叫你,就这样说定了。说着,愉快地吹着口哨走了。
       腊月二十四晚,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一个温暖如春的夜晚。小毕骑着自行车,驮着小叶行进在去往热电厂的路上。自行车是小毕跟水厂看大门的老头借的,一辆老“飞鸽”,借车时老头再三叮嘱不能带人,小毕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说:不带人,我借它啥用?老“飞鸽”实在是太老了,浑身上下像散了架子似的响个没完。小叶坐在上面,吓的一个劲儿地说:你慢着点,再慢点……小毕说:慢了就耽误演出了。小叶说:耽误一会儿就耽误会儿,啥要紧的?小毕说:耽误了就不好了,你想啊,晚了就没有座位,别人都进去了,咱们再进,人们就会注意咱。小叶佯装生气:怎么?怕人注意?怕人注意就不去呀,又不是做贼!说着,作势就往下跳。小毕忙一只手掌把,腾出另一只手去阻拦小叶:别,别……我慢着点就是。一来二去,失去了重心,自行车猛地歪倒在地。小毕不顾疼痛,一瘸一拐地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去扶坐在地上的小叶。小叶皱着眉头,生气地拂开他的手。你伤着哪儿了?小毕小心翼翼地问。小叶还是不说话。起来吧,地上凉。小毕又说。小叶这才慢慢地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土,扭头就走。你去哪儿?小毕赶紧追过去。小叶还是不说话。你不要回去,演出就要开始了。小毕抓住小叶的胳膊,小叶拿眼白瞟他:你放开。小毕不放,他央求道:小叶,别生气了,晚会就要开始了……你把人家弄疼了!小叶用力甩开小毕,大声说:一个厂里的晚会能有啥看头,又不是中央电视台,谁稀罕!小毕连忙赔情道歉:算我求求你行吗,都走出这么远了,你怎么回去,你看看路这么黑,又没有人。小叶看了看寂静的公路,擦了擦眼里的泪花,嘟囔着:你还不把车子扶起来?小毕慌慌张张地扶起自行车,又用双腿夹住前轮,正了正车把。跳上车子,发现链条也掉了下来,赶紧又按链条。小叶在一旁冷冷地说:这真是关键时候掉链子!没有凑手的工具,地上干净得连根草棍都没有。小毕只好下手,前轮按上,后轮又掉下来,反反复复多少遍才成功。小叶在旁边直跺脚:快点,快点,人家的脚都冻坏了。小毕丝毫没觉着冷,相反却热出了满头大汗,他在地上抹了抹手上的油,然后故作轻松地说:好了,继续上路吧!小叶却仍站着不动。小毕回过头来问:又怎么了?小叶说:你下来!小毕突然受了感动:你带不动我。呸,想得美!小叶啐道:这么破一辆车子,经得住两个人吗?你下来,我骑,你跑!小毕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但他还是乖乖地跳下来,把车子交给小叶:好,你骑,我跑,正好锻炼身体!小叶骑上车子,小毕就跟在后面跑。刚开始,小毕还能跟上。他边跑边对小叶说:等我发了工资就买一辆新自行车……我有那么多钱……小叶哼了一声,好像在说:你买不买关我什么事?小毕赶紧说:我买了新车子可以借给你…不,送给你……。我才不稀罕呢,小叶说:骑车子多累人啊。小毕说:那…我带着你。谁要你带?小叶不屑地说:等你买上自行车,我自己都买上摩托了,你没见我家老板娘骑的大踏板,那个快那个神气那个潇洒!小毕说:那…那是人家有钱人骑的,你一个小服务员哪有那么多钱?小服务员怎么了?小叶有些不高兴:你知道和我们快餐厅靠着的花满楼,那里的服务员一个月挣多少?挣…挣多少?小毕问。少说也有三四千呢!什…什么?小毕叫道:挣那么多!怎么样,吓坏了吧?小叶得意地说:俺老板说了,快餐不挣钱,明年要改成大的,比花满楼还大,我们的工资也跟着长!什么?小毕有些急:你知道人家花满楼的服务员为什么挣那么多?人家陪客人睡觉!我去送水,我知道,上午十点才起床,十点半才开门。小叶咯咯地笑了:你着什么急?不就是陪客人睡觉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嗨!这下小毕真急了:你以为睡觉就是俩眼一闭那样睡觉吗,那些客人可没一个好东西,你简直太天真了!我天真?我天真!咱俩还不知道谁天真呢!小叶仿佛生气了,越蹬越快,小毕渐渐有些跟不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小叶,你等等我,等等我……可是,小叶头也不回,只见加速,不见减速。小毕感觉有些失望和恼火,但又一想,也许女孩子都是这样任性,只要她高兴就好。小毕这样想着,咬紧牙齿发足狂奔,一直奔进前面的一片灯海之中。
       热电厂职工活动中心被彩灯装饰得分外巍峨和气派,整个大楼从一楼到顶层都灯火辉煌。人们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向大楼里走去,可是小毕和小叶却被两名保安拦在了大门外面。干什么的?他们一脸严肃地质问。别看刚才小叶骑在车子上很神气,可是现在却小鸟依人般地躲在了小毕的身后。小毕表现得很镇定:我们来看春节联欢晚会。看春节联欢晚会?两名保安打量了打量小毕,异口同声地问:你是哪个车间的?小毕说:我不是咱厂里的,我是清泉纯净水厂的。清泉纯净水厂?两名保安中的高个子盯着小毕,突然叫了起来:我认出你来了,你是清泉纯净水厂的送水员。矮个子保安也说:我说这么面熟,你是来送水的吧?小毕摇了摇头:我不是来送水的,我是来看春节晚会的。看晚会?两名保安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这是内部晚会,不允许外人进。小毕一听有些着急:是鲁大姐叫我来的呀,她说让我进去的。谁?两名保安一起皱起眉头。鲁大姐呀,小毕比手划脚地说:就是办公楼上五楼那个…长头发…挺漂亮…说话很好听……。两名保安疑惑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不会是工会的鲁蓝吧?是那个骚货?连小孩子也不放过?哈哈哈哈!两个人怪腔怪调地问小毕:你和她什么关系啊?小毕说:什…什么关系都没有。没有?保安笑了:尚未发生?哈哈!这时,大楼外面已经只剩下保安和小毕他们两个。大楼里的喧嚣也静止下来了,代之以一男一女两个高亢的声音。虽然听不十分真切,但可以辨出是主持人在报幕,接着就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演出已经正式开始了。小毕有些着急:你们不信吗?真是鲁大姐叫我来的。高个保安说:是她让你来的,你就在这儿等她来接你吧!说着,两个人撇开小毕和小叶,拉起呱来。小毕呆呆地站在那里,忽然感觉有人揪了揪他的袖子,回头一看是小叶。小毕光想着怎么进去,几乎把小叶给忘了,于是,他抱歉地笑了笑。走吧!小叶一脸的不高兴。走?小毕一愣。不走还能干什么?小叶说:人家又不让你进。你别急,小毕说:我再想想办法!说着,他跑到那两个保安近前,满脸堆笑地说:大哥大哥,麻烦你们能不能上去看看,鲁大姐在不在里面?高个子保安白了他一眼:里面黑压压的那么多人,我们到哪儿去找她?小毕赶紧说:好找,好找,她是管服装的,肯定在后台!高个子笑了:你倒知道的挺清楚,真和她没事?我不知道什么事不事的,小毕说:我就求求您了,我们这么老远来趟也不容易。这时,矮个子搭腔了:就是呀,老张,你就帮人家个忙吧,再说了,这也是为你自己创造机会。屁!高个子狠狠地啐了一口痰:你自己留着这个机会吧,我才不这么傻呢,狐狸没打着,弄的一身骚!俩人相互推诿了一阵,最终采用了“石头剪子布”的方法决出矮个子为跑腿的人选。矮个子嘟囔着走了,过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戴眼镜的三十多岁的男的,西装革履,老远就嚷嚷:谁找鲁蓝?谁找鲁蓝?矮个子对小毕说:没找着鲁蓝,有事你跟王秘书说吧。王秘书透过茶色近视眼镜打量了打量小毕,又打量了打量小叶:你找鲁蓝?小毕忙说:王秘书好,我找鲁蓝大姐,鲁蓝大姐让我今晚来看演出,鲁蓝大姐在吗?我是清泉纯净水厂的送水员,你不认得我了?我经常去你办公室哩……王秘书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微笑:是你啊,我当是谁找鲁蓝呢,你找鲁蓝有事吗?有事和我说就行!听这意思,好像鲁蓝的事就是他的事。小毕只好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鲁蓝大姐让我今天晚上来看晚会,让我来了找她就行,她呢?鲁蓝不在,王秘书一脸严肃地说。不在?小毕的心里顿时一凉:她……她去哪儿了?这个嘛……王秘书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鲁蓝她有事,没来。没来?小毕失望极了,但还是不甘心:她…真没来?我骗你干什么?王秘书一脸的不高兴。小毕赶紧说:对不起,王秘书,对不起……王秘书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小毕呆呆地看着他蹬上台阶,突然叫了起来:王秘书!王秘书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什么事?小毕跑过去,仰着脸说:王秘书,我们大老远来趟不容易,鲁大姐没来,您就带我们进去吧,求求您了……带你们进去?王秘书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竟然想叫我带你进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这是全厂精神文明建设大汇演,市里六大班子的领导都来了,你以为是马戏团了,谁想看就能看?你也不看看你是干什么的,真是!说着,他又看了看远远站着的小叶:不错吗,×毛还没长全就知道操×了,那小妞长的不错,可惜…可惜了……快走快走……
       小毕呆呆地望着王秘书的背影消失在大厅壁镜的后面,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撞一撞的。你怎么还不走?快走吧!两名保安在小毕的耳边催促着,小毕麻木地转过身来,正对着小叶冷冷的目光。小叶狠狠地瞪了瞪他,然后迈动双腿,向热电厂外面的马路上走去。快追呀!两名保安提醒了小毕,小毕如梦方醒:小叶!小叶!你干什么去?你等等我!小毕跑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推起自行车,再次追上去:小叶、小叶!一辆飞驰而过的大货车将他和小叶隔开,小毕只好等车过去再追。小叶,小叶!在马路对面的柳树下,他终于追上了小叶——小叶,小叶,你这是干什么?你说我是干什么?小叶毫不客气地把小毕的手拨开:你说我干什么?我回去!你别急,小毕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再……想想办法。你想什么办法?小叶挖苦道:人家骗你玩呢,你却当了真,还有比你傻的吗?我怎么傻了?小毕急了:她就是说好让我今晚上来的,那天,我去送水,她就是叫我今天晚上来的,腊月二十四,一点没错……行了,小叶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傻到家了,还不承认!快走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说着,转身又走。你别走!小毕突然大叫道。小叶吃了一惊,回头看看小毕,嘟囔道:神经病!我不是神经病,小毕激动地说:咱是来看演出的,怎么能没看上演出就走呢?也许,她有事出去了,很快就回来呢,咱们再等等吧,再等等不行吗……要等你自己等吧,等到死吧,小叶大声说:我吃了哪门子药了?非跟你来看什么晚会!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你这个傻瓜、骗子、卑鄙、下流、恶心……由于过度激动,加之原本就词汇贫乏,小叶有些语无伦次。挨了这通臭骂,小毕的脑子有点晕,一股莫名的冲动突然涌上心头。他猛地扑过去,抱住小叶。小叶丝毫没防备,啊地一声尖叫起来:你干什么?你!小毕的搂抱使她喘不过气来,小毕嘴里的热气直扑到她的脸上,她听见小毕痛苦而艰难地说:小叶,我没骗你,我没骗你,我说带你看晚会,就一定能看上!你干什么?你放开我!小叶被他吓坏了,使劲把他推开。小毕一字一顿地说:小叶,你别走,你在这儿等着,我来叫你,我就不信这晚会看不成!
       小毕说完这话,就跑开了。那两名保安吃惊地看见小毕又回来了,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小毕没有理他们,径直往大楼里面跑。两名保安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三步两蹿地追上小毕,扭住他的胳膊:你干什么?我看演出!小毕吼道。看演出?两名保安生气地质问:谁让你看?我找鲁蓝!小毕又叫道。管你找鲁红还是找鲁蓝!保安扭着小毕往外拖,小毕死死坠着屁股,不肯配合。保安火了:你找死是不?话音未落,小毕的腚沟子上重重地挨了两脚,小毕疼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你们放开我,你们这俩狗日的!小毕一气之下,连踢带踹,连撕带咬。两名保安火了,朝着小毕的脸上就是好几巴掌。一股火辣辣的液体从脸上流了下来,小毕伸出舌头舔了舔,咸滋滋的。接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离开了地面。两名保安像提着一个口袋似的提着小毕,他们的手抓着小毕的衣服和肉。小毕想反抗,可是浑身却没有一点力气。他瞪大怒火燃烧的双眼,看见一胖一瘦两颗丑陋的脑袋,在这两颗脑袋的后面,晃动着一面湖水般明亮的壁镜。小毕猛地使出浑身的力气,向那面壁镜撞去,一声巨响,伴随着无数迎空飞舞的星星,在扑朔的星光中,小毕突然瞥见了小叶的倒影,她纵身跳上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飞快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中。
       小毕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呆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好像是一个小仓库,堆积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在自己前面有一扇玻璃门,里面亮着灯,透过玻璃,小毕看见一胖一瘦两颗脑袋正在不停地打着瞌睡,似乎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谁。接着,小毕感到了脑袋像炸开似的疼痛,脸上的皮肤和肌肉绷的紧紧的。小毕下意识地抬了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和脑袋,才发现双手被绑在了椅子上,他试着活动身子,随即发现自己的身子也被绑住了。惊慌之下,他张开嘴巴大喊:“放开我!放开我!”一连喊了十几声,那两个人才听见。他们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四处张望了一番,才弄清楚声音的来源。他们推开玻璃门,出现在小毕的面前。小毕认出来了,这两个人就是热电厂门口的保安。他们当然也认出了小毕:哈,醒了,小兔崽子!小毕嚷道:凭什么把我绑起来、关起来?凭什么?凭这个——矮个子保安得意地举起巴掌晃了晃,高个子忙说:使不得,使不得,你看他那脸,一巴掌下去还不开了花?小毕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我的脸咋了?让我看看!很快,一面小镜子摆在了小毕的眼前。小毕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的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脸上结满了血痂,不由地吓了一跳:啊!怎么回事?他的神情把两名保安给逗乐了:嘿!这小子给撞傻了!矮个子象征性地揪了揪小毕的右耳朵——耳朵上也有伤:小子,你自己拿脑袋往镜子上撞,你忘了吗?还是我们救了你的命呢,是我们叫来了厂医,包了你的头,要不然的话,你现在说不定到了那边去!经他这么一说,小毕把所有的事都记起来了。晚会结束了吗?小毕喃喃道。晚会?两名保安都笑了:早他娘的结束好几个小时了!是吗?小毕呆呆地看着他们:我……我该走了……走?两名保安都蹦了起来:不行!他们一股脑地说:你撞坏了壁镜还没赔偿,你要走了,就得我们赔上。为你包扎、止血花的医药费,你要不拿上,就得从我们的工资里扣。还有,你的行为违反了社会治安条例和热电厂的有关规定,应该给予三百元以上一千元以内的罚款,你要走了,这钱跟谁要去?要知道,我们靠这罚款吃奖金,你走了,我们的奖金就没了!你老老实实地呆着吧,到了天亮,你们的老板来了,把你赎回去就行了!小毕一听,吓了一大跳:我没有钱,他大声说:你们也不能叫我们老板知道,他会把我开除的,我家里很穷,我不能失掉这份工作……两名保安跟小毕理论了半天,疲倦再次袭来,他们后悔自己跟小毕浪费了这么多口舌,就一人给了小毕一个耳光,摔门而去。望着他们的后脑勺,小毕感觉他们就像是坐在驾驶室里,而自己独自坐在黑暗的车厢里。
       小毕把头扭向侧面,那里有一扇黑洞洞的窗户,外面是黑洞洞的夜晚,其间点缀着零星昏暗的灯光。小毕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僵硬得难受,他用力挣扎着,想从绳子与身体之间争取到稍大一点的空间。在挣扎中,小毕突然听见了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接着,他无限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站了起来。他试探着往前走,却险些栽倒,他沮丧地看见了自己被麻绳绑住的双脚。而那把椅子,像一口沉重的铁锅紧紧地扣在他的背上,使他无法直起腰来。小毕背着那把椅子,吃力地在房间里跳来跳去。他又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惊动那两名保安。他跳到窗子前,意外地发现窗子只是虚掩着,并没有关紧。由于年久失修,窗户上的月牙锁都脱落了,窗台大约有一米二三高。突然,一个大胆的念头从小毕的心底冒了出来。小毕回头看看光明的“驾驶室”,看见那两名保安的脑袋正靠在一起。小毕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窗玻璃上,寒冷刺激着他脸上的伤口,钻心的疼。他强忍着疼痛,用力摩擦,窗户嘎吱一声,开了一条缝隙,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小毕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他赶紧回头,再次看了看“驾驶室”,他怕刚才的响声把保安惊醒。还好,那两名保安的脑袋只是动了一动,并没有向后看,继续酣睡。小毕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事之后,把头探出窗外,用脖子推动窗子,寒冷的空气刺激得他的鼻翼一阵酸楚,他下意识地想:弄不好自己要感冒了。他终于把一扇窗子推到了尽头,心中一阵狂喜。他第三次看了看那两名保安,然后,深吸一口气,像袋鼠一样跳了起来,一二三——小毕的胸口担在了窗台上,窗台上的铁框硌得他胸闷。小毕看了看窗台下面,窗台下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小毕用力翕动鼻孔,闻到一股潮湿的泥土的气息。小毕放心多了,他咬咬牙,闭上眼,像塞一发炮弹似的把自己塞出窗户。砰——他的头碰在坚硬的泥土上,眼前直冒金花。小毕强忍着巨痛,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这时,他才发现,椅子的一条腿卡在了窗台上。小毕顿时绝望了,他简直要哭出来了。时间在黑暗中细细地流淌,小毕的脑袋由于充血而胀大,血管怦怦跳动,几乎要炸裂。眼前突然冒出无数颗星星,像五彩缤纷的焰火,装扮出一座璀璨的舞台。小毕恍惚看见了鲁蓝,穿着那件带有金色花饰的蓝色曳地长裙,站在舞台上,款款向自己走来。她是那样美丽,有如天使。她是那样温柔,就像母亲一样。小毕突然感到和天一样大的委屈,不是愤怒,而是委屈,小毕的眼泪哗哗哗哗地流了下来:你去哪儿了?找你找不着……鲁蓝眨动着明亮的眼睛,一脸惊讶:是吗?是吗……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毕终于摆脱了窗子的纠缠,扑通掉到了地上。他像一只奄奄一息的老鼠,蜷缩着身子,不停地抽搐着。他在地上静静地躺了很久,才一点一点地爬起来。他背着那把椅子,一瘸一拐地跳出了热电厂大门旁的小门。这时大门早已关闭,警卫室里那两名保安衣冠不整地倚在一起,已经睡成了一堆烂泥。小毕跳上了公路,他不停地跳着、跳着,像一只寄居蟹游进黑夜中的茫茫大海……
       瓦当,记者,现居山东省东营市。已发表小说、随笔多篇。